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三月,著作佐郎邓世隆表请集上文章。上曰:“朕之辞令,有益于民者,史皆书之,足为不朽。若其无益,集之何用!梁武帝父子、陈后主、隋炀帝皆有文集行于世,何救于亡!为人主患无德政,文章何为!”遂不许。
■张居正直解
著作佐郎,是秘书省属官,以撰集文章为职。贞观十二年三月,著作佐郎邓世隆,见太宗万机之暇,曾有制作,恐其散逸,请将平日御制的文章,集成一部,传示天下后世。太宗说:“文章不贵虚词,在裨实用。朕平日所撰的辞令诏敕等类,其关系国体,有益民生的,史臣都已采而书之,载于国史,不至磨灭,何须更集!若其他一时感触,因事漫言,诗文等类,非关国体,无益民生的,即使集成,将何所用!若近代梁武帝,与其太子萧统最好文章,他如陈后主、隋炀帝这三君,都有文集刊行于世,然武帝身遭侯景之乱,陈、隋二主,同为亡国之君,虽有文集,何救于乱亡!可见为人主的,只怕无大德实政,足以覆被生民流传后世者耳。区区文章,乃雕虫小技,何足为轻重哉!”遂不准所奏。按太宗此言,可谓识其大者矣。盖人主留意文章,虽贤于声色逸游之好,但所以仰承天地祖宗,永保子孙黎民,固自有其大者,不在章绘句间也。自古帝王以经天纬地为文,以法祖安民为务,岂与文人学士,争一字一句之长。如唐太宗虽无文集,而其善政善言,至今炳炳尚在史册,万世称圣明焉。有天下者,可不知所务哉!
【原文】
皇孙生,宴五品以上于东宫。上曰:“贞观之前,从朕经营天下,玄龄之功也。贞观以来,绳愆纠缪,魏徵之功也。”皆赐之佩刀。
■张居正直解
绳是木匠的墨线,愆是过。绳愆,是攻其过失如木理之不直者,匠人以墨线弹之而加以裁削也。纠,是矫之使正的意思。太宗因皇孙新生,临幸东宫,宴朝官五品以上,因与诸臣说道:“人君以武功定祸乱,必有佐命之元勋,以文治开太平,必有辅理之贤相。昔日在贞观以前,天下未定,那时从朕东征西讨,经营四方,奇谋秘计,日陈于帷幄之中,使朕克有成功者,都是房玄龄之功。及是贞观以来,宴安日久,朝廷之上,肯面折廷诤,以绳朕之过失,纠朕之差缪,使动无过举者,却是魏徵之功。当时若不得玄龄,则一统之大业,何由而成!后来若不得魏徵,则一代之治功,何由而定!二臣之功,均可为一时之冠矣。”因各赐之佩刀以宠异之。尝考太宗之定天下,外则有二十四功臣,为之宣力军旅,乃独称一玄龄者,盖以运筹决胜,其功大也。内则有十八学士之流,论思左右,乃独称一魏徵者,盖以献可替否,其益宏也。然玄龄任于危难,魏徵出自仇雠,若非太宗倾心委任,则二臣亦无以自效矣。然则二臣之功,由太宗知人善任成之也。
【原文】
上谓徵曰:“朕政事何如往年?”对曰:“威德所加,比贞观之初则远矣;人悦服则不逮也。”上曰:“远方畏威慕德,故来服;若其不逮,何以致之?”对曰:“陛下往以未治为忧,故德义日新;今以治为安,故不逮。”上曰:“今所为,犹往年也,何以异?”对曰:“陛下贞观之初,恐人不谏,常导之使言,中间悦而从之。今则不然,虽勉从之,犹有难色。所以异也。”上曰:“其事可闻欤?”对曰:“陛下昔欲杀元律师,孙伏伽以为法不当死,陛下赐以兰陵公主园,直百万。或云‘赏太厚’,陛下云:‘朕即位以来,未有谏者,故赏之。’此导之使言也。司户柳雄妄诉隋资,陛下欲诛之,纳戴胄之谏而止。是悦而从之也。近皇甫德参上书谏修洛阳宫,陛下恚之,虽以臣言而罢,勉从之也。”上曰:“非公不能及此。人苦不自知耳!”
