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元年。初,王即位,诸侯来朝,王作《康诰》以告之,由是诸侯率服。十二年,命毕公保厘成周。初,召公治西方,甚得民和,有司请召民,召公曰:“不劳一身而劳百姓,非吾先君文王之志也。”乃巡行乡邑,听断于陇陌阡亩之间,庐于棠树之下,以蚕桑耕种之时,乃弛狱出居民,使得反业,自侯伯至庶人无失职者。及召公卒,人思其政,怀棠树不忍伐,作《甘棠》之诗歌咏之。王朝诸侯于丰宫。成康之际,天下太平,刑措四十余年不用,在位二十六年崩,子瑕立。
■张居正直解
周康王元年。即位之初,四方诸侯皆来朝觐,王作诰文以训诫之,即周书所载《康王之诰》是也,由是诸侯莫不服从。至十二年,王以成周之众,皆殷之顽民,尚未帖服,乃策命毕公保安而厘治之。保之,则不至于激乱,厘之,则不至于容奸,即周书所载《毕命》篇是也。成王之时,自陕以西,召公治之。召公之治西方,加意抚恤,甚得百姓之欢心。凡有公事该处者,有司请叫百姓们来官府中听候处分,召公说:“我先君文王勤于政事,不遑暇食,怀保小民,视之如伤,今我一身自图安逸,却着百姓们舍其农业,奔走道路,岂我先君文王爱民之意乎。”于是亲自巡行于穷乡下邑,问民疾苦,凡民有争讼不决的事,就在那陇陌阡亩之间,替他处断,自家也不居官府,就栖止于田间棠梨树下,其心只是怕劳着百姓。每到蚕桑耕种的时候,就禁止词讼,把狱中轻罪的犯人都放出去,着他务农桑的本业,恐致失时,其倦倦于爱民如此。由是上自侯伯,下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生时,有这等恩德及民,所以殁后,百姓们犹追思之而不能忘,见他平日所尝栖止的棠树,也不忍砍伐,因作《甘棠》之诗歌咏之,即《诗经》上所载“蔽芾甘棠,勿剪勿伐”是也。是时周道方隆,诸侯奉贡,都来朝会于丰宫。又自成王以来,至于康王,两朝相继,海内晏然,太平无事,民不犯法,以此刑罚置而不用者,四十余年,真泰和之景象也。王在位计二十有六年而崩,子瑕立,是为昭王。
【原文】
元年。周道渐衰,月有光五色贯紫微,井水溢,王巡狩返济汉,汉滨人以胶胶船,王至中流,胶液,王及祭公皆溺死。在位五十一年崩,子满立。
■张居正直解
昭王既立,不能自强于政治,周道渐渐衰微。那时月有光芒五色,贯入大中紫微垣。又井水涌溢而出,月光水都是阴象,紫微垣乃帝座所在。今月光五色,井水上溢,皆是阴气太盛,而紫微为月光所贯,是阴气侵犯至尊之位,此皆下陵上替,阴谋将作之兆。而昭王不悟,犹巡狩南方,至于楚地,回时过汉水,汉水边的人恶王巡游劳扰,乃为王造船,不用钉灰合缝,只用胶粘了,王不知,径乘此船过水,到中流,那胶被水浸开,其船解裂,王与其臣祭公皆溺水而死。祭公,是王畿内的诸侯,从驾同行故俱及于难。其后周家以溺死为讳,竟不能讨汉人之罪,而王室自此遂卑矣。王在位五十一年崩,子满立,是为穆王。
【原文】
元年。王立之后,徐夷作乱,率九夷以伐宗周,西至河上。穆王畏其逼,分命东方诸侯徐子主之。徐子嬴姓,地方五百里,行仁义,得朱弓矢,自以为天瑞,乃称偃王,陆地而朝者三十六国。王正西巡狩,乐而忘返,闻徐子僣号,乃命造父为御而归,以救偃王之乱。
■张居正直解
穆王既立之后,不监昭王之覆辙,而专以周游天下为乐,因此诸侯多叛之者,东方徐夷作乱,率九种之夷以伐宗周,其兵西至河上。穆王畏他侵逼,乃分命东方诸侯徐子管领东夷以防其乱。徐子姓嬴,所管之地,四方五百里,徐子见得自己国势强大,而穆王又荒乱,遂阴有不轨之志,假行仁义,以收拾人心,曾因开通沟渠,偶得个朱色的弓箭,自以为天降兴王之瑞,就僭号自称偃王,诸侯从陆地来朝于徐者,三十六国。穆王那时正在西边巡狩,乐极忘归,闻徐子僭称王号,恐他夺了天下,乃命其臣造父御八骏马,急忙回还起兵伐徐,以救偃王之乱,幸然胜之,而周得不亡,然亦危矣。夫昭王穆王,才承文武成康四王之后,以天命则未改,以人心则未离,但德政一衰,诸侯即叛,昭王南征,而遂丧其身,穆王西巡,而几亡其国。由此观之,为人君者,岂可矜崇高之势,恃祖宗之业,以为天下莫敢有谋我者,而遂肆然无恐哉!
