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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
艾萨克·阿西莫夫

“只要再过四个小时,我们所知的文明即将终结。”“但如果四个小时之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呢?”
一个围绕着六颗太阳运行的世界,他们有自己的科技和宗教,当最后一颗太阳落下,他们将怎么面对黑暗中的星辰?

Isaac Asimov
1920-1992

艾萨克·阿西莫夫

当代美国最著名的科普作家、科幻小说家,文学评论家,美国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的代表人物之一。阿西莫夫一生著述近500本,是公认的科幻大师,与儒勒·凡尔纳、H.G.威尔斯并称为科幻历史上的三巨头,同时还与罗伯特·海因莱因、阿瑟·克拉克并列为科幻小说的三巨头。其作品中《基地系列》《银河帝国三部曲》和《机器人系列》三大系列被誉为“科幻圣经”。曾获代表科幻界最高荣誉的雨果奖和星云终身成就大师奖。小行星5020、《阿西莫夫科幻小说》杂志和两项阿西莫夫奖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如果繁星每隔千年才出现一晚,人类将如何信仰与崇拜,并世代保留上帝之城的回忆。”

——爱默生

萨罗大学的主任阿托恩77挑衅地撇了撇嘴唇,怒气冲冲地瞪着这位年轻的新闻记者。

面对阿托恩的怒火,塞尔蒙762淡定自若。在他的早期生涯中,他便专注于完成“不可能”的专访,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记者,当初疯狂的念头现在已经是个广为刊载的专栏了。

为此他还付出了鼻青眼肿、伤筋断骨的代价,但这也使他获得了足够的冷静和自信。

于是他放低了伸出的手,冷静地等待着年老的主任消气。如果阿托恩最近两个月来的作为意味着什么的话,那就是为了证明天文学家都是些脾气古怪的家伙,而这个阿托恩肯定是其中最古怪的一个。

这个著名的天文学家操着谨慎并带有几分迂腐的措辞——他就是以此出名的。他的嗓音由于抑制的情绪而有些颤抖,但阿托恩77察觉出,他还没有放弃。

“先生,”他说,“你带着这些无耻的建议见我,早就让我看出了你令人发指的目的。”

健壮的天文台摄影师比内25用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拘谨地插嘴道:“事到如今,先生,毕竟……”

主任转过身,挑了挑花白的眉毛:“别插嘴,比内。我相信你带这家伙来是出于好意,但现在我可不会容忍你的反抗。”

塞尔蒙觉得是时候了,“阿托恩主任,如果你允许我把刚才的话说完,我想……”

“我不相信你,年轻人。”阿托恩反驳道,“你现在说的跟过去两个月来,你在每日专栏上发表的又有什么不同。我和我的同事们正在联合全世界以应对这场危机,虽然现在已经无法避免,而你却对我们发动了一场庞大的新闻战役,否定我们的努力。你尽其所能地攻击我,使整个天文台的工作人员都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主任从桌上拿起一份萨罗市日报,愤怒地向塞尔蒙挥动,“甚至是像你这种臭名远扬的无耻之徒,向我提出这样的请求时,都应该感到犹豫。所有记者,包括你!”

阿托恩将报纸甩到地上,跨到窗前,双手扣到背后。

“你可以走了,”他侧过肩膀说。他忧郁地凝望着地平线,行星的六个太阳中最为明亮的伽马正在下落。它正逐渐地没入地平线端的迷雾中,变得黯淡、发黄。阿托恩知道他将再不会作为一个正常人见到它了,他回过身。

“不!等等!到这里来!”他突然打着手势,“我给你讲个故事。”

记者并未打算离开,此时他缓缓地接近老人。阿托恩往窗外指了指:“在六个太阳中,只有贝塔还留在空中。你看见了吗?”

这个问题完全没有必要。贝塔几乎是在最高点,红色的光芒倾泻在大地上,随着伽马辉煌的射线消逝,大地呈现出一种不寻常的橘黄色。贝塔在远日点上,它是那么的小,比塞尔蒙以前见到的都要小,而此时它却是拉伽什天空无可争议的主宰。

拉伽什绕着自身的太阳——阿尔法公转,两者遥相对望,像是一对遥远的伴侣。红矮星贝塔——最接近阿尔法的邻星——它很孤单,异常的孤单。

阿托恩抬起的脸被阳光照得绯红。“只要再过四个小时,”他说,“我们所知的文明,即将终结。它会终结的,正如你所见,贝塔已经是天空中唯一的太阳了。”

他冷酷地笑道:“报道吧!没有人会再读到它了。”

“但如果四个小时之后,或者再过四个小时,结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呢?”塞尔蒙轻轻地问。

“不要为那个担心,总会发生的。”

“当然!但是——如果没有事情发生呢?”

比内25再一次插嘴,“先生,我觉得你应该听一下他的。”

塞尔蒙说:“阿托恩主任,我们表决吧。”

天文台余下的五个工作人员中涌起一阵骚动,到目前为止,他们仍保持着谨慎的中立态度。

“不。”阿托恩直截了当地说,“没有必要。”他又掏出怀表,“既然你的好朋友,比内,如此迫切地坚持,那我就给你五分钟时间,说吧。”

“好!目前看来,如果你允许我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做一份见证记录,你觉得会带来什么区别呢?如果你的预言实现,我在场这一事实也不会有影响,那样的话我的专栏也永远不能完成。另一方面,如果没有事情发生,你就只能受到嘲笑,甚至更糟。把嘲笑的权力留到友善者的手中会显得比较明智。”

阿托恩哼了一声:“你说的友善者的手是指你的吗?”

“当然!”塞尔蒙坐下,跷起二郎腿,“我的专栏或许会有些粗糙,但每次,我给你们这些人带来了质疑的好处。毕竟现在已经不是对拉伽什宣布‘世界末日在即’的时代了。你必须明白人们已经不再相信《启示录》了,如果科学家们突然变脸,告诉我们说那些狂热的教徒才是正确的啊,他们可是会被激怒的,毕竟……”

“没有这种事,年轻人,”阿托恩打断说,“尽管我们的数据中有很大的一部分是从那些教徒手中得来的,但我们的结论中不包含任何教会的谬论。事实终究是事实,教徒口中所谓的‘神话’背后依然存在着真相。我们揭露了它们,剥去了神秘的外衣。我向你保证那些教徒要比你更痛恨我们。”

“我并不恨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公众正处于恶劣的情绪中,他们很生气。”

阿托恩嘲弄地撇了撇嘴角,“让他们生气吧。”

“是,但是明天呢?”

“不会有明天了!”

“但如果有,让我们假定有——仅仅是为了见证发生的事情。他们的愤怒也许会形成严重的后果。毕竟,你知道,这两个月来商业变得非常萧条。投资者并非真正相信世界将要终结,但在一切过去之前,他们同样会更谨慎地对待手中的财产。强尼公司也不相信你,但新款春季家具也许会推迟几个月到货——只是为了确认。

“你知道关键所在,一旦这一切过去了,整个商界都会在后面盯着你的。他们会说如果科学狂人,请原谅我这么说,只需要制造一些荒谬的预言,就能随时弄垮这个国家的繁荣昌盛,只要他想。到时候就只能仰赖行星才能阻止他们。骚动的火花会被散播的,先生。”

主任严厉地注视着专栏作家:“那你有什么提议改善这种状况么?”