■张居正直解
这一段,是魏徵劝太宗慎终如始的意思。太宗宴五品以上官于东宫,因从容问魏徵说道:“朕近日的政事,比之往年何如?”魏徵对说:“近日吐谷浑既破,突厥来降,吐蕃、朱俱波、甘棠等国,都遣使入贡,陛下神威圣德,不但平定海内,又且加于四夷,比之贞观初年,所及更远。若论天下的人,心悦诚服则不及贞观之初。”太宗说:“远方蛮夷不可以力制,惟是畏惧我之威,悦慕我之德,故来输服,若人心悦服,不逮初年,何以能致远人畏慕如此?”魏徵对说:“臣所谓不逮者,正为陛下之心恃此而骄,比前不同,盖贞观初年,天下甫定,四夷未服,陛下方以未治为忧,兢兢业业,惟恐失坠,故一举动不敢纵逸,一施措不敢苟且,而德义日新,天下改观易听,自然心服,到如今天下太平,四夷宾服,陛下遂以既治为安,志得意满,侈然自足,无复意外之虑,天下的人,口虽不敢言而心实不满,故虽勉强服从,终不及初年之悦服也。”太宗因问说:“朕自家省察,如今所为也与往时一般,何故不同?”魏徵对说:“陛下在贞观初,惟恐己有过差,人不肯谏正,故常委曲开导使之尽言,群臣谏诤,中间有可采者每欢喜听受,无所勉强,今则不然,外面虽勉强听受,中心实不喜,尚有苦难之意见于颜色,是陛下虚心受善不及往时,所以不同。”太宗说:“此非谩言,必有事实可指,愿闻其详。”魏徵对说:“往时元律师犯法,陛下要杀他,孙伏伽执奏说:‘此人所犯,论以律法,罪不至死。’陛下即听从其言,又重赏之,就将兰陵公主的园地价值百万者,给赐与他。或云一言而赐百万,恐过于厚,陛下说:‘朕自即位以来,每事岂能尽善,未闻臣下有敢谏正者,今伏伽独能直谏,是以赏之。’这是明示臣下以虚心纳谏之意,开导之,使人人得以尽言无隐也。又如司户柳雄,妄诉隋时出仕的资级,以冒迁转。那时方有明诏,令诈冒者自首,不首者罪死。柳雄既犯此令,陛下欲诛之以示众,戴胄执法谏诤,言雄罪只应流,陛下嘉纳,遂止不诛。这是悦而从之,非勉强也。近日中牟县丞皇甫德参,上疏谏修洛阳宫,言不当劳民。陛下赫然震怒,欲加之罪,虽因臣言得免,其实出于勉强,非是悦从。盖此时治功已成,故陛下志骄意满,不复虚心受善,以此人心悦服不及往时。”太宗感悟说:“非卿忠谠,不能为此言。”人情常苦不自知,须时时得人规谏,庶几得省改耳!按魏徵这段说话,乃万世人主之药石。盖致治非难,保治为难,立志非难,持志为难。人主之志,每能励精于多难之时,而不免忽意于功成之后。故忧其未治,乃所以成治,而恃其已治,此所以隳治也。譬之御骏马者,历九折之坂,执辔甚谨,曾无失足,及骋乎康庄,自以为无患,稍弛其衔勒,忽不觉其纵逸而失坠矣。图治者其戒之哉!
【原文】
上问侍臣:“帝王创业与守成孰难?”房玄龄曰:“草昧之初,与群雄并起角力而后臣之,创业难矣!”魏徵曰:“自古帝王,莫不得之于艰难,失之于安逸,守成难矣!”上曰:“玄龄与吾共取天下,出百死,得一生,故知创业之难。魏徵与吾共安天下,常恐骄奢生于富贵,祸乱生于所忽,故知守成之难。然创业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方当与诸公慎之。”玄龄等拜曰:“陛下之言及此,四海之福也。”
■张居正直解