【原文】
命楚伐徐,徐子爱民无权,不忍斗,乃北走彭城,百姓随之以万数。徐子将死,曰:“吾赖于文德,而不明武备,故至此。”穆王乃以赵城封造父,其族由此为赵氏。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不听,王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服者不至。王又命吕侯作祥刑之书,作刑以告四方,在位五十五年崩,子繄(yí)扈立。
■张居正直解
穆王闻徐偃王之乱,既使造父御车而归,以江淮之国,惟楚为大,而近于徐,乃命楚伐徐。徐子假借仁义以收民心,名为爱民而无权谋,不忍与楚战斗,乃北走彭城地方,百姓怀其私恩随之而走者,万有余家。徐子既败将死,自悔说道:“吾平日专靠着仁义之德,不讲明武备,所以至此。”其实篡窃之臣,何知文德,徒自夸大耳。徐乱既平,穆王乃以赵城之地封造父,使世世居之,其宗族由此为赵氏。盖赏其为御而归以救乱也。夫穆王远游无度,自弃其百姓,故奸宄窃发,天下几亡,然则人君之于巡游,可不慎哉!后三十五年穆王又将西征犬戎之国,责他贡物。当时畿内诸侯有祭公谋父者,为王卿士,谏说先王耀德不观兵,犬戎本是荒服,惟继世一来朝见,不在宾贡之列,征之无名。穆王不听,发兵征之,止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远的属国,都不复来王,盖以征之非其职也。夫威亵而不震,故戎玩而不服,徒以一异物之故,遂失远方戎狄之心,然则人君之于征伐,可不慎哉!后五十年,王又命司寇吕侯,作祥刑之书,以告四方,即今《书经》上《吕刑》篇是也。其书专训赎刑,盖穆王巡游征伐,财匮民劳,晚年耄荒,乃为此一切权宜之术,以敛民财耳。然其篇中,反覆晓告,曲尽典狱情状。故刑,凶器也,而谓之祥,其哀矜恻怛之意,亦可想矣。此孔子叙书所以有取也。然则人君之于刑狱,可不慎哉!在位五十五年崩,子繄扈立,是为共王。
【原文】
元年。觐礼不明,王始下堂而见诸侯。荒服不朝,命虢公帅六师伐太原之戎,至于俞泉,获马千匹。在位十六年崩,年六十,子胡立。
■张居正直解
周自昭王以来,历共王、懿王、孝王,都不修德政,周道浸衰。至于夷王之时,王室日益微弱,诸侯日益强大,朝见之礼不明,夷王始以天子之尊,下殿堂而见诸侯,盖亵其居尊之体矣。于是朝政不纲,四夷背叛,荒服之国,皆不来朝。夷王不思增修德政,乃命虢公帅六师以伐太原之戎,至于俞泉地方,仅获马千匹而已。在位十六年而崩,年六十,子胡立,是为厉王。
【原文】
元年。王为人暴虐无道,淮夷入寇,王命虢仲征之,不克,王好任荣夷公。大夫芮良夫谏曰:“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而或专之,其害多矣。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归鲜矣。荣公若用,周必败。”既荣公为卿士,诸侯不享。
■张居正直解
厉王即位之元年,因见他父夷王懦弱,诸侯背叛,欲振之以威强,然其为人,暴虐无道,好利不仁,故周道愈衰。东方淮夷入境寇掠,厉王命虢仲为将,领兵征之,不能攻克,盖王既无道,兵不用命,故师出而无功也。那时有臣名荣夷公者,专务谋利,以媚于王,王喜好信任他。大夫芮良夫谏说:“夫利,乃百物之所生,天地之所载,当与天下共之,不可专也。若专利于己,则害及于人者必多矣。故虽匹夫而专利,犹且叫他做盗,为其夺人之利,与盗贼无异也。况王者为天下之主,当布利于下,而乃行专利之事,则民心不服,归之者不亦鲜乎。王若不将这荣公疏远了他,周之王业,必至败坏。”王不听,专任荣公,及荣公为卿士之官,诸侯果皆离心,不来朝享,恶其好利而不好义也。《大学·平天下章》有曰:“小人之使为国家,灾害并至,虽有善者,无如之何矣。”其厉王之谓哉!