“嗯,”塞尔蒙咧嘴笑道,“我的提议是控制大众舆论。我能处理这些事,只让人们看到它可笑的一面。我承认这会让人难以忍受,因为我不得不将你们所有人描绘成一群语无伦次的白痴,但是如果我能使大家嘲笑你们,他们也许会忘记愤怒。作为回报,我身为出版商的所有要求不过是一篇独家报道而已。”

比内点了点头,突然大叫:“先生,我们都认为他是对的。这两个月来我们考虑到了所有方面,除了存在百万分之一的几率,我们的理论或运算的某一环节出现差错,我们应该把这一点也列入考虑之中。”

聚集在桌前的人咕哝着发出同意声,阿托恩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嘴里塞满了苦药,想吐又吐不出来。

“那么,你要是愿意就留在这儿吧,但你别得寸进尺,无论如何都别妨碍我们做事。记住,这里的所有活动都是我负责的,不管你要在自己的专栏里发表什么观点,我都希望你能完全地配合并尊重我们。”

他的双手放在背后,皱纹随着他的口气从他脸上挤压出来。他本来还想说下去,但是一个声音闯了进来。“嗨,嗨,嗨!”男高音打断了他,来者丰润的脸颊上带着愉悦的微笑,“这儿的气氛真像个停尸间,我希望没有人被我吓到。”

阿托恩先是大吃一惊,随后又暴躁地说:“你这个混蛋来这里做什么,谢林?我还以为你正躲在避难所里。”

谢林大笑,肥胖的身躯在椅子上一靠,“去他妈的避难所!那地方太枯燥了。我要待在这儿,这里火热着呢。你不认为我也有好奇心吗?我倒是想看看教徒口中永恒传唱的群星。”他摩拳擦掌,语调变得凝重,“外面很冷,寒风都能在你鼻子上冻出冰锥了,贝塔似乎不再提供任何热量,至少在目前的距离上是这样。”

白发主任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地说:“你为什么非要特意过来撒疯呢,谢林,你待在这儿又有什么用?”

“我待在那儿又有什么用?”谢林摊开双手,一副滑稽的模样,“心理学家在避难所可算不上称职。他们需要强壮有力的男人,能繁衍后代的健康女子。我?我比一个有用的男人超重了一百磅,要我繁衍后代则更不可能。所以为什么要麻烦他们养活一个多余的人呢?在这儿我感觉就好多了。”

“避难所是什么,先生?”塞尔蒙敏锐地问道。

谢林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专栏作家。他皱了皱眉,鼓起肥胖的脸颊,“你又是拉伽什的谁呢,红脑袋?”

阿托恩抿了抿双唇,然后阴沉地咕哝道:“这位是塞尔蒙762,报社的家伙,我想你应该听说过他。”

专栏作家伸出手,“您肯定就是萨罗大学的谢林501了,久仰大名。避难所是什么呢,先生?”

“嗯。”谢林说道,“我们设法让一些人相信我们的预言是正确的——呃——注定将会发生,这些人采取了适当的措施。他们主要由天文台工作人员的家属,部分萨罗大学员工,以及一部分外人组成,大约有三百人,但其中四分之三都是妇女和小孩。”

“我明白了!他们应该躲在黑暗中,那里,群星找不到他们。当世界上剩下的人即将终结时,他们还能伸出援手。”

“如果他们可以的话,这不容易。当所有人都发疯失控,当大城市被火海吞没,环境将不再宜于幸存者们存活。但他们有食物、水、住所、还有武器——”

“他们还有更多,”阿托恩说,“他们有我们所有的记录,除了今天我们将要收集的。对下一个轮回来说,这些记录将意味着一切,它们必须保留下去,其余的将被忘却。”

塞尔蒙轻轻地吹出一声悠远的口哨,坐下沉思了几分钟。桌旁的人们拿出了一张多人棋板,开始玩起了六人游戏,棋子走得迅速而宁静。所有目光汇集,专注着棋盘。塞尔蒙专心地看了会儿,然后起身走向了阿托恩,他正坐在一边与谢林小声交谈。

“听着,”他说,“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免得打扰了这些家伙。我想问几个问题。”

年迈的天文学家郁闷地对他皱了皱眉,但谢林却雀跃起来,“很好,说说话对我很有帮助。阿托恩正向我介绍你的观点,关于预言失败了,外界会有什么反应,我同意你的看法。顺便说一下,我定期阅读你的专栏,总的来说我喜欢你的观点。”

“拜托,谢林。”阿托恩咆哮道。

“嗯?哦,好吧。我们到隔壁房间去,那里还有柔软一点的椅子。”

房间里确实有柔软的椅子,窗前有厚厚的红色窗帘,地上有栗色地毯。贝塔暗红色的光线溢进房间,呈现出干涸的血红。

塞尔蒙耸耸肩,“哎,只要有一丝丝纯洁的白光,哪怕只有一秒钟,我都愿意为此花掉十个信用币,我真希望伽马或德尔塔能在空中。”

“你想问些什么?”艾尔问道,“请记住我们的时间有限,再过一小时一刻钟我们就要上楼了,那之后我们就没有时间谈话了。”

“好的,我的问题是……”塞尔蒙向后斜靠,双手叠在胸前,“你们看上去都认真的要命,我开始相信你们了,你介意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阿托恩勃然大怒,“你坐在这儿是想告诉我,你甚至还没有弄明白我们在说些什么,就已经开始嘲弄我们了吗?”

专栏作家难为情地笑了笑,“没那么糟,先生,我总体上了解了。你说在几个小时之后,黑暗将会降临全球,而全人类也将陷入疯狂。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它背后的科学依据。”

“不不,千万别。”谢林打断道,“如果你要阿托恩向你解释,如果他有心情回答,他能弄出好几页数字和图表出来,你会摸不着头脑的。如果你现在问我,我劝你不如问门外汉去。”

“好吧,我问你。”

“那我先要喝一杯。”他擦了擦手掌,望着阿托恩。

“水?”阿托恩咕哝。

“别犯傻了!”

“你才别犯傻。今天不能沾酒,让我灌醉别人实在是太简单了,后果我可承担不起。”

心理学家默默地嘟囔了几句,转向塞尔蒙,犀利地凝视着他:“你当然知道,拉伽什的文明史有一种轮回的特征,我指的是,轮回。”

“我知道,”塞尔蒙谨慎地答道,“这是当下的考古理论,它已经作为事实被接受了吗?”

“快了,在这最后一个世纪,它已被广泛认同。这种轮回的特征,也是曾经的谜团之一。我们已经定位到了一系列的文明,其中的九个已被确认,而迹象表明还有其他文明,所有的文明都达到了足以与我们比肩的高度,而这些文明,无不例外在它们正发展昌盛的时候毁于大火。”

“没有人能说明原因。所有文明的中心都被大火从内部彻底摧毁,没有留下任何能揭示原因的线索。”

塞尔蒙急切地追问:“它们难道也没有石器时代吗?”

“可能,我们几乎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时候人类的智慧只比猿高一点,我们可以忽略那个。”

“我知道了,继续说!”

“对这些反复发生的大灾难曾经有过众多解释,但都或多或少地有些超乎自然。有些人说有一场周期性的火雨,有人则说拉伽什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穿过一颗太阳,还有一些说法就更离奇了。但有一个理论,不同于其他理论,它已流传了好几个世纪。”

“我知道,你指的是教徒在《启示录》中所记载的关于‘群星’的神话。”

“正是。”谢林满意地答道,“教会声称每隔两千零五十年拉伽什就会进入一个巨大的洞穴,于是所有的太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陷入绝对的黑暗!他们说,有种被称为‘群星’的东西出现了,它们夺走了人们的灵魂,使他们变成了没有理智的野兽,他们摧毁了亲手建立起来的文明。当然他们在这之中掺杂了许多宗教神秘论,但那是核心思想。”

谢林深吸了口气,顿了顿后说,“现在当我们谈到万有引力理论……”说这话的时候他加强了语气,清晰地念出每个字。就在这时阿托恩从窗口出现,重重地哼了一声,跨步离开了房间。

两个人在背后看着他,然后塞尔蒙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谢林回答,“有两个人按约定几个小时前就该过来了,可到现在还没露脸。他很缺人手,因为除了必要的人员,其他人都去了避难所。”

“你不会认为那两人开溜了吧?”

“谁?范罗和叶莫特?当然不会。不过,如果他们在一小时内还没回来的话,就有些麻烦了。”他忽然站起身,双眼发亮,“不管怎样,既然阿托恩走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最近的窗前,蹲下,从窗下的箱子内取出一个装有红色液体的玻璃瓶,他摇了摇,瓶子发出了汩汩声。

“我想阿托恩不知道这个。”他说着快步走回桌边,“这里只有一个杯子,所以作为客人,杯子让给你,而我用酒瓶。”

他小心翼翼地将只有丁点儿大的杯子倒满。

塞尔蒙起身抗议,但谢林严厉地瞪着他,“尊重你的长辈,年轻人。”

新闻记者坐下,满脸的不悦,“那就继续说吧,你这老混蛋。”

心理学家倒竖起瓶子,喉结一上一下地蠕动,然后发出一阵满意的咕噜声,他咂巴了一下嘴唇,继续说道:“你对万有引力了解多少?”