太宗问侍臣说道:“帝王开创基业与保守成业,这两件何者为难?”房玄龄说:“开创之始,英雄并起各以材力斗争,战胜攻取,费尽心力,然后得之,可见创业为难。”魏徵说:“天下之事,每成于勤苦,而坏于怠荒,而人之常情,每谨于有初,而忽于成事,观自古帝王得天下,都从艰难勤苦;即成大业,后来失天下,只因安逸骄肆遂至乱亡,可见守成为难。”太宗说:“玄龄与我共取天下,亲见我出百死得一生,故晓得创业之难。魏徵与我共安天下,常恐我安享富贵,或至骄纵奢侈,一时一事,忽略不留心,祸乱必从此生,故晓得守成之难。二人之言,皆有所见,然创业之难,既已往矣,固不必言;守成之难,正是今日君臣该警戒的事,方当与诸公谨慎而保守之。”玄龄等拜说:“陛下肯念守成之难,命臣等同加谨慎,言及于此,必不肯恃富贵而起骄奢;必不肯因安逸而忘祸乱,庶乎太平可以常保,苍生有所利赖,真四海之福也。”这是记太宗与群臣相警戒谨守成业的意思,古来帝王保自己新创的基业,谨守者多;惟是享祖宗见成的基业,谨守者少,盖因不曾见前人开创之艰难,故不信天命人心之可畏,既无深远之虑,又无劝戒之人,所以祖宗得之甚难,后人失之甚易,有由然也。太宗身兼创守,君臣相警如此,其垂戒后世,亦深切矣!使唐之子孙,能留心谨守,常如太宗之治,则乱亡之祸,何从而起哉!有天下者,当知所监戒也。
【原文】
十五年正月,上指殿屋谓侍臣曰:“治天下如建此屋,营构既成,勿数改移;苟易一榱,整一瓦,践履动摇,必有所损。若慕奇功,变法度,不恒其德,劳扰实多。”
■张居正直解
榱是屋上的椽子。贞观十五年正月,太宗在便殿,指着殿屋,对左右侍臣说道:“人君治天下,就如建造这殿屋一般。初时须聚集工匠,经营结构以成之,及营构既成,只宜安处其中,谨守勿动,不可数数改移;若轻易抽换一椽,整理一瓦,虽是小小动作,然更变之际,攀援践踏,屋宇皆为动摇,必有所伤损处,终不若初时结构之牢固也。人君初有天下,为子孙黎民万世之虑,创制立法,以贻后人,必须熟思审处,一成而不可变;法制既定,只宜与天下遵守,慎勿轻易纷更。若慕非常可喜之功,而变一定不易之法,今日如此,明日如彼,便是不恒其德了。这非但无益于治,将见官无定守,民无定志,朝廷之上,议论纷纭,方以为可行,而又复止,方以为可罢,而又复兴,其为劳扰,不亦多乎!”这一段,是说法度不可轻变的意思,喻以建屋,其理甚明,法祖图治者,可以深省矣。
【原文】
上谓侍臣曰:“朕有二喜一惧。比年丰稔,长安斗粟直三、四钱,一喜也;北虏久服,边鄙无虞,二喜也。治安则骄侈易生,骄侈则危亡立至,此一惧也。”
■张居正直解
太宗一日与侍臣说道:“朕今为天下主,当太平之日,有两件可喜,有一件可惧。盖自古国家,只怕年岁饥荒,民生不遂,今连年以来,天下丰登稔熟,长安城中,每一斗米只直三、四文钱,百姓富足如此,则国家根本坚固,这是第一件可喜;自古国家,最怕四夷侵扰,边境不宁,今北虏突厥,久已服属,边鄙安静,无有意外之虞,疆宇宁谧如此,则国家基业益隆,这是第二件可喜。然自古以来,人君处艰难多事之时,皆知谨慎,唯是天下治安,无可忧虞,则骄慢奢侈之心,不觉自生,骄侈一生,民受其害,则危亡倾覆之祸,不期而至矣,这一件深可惧也。看来可惧之事,正伏于可喜之中,故当可喜之时,常不忘可惧之念,朕之保治如此。”大抵宴安酖毒,实人主之通患,而骄侈二字,则其膏肓之病也。骄则一人临天下,而不见其可忧,由是怠荒毒虐,而过不自闻矣;侈则以天下奉一人,而犹以为未足,由是穷奢极欲,而民不堪命矣。如秦始皇、隋炀帝,威命灵爽,振耀华夷,只因骄侈心生,遂至于败亡而不可救,人主可不鉴哉!