【原文】
王行侈傲,国人谤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召公曰:“是障之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雍也。今王塞下之口,而遂上之过,恐为社稷忧。”王不听,于是国莫敢出言。王心戾虐,万民弗忍,后三年乃相与叛袭王,王出奔于彘。王在彘,不敢归,二相周公、召公以太子静尚幼,乃相与和协,共理国事,故称共和。王崩于彘,在位十七年,并共和三十七年。
■张居正直解
弭,是止。障,是作堤防以御水。厉王奢侈傲慢,暴虐其民,国人嗟怨,都出谤讪之言,召公谏厉王说道:“今百姓被上之虐害,苦不聊生,故谤言日闻,王不可不改图之也。”厉王不听召公之言,反嗔怒百姓谤他,乃寻得卫国中一个降神的师巫,着他监视国中的人,说这巫能通神,但有造言兴谤的,他就知道,奏闻于王,拿来杀了。自是国人不敢声言,在道路上彼此以目相视,盖口不言而心实非之也。厉王不知民怨愈甚,方自喜其得计,告召公说:“我今设此二法,果能止谤矣。”召公对说:“王以刑杀止谤,如筑堤堵水一般,水势大了,强去堵截,冲决愈甚;民心怨了,强去禁制,为祸愈深。大凡人的言语,都从心上发将出来,心里念虑已成,自然要发于言语之间,如何止得他不说,纵能止得百姓的口,止不得他心里怨嗟。王今用法以塞下之口,执迷以成己之过,切恐民怨日增,祸乱将作,为社稷忧矣。”王不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而王之暴虐愈甚,百姓忍他不过,到后三年,遂相率作乱,乘其无备而攻之。王避祸,逃走于彘,不敢回京。彘即山西平阳县地方。周、召是天子畿内之地,那时王之卿士有食邑于周、召者,也称做周公、召公。二公并相,见得国有大变,而太子静年幼,未能治国,乃相与同心协力,共理国事,以定祸乱,故号称共和,待太子长而后立之。王毕竟居彘而崩,在位十七年,通共和为三十七年。夫盛明之世,颂声四作,足以自安矣。而乃悬闻谤之令,昏乱之世,怨讟朋兴,可以为戒矣。而乃为弭谤之刑,此兴亡治乱之所以悬殊,而有国家者之不可不鉴也。
■张居正直解
宣王名静,是厉王之子。厉王奔彘,静年尚幼,周公、召公共摄国事。至是厉王崩,静年亦长,周、召二相,乃共立之为王。
【原文】
元年,召公、周公辅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王命召公伐平淮夷,申伯、仲山甫顺天下,更失理,喻德教,举遗士,海内翕然向风,诸侯复宗周,尹吉甫作诗美之。
■张居正直解
宣王既立,召公、周公辅王内修政事,外攘夷狄,法文武成康之遗风。于是狁蛮荆,次第剪伐。时淮上之夷亦叛,王命召公虎帅师讨平之,又委任申伯、仲山甫,内则辅养君德,外则统领诸侯;入则典司政本,出则经营四方。由是顺抚天下的人民,更补朝政的阙失,宣布天王的德教,搜举隐遗的贤士,一时纪纲振肃,中外清明。海内之人,皆欣然仰德向风,诸侯也都复尊周室,而修朝贡之礼。故贤臣尹吉甫作诗以美之,即今《诗经》上《崧高》、《烝民》诸篇是已。盖宣王有志拨乱反正,而又能推心任用众多贤臣,此其赫然中兴也。
【原文】
王不藉千亩,虢公谏曰:“民之大事在农,故稷为大官。今欲修先王之绪,而弃其大功,匮神乏祀,困民乏财,将何以求福用民?”王不听。
■张居正直解
千亩,是天子躬耕藉田之处,宣王不修藉田之礼,其臣虢文公谏说:“民之大事,惟在于农,盖农为国家根本命脉,上以供神之祭祀,下以足民之财用,故我先王后稷在虞廷之时,特为九官之首,有大功于生民,传至子孙,以此积功累仁,而有天下。今王欲修先王绪,而乃弃其大功,上匮缺了神祗的祭祀,下困乏了生命的财用,国本先伤,将何以求福用民乎。”王竟不听。夫宣王,贤君也,顾乃忽于躬耕之大事,而不用贤臣之忠言,此中兴之治,所以终不能及成周之盛时,而诗人因之美刺并作也。岂不深可惜哉!
【原文】
四十六年。初,王将杀其臣杜伯,而非其罪,伯之友左儒争之于王,九复之而王不许。王曰:“汝别君而异友也。”儒曰:“君道友逆,则顺君以诛友,友道君逆,当帅友以违君。”王怒曰:“易而言则生,不易则死。”儒曰:“士不枉义以从死,不易言以求生。臣能明君之过,以正杜伯之无罪。”王杀杜伯,左儒死之。在位四十六年崩,子宫涅立。
■张居正直解