“没多少,只知道它是最新的研究成果,还未完全成型,而且其中的数学原理太深奥了,据说全拉伽什只有十二个人能理解它。”

“呸!胡说!瞎扯!我只用一句话就能把核心理论解释给你。万有引力定律就是指,宇宙中的所有物体之间都存在着一种吸引力,而任意两个给定物体之间引力的大小与它们的质量乘积除以它们间距离的平方成正比。”

“就这些?”

“这就够了!人们花了400年时间来发展它。”

“为什么那么久?从你描述的而言,它听上去很简单。”

“因为伟大的定律不是出自于灵光一闪,不管你怎么想,它需要全世界的科学家花上几个世纪的时间一同研究。自从加那维41发现拉伽什围绕着阿尔法太阳旋转,而非相反——那是四百年前的事了,之后,天文学家就一直在努力。他们记录下六个太阳复杂的运动轨迹,他们分析,试图解开其中的奥秘。一个又一个理论被提出、检验、复查、修改、放弃、然后又复苏或转变成其他理论。真是魔鬼干的活儿。”

塞尔蒙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伸出酒杯,谢林不情愿地从瓶中倒出几滴。

“二十年前,”他清了清自己的嗓子,继续说,“终于,人们证明了万有引力定律精确地计算了六个太阳的运动轨迹,这是一次突破性的进展。”

谢林站起身走到窗边,手中仍紧握着酒瓶,“现在我们就快讲到关键了。在过去十年里,拉伽什围绕阿尔法的运动轨迹已根据引力计算出来了,但它并不符合我们观测到的轨迹,即便把其他太阳的干扰都计算在内。定律是错误的吗,还是说,有其他未知的因素包含在内?”

塞尔蒙跟着谢林来到窗边,凝望远方,萨罗市的尖顶在地平线上闪烁着血色的光芒。他瞥了一眼贝塔,对未知的焦虑在他心中滋长。它在天顶瞪着血红的眼睛,渺小而又不祥。

“继续说,先生。”他轻轻地说。

谢林继续,“天文学家踌躇了数年,提出的理论一个比一个站不住脚——直到阿托恩突发灵感,请来了教徒,教主索尔5弄到的一些数据,很大程度地简化问题。阿托恩把研究推到了一条新的轨道上。”

“要是存在一颗像拉伽什一样不发光的行星体呢?如果存在,你知道,它只能通过反射发光,而如果它是由黛青色的岩石组成的,跟拉伽什差不多大,那么,在红色的天空下,太阳永恒的光辉将使它变得无形——完全将它掩没。”

塞尔蒙吹了声口哨,“古怪的想法!”

“你觉得古怪?听着,假设这颗行星以特定的距离,特定的轨道,特定的质量围绕拉伽什旋转,它的存在将精确地解释拉伽什的运行轨道在理论上的偏离——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专栏作家摇了摇头。

“嗯,有时候这颗星体能挡住一个太阳。”说完谢林将瓶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想确实如此。”塞尔蒙坦言道。

“是的!但只有一颗太阳位于它的运行平面上。”他竖起拇指指着正在不断缩小的太阳,“贝塔!当贝塔独自在它的半球内且处于最大距离上时,月球正恒定地处于最短距离,只有在太阳处于这种情况时,日食才会发生。当月球的直径是贝塔表观直径的七倍时,日食将覆盖整个拉伽什,并将持续超过半天,星球上的任何地方都不能逃过这种影响。这种日食每隔二千零四十九年就会发生一次。”

塞尔蒙面无表情,“这就是你要给我讲的故事?”

心理学家点点头,“这就是全部了,先是日食——将在三刻钟之后发生——然后是完全的黑暗,也许还有那些神秘的群星——之后世界陷入疯狂,又一个轮回结束。”

他陷入沉思,“我们天文台的人只有两个月的时间,要帮助拉伽什脱离危险远远不够,也许两个世纪都不够用。但我们的记录保存在避难所,而今天我们将会拍下日食。下一个轮回会伴随着真相重新开始,而当下一次日食来临时,人类最终将会对它有所准备。思考一下吧,这也是你故事中的一部分!”

塞尔蒙打开窗,一阵细风撩动了窗帘,他探出窗外,伸出手,凝视着手掌上绛红色的阳光,寒风撩拨着他的头发。然后他又突然转过身。

“黑暗中究竟有什么,会把我逼疯?”

谢林心不在焉地玩转着空酒瓶,然后笑道:“你经历过黑暗吗,年轻人?”

新闻记者倚在墙上想了想,“没有,虽然没有,但我知道那什么。是——呃——”他的手指不知所措地拨弄着,“就是没有光,像是在山洞里。”

“你在山洞里待过吗?”

“在山洞里!当然没有!”

“我想你也没有。上星期我试了一次,只是为了体验一下,但还是匆匆地跑了出来。我一直往里走,直到洞口只剩下模糊的光线,而其他地方一片黑暗。我从没想到我这样体重的人居然能跑那么快。”

塞尔蒙撇了撇嘴,“嗯,要是我在那里的话,我猜我就不会跑。”

心理学家皱着眉头上下审视着这位年轻人。

“你别说大话了!你连放下窗帘都不敢。”

塞尔蒙惊讶地说,“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外面有四到五颗太阳,或许我们会想舒缓下光线,但现在我们可没那么多光。”

“这就对了。放下窗帘,然后过来坐下。”

“好吧。”塞尔蒙伸手抽掉了流苏绳,红色的窗帘从窗前滑落,黄铜吊环在横杆上一路鸣响,暗红色的阴影笼罩了整个房间。

塞尔蒙走向桌子,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空洞,然后他在半路停住了。

“我看不到你了,先生。”他小声说。

“跟着你的感觉走。”谢林命令道,语调显得紧张。

“但我看不见你,先生。”新闻记者喘着粗气说,“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还想看到什么?”传来冷酷的回答,“过来坐下!”

脚步声再次响起,他动摇着,缓缓接近,然后响起摸索椅子的声音。塞尔蒙的声音细细的,“我到了。我感觉……嗯……没问题。”

“你喜欢这样,是吗?”

“不……不是,这很糟糕。墙壁好像要……”他顿了一下,“它们似乎在向我压来,我不断地想推开它们。但我没有疯?事实上,感觉没那么坏。”

“好吧,把窗帘重新拉开。”

黑暗中响起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然后是塞尔蒙贴在窗帘上摸索拉绳的沙沙声,窗帘滑回去的呼啦声令人雀跃。红色光线涌进房间,塞尔蒙欢呼了一声,抬头望向太阳。

谢林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颤抖地说:“这只不过是一间黑房间。”

“这还能忍受。”塞尔蒙轻松地说。

“是啊,能忍受的是黑房间。但你参加过两年前的强格勒百年博览会吗?”

“没,我从没参加过。六千里的旅程实在是太远了,即便是为了博览会。”

“我去过,你还记不记得‘神秘隧道’,听说它打破了游乐场的所有记录——只花了第一个月时间还是多久?管它呢。”

“听说过,它有没有引起一些骚乱?”

“几乎没有,被刻意隐瞒了。你知道,‘神秘隧道’不过是条一里长的隧道,只是没有光亮。你坐在一辆敞开的小车里,在黑暗中颠簸地行驶十五分钟,它在开放期间很受欢迎。”

“很受欢迎?”

“确实,在游戏中受到惊吓时,人们会很狂热。婴儿与生俱来拥有三种本能上的恐惧:噪声、下坠以及无光。这就是为什么跳到别人面前大喊一声‘哇’被认为那么好玩,这就是为什么坐过山车会那么有趣。这也是为什么‘神秘隧道’大捞了一笔。人们从黑暗中出来时浑身颤抖、喘不过气,被吓得半死,但他们却还是络绎不绝地买票。”

“等等,我想起来了。有一些人出来时死了,是不是?它被关闭后有过一些谣言。”

心理学家轻蔑地说:“呸!两三个人死了,这不算什么!他们给死者家属付了抚恤金,要求强格勒市政委员会忘记这码事儿。他们说,如果心脏脆弱的人想要穿过隧道,他们就该自己承担风险——这样的话,这种事儿就不会发生。因此他们在入口处安排了一名医生,要求每一位顾客在上车前进行体检。事实上,这也使游客激增。”

“嗯,然后呢?”