【原文】
并州大都督长史李世在州十六年,令行禁止,民夷怀服。上曰:“隋炀帝劳百姓,筑长城以备突厥,卒无所益。朕唯置李世于晋阳而边尘不惊,其为长城,岂不壮哉!”乃以世为兵部尚书。
■张居正直解
并州,即今山西太原府地方。唐时每州置一大都督府,佐以长史,镇守其地。贞观中,以功臣李世为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在任一十六年,世有才能,又居官久,百姓都信服他,所下的政令,无有不奉行者,凡有所禁约,无有不即止者,内而吏民,外而夷狄,皆悦慕其德,畏服其威。太宗闻而嘉之,谓侍臣说:“昔隋炀帝怕突厥犯边,乃抽丁起役,劳动中国的百姓,往筑一带长城以备御之,然终不能限隔虏骑,使不得入,虽劳无益。今朕不然,惟以李世置于并州督府,着他保守晋阳地方。今一十六年,民夷怀服,虏骑不侵,至令塞上烟尘不动,百姓宴然,只用这一员良将,就足以折冲御侮,比之长城,岂不更为雄壮哉!”乃召李世,入为兵部尚书,虽以赏功,亦平内外、均劳逸之意也。按太宗称世之言,实万世守边之要。盖御虏固以守险为急,尤以得人为本,苟得其人,则整练军马,修葺城堡,皆其职任事耳。不然,或假借修边之名,以糜费财力,或虚饰修边之功,以冒滥升赏,或奏报方行,而旋见倾坏或堵堞空存,而乏人防守,虽长城万里,只益边民之困耳。守边者不可不知。
【原文】
上尝临朝谓侍臣曰:“朕为人主,常兼行将相之事。”给事中张行成退而上书,以为:“禹不矜伐而天下莫与之争,陛下拨乱反正,群臣诚不足望清光,然不必临朝言之。以万乘之尊,乃与群臣校功争能,臣窃为陛下不取。”上甚善之。
■张居正直解
太宗一日临朝,与侍臣说道:“朕虽贵为天子,深居九重,然内而裁决庶政,巨细必亲,外而统驭三军,所向无敌,是常兼行将相之事也。”太宗此言,盖自夸其才,以为群臣莫能及耳!时有给事中张行成,与闻此言,退朝之后,即上一疏谏说:“自古帝王功德,莫盛于禹,观其地平天成,万世永赖,是何等事业!然禹未尝自矜其功,而天下莫与之争功;禹未尝自伐其能,而天下莫与之争能。使禹而自矜自伐,与臣下校量,则禹亦小人矣。今陛下拨转乱世,反之于正,雄才大略,振古无前,一时群臣诚不足以仰望清光。然帝王之体,与臣下不同,纵使功烈过人,皆其分内之事,亦不必临朝对众,自言所长。至以万乘之尊,而与将相群臣校一日之功,争一艺之能,似非圣人不矜不伐之道也。臣之私心,窃所不取。”太宗览奏,深以为善,盖自觉其非矣。尝谓人君之道如天,天不自有其功,而四时五行之序,皆天之功也。君不自以为能,而群臣百官之事,皆君之能也,尧舜之治天下,垂衣拱手恭己南面,而皋夔稷契之流,为之寅亮天工,共成雍熙之化,万世之下,何尝不以为尧舜之功哉!太宗乃以将相之才自负,而喋喋言之,盖亦昧于大体者矣。
【原文】
十六年,上谓谏议大夫褚遂良曰:“卿犹知起居注,所书可得观乎?”对曰:“史官书人君言动,备记善恶,庶几人君不敢为非,未闻自取而观之也!”上曰:“朕有不善,卿亦记之邪?”对曰:“臣职当载笔,不敢不记。”黄门侍郎刘洎曰:“借使遂良不记,天下亦皆记之。”上曰:“朕行有三:一,监前代以为元龟;二,进善人共成政道;三,斥远群小不受谗言,朕能守而勿失,亦欲史氏不能书吾恶也。”
■张居正直解
谏议大夫、黄门侍郎,都是门下省官。起居注,是史官所记天子言动,其以他官兼者,叫做知起居注。贞观十六年,太宗问谏议大夫褚遂良说:“卿还兼知起居注之事,所纪录的史书,我可得见乎?”遂良对说:“史官之职,凡人君一言一动皆当书之,或善或恶,都要备细记载,庶几为君者,有所警惧,恐后人讥笑,不敢为非,若是人主自家要看,则史官不敢从实直书,何以取信后世?从前未闻人主自观史书者也。”太宗问说:“朕所行或有不善,卿也纪录之邪?”遂良对说:“臣之职掌,在秉笔以记事,若隐讳不书,便是废职,臣岂敢不记。”黄门侍郎刘洎奏说:“人君的举动,天下人所观望,或善或恶,远近传布,决不能掩。纵使遂良要隐讳那不善的事,不肯记载;天下人既皆知之,亦皆私记之。岂能都使他隐讳不书哉!”太宗说:“朕平日所行有三件:一件是看前代古人的行事,以为元龟,取其善者为法,鉴其恶者为戒;二件是进用善人君子,与他共成治道;三件是斥远谗邪小人,不听他巧言,被其欺蔽,朕能谨守这三件,不敢差失,正要史官从实记载,我无有不好的事,他自然不能书吾恶也。”按太宗这三件事,真是万世为君之法,盖欲监观前代,必然日亲经史,日接儒臣,古人的善恶才能通晓;欲进用善人,必然亲信委任,谏行言听,治道才能共存;欲斥远群小,必然察之极真,断之极决,邪党才能销灭。果能如此,则君德日进,治道日隆,史官书之以为美谈,万代仰之以为准则矣。有天下者,岂可一日不留心于此哉!