初时,宣王要杀其臣大夫杜伯,杜伯本无可杀之罪,是王用刑差了。那时杜伯有个朋友叫做左儒,进谏于宣王说,杜伯不当杀,凡九次往复言之,王都不准,且怪责左儒说:“我欲杀杜伯,而汝力救之,不知顺上之意,是汝自外于君,而独私其友也。”左儒对说:“君臣朋友,都是人之大伦,臣岂敢违背君父,而私厚朋友,但看道理上顺逆何如耳?若君上所为合道理,而朋友为逆,则顺从其君以诛友。此非从君,乃从道也。若朋友所为合道理,而君上为非,则率从其友以违君,此非违君,乃违其非道也。”宣王发怒说:“你改换了这言语,顺从我则生,不然则死。”左儒对说:“为士者只论是非,不顾生死。如其非义,岂可枉义以就死;如其合义,岂肯违义以求生。今王枉杀杜伯,是王的大过失,而王不自知,故臣能尽言发明君上之过失,而辩理杜伯之无罪,何敢易言以避死乎。”宣王终不听左儒之言,杀了杜伯,左儒亦相从而死。夫人君以从谏为盛德,以改过为美事,然往往不能者,其故有二:一是不晓得自家的不是,而疑其臣之偏私;二是不肯认自家的不是,而耻其臣之面诤,如讳疾而忌医,宁灭其身而不悟也。宣王只这一念之差,以致二士不得其死,未免为中兴之累,前面许多功业,都不得为全美。后世读史者不称宣王为明君,而称左儒为义士;过成于上,名归于下,岂不甚可惜哉。杀杜伯在四十三年,后三年而王崩,子宫涅立,是为幽王。
【原文】
二年。西州三川皆震,伯阳父曰:“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源又塞,塞必竭,川竭,山必崩,国亡不过十年,数之纪也。”是岁三川竭,岐山崩。
■张居正直解
西州,是镐京,周家建都的地方。三川,是泾水、渭水、洛水。震,是地动。幽王之二年,西州及三川地方,一时震动,时周大夫伯阳父说:“周将亡矣。在昔有夏,伊、洛二水涸竭,而夏祚灭亡。在昔有商,河水涸竭,而商家沦丧。今观我周之德,亦似夏商之末年矣。夫地动,则泉源必至雍塞,源塞,则川流必至涸竭,川竭而水泉不润,则山必枯朽而崩,山崩川竭,亡之征也。由今纪之,国之亡也,不过十年。盖数起于一终于十,此数之一纪也。夫天之所弃,谁能违之。”是岁三川竭,岐山崩,后至十一年,幽王果为犬戎所灭,平王东迁,而王室衰微,伯阳父之言,至是验矣。
【原文】
虢石父为人佞,善谀好利。王以为卿,用事专任,国人皆怨,政治多邪,诸侯或叛,王室始骚。
■张居正直解
幽王之时,奸臣虢石父,既与褒氏同谋,谮废了申后、太子,其为人又巧谄捷给,善能阿谀奉承而贪好货利。王不察其奸,反用以为卿相,专管国事。国人见这等奸佞得志,众心不服,所以皆怨,朝廷的政治,为他所坏多有偏邪。前此宣王之时,诸侯宗周,中兴王室,至是诸侯或有背叛,王室始骚动不安矣。夫宣王用周公、召公、申伯、仲山甫、尹吉甫诸贤,相与左右,才能中兴,而幽王以虢石父用事,遂致骚动。所谓众君子成之而不足,一小人败之而有余者也。用人之际可不慎哉!
【原文】
十一年,王欲杀故太子宜臼,求之于申,申侯弗予,王伐之,申侯与鄫人召西夷犬戎伐王。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在位一十三年,犬戎遂杀王于骊山下,虏褒姒,并杀郑桓公,尽取周宝赂而去。诸侯即申国立故太子宜臼,是为平王,以奉周祀。
■张居正直解
鄫(céng),是国名。犬戎,是戎狄名。幽王既废太子宜臼,立褒姒之子伯服为太子,恐宜臼尚在,日后或为伯服之患,欲杀宜臼以除根。是时宜臼出奔于其母家申侯之国,幽王使人就申侯处取要宜臼,申侯不肯送出,幽王怒,举兵伐之,申侯与鄫国之人召西夷犬戎同伐幽王。初时王曾戏举烽火,召诸侯以致褒姒之笑,诸侯由此怨叛,不奉王令。至是王因有夷戎之乱,复举火以召诸侯,诸侯因前番哄了他,至此无一人来救者。幽王在位之一十三年,遂被犬戎杀害于骊山之下,连褒姒也虏去了。是时郑桓公名伯友者,为周司徒之官,亦为所杀。犬戎遂入周室,尽取其所积的宝赂而去。诸侯思念文、武、成、康之德,不忍其绝,乃就申国立旧太子宜臼,是为平王,以奉周家之祀。
【原文】
元年。是时幽王既为犬戎所杀,丰、镐逼近戎狄不可居,乃东迁都于洛邑。自都洛邑之后,王室微弱,号令不行于诸侯,政由方伯,齐、楚、秦、晋渐大。齐,太公吕望之后。楚之先,黄帝之后,周初有鬻熊,事文王成王之时,封其子熊绎于楚,姓芈氏。秦,伯益之后,姓嬴氏。周孝王之时,有非子者,善养马,孝王封为附庸诸侯,邑于秦。晋之先唐叔虞,盖武王之子也。成王与唐叔虞戏,剪桐为珪,于是封叔虞于唐,国又号晋。更历春秋之世,此四国更相征伐,天子不能制。