“你知道,还有其他一些事。人们出来时完全正常,就是拒绝进入建筑——任何建筑,包括宫殿、大厦、公寓、平房、小屋、茅舍、棚房、阁楼,甚至帐篷。”

塞尔蒙惊讶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拒绝从屋外进入到屋内,那他们睡哪儿?”

“睡在外面。”

“他们应该迫使自己进屋。”

“哦,他们试过了。一进屋这些人就变得歇斯底里,用脑袋拼命地撞击最近的墙壁。一旦你把他们弄进屋,不给他们穿上约束衣,打上镇静剂的话,你是不能让他们安静下来的。”

“他们一定是疯了。”

“确实如此,从隧道里出来的十个人之中就有一个会变成那样。他们请来了心理学家,而我们做了唯一有帮助的事,就是关闭了展览。”他双手一摊。

“那些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塞尔蒙最后问道。

“从本质上讲,与你刚才在黑暗中感到墙壁在向你挤压过来的情况一样。有一个用来描述人类对这种无光场合的本能恐惧的心理学术语,我们称之为‘幽闭恐惧症’,因为缺少光亮总是与封闭的地方联系在一起,所以这两种恐惧是密切相关的,明白吗?”

“那,那些隧道里的人呢?”

“隧道里的人都是些不幸的家伙,他们的神经不够坚韧,不足以克服陷入黑暗时产生的幽闭恐惧症。没有光亮的十五分钟是相当长的,你只经历了两三分钟,但我知道你当时相当难受。”

“隧道里的人患上了一种叫作‘幽闭恐惧固化症’的症状。他们对黑暗和封闭空间的潜在恐惧被激发并且严重恶化,就我们所知,这是永久性的。这就是在黑暗中待上十五分钟产生的影响。”

许久的沉默,塞尔蒙额头上的褶皱渐渐紧锁,他皱着眉说:“我不相信有那么糟。”

“你其实是不想去相信。”谢林打断道,“因为你害怕去相信,看窗外!”

塞尔蒙望向窗外,心理学家紧接着说道:“想像一下那种黑暗,一望无际,没有光,无论你看向哪儿。房屋、树木、田野、土地、天空——漆黑一片!然后群星坠落,我只知道这些——无论它们是什么,你能想象那种场景吗?”

“是的,我能想象。”塞尔蒙气势汹汹地说。

谢林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激动地说:“你说谎!你不能想象。你大脑中根本没有那种概念,因为这概念已经超越了无限和永恒。你只能谈论它,部分现实让你感到失望,当它真的来临时,你的大脑应对的场景可是超过了它的理解极限。你会发疯的,彻底、永远地发疯!毫无疑问!”

他悲伤地补充道:“又一个两千年化为乌有,我们为此付出了多少痛苦和奋斗。明天,整个拉伽什,将再也见不到一座完好无损的城市。”

塞尔蒙稍稍恢复了平静,“没有那回事,我依然不认为我会发疯,仅仅因为天空中没有太阳。但即使我疯了,所有人都疯了,城市又怎么会被毁灭呢?我们要把它们炸毁吗?”

但是谢林依然很愤怒,“如果你在黑暗中,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每个人会本能地呼唤什么?光,去你的,是光!”

“嗯?”

“你怎么去得到光呢?”

“我不知道。”塞尔蒙直接地说。

“在没有太阳的情况下,得到光的唯一途径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他们俩站着,脸对着脸,鼻尖对着鼻尖。

谢林说:“你会烧东西的,先生,见过森林大火吗?去野营过吗?在火堆上炖过肉吗?当你烧木头时,它们散发出来的并不是只有热量,你知道,它还会发光,人们知道这点。当黑暗降临时,他们想要光,并且他们会得到它的。”

“所以他们会烧木头?”

“他们会有什么就烧什么,他们必须得到光,他们必须烧些什么,而木头并不是随处可见,所以附近有什么,他们就烧什么,他们会得到光亮。最后每一个住宅中都会升腾起火焰。”

他们目光对峙,像是在处理一场私人恩怨,各自都想保持强势,后来塞尔蒙避开了目光,一言不发。他的呼吸急促而紊乱,几乎没注意到紧闭的门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音来自隔壁房间。

谢林开口了:“我好像听到了叶莫特的声音,他和范罗可能回来了。我们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好啊!”塞尔蒙咕哝道。他深吸一口气,打了个哆嗦。紧张感被打破了,房间里骚动着,工作人员向两个年轻人聚集,他们正在脱外套。各种杂乱的问题丢向他们,但是都被他们回避了。

阿托恩挤进人群,气愤地对着这两个姗姗来迟的人,“知不知道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小时了吗?你们去哪儿了?”

范罗24坐下,搓着双手,户外的冷空气冻得他的双颊通红,“我和叶莫特刚做了一个疯狂的实验,我们想知道是否能创建一种环境,模拟黑暗和群星,以便我们预测它们出现时的情景。”

听众中传出困惑的低语,阿托恩也换上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你们之前从没说过,怎么做的?”

“嗯……”范罗说,“我们很早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业余时间一直在研究它。叶莫特在市中心找到了一座半圆顶的矮房子,我想它以前是一家博物馆,管它呢,反正我们买下了它。”

“你们哪里来的钱?”阿诺恩打断道。

“我们的银行存款。”叶莫特70咕哝道,“花了我们两千信用币。无所谓了,反正一到明天,两千信用币就要变成两千张碎纸片了。”

“是的。”范罗说,“我们买下了这地方,从上到下铺上了黑色的天鹅绒,尽量把房子弄黑。然后在天花板上戳了几个小洞,穿透屋顶,再用小金属帽盖住。只要一关开关,金属帽就会滑向一边。靠我们两个人可完成不了这些,我们找了一名木匠和一名电工,还有其他一些人,钱不是问题。关键是我们能使光线穿过屋顶上的小洞,从而产生星光的效果。”

片刻的安静,甚至听不到一丝呼吸。阿托恩僵硬地说,“你们没权力私自……”

范罗不安地说:“我知道,先生,但老实说,我和叶莫特都觉得这个实验有风险,如果效果实现了,我们多半就会发疯——要是真如谢林所说的,所以我们想自己承担风险。当然,如果我们还能保持理智,那当它真的来临时,我们就有了免疫力。对于你们,也是如此,但这并不顺利……”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这次是叶莫特回答,“我们把自己关在里面,让眼睛适应黑暗。这感觉太可怕了,黑暗让你感到墙壁和天花板正在向你坍塌。但我们挺过来了,打开开关,金属帽掉落,屋顶上闪烁着点点光芒……

“嗯?”

“嗯,没了,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什么也没发生。只不过是一个有洞的屋顶,我们试了一次又一次,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来的这么晚,但都没得到预期的效果。”

惊人的安静,目光都聚集到了谢林身上,他呆坐着,张大着嘴。

塞尔蒙第一个开口,“你知道这对你的理论意味着什么,谢林。”他释怀地咧嘴笑道。

但是谢林举起了手,“等一下,让我好好想想。”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眼神里没有惊讶,也没有疑虑,“当然……”

他还没说完,上方就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响声,比内冲上了楼,心里想着“该死的发生了什么”,其他人紧跟其后。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一上屋顶,比内就惊恐地看到感光板已被摔得粉碎,旁边是一个弯腰的男人。他向侵入者猛扑过去,死死地掐住他的喉咙。经过一番搏斗,其他人也扑了过来。陌生人被淹没了,被愤怒的人们压在身下。

阿托恩最后一个赶到,喘着粗气说:“让他起来。”

陌生人还试着挣扎,他的呼吸急促,衣服被撕得破烂,前额淤肿。他被拖到阿托恩脚边,精巧的黄色小卷胡明显是受到了教徒的影响。比内松开他的领口,粗鲁地摇着他,“好吧,耗子,有什么想说的吗,关于这些感光板……”

“我不是故意的。”教徒冷冷地反驳道,“这是个意外。”

比内怒视着他咆哮道:“我懂了,你的目的是这些摄影机。这个意外对你来说还真是幸运咯,只破坏了感光板。如果你碰了闪光的贝莎和其他器械,你就要被我慢慢折磨死了。”他重新攥住他衣领。

阿托恩卷起袖子,“住手,放开他!”