【原文】
特进魏徵有疾,上手诏问之,且言:“不见数日,朕过多矣。今欲自往,恐益为劳。若有闻见,可封状进来。”徵上言:“陛下临朝,尝以至公为言,退而行之,未免私僻。或畏人知,横加威怒,欲盖弥彰,竟有何益!”徵宅无堂,上命辍小殿之材以构之,五日而成,仍赐以素屏风、素褥、几、杖等以遂其所尚。
■张居正直解
特进,是唐时宰相加官。史臣记特进魏徵有疾,于私宅调理,不能朝参,太宗心甚想念,即降手敕,差人往问其疾,因说:“自卿给假,已数日不见,朕之所行,无人规正,过失必多,今欲亲自临幸,与卿一言,只恐越增劳扰。故特遣官往问,卿若有闻见朕行的不是处,可封本进来,以便省改。”魏徵回奏说:“陛下临朝与群臣议论,常说为政要至公无私,及退朝之后,行出来的事,未免有偏私颇僻的去处。或有时自觉其非怕人窥见,却又横加威怒,以震慑其心,殊不知人心至愚而神,上之意向所在,无有不知,欲要遮盖,越发彰显,竟有何益!总不如无偏无党,以大公至正之心行之,方是人君之体也。”其疏中大意如此。此时魏徵寝疾已笃,所住的私宅中,尚未有厅堂,太宗知之,那时方欲构一小殿,材用已具,即命撤去,与魏徵起盖厅堂,只五日就完成了。又知徵素性俭朴,室中所须器物,都赐以素屏风、素褥,及几、杖等物,以遂其所好,正以彰其贤也。夫太宗之待徵,数日不见,则想闻其言,其信之专如此;私第无堂,至辍殿以营之,其遇之厚如此,真可谓恩礼兼尽者矣!为之臣者,安得不鞠躬尽瘁,忘身报主,而天下之治,又安有不成者乎!
【原文】
上曰:“朕为兆民之主,皆欲使之富贵。若教以礼义,使之少敬长、妇敬夫,则皆贵矣。轻徭薄赋,使之各治生业,则皆富矣。若家给人足,朕虽不听管弦,乐在其中矣。”
■张居正直解
百万叫做兆。太宗谓侍臣说:“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朕荷上天眷命,为兆民之主,以天下养一人可谓富矣;以天下事一人,可谓贵矣。天既与朕以富贵,而朕独不思所以安养兆民,岂上天之意哉!故朕已富,要使百姓每都富;朕已贵,要使百姓每都贵,只在教养之而已。诚能教以礼义,使知尊卑内外之理,上下事使之宜,年少的都尊敬那年长的,为妇的都尊敬那为夫的,则父兄役使子弟,男子役使女人,虽无爵位,也如官府一般,这就是贵了。轻徭役,不尽其力,薄赋敛,不尽其财,使百姓每都有余闲,各去治理生业,为长的得以怀其少,为夫的得以育其妇,渐有蓄积,不至匮乏,这就是富了。既然如此,那百姓每家家饱暖,无有不给的;人人优裕,无有不足的,这等安乐,朕为民父母,也自安乐,不须听那丝竹管弦之声,自然快活,天下极乐的事,也就在这里面了。”此与民同乐之道,而不徒以九重之贵、四海之富,自奉其身者也。夫前代中主,莫不挟其贵以侮百姓,而太宗欲教以礼义,使之皆贵;莫不恃其富以夺百姓,而太宗欲导以生养,使之皆富;莫不溺于声色以为娱乐,而不恤其民,太宗乃以家给人足为乐,胜于听丝竹管弦。为人君者,能常存此心,天下岂有不治者哉!
【原文】
二月,上问谏议大夫褚遂良曰:“舜造漆器,谏者十余人。此何足谏?”对曰:“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将以金玉为之。忠臣爱君,必防其渐,若祸乱已成,无所复谏矣。”上曰:“然。朕有过,卿亦当谏其渐。朕见前世帝王拒谏者,多云业已为之,或云业已许之,终不为改。如此,欲无危亡,得乎!”