■张居正直解
这一段是史臣记春秋之始,此时幽王既为犬戎所杀,于是平王以戎势渐盛,丰镐旧都与之逼近,恐被侵暴,不可久居,遂弃而避之,东迁都于洛邑。自都洛邑后,王室日益微弱,天子的号令,不复行于诸侯。天下诸侯不听命于天子,而听命于大国之为方伯者,政令都由他出。于是齐、楚、秦、晋四国渐渐强大,各雄长一方。齐是太公吕望之后,周初佐武王为尚父,其后到桓公而霸。楚是黄帝之后,周初有鬻熊者,为文王之师,成王时封其子熊绎于楚地,姓芈氏,其后到庄王而霸。秦是虞臣伯益之后,姓赢氏,周孝王时有非子者,善养马,孝王封之,其国甚小,朝贡之礼不能自通于王,但附大国而行,叫做附庸之国,邑居在秦地,其后至缪公而霸。晋是唐叔虞之后,叔虞为武王子,成王弟。成王戏剪桐叶为珪以与叔虞,史佚遂请封之于唐尧所都地方,以其南有晋水,国又号为晋,其后到文公而霸。这四国更历春秋之世,二百四十二年间互相征伐,周天子不能制焉。夫平王避犬戎之难,周室东迁,而王纲不振如此。正如人家偶被小人侵侮,不能发愤自立,便抛弃了祖宗数百年的家业,避居别处。所以气势日益消索,就是自家平日管下的人,也不听命,其强悍者,各自专擅,主人无奈他何。春秋之势,何以异此。是以有国家者,当以修德为本,揽权为要,不可一失其操柄,徒苟且目前,以至陵夷而莫之救也。
【原文】
四十九年,鲁隐公元年也。鲁公,周公伯禽之后。天子微弱,赏罚不行。孔子修鲁史《春秋》,始于鲁隐公元年,盖寓褒贬于赏罚,以正一王之法。在位五十一年崩。平王崩,子之子林立。
■张居正直解
《春秋》,是鲁国的史书。古者列国都有史书,记事记言,其名各不相同。而鲁国之史名为“春秋”。周平王四十九年,是鲁隐公之元年也。鲁公,是周公与伯禽之后也。此时周已东迁,天子微弱,赏罚之权,不行于诸侯,臣子陵君父,夷狄侵中国而王法渐废矣。孔子见得周道之衰,实自此始。而鲁隐公为周公之后,不能继其先世之功,以匡复王室,心甚伤之。于是因鲁国原有史书,名叫“春秋”,孔子就取而笔削之,修成一书,特起于鲁隐公元年。书中所载事迹,虽因鲁史的旧文,而书法之间,则往往自创新意,以褒贬寓赏罚。有功的,天子不能赏,孔子则用一字褒他,以寓赏功之意,如大夫而贤,则书其字之类是也。有罪的,天子不能罚,孔子则用一字贬他,以寓罚罪之意。如诸侯而恶,则书其名之类是也。使一王之法,虽不正于朝廷之上,而犹正于史册之间,乱臣贼子虽能逃当时之典刑,而不能逃后世之公论,盖圣人拨乱反正之微权也。所以孟子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正谓此也。然有天下者,不能自操其赏罚,以致无位之圣人,为之寄赏罚于史书,亦可慨矣。平王在位五十一年崩,太子先卒,太子之子名林继立,是为桓王。
【原文】
三年。齐桓公始霸,会诸侯为盟主。桓公用管仲为政,四民不使杂处,制国为二十一乡,作内政而寄军令,谨正盐策。桓公专任管仲,号曰仲父,国事皆令问仲父,故管仲得以尽其材。故能九合诸侯,不以兵车,成霸功者,管仲之力也。
■张居正直解
霸,是诸侯之长。盟,是约誓。盐策,是盐法。周釐王三年,齐桓公初霸诸侯。那时周室衰微,夷狄强盛,桓公始约会列国诸侯,立盟誓,以尊周攘夷为事,而齐独强大,故桓公为盟会之主。桓公以国事委任贤臣管仲。管仲为政,大约以富国强兵为主,于是定制,使士农工商四样人,各居一处,不相混杂。其耳之所闻,目之所见,都是他本等职业,则心专而艺精。管仲欲修明军政,恐诸侯晓得,也做准备,便不可以得志于天下,于是分制国内之地,做二十一乡,每乡各立一长,领二千人,其中大小相统,什伍相司,只当做治国的政令,其实里面暗藏着军法。遇有征伐,则二十一乡之长各将所属以听调遣,不待临时佥派,而兵马自足,军政自定矣。齐地滨海,盐利为重,管仲令民以冬月煮盐,取而积之,至春农事方兴,煮盐有禁,这时粜盐与人,而盐价顿高,上专其利,是以齐之富强,过于列国,能为诸侯盟主。由是桓公益专任管仲,加以尊称,号曰仲父。国中政事无大无小,都听管仲处置,故管仲得以展尽其材,而谋无不遂,计无不成。所以桓公九次会合诸侯,不假兵车之威,自能使诸侯听命,以成其霸业者,皆管仲辅相之力也。夫管仲,霸者之佐耳,桓公能信用之,遂成霸业如此。若使为帝王者,而能任帝王之佐,则其功业所就,岂小小哉!