年轻的技师犹豫不决,最后不情愿地放下。阿托恩把他推到一边,来到教徒面前,“你是拉蒂默,是吗?”

教徒生硬地弓起背,露出屁股上的符号,“我是拉蒂默25,索尔5教主的第三班助手。”

阿托恩抬了抬花白的眉毛,“你的教主大人上星期来看望我的时候,你也跟着来了,对吗?”

拉蒂默又弓了弓背。

“那么你是来干吗的呢?”

“没什么,你会把你的自由意志献给我的。”

“索尔5派你来的,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还会有其他来访者吗?”

“我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阿托恩瞄了一眼时钟,皱眉道:“你的主人还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我已经履行了交易。”

拉蒂默微微一笑,但是什么也没说。

“我问过他了。”阿托恩生气地说,“你们能够提供的数据,我确实得到了。这点上,我表示感谢。作为回报,我也答应了证明你们的教义基本上是正确的。”

“你不需要证明。”拉蒂默得意地反驳,“《启示录》上已经证明了。”

“对于部分信徒来说,是这样,但不要刻意曲解我的意思,我为你们的信仰提供的是科学依据,我也做到了。”

信徒怨恨地眯起眼睛,“是啊,你做到了,像狐狸一样精明,假装支持我们的信仰,同时又否定了它。你把黑暗和群星说成是一种自然现象,剥夺了它的伟大性,这是种亵渎!”

“就算如此,这也不是我的错。我只不过在陈述事实,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呢?”

“你所谓的‘事实’不过是个骗局!是个谎言!”

阿托恩气得跺脚,“你知道什么!”

回答却是绝对的自信,“我就是知道!”

主任脸色发青,比内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阿托恩招招手,示意他安静。

“索尔5想要我们做什么?我猜他仍然想警告全世界采取行动,应对即将到来的疯狂。我们已经在危险中安置了无数人,但不会成功的,如果这对他意味着什么的话。”

“这种尝试本身就够有危害了,你必须停止使用这些魔鬼的工具去获取信息。我们遵循群星的意志,我唯一后悔的是,因为我的笨拙,没能破坏这些魔鬼的仪器。”

“这对你没有好处。”阿托恩回道,“所有的数据,除了我们正在收集的,都已经安全地存储起来了,不可能造成危害。”他笑道,“但你窃贼般的行为是一种犯罪。”

然后回过头对身后的人说,“来人,叫警察。”

谢林发出不满的叫声,“该死的,阿托恩,你怎么了。现在没时间了,我来处理这事儿。”说着,他往前冲上一步。

阿托恩盯着这位心理学家的鼻子,“别胡闹了,谢林,你能让我按自己的方式处理吗?现在你完全是个外人,别忘了。”

谢林搞怪地撇了撇嘴,“贝塔的日食在几分钟之后就要开始了,只要这个年轻人愿意用荣誉发誓不再惹麻烦,那就不用叫警察了,但这可能吗?”

拉蒂默立刻回答,“我不会这么做的,你们想怎么样随便,但我要警告你们,只要我一有机会,我就会完成我来这里的目的。如果你想要我发誓,你还是叫警察吧。”

谢林友好地笑道,“你真是个混蛋,我来给你说明一下吧,你看到站在窗前的那个年轻人了吗?他身强力壮,身手敏捷,而且还是个外人。日食一旦开始,除了牢牢地盯住你,他就没事做了。当然还有我,在挥拳头方面可能迟钝了点,但还是很乐意帮忙的。”

“好吧,那又怎么样?”拉蒂默冷冷地说。

“我告诉你。”谢林答道,“日食一开始,我和塞尔蒙就会抓住你,把你关在壁橱里,只有一扇门,没有窗,然后牢牢锁上。你就在那里待着吧。”

“之后呢?”拉蒂默的呼吸急促,“没有人会放我出来。我知道群星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比你们更了解。你们都会发疯,根本不会放我出来。想把我闷死饿死,对吗?对一群科学家我能指望什么?但我不会妥协的,这是原则,别再跟我讨论这个了。”

阿托恩开始烦躁不安,空洞的眼神中显示出他的不耐烦,“好吧,谢林,把他关起来。”

“拜托!”谢林示意让阿托恩冷静下来,“没想到你变得那么快,拉蒂默会耍点小聪明,但我并不是因为喜欢闲聊才成为心理学家的。”说着他朝信徒笑了笑。

“过来,把你慢慢饿死,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做出这么粗俗的事吧,亲爱的拉蒂默,如果我把你锁了起来,你会看到黑暗,但不会看到群星。通过教会的信条,我想这不难理解,如果群星出现了,你却藏了起来,这就意味着你失去了不朽的灵魂。现在,我相信你是一个有荣誉感的人,如果你愿意发誓不再破坏我们的行动,我就相信你。”

拉蒂默的太阳穴抽搐着,像是退缩了一般,他含糊不清地说道:“好吧!”但马上又暴躁起来,“但你们肯定会为今天的行径遭到报应的!”

他拖着脚后跟,一瘸一拐地走向靠门口三条腿的高凳子。

谢林朝专栏作家点点头,“塞尔蒙,坐到他旁边,这是礼节。喂!塞尔蒙!”

但是新闻记者一动不动,嘴唇颤抖地喊道:“看那个!”他手指着崩坏的天空,声音干燥而沙哑。

所有人同时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一刻他们屏息凝视,目光都冻结了。

贝塔的一角出现了缺口!

变暗的一角可能只有手指甲的大小,它渐渐扩张。在这群观察者眼中,这条蔓延的裂缝注定会带来毁灭。他们只看了一眼,短暂的尖叫和混乱之后,每个人都回到了规定的岗位,匆忙而有序地工作。关键时刻,没有时间留给情绪。他们都是有要务在身的科学家,阿托恩早就开始忙碌了。

谢林从容地说道:“第一次接触肯定在十五分钟之前就开始了,早了点,但这种不稳定因素仍然在我们的计算之内。”他四下张望,然后悄悄接近塞尔蒙,他仍然注视着窗外,谢林轻轻地把他拖到一边。

“阿托恩气疯了。”他小声说道,“离他远点儿,因为拉蒂默的骚扰,他错过了第一次接触,如果你妨碍到他,他早就把你扔到窗外了。”

塞尔蒙微微点头,然后坐下。谢林惊讶地看着他。

“见鬼,朋友。”他大叫,“你在发抖。”

“啊?”塞尔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着挤出一个微笑,“我感觉不太好,这倒是事实。”

心理学家的眼神变得尖锐,“你不会感到害怕了吧?”

“没有!”塞尔蒙立刻恼怒道,“给我点面子,成吗?我并不真的相信你的胡言乱语,刚才不信,现在信了。你得让我适应一下,你们都准备了两个月了。”

“有道理。”谢林思索着答道,“听着,你有家人吗,父母、老婆、孩子?”

塞尔蒙摇了摇头,“我猜你是想说避难所,不用担心,我有个妹妹,但她远在两英里之外,我连她的确切地址都不知道。”

“好吧,那你自己呢?你还有时间去那里,不远。毕竟这里不需要你,而且你在这里还碍事。”

塞尔蒙萎靡地看着他,“你就是觉得我在害怕,对吗?听好了,我是一名新闻记者,我被派到这儿来完成采访,我就一定会完成它。”

心理学家无奈地笑了笑,“我懂了,职业素养,对吗?”

“你可以这么说,但是,我的右手可接受过一杯美味的果汁,尽管一大半都被你吞了,不过我还是喝了那玩意儿。”

他的话语被打断了,谢林粗暴地推着他。

“你听到了吗?嘿!”