■张居正直解
业,是已成的意思。贞观十七年二月,太宗问谏议大夫褚遂良说:“昔帝舜始造漆器,其臣谏者十余人。一器之微,何关得失,而纷纷论谏如此?”遂良对说:“人君好尚,所系甚大,惟崇尚节俭,乃是治安之本;若崇尚奢侈,便是危亡之本。以漆为器,虽未至奢侈,然为漆器不已,必将以金玉为之,是乃奢侈之渐也。大凡忠臣爱君,惟恐德业不成,故不待其过失昭彰,方去救正,只从那微细的去处,预先提防,如费用稍有不节,便恐渐入于奢侈;起居稍有不敬,便恐渐流于怠荒;闻直言稍不乐从,便恐渐至于拒谏;任君子稍有疑贰,便恐渐惑于谗邪,是以朝夕图惟,必防其渐。若使见之不早,防之不豫,至于大坏极蔽,祸乱已成,则虽有爱君之心,无所复用其谏矣。”于是太宗说道:“卿之言,说的极是。朕一日万几,岂能无过,卿亦当谏其渐。每见前世帝王,拒阻谏诤者,多以成心为主。或是政事有当改行的,只说业已做就了;诏旨有当改正的,只说业已许他了,文过遂非,终不为改。如此,则君德必然日损,政事必然日非,欲无危亡,其可得乎!”这一段说话,于人臣忠君爱国之心,人君防微杜渐之道,最为明切,不可不深体也。
【原文】
上曰:“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谄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辏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
■张居正直解
辐,是车轮中木。辏,是集。太宗谕群臣说:“人主居万民百官之上,应接事务,只有一个心,下面小人,欲希图富贵,千方百计,只要引诱君心,把那许多不好的事,来攻之者甚众。故人主或好武功,他便以勇力来动之;或好谈论,他便以口辩来动之;或喜人赞扬,便献其谄谀,称颂功德,以迎合之;或略可欺瞒,便行其奸诈,颠倒是非,以蛊惑之;或意向有所偏好,便以各样嗜欲,如声色、器玩、宫室、游幸等事来奉承之。以众人之巧计,攻人主之一心,就如那车轮众辐,都攒凑做一处,各人都要求售其计,以图得上心,而规取宠禄。人主少有懈怠,一时不隄防他,这几件中,但只有一件引动,则君心迷惑,政事废弛,危亡之祸,随之而至矣,此君道之所以为难也。”这一段,是论人君当持守此心的意思,太宗天性英明,又历练世故,下人的情状,都看得透彻,然犹虑攻之者众,自觉其难,不敢少有懈怠,此其所以成贞观之治也。有天下者,能以此言常自警省,则众欲之攻,何足以动之哉!
【原文】
李世尝得暴疾,方云须灰可疗,上自剪须,为之和药。世顿首出血泣谢。上曰:“为社稷,非为卿也,何谢之有!”世尝侍宴,上从容谓曰:“朕求群臣可托幼孤者,无以逾公。公往不负李密,岂负朕哉!”世流涕辞谢,啮指出血,因饮沉醉,上解御服以覆之。
■张居正直解
这一段,是记太宗信任功臣的意思。那时李世忽然得个病症,甚是危急,医方上说:用人须烧灰,可治此病。太宗只要世的病好,就将自己的须剪与他和药。世病愈,感太宗这等恩眷,叩头出血,涕泣谢恩。太宗说:“朕赖卿以安社稷,卿安则社稷安,今剪须以治卿病,乃是为着社稷,非是为卿一身也,何用叩谢!”一日世侍太宗饮宴,情意欢洽,太宗从容向世说:“朕在位久,太子幼弱,朕为社稷远虑,遍求群臣中,可付托以幼孤的,莫过于卿。记卿往时在李密部下,那时李密败降,卿据守其地,尚念这土地人民,原是李密的,虽决计来降,然不欲邀功,必启李密自献,不负他一时恩德。况今朕之待卿,忘形迹,披腹心,义虽君臣,恩同父子,卿岂不尽忠于朕所托之幼孤,而负朕恩德哉!”世见太宗这等信任他,不胜感激,既荷知遇,又怕不能胜任,遂流涕辞谢,乃自啮其手指,至于出血,以见此身可捐,此恩不可负的意思。因忘分尽欢,无复疑忌,饮至沉醉,昏卧殿上,太宗就解脱自己所御的袍服,以覆盖之。一时君臣之遇,真不啻家人父子之亲也。夫君之待臣如此,人臣有不感戴上恩,而誓死图报者,此岂有人心者哉!