【原文】
元年,齐桓公会诸侯于葵丘,王使宰孔致胙于齐桓公,使无下拜。桓公曰:“天威不违颜咫尺。”乃下拜登受。
■张居正直解
葵丘,是地名。宰孔,是周之冢宰名孔。胙,是祭肉。八吋为咫。咫尺,是说甚近的意思。周襄王之时,齐桓公方主盟称霸,大会诸侯于葵丘地方。束牲载书以明天子之禁,使诸侯各修其职,以尊周室。即今《孟子》上所载“五命”之词是也。襄王嘉齐桓公能主夏盟,尊周攘夷,乃使宰孔将祭文王、武王的胙肉赐与桓公。盖庙胙惟同姓之尊者,始得颁给,今以赐桓公盖尊礼之也。王又以桓公年老,命他受赐之时,不必下拜。桓公对说:“王虽命我不下拜,然朝使下临,就如瞻对天子一般,天威不远,近在咫尺之间,何敢不下拜乎?”乃拜赐于堂下,而登受于堂上,礼也。当时周室衰微,诸侯强大,而桓公独能守臣节,以尊天子,此所以诸侯宾服,而为五霸之首也。
【原文】
元年,楚庄王始霸。楚本子爵,夷王之世,已僭称王,厉王暴虐,乃去王号。东迁之后,王室微弱,遂僭号称王。
■张居正直解
周定王之时,楚庄王侣始霸,主诸侯的盟会。楚国初封,本只是子爵,至夷王之世,楚子熊渠吞并小国,僭称王号。其后厉王暴虐,熊渠恐被征伐,乃去王号。至平王东迁之后,王室微弱,楚子熊通无所忌惮,遂自立为武王。周家诸侯之僭王,自楚始也。又四传至庄王始霸,于是终春秋之世,无岁无楚之兵矣。
【原文】
三年,楚伐陆浑之戎,观兵于周郊。王使王孙满劳之,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欲逼周取其鼎。满对曰:“在德不在鼎,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大小未可问也。”楚子羞惧而退。
■张居正直解
陆浑,是地名,在今河南嵩县地方。鼎,是夏时所铸的九鼎,历代相传以为重器。定王三年,楚伐陆浑之戎,遂到周家郊外,大陈其兵以示威强。定王因楚兵过周,使大夫王孙满迎而劳之。楚子问九鼎之大小轻重,意欲以兵威逼胁周家而取此鼎。王孙满对说:“主天下者在于有德,足以受天命,不系于鼎之有无,夏德衰而商德盛,故鼎始移于商,商德衰而周德盛,故鼎始移于周,如今周德虽已渐衰,但文武成康遗泽犹存,天命尚未改移,鼎之大小未可遽问也。”王孙满此言,其拒楚之意至矣,于是楚子羞惧,退兵而去,不敢取鼎。当此时,周家至弱,楚国至强,然王孙满一言,即足以折其不轨之心如此。使为周王者,能修德自强,则楚岂敢复为僭王之举哉!惜乎周之不能也。
【原文】
三年,无终子嘉父,使孟乐如晋,因魏绛请纳虎豹之皮以和戎,晋悼公曰:“戎狄无亲,不如伐之。”魏绛曰:“诸侯新服,陈郑来和,将观于我,我德则睦,否则携贰。”因陈和戎有五利。晋侯乃使魏绛盟诸戎。十年,郑人赂晋以歌钟镈磬女乐,悼公以其半赐魏绛,曰:“子教寡人和诸戎狄,以正诸华,九年之中,如乐之和,无所不谐,请与子乐之。”二十一年,孔子生。在位二十八年崩,子贵立。
■张居正直解
无终子嘉父,是戎狄之君长,名叫做嘉父。携贰,是离心改变的意思。周灵王之三年,晋悼公方为诸侯盟主,以尊周攘夷为事,于是戎狄慕义,欲求通好。当时诸戎中,有无终国君名嘉父者,使其臣孟乐,来到晋国,持着他国中所出的虎豹之皮,托晋之贤臣魏绛,献与悼公,以求和诸戎。魏绛劝悼公从其所请。悼公说:“戎狄无亲,难以恩结,不如伐之,未可与和。”魏绛对说:“今君方取威定霸,诸侯新服于晋,陈、郑初来通和,正看我的德义何如。我若修德招怀远近,他便都来亲睦;我若灭德逞威,他便离心改变,不肯服从。君不可失此机会,绝戎好而弃诸侯也。”因详陈和戎的利益有五:戎狄聚处贵货财,轻土地,其土可交易而得,是一利;边鄙不惊,民安田野,农夫成功,是二利;戎狄事晋,四邻振动,诸侯威怀,是三利;以德抚戎,师徒不勤苦,甲兵不劳顿,是四利;远人既至,近者亦安,是五利。晋悼公闻言,欣然从之,就使魏绛盟约诸戎,与之讲和。自此,戎狄归顺,诸侯宾服,王室得安,晋国亦强。到周灵王之十年,郑人因感晋悼公有存郑之德,遂谢晋以歌钟、镈磬、女乐。前面魏绛所谓“我德则睦”者,至此验矣。晋悼公思魏绛之功,因以其乐之半赐之,说道:“子教寡人和诸戎狄,以正诸中华之未服者。到今九年之中,虽然戎狄怀柔,诸侯辑睦,如音乐之和,无所不谐,这都是子之力也。我岂可独享此乐,请与子共乐之。”周灵王二十一年,孔子生。盖天生圣人,万世道统所系,故作史者,谨书之。灵王在位二十八年崩,子贵继立,是为周景王。
【原文】
三十四年,孔子由鲁司寇摄相事。其初人谤曰:“麑裘而鞞,投之无戾,鞞之麑裘,投之无邮。”三月政成化行,民咏之曰:“衮衣章甫,实获我所,章甫衮衣,惠我无私。”
■张居正直解