谢林仰起了下巴,塞尔蒙也跟着抬起头,盯着那个信徒。他面对着窗口,脸上涌现出亢奋,他颂唱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

“他在说什么?”专栏作家小声问道。

“他在引用《启示录》第五章的内容。”谢林催促道,“安静地听着。”

信徒的嗓音突然抬高,饱含热情:

“这时刻终于来了,太阳贝塔孤独地守望在空中,转变期临至,它在苍穹长久地停留;转变期过半,它形单影只,萎缩而又冰冷,在拉伽什的上空闪耀。

“人群集结,广场上,高架上,他们见证着这一场景,有争执也有惊叹,然后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绝望之中。他们的精神开始不安,言语变得错乱。人们的灵魂正等待着群星的降临。

“特莱刚市的晌午,范德里特2驾到,他对特莱刚的人名说道,‘罪人们呐,你们曾蔑视正义,现在审判的时刻到了,洞穴正在接近,它将吞没拉伽什,以及上面的一切。’

“他说话的时候,黑暗的洞穴舔吻了贝塔的边缘,面对所有拉伽什人,它藏匿了自己。随着它的消逝,人们失声痛哭,恐惧深深地笼罩着他们。

“黑暗的洞穴降临到拉伽什,拉伽什的表面上不再有光。他们变成了盲人,即便能感觉到贴在脸上的呼吸,他们也看不见毗邻的对方。

“黑暗中,群星出现了,不计其数。在这般美景之下,连树叶都在惊叹和歌唱,合成一曲优美的乐章。

“此刻,人们的灵魂脱离了肉体,被遗弃的身躯变得如野兽甚至魔兽一般,他们吼叫着徘徊在城市黑暗的街道间。

“群星之上降下了圣火,它触碰之处,拉伽什的城市皆被焚烧殆尽,人类及他们的痕迹所剩无几。

“即便如此——”

拉蒂默的语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的眼神并没有转移,但还是多少察觉到了另外两人正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话。不留一丝喘息之余,他的音色抬高了,音节变得更为清澈。

塞尔蒙惊讶地凝视着他,这些话语听起来似曾相识。他的发音有种不易察觉的变化,重音又微妙地转移。拉蒂默变得完全捉摸不定。

谢林狡猾地笑笑,“他在使用某种古老的轮回语言,可能是他们传承下来的第二轮回语,《启示录》最初就是用这种语言书写的,这你知道。”

“没关系,我听得够多了。”塞尔蒙把他的椅子推回去,用手理了理头发,“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是吗?”谢林似乎有点小惊讶。

“当然是了,我也就刚才有点神经质罢了,听你说话,你的引力论还有这刚开始的日食,这都够我受的了,但这家伙——”他对着黄胡子的信徒弹出轻蔑的拇指,“这种话,我的护士都跟我说过,我一生都会取笑这些胡言乱语,才不会被它吓到。”

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重焕光彩,“但如果我还期望着事情好的一面,我就要把这椅子从窗口转过去。”

谢林说:“是啊,但你最好小声点说话。阿托恩刚刚钻进那机子后,又把头探出来看了你一眼,他是真想杀了你。”

塞尔蒙嘘了一声,“我差点忘了那老家伙。”然后煞是小心地把椅子从窗口挪开,回头厌恶地看了一眼,说:“我突然想到,对群星的这种疯狂臆想,一定有什么应对方法。”

心理学家没有立即回答。贝塔已经越过了最高点,血红色阳光穿过了窗户,在地面上映照出一大块,光线现在爬到了谢林的膝盖上。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这黯淡的色彩,弯下腰,斜起眼看着太阳。

原来边缘上的一小块残缺已经扩张,侵蚀了贝塔的三分之一。谢林不寒而栗,他抖擞了一下身体,但是原本红润的脸颊已经失去了之前的光彩。

带着种近乎歉意的微笑,他也翻转了一下他的椅子,“萨罗市大概有两百万人,他们都巴不得立刻加入教会。”接着他的语气又变得讽刺,“教会在一小时内已是空前的繁荣,他们肯定会尽其所能地兴风作浪。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教徒们是怎么把《启示录》世代轮回地传承下来的?在拉伽什,它最初是被怎么记录下来的?一定有应对方法,因为如果每个人都疯了,谁来写这本书呢?”

谢林悲伤地看着发问者,“年轻人,没有目击者,也没有答案。但是对于发生的一切,我们倒是有一些观点,有三种人可能不会受其影响,一种是极少数根本就没见到群星的人,或是那些从头至尾都烂醉如泥的人,别管他们,他们也不是真正的目击者。

还有就是六岁以下的小孩儿,世界对于他们依然充满新奇,黑暗和群星并不能吓到他们,就像这世界上的其他奇妙现象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吧?

对方点点头,“我想我懂。”

“最后,就是那种头脑过于僵化的人,他们才不会崩溃,比如那些年老的农民,他们的脑子已经错乱了,几乎不会受到影响。嗯,孩子们会存有逃亡时的记忆,联系那些半疯半傻者的语无伦次,这些就构成了《启示录》的基础。

“当然,书最初是基于那些不合格的历史学家的见证记录的,就是那些孩子和傻子,然后在轮回中一次次地重新编纂。”

“你不觉得……”塞尔蒙打断道,“他们在轮回中传承这本书的方式,跟我们处理万有引力奥秘的打算一样吗?”

谢林耸耸肩,“大概吧,不过那不重要,虽然他们这么做了。我想说的重点是这书不但没有帮助,甚至还会引起混乱,即便建立在事实之上。比如说,你记不记得范罗和叶莫特失败的实验?”

“记得。”

“你知道为什么它没……”他突然停下,然后警觉地站起身。阿托恩过来了,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

“发生什么事了?”

阿托恩把谢林拉到一边,谢林能感到搭在他肩上的手指在颤抖。

“别这么大声!”阿托恩的声音低沉而扭曲,“我刚从避难所接到专线。”

“他们有麻烦了?”谢林忧虑地问。

“不是他们。”阿托恩特别加重了语气,“他们刚刚封锁了避难所,要一直待到后天,他们很安全,有麻烦的是城市。谢林,现在一片混乱,你根本不能想象。”他连说话都开始困难。

“是吗?”谢林不耐烦地打断道,“那又怎么样?它还会变得更糟,你在害怕什么?”

阿托恩对他的嘲讽感到生气,但双眼中的愤怒立刻又变成了焦虑,“你不明白,教众们很猖獗,他们在煽动人群破坏天文台,教会承诺给他们和平,承诺给他们救赎,承诺给他们任何东西。我们要做什么呢,谢林?”

谢林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趾,他敲了敲下巴,然后抬起头清晰地说道:“什么做什么?我们还能做什么?没了,人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不,当然不!”

“好!那就别管他们了,日全食还有多久?”

“不到一小时。”

“只能赌一下了。那些暴徒聚集起来还需要一段时间,要到这里则需要更久,我们离市中心可有五英里呢。”

他望向窗外,农田为他的视线让开道路,他望向郊外的白色房屋,望向地平线上的大都会,它在贝塔衰弱的光线中一片模糊。

“还有时间,继续工作,祈祷日全食率先到来吧。”他头也不回地重复道。

贝塔被吞没了一半,分割线向着太阳发光的部分渐渐凹陷,犹如巨大的眼睑,半闭着,遮挡外世界的光。

房间里微弱的嘈杂被渐渐吞没,外面的田野寂静无声,昆虫也害怕地保持沉默。世界变暗了。

他被耳边的声音吓了一跳。“怎么了?”塞尔蒙问道。

“啊?嗯,没什么。回到椅子上,我们还没聊完呢。”

但是心理学家不再说话。他伸手松开领子,转了转脖子,却没感到舒缓。突然,他起头,“你有感到呼吸困难吗?”

新闻记者瞪大了双眼,深吸了几口气,“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我往窗外看太久了,昏暗让我感到难受,呼吸困难是幽闭恐惧症发作的第一个症状。”

塞尔蒙又深吸一口气,“嗯,我不觉得难受,又有个家伙来了。”

比内将身体挤到有光的一角,谢林焦虑地斜视着他,“你好啊,比内。”

这位宇航员把重心挪到另一只脚上,微微笑道,“你不介意我坐一会儿,跟你们聊聊吧?我的摄像机已经架设好了,日全食到来之前我都没事做了。”他说着看了一眼那个教徒,他十五分钟前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本硬皮的小册子,然后专心致志地看到了现在。

“那只耗子没惹麻烦吧?”