【原文】
上谓侍臣曰:“朕自立太子,遇物则诲之。见其饭,则曰:‘汝知稼穑之艰难,则常有斯饭矣。’见其乘马,则曰:‘汝知其劳,不竭其力,则常得乘之矣。’见其乘舟,则曰:‘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民犹水也,君犹舟也。’见其息于木下,则曰:‘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
■张居正直解
太宗既立晋王为太子,一日谕侍臣说:“朕自立太子之后,凡遇一物一事,必委曲诲谕之以启发他的志意。如见太子进膳,就教之说:‘农夫终岁勤苦,耕耘收获,种得谷成方有此饭,汝若用饭之时,即念稼穑艰难,此饭不容易得,推此心去体恤农夫,节省用度,则天禄可以永保,而常得用此饭矣。’如见太子乘马,就教之说:‘马虽畜类,亦是生命,所当爱惜。汝若乘马之时,即念此马之劳,驱驰有节,不尽其力,则马不至于困敝,而常得乘之矣。’如见太子乘舟,就教之说:‘水本以载舟,故舟藉水以运,然而水亦能覆舟,则舟不可倚水为安。那百姓每就譬之水一般,为君上的,譬之舟一般,君有恩德及民,则民莫不戴之为君,若是暴虐不恤百姓,则人亦将视之为寇仇而怨叛之。譬之于水,虽能载舟,亦能覆舟,不可不慎也。’如见太子息阴于树下,就教之说:‘木生来多有枉曲,惟匠氏以绳墨正之,则斫削的端正,可为宫室器物之用。人君生长深宫,未能周知天下之务,行事岂无差错,惟虚心听从那辅弼谏诤之臣,则智虑日明,历练日熟,自能遍知广览而成圣人矣。这是《书经》上的说话,不可不知也。’”太宗教诲太子,其用心谆切如此,惟以太子将有君人之责,故欲成就其德而诲之,不得不详耳。况于人主之身,正天下安危所系,岂豫养者所可比!诚能因物自警,如太宗之所指,则其为进德讲学之助,岂浅浅哉!
【原文】
十八年,上曰:“盖苏文杀其君,残虐其民,今又违诏命,不可不讨。”褚遂良曰:“陛下指麾则中原清晏,顾盻则四夷聋服,威望大矣。今乃渡海远征小夷,万一蹉跌,伤威损望,更兴忿兵,则安危难测矣。”李世劝上伐之。上欲自征高丽,褚遂良上疏谏,上不听。
■张居正直解
高丽国,即今朝鲜。贞观十八年,太宗将征高丽,先与群臣商议说:“今高丽乱臣盖苏文,弑其君高武,残虐其国中百姓,又无故兴兵,侵扰新罗的疆界。朕特遣使谕使罢兵,盖苏文抗违诏命,不肯听从。这等凶暴梗化之人,法不可容,朕为华夷之主,岂可不声罪致讨。”褚遂良谏说:“陛下初起晋阳,平定海内,但一举手指麾,中原便清肃晏安,一举目顾盻,四夷便恐惧畏服,这是何等威望,震古耀今,盛大无比。今区区东夷,限隔辽海,乃劳王师渡海远征,冒风涛之险,以问罪于小夷,若能指期克捷,似无不可,设或不虞,万分之中,一有挫折,彼小夷得以藉口,说大唐天子也无奈我何,岂不伤损了威望。到那时节,甘休不得,更起忿兵,夫兵忿者败,臣恐胜负安危,难以逆料,非万全之计也。”彼时朝臣皆以征辽为不可,独李世劝太宗发兵讨之,盖世武人,识见不足,太宗以其意与己合,遂决计亲征。褚遂良退而上疏说:“天下譬如一身,四夷乃身外之物,高丽诚有罪,必要征他,只消发四五万兵,遣一二员将帅便了,何至劳车驾亲行。”然此时太宗之意已决,终不能听从也。盖太宗平生,百战百胜,当时群雄如李密、王世充等,与我角力者,今皆削平,四夷如突厥、吐蕃等,为我借资者,今皆臣服。独高丽僻处东隅,隋炀帝竭天下之力以从事于此,而不能克,今幸当其危乱之时,又恃我富强之力,以为取之若振槁,可以震动四方,夸耀千古也。故虽在位既久,而雄心未忘,至于劳万乘而不辞,违群议而自用,卒之辽左无功,竟以天下之众,困于小夷,终其身悒郁追悔,皆一念好大喜功之心为之也。有天下者,可不戒哉!