麑是鹿子,麑裘是以麑皮为裘,盖古时卿士大夫之服。鞞是刀鞘,古人佩必用刀,取其于事能断也。戾字解作罪字,邮是过,与尤字义同。袞衣,是上公之服。章甫,是冠名。周敬王三十四年,孔子由鲁司寇之官,而权摄鲁国相事,欲以文、武、周公之道,施行于鲁,乃从而正纪纲,明教化,反其弊政。此时,鲁国法度废弛已久,人皆习于因循苟且,一旦见孔子这等振作起来,遂不能堪,反而作为歌诗以谤讪之,说道:“麑裘而鞞,投之无戾,鞞之麑裘,投之无邮。”这麑裘与鞞,都暗指孔子身上的服佩。说那服麑裘而佩辑之人,深为民害,我欲投而去之,只是他无罪戾可指,无愆邮可乘耳。其反复言之者,恶之深而急欲去之也。然常人之情,难与虑始;圣人之心,太公至正,虽有此谤讪之言,孔子也不去理会他,只管依着道理法度行将去。及到三月之后,政事成就,教化大行,鲁国之人,无不受其恩惠者,于是向前造谤之人,也都心悦诚服了。又作为歌诗以称诵之说道:“衮衣章甫,实获我所,章甫衮衣,惠我无私。”这衮衣章甫,也指孔子身上的冠服。说这冠章甫而服衮衣之人,果能安辑我百姓,使我人人各得其所。他从前所行的政事,都是施恩惠于我,而非有所私也。其言之不一者,盖喜之甚,而爱之切也。夫孔子以至圣之德,行帝王之道,其初犹不免招谤如此。可见成大事者,不和于众,而为人君者,欲用非常之人,则不可挠于群议矣。
【原文】
初伍员与申包胥为友,皆楚人也。伍员父为楚平王所杀,员奔吴,与包胥别,员曰:“我必覆楚。”包胥曰:“我必复之。”伍员既奔吴,遂导吴伐楚;既人郢,遂鞭平王之尸。包胥乃如秦乞师,秦伯使就馆,包胥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饮食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乃为之出师。申包胥以秦师至,遂败吴师。吴师乃归,昭王复国。
■张居正直解
郢,是地名,楚之国都也。初时楚臣有伍员者,与申包胥为朋友,这二人本皆楚人也。伍员之父伍奢,因进谏于楚平王,为平王所杀,欲并杀其二子。而其次子伍员,逃奔于吴,将逃之时,与申包胥相别。伍员说:“我必要覆亡楚国。”盖但知父仇当报,而不能裁以君臣之大义也。申包胥说:“我必要兴复楚国。”盖惟知臣节当尽,而不敢徇其朋友之私情也。伍员既到吴,吴王听用其谋,遂劝吴王伐楚,及破楚而入其国都。那时楚平王已死,其子昭王逃避于外,伍员遂掘平王之墓,取其尸而鞭之。申包胥欲兴复楚国,思量唯有秦兵强盛,可以敌吴,乃往秦国借兵救楚。秦伯初时不欲救楚,使他且就宾馆中安歇。包胥自念国破君奔,不忍就馆,只依立于秦之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饮食不入口者凡七日。秦哀公见他这等忠义,为之感动,而歌《无衣》之诗,以示出兵之意,乃许他借兵以救楚。申包胥带领秦兵,回到楚地,与吴师战而败之。吴师始去,昭王复归其国。申包胥复楚之言,至是验矣。按楚信费无忌之谗说,而戮伍奢之忠,纵子常之贪利,而结蔡侯之怨,此吴师之所由来也。其受祸之惨,有不可言者,使无申包胥则是时楚遂灭矣。国以一人亡,以一人兴,信哉!此用人者,所当鉴也。
【原文】
三年,越伐吴,灭之。初越勾践为吴所败,栖于会稽,使大夫种行成于吴,吴王许之。勾践反国,乃苦身焦思,置胆于前,卧即仰胆,饮食即尝胆,身自耕作,夫人自织,折节下贤,厚遇宾客,赈贫吊死,与百姓同其劳苦,二十余年。其民生长可用,乃以伐吴。
■张居正直解
栖,是屯聚。会稽,是山名,在今浙江绍兴府地方。行成,是讲和。折节,是屈体卑下的意思。元王三年,越王勾践举兵伐吴,遂灭其国。初时,勾践曾与吴王夫差战败,国破家亡,只收得些残军败卒,保栖于会稽山上,使其大夫名种者,到吴王军中讲和,愿举国臣服于吴,求赦其死。那时吴王自恃兵力强盛,足以制服勾践,不思后患,就许他讲和而去。勾践幸得归国,外虽事吴,内实用范蠡、大夫种之谋,勤苦其身,焦劳其心,日夜思报吴仇,乃置胆于坐处,睡卧时便仰视之,饮食时便取尝之,示不敢亡其苦也。于是身自耕作,夫人自织,就是自家的衣食,也不敢以劳民。至于士有贤能的,则屈身卑下之,以结贤者的心。宾客从四方来的,则厚礼接待之,以接宾客的心。又爱养百姓们,赈济其贫穷,吊问其死丧,身与之同劳苦,以结百姓的心。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如此谋了二十余年,其民生长可用,乃用之以伐吴,杀了吴王夫差,卒灭吴国,而雪会稽之耻焉。夫吴王以胜而骄,故灭。越王以败而惧,故兴。由是观之,胜亦可败,败亦可胜,只在此心矜骄畏惧之间而已。古语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又说:“有以无故而失守,有以多难而兴邦。”岂不信哉!