谢林摇了摇头,他放下肩膀,集中精力,迫使自己均匀呼吸,“你有感到呼吸困难吗,比内?”

比内吸了口气,“我没觉得有什么不顺畅。”

“是幽闭恐惧症。”谢林解释道。

“哦!我是另一种感觉,我感到我的双眼不受控制,眼前模糊一片,好吧,现在没什么是清楚的,而且感到很冷。”

“对,很冷,原来这不是错觉。”塞尔蒙扮了张鬼脸,“我的脚指头就感觉是被装在冰箱里似的。”

“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想些无关的事情。”谢林说,“我告诉过你了,塞尔蒙,范罗的实验为什么失败。”

“你还没说完呢。”塞尔蒙回道,他用双手抱住膝盖,下巴紧紧地挨在上面。

“好吧,我正要开始说,这是因为他们被《启示录》误导了,把注意力集中在群星上可能意义不大,你知道,光线对我们是必需的,所以在黑暗中,光线被无意识地创造出来了,群星不过是一种幻觉。”

“换句话说。”塞尔蒙插嘴,“群星是发疯后的症状,而不是原因。那么,比内要拍下的照片不是没意义了?”

“照片可以证明这种幻觉,或者证明群星存在,据我所知是这样。”

但是比内拉近了椅子,脸上突然热情洋溢,“继续说啊,你们谈到这个话题我倒是很高兴。”他眯起眼睛,伸出了食指,“我一直在想群星的事儿,倒是有个独到的想法,当然只有一个雏形,也没打算去完善它,但还是挺有趣的,你们想听吗?”

他看上去有点纠结,但谢林向后靠了靠说,“继续,我在听着。”

“好吧。假设宇宙中还有其他太阳。”他羞怯地顿了顿,“我是说,那些太阳太远了,它们暗得几乎看不见。听起来好像是我在异想天开,我觉得。”

“不一定,这种可能性并没有被排除,尽管根据万有引力定律,它们强大的吸引力会使它们变得很显眼。”

“我是说它们足够远。”比内又补充,“真的非常远,可能有四个光年的距离,甚至更远,我们就不能侦测到它们了,因为它们太小了。假说这样遥远的太阳有许许多多个,大概有十几二十个。”

塞尔蒙愉悦地吹了声口哨,“对于周日的补充报道来说真是个不错的想法,宇宙中有二十几个太阳,还在八光年之外。哇!相较而言,我们的世界就真是渺小得毫无意义。读者肯定会吃了这篇文章。”

“这只是个想法。”比内咧嘴笑笑,“但你抓到要点了,在日食期间,这几十个太阳就会变得可见,因为不再有太阳光淹没它们。它们是那么遥远,看上去很小,就像许许多多的弹球一样。当然,教徒们提到的是成千上万的群星,但那可能只是种夸大。宇宙中可没那么多空间容纳上百万颗太阳——除非它们一个紧挨着另一个。”

谢林听得兴趣盎然,“比内,你真是命中盲区了,夸大无疑就是将要发生的。我们的思维,如你所知,无法立刻计算5以上的数量级,这时只能用‘许多’的概念形容它。‘十’就这样变成了‘百万’,真是个好想法!”

“我还有一个独到的小见解。”比内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个足够简单的体系,引力问题多么简单。假设在宇宙中,有一颗行星只有一个太阳。这颗行星就会完全地按照椭圆形的轨迹运行,万有引力的自然作用就变得十分明显,并成为一个公理被大众接受。这个世界的天文学家可能会在发明望远镜之前就开始研究引力学,因为靠裸眼观察就足够了。”

“但这样一个体系能达到动态稳定吗?”谢林怀疑道。

“当然了!他们称之为‘1+1’理论,它被当作数学问题计算,但真正吸引我的是它背后的哲学含义。”

“作为一个抽象的理念,这么想确实不错。”谢林承认,“像是理想气体 或绝对零度

“当然。”比内继续道,“问题是,生命在这样的星球上是不可能存在的。它没有足够的热和光,如果它会自转的话,每天都会有一半陷于完全的黑暗。生命建立在有光的基础上,这种情况下,你不能指望它有生命。另外——”

谢林匆匆站起,粗鲁地打断了比内,椅子也随之向后滑,“阿托恩造出光了。”

“哈!”比内转过头,然后开怀地大笑。

阿托恩双手抱着六七根一英尺长一英寸粗的木条,他的视线越过它们,瞪着这群聚集的工作人员。

“所有人都回去工作,谢林,过来帮我忙!”

谢林快步来到老人的旁边,他们交替着把木条插入悬在墙上的临时金属支架中。

像是在举行一场神圣的宗教仪式,谢林擦亮了一根火柴,递给了阿托恩,阿托恩将这火苗引燃了最前面的木条。

火花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徒劳地跳动着。突然之间,迸裂的火光将阿托恩的面部轮廓映成金黄,他熄灭了火柴,面庞的影像在窗户中不安地抖动。

摇曳的火焰升到了六英尺高,紧接着,其他的木条也一一被点燃,最后,六根独立的火焰将房间照得通黄。

光线是昏暗的,比微弱的阳光还暗。火苗激烈地翻卷,倒影迷乱而又朦胧。火炬吐出浓烟,闻起来像是在厨房忙活了一整天。但是它们散发着黄色的光芒。

四小时之后,贝塔变得灰暗,黄光发生了变化,连拉蒂默也从书本上抬起了双眼,好奇地向外张望。

谢林凑近烘照着自己的双手,尽管烟灰就在他的面前飞舞,他沉醉地喃喃自语,“太美了,太美了,我以前从没发现黄色是如此得美妙。”

但是塞尔蒙却可疑地打量着火炬,碳焦的气味让他皱了皱鼻子,“这是什么啊?”

“木材。”谢林简洁地说。

“哦不,它们不是。它们不是在燃烧,最上面已经被烧黑了,但是火焰还在上涨,上面什么都没了。”

“这就是它们的美丽之处,它是一台颇有成效的人造发光器。我们造了一百多台,当然大部分都在避难所。”他用手帕擦了擦变黑的双手,“你只要采集点芦苇秆,晒干它们,用动物油脂浸透,然后点上火,油脂就会被一点点引燃。这些火炬将会持续不断地烧上半个多小时,是不是很神奇?这是我们萨罗大学的某个年轻人发明的。”

短暂的祥和之后,周围安静下来了。拉蒂默搬来了椅子,坐在火炬边上继续阅读,嘴唇在群星的预言中一启一阖。比内再一次离开去调整他的摄像机,塞尔蒙也终于有时间为第二天的萨罗市新闻做笔记,经历了两个小时的探讨,他的笔记有条不紊,认真负责,而且标新立异。但在谢林看来,专心做笔记的塞尔蒙还没察觉到,天空正在渐渐转变为一种骇人的紫红色,像是一颗巨大的甜菜刚被剥去皮。现在,它几乎完全被掩盖。

空气让人喘不过气了,暮色像是一团棉状体,涌进了房间。火炬在灰暗中灼射出更耀眼的光辉,烟味弥漫,火把燃烧着发出轻笑。面对变暗的房间,人们吸了口气,试着保持冷静。

塞尔蒙听到了一阵嘈杂,细微的声音在圆顶上回旋,在一片死寂中显得缥缈而混乱。

新闻记者站起身,合上笔记,屏息聆听,轻微的声音在阳台和比内的摄影机之间徘徊,最后在窗外停住了。

“谢林!”瘆人的呼喊声撕破了平静。

所有人停下了工作,谢林立刻来到他身边,阿托恩也过来了。正坐在躺椅上的叶莫特70停下了阅读,向下张望。

窗外,贝塔只是一小颗闷烧着的碎片,在拉伽什上投下了绝望的最后一眼。市中心的方向上,东地平线已消失在黑暗中,萨罗市到天文台的道路变成了一条暗红色的线条,两旁的树林已辨认不清,最后化成了一滩阴影。

但真正引人注意的是高架公路,一浪又一浪的阴影涌动着逼近。

阿托恩失真地喊道:“是城里来的疯子!他们来了!”

“还剩多少时间?”谢林问。

“十五分钟,但……但是他们五分钟内就能到达这里。”

“没关系,让大家继续工作,我们会阻止他们的,这地方就像个堡垒。阿托恩,你盯着这个教徒,塞尔蒙,跟我来!”

谢林出门,塞尔蒙紧跟着他。楼梯围绕着中心轴循环地向下延伸,伸向阴湿沉闷的灰暗里。

他们一口气冲了五十英尺,门口黯淡闪烁的黄光渐渐消失,黑影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挤压过来。

谢林停下脚步,他用粗胖的手紧抓着胸口。“我不能……呼吸了……你先……下去吧,关上所有的门……”他睁大了双眼干咳道。

塞尔蒙往下走了几层,又回过身。

“等等!你能坚持一会儿吗?”他喘气道。空气像是糖浆一样在他的肺里面进出,一想到他要一个人穿过这神秘的黑暗,恐慌感就开始在他心中滋生。

塞尔蒙,毕竟,他也害怕黑暗。

“待在那儿,我马上就回来。”说着,他两步并作一步地奔上楼,心脏叩击着他,他冲进圆顶,从支架上抓了一根火炬。火炬臭烘烘的,浓烟差点把他的眼睛熏盲,但他仍然紧握着,欣喜地想要亲吻它。他再次冲下楼,火光流向下方。

谢林睁开双眼,塞尔蒙正弯腰对着他,他开始呻吟。塞尔蒙粗鲁地摇着他,“好了好了,坚持一下,我们有光了。”

他一手低举着火炬,另一只手搀扶着蹒跚的心理学家,将下方的道路保持在火炬的照明圈以内。

底楼的办公室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光亮,塞尔蒙感觉到谢林的恐惧缓解了。

“听!”他唐突地说,将火炬递给谢林,“他们就在外面。”

他们听到了嘶哑混乱的叫喊声。

谢林是对的,天文台就像个堡垒。这附近似加伏特风格的建筑建于上个世纪,设计之初就没考虑美观,外表丑陋不堪,但是非常坚固耐用。窗户被一英寸厚的铁栅栏层层保护着,墙壁坚固得连地震都不能撼动,大门是一扇巨大厚实的橡木板,再由钢铁加固。塞尔蒙敲击着门闩,一声沉闷的铿锵声之后,大门关闭。

谢林在走廊的另一侧低声咒骂,他指着后门已被撬坏的锁。

“这一定是拉蒂默进来时干的。”他说。

“喂,别站在那里。”塞尔蒙不耐烦地叫道,“帮忙把家具拖过来,还有把火炬从我眼前挪开,这烟真是呛死人了。”

他抬起笨重的桌子,顶在门后。两分钟之后,凌乱的障碍物堆扎着,毫无美感可言。

他们朦朦胧胧听到了拳头重击在门上的声音,轻轻的,不知源于何处。外面的尖叫和呐喊愈发显得真实。

暴民们离开萨罗市的时候,脑子里只想着两件事:摧毁天文台,得到教会的救赎,恐惧麻痹了他们。他们没时间考虑交通工具、武器、领导者,甚至都没有组织,他们就这样一步步走到天文台,然后赤手空拳地摧毁它。

现在他们就在外面,贝塔的最后一丝光线,最后一点的深红色光辉,都无力的闪烁着。最后给人类留下的,将是无边无际的恐惧。

“快回到圆顶!”塞尔蒙喊道。

那里,只有叶莫特留在原来的位置上,其他人都聚集在摄像机周围,比内紧张地喊出指令,声音嘶哑。

“所有人都让开,我在拍摄日全食之前的贝塔,调整好位置,这样你们每人都能操作一台摄像机,你们都知道……曝光时间吧……”

人群中低语着发出同意声。

比内将手遮住眼睛,“火炬还在燃烧吗?没关系,我看到它们了。”他靠在椅背上,“记住了,别……别试图去取景,不要浪费任何时间,别想着同时拍下两颗星星,一颗就够了。如果……你觉得自己神智开始不清,就离摄像机远点。”

门前,谢林小声对塞尔蒙说道:“带我去见阿托恩,我没看到他。”

新闻记者没有立即回答,天文学家们模糊的身影摇晃着,火炬只剩下点点黄色的火星。

“太暗了。”他抱怨道。

谢林伸出手。“阿托恩……”他摸索着向前,“阿托恩!”

塞尔蒙跟上,抓住他的手臂,“等等,我带你找。”他凭着感觉穿过房间,紧闭着眼睛抵御黑暗,尽量使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

没人注意到他们,谢林摸着墙蹒跚向前,“阿托恩!”

心理学家感到一双颤抖的手触碰到了他,接着,一个声音呢喃道:“是你吗,谢林?”

“阿托恩!”他努力平抚呼吸,“别担心那些暴徒,这地方能阻挡他们的。”

拉蒂默,这个教会的信徒,他站起了身,脸因绝望而扭曲。他发过誓了,打破誓言意味着他将失去灵魂。然而那誓言是被强迫说出口的,并不是出于他的自由意志。群星将至,他不能傻站着,目前为止,他遵守着誓言。

比内的脸依稀显露出激动,他仰望着贝塔最后的光线。拉蒂默,看着蜷在摄影机前的比内,终于下了决定,他绷紧了神经,指甲嵌进了手掌肉里。

他往前冲去,身体不安地摇晃。前面除了黑影之外一无所有,脚下的地板像在融解。突然,有人扑向了他,他跌倒,一只手紧攥着他的喉咙。

他挣扎着双膝,试图将突袭者推开,“让我起来,不然我就杀了你!”

塞尔蒙大喊,“你这只不守信的耗子!”隐约的疼痛感也使他呻吟。

新闻记者总能敏锐地察觉到所有事情,他听到比内的呼喊,“我看到了,伙计们,准备好!”然后最后一线阳光逝去并熄灭。

同时,他听到比内最后一声哽塞的喘息,以及谢林的怪叫,歇斯底里的笑声突然中断。世界安静了,出奇的、死一般的寂静。

他松开了手,拉蒂默一瘸一拐地走开。塞尔蒙凝视他的双眼,他仰望着,目光空洞,眼神中反射出火炬微弱的黄光。他看到拉蒂默的嘴唇边满是唾沫,听到拉蒂默的喉咙中发出动物般的呜咽。

恐惧在渐渐侵蚀着他,他转头望向窗外,那里是毛骨悚然的一片漆黑。

透过窗户,是闪耀的群星!

不是地球上肉眼可见的三千六百颗星星,拉伽什位于一个巨大星团的中心。三万颗壮丽的太阳洒下灼人灵魂的光辉,比这荒凉、阴冷的世界中的苦涩寒风更为骇人和冷漠。

塞尔蒙蹒跚地爬起身,紧缩的喉咙压迫得他难以呼吸,全身肌肉因恐惧而颤抖。他知道自己要疯了,仅存的理智在他内心深处呐喊,挣扎着想要击退绝望的洪流和黑色的恐怖。意识到自己正在疯狂的边缘,这太可怕了,几分钟后,留在这里的就只剩下身体,而意识即将死亡,被黑暗的疯狂淹没。这就是黑暗——黑暗,冰冷以及宿命。明亮的宇宙之墙破碎了,可怕的黑色碎片陨落,他将任其碾压、粉碎、最后被完全摧毁。

他推挤着跪在地上爬行的人,但却被他们绊倒。他摸着自己备受煎熬的喉咙,在他疯狂的视线里只有火炬的火焰,他蹒跚地向火炬靠近。

“光啊!”他尖叫。

阿托恩在某处哭泣,像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呜咽着,“群星——所有的恒星——我们完全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以为宇宙中只有六颗恒星,我们从没见过群星我们从没见过黑暗,墙正在倒塌,我们不知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有人伸手去够火炬,却不慎跌落,火光熄灭。一瞬间,群星骇人的光辉向他们更加逼近了。

窗外的地平线上,在塞罗市的方向,深红色的光开始升起,越来越强烈,但那并非太阳的光辉。

长夜再度降临。 Vr9P3iCzgaxQRtWcpJ2DLKWuwQcF3UJZ3U0Gsu8yMCGH1pBjTgxfI9jdN7rU/W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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