【原文】
吴王兵败,栖于姑苏。吴使人行成,请曰:“孤臣异日得罪于会稽,孤臣不敢逆命,得与君王成以归。今君王诛孤臣,孤臣意者亦欲如会稽之赦罪。”勾践不忍,欲许之。范蠡曰:“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赐越,越岂可逆天乎?且君王早朝晏罢,非为吴耶,谋之二十年,一旦弃之,可乎?且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吴王乃自杀。勾践既败吴,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致贡于周。元王使人赐胙,命为伯,诸侯毕贺。元王在位九年崩,子介立。
■张居正直解
姑苏,即今苏州府地方。吴王夫差既败,收其残兵,保栖于姑苏之山,因使其大夫王孙雄求和于越,自称为臣,说道:“孤臣昔年尝举兵伐越,冒犯君王,得罪于会稽。那时君王使大夫种来讲和,孤臣不敢背逆命令,遂与君王讲和以归。今孤臣不道,得罪于君王,致君王举兵来伐,欲诛孤臣之罪。孤臣生死,惟命是听。意者亦望如会稽之事,得赦孤臣之罪,愿举国而为臣妾,幸君王怜而许之。”勾践闻吴人请和之辞,甚是卑屈,心中不忍,要许他和。大夫范蠡谏说:“不可,先年会稽之事,越为吴所败,是天以越赐吴矣,而吴不取,是逆天也。今日吴为越所败,是天又以吴赐越也,越岂可违天而不取乎?且君王二十年来,所以早朝晚罢、卧薪尝胆、苦身焦思者,为要报吴仇,而雪会稽之耻。今日若许他讲和,是谋之二十余年,而弃之一朝,殆养虎以贻患也。且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天固与之,人若弃而不取,必反招殃咎,不可许也。”勾践用范蠡之言,不与吴和,进兵逼之,吴王自杀而死。勾践既已平吴,乃举兵北向渡淮,号令齐国、晋国诸侯,会盟于徐州地方,又致贡献之礼于周天子。周元王畏其逼,亦使人赐勾践胙,又命他为诸侯之长。是时越兵横行于江、淮,诸侯都遣人贺之,勾践遂僭称霸王。夫吴本太伯之后,于周为同姓,一旦为越所灭,周天子不惟不能正其罪,反从而致胙尊礼之焉。王室衰弱,至是极矣。计元王在位九年而崩,子介立,是为贞定王。
【原文】
十一年。初齐桓公之世,陈公子完得罪于陈而奔齐,齐桓公使为工正。陈,舜之后也,武王封于陈为诸侯,完奔齐更姓田,子孙盛多。其后齐乱,公室卑弱,诸大夫自相争夺,权归田氏。田氏好施,以家量贷于民,而以公量收之,民皆戴之,国内多篡弑,立君皆由田氏。有田恒者弑齐简公,恒之子盘号襄子为齐相,至是与三晋通使,尽以其兄弟宗人为都邑大夫。
■张居正直解
量,是斗斛。初齐桓公之世,陈国有公子名完者,得罪于陈,恐见诛而奔齐。齐桓公爱其才,使他为工正之官,掌管百工。陈本虞舜之后代,周武王封之于陈为诸侯,以继舜后,因以陈为姓。至陈完奔齐,又改姓为田,子孙蕃盛众多。其后齐有崔杼、庆封之乱,公室卑弱,诸侯大夫自相争夺,惟田氏为强,宗国之大权,遂归田氏矣。田氏欲邀买人心,以固其权位,乃多行私恩小惠,以结百姓之心,每放米谷借与百姓,都用自家的大斗斛出与他,到百姓将米谷还官,及各项纳粮,却只用官家的小斗斛收入,这是借君之物,以市己之恩,其奸计如此。百姓见齐君贪虐,而以田氏为有恩,皆感戴之。于是田氏益强,那时齐国内多篡弑之祸,凡立君皆由田氏主张。有田恒者,号成子,田完之六世孙也,因齐简公宠任阚止,心怀不平,遂杀阚止,并害简公,乃立平公而专其政。田恒死,其子名盘,号襄子,为齐宣公辅相,至是见晋之三卿韩、赵、魏迫胁其君,与他同恶,乃通使者与之结好,以为外援。又尽用其兄弟及族人,做各都邑的大夫,于是齐国之中,处处都有田氏的人,而齐之地尽为田氏有矣。至其孙和,遂灭齐而自立为诸侯。即此可见人君威福之柄,一日不可下移。而欲常操其柄,又在人君正身修德,约己爱民,使主威常尊,而民心爱戴,则奸邪之臣,不得以行其窃夺之谋,而社稷永安矣。观田氏篡齐之事,岂非千古之永鉴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