【原文】
上好文学而辩敏,群臣言事者,上引古今以折之,多不能对。刘洎上书谏曰:“帝王之与凡庶,圣哲之与庸愚,上下悬绝。是知以至愚而对至圣,以极卑而对极尊,徒思自强,不可得也。陛下降恩旨,假慈颜,凝旒以听其言,虚襟以纳其说,犹恐群下未敢对扬;况动神机,纵天辩,饰辞以折其理,引古以排其议,欲令凡庶何阶应答!且多记则损心,多语则损气,心气内损,形神外劳,初虽不觉,后必为累。”上飞白答之曰:“非虑无以临下,非言无以述虑,比有谈论,遂致烦多,轻物骄人,恐由兹道,形神心气,非此为劳,今闻谠言,虚怀以改。”
■张居正直解
飞白,是字体。史臣记太宗天性嗜好文学,辩论敏给,遇群臣奏事,必援引古今,与之折辩,群臣多不能对。侍中刘洎上疏谏说:“凡人名分相同,智识相若,方好彼此往复辩论。若乃帝王之与凡庶,圣哲之与庸愚,势位智识,上下相去,悬绝甚矣。故群臣奏事于明主之前,乃是以至愚而对至圣,以极卑而对极尊,堂陛既已森严,才识又复短浅,往往慑于天威,仓惶失措,徒欲勉强自效,不可得也。陛下于群臣论奏,虽明降恩旨,假借慈颜,凝旒静听,使之得尽其词,虚襟广纳,使之得行其说,犹恐群下不能对扬休命。况复内动神机,外纵天辩,文饰词说以屈其理,旁引古事以排其论,却教那凡庶之流何由应答,而尽其所言哉!然此不但失待下之体,亦非自养之道。盖记闲事太多,则心必为所损,言语太多,则气必为所损,心气既内损,又且外敝形神,虽今日春秋鼎盛,不觉其劳,然日积月引,久后必受其累矣。”太宗见刘洎所言,剀切忠爱,乃自写飞白字答之说:“人君居上临下,若于所陈章奏,不加思虑审究,中间取舍,岂能无失。然思虑在心,若非言语,又无以发之,所以近来每有谈论,遂致烦多,由此不改,将至于矜己傲物,恃才陵人,诚有如卿之言者,若形神心气,则不以此为劳也。今既闻忠谠之言,即当虚怀以改。”夫天下事重,万机至繁,若非君臣相与当面商确,岂得事事停当,但或以才辩高人,而果于自用,则臣下反不得尽言,此刘洎之所为惓惓于太宗也。
【原文】
上以辽左不能成功,深悔之,叹曰:“魏徵若在,不使朕有是行也!”乃驰驿祀徵以少牢,复立所制碑。
■张居正直解
高丽国在辽水之东,故称辽左。少牢,是羊。魏徵平生能直言极谏,面折廷争,太宗甚重之,但有举动过差处,常怕他知道,或未行而止,或因谏而罢,就是太宗决意要做的,若于事理未当,他也能极力挽回。魏徵没后,太宗眷念不忘,亲制碑文,立于墓所,表扬他平生好处,后乃被人谗谮,把这碑仆了。及车驾亲征高丽,无功而还,止取得盖州、辽州二城,反折了许多人马,大损威望,太宗深自追悔,却思量起魏徵来,叹息说道:“朕此一行,轻举妄动,若魏徵尚在,必能谏阻,不使朕有是行也!”于是遣人驰驿到魏徵墓所,祭以少牢,仍将前时御制的碑文,立于墓上,以见追思魏徵之意。大抵忠鲠之臣,人主所畏惮,当其时为苦口之言,逆耳之听,若龃龉而难入,然徐而思之,裨益甚大。盖惟心有畏惮,则事无过差,一举一动,必然斟酌停当,而可免于后悔,然非明圣英断之君,能省身克己,改过不吝,从善如流,亦未有不后事而追悔者也。如唐太宗造次征辽,功隳而后思魏徵;唐玄宗仓皇幸蜀,乱成而后思张九龄,亦无及矣。故为人主者,必持志养心,惩忿窒欲,不以强盛而骄,不以治平而怠,常若法家拂士之在侧,师保箴规之在耳,则何至有后事之悔哉!
【原文】
萧瑀,性狷介,与同僚多不合,尝言于上曰:“房玄龄与中书门下众臣,朋党不忠,执权胶固,陛下不详知,但未反耳。”上曰:“卿言得无太甚!人君选贤才以为股肱心膂,当推诚任之。人不可以求备,必舍其所短,取其所长。朕虽不能聪明,何至顿迷臧否乃至于是!”
■张居正直解
史臣记特进萧瑀天性狷洁孤介独行己意,不能谐俗,与同僚共处,多不相合。一日奏太宗说:“陛下以房玄龄为勋旧,信任不疑,却不知他与中书门下诸臣结成朋党,不肯尽忠朝廷,执掌大权,私意胶固,其所行的事,陛下不得详知。看他专擅之状,已甚明著,但未至于反耳。”太宗闻萧瑀之言,心甚不悦,面斥之说道:“卿之所言,岂不太过!人君选择贤才,置之辅弼,托以为股肱心膂,当推一片诚心去委任他,方肯尽忠为国,无所顾忌。若一心以用之,又一心以疑之,人臣谁不解体。且人之才行,本不能全,有所长,必有所短,用人者岂可求全责备,只宜略其所短,取其所长,然后人人得以自效。若将那好处不说,只就其一事之短,以概人之平生,则天下无可用之人矣。朕因玄龄忠谨,所以倾心委任,你却说他朋党不忠,是朕之用人贤否混淆、邪正颠倒矣。朕虽不能聪明,无帝王知人之哲,亦岂应顿迷贤否,至于如是!卿之所言不亦过乎?”按玄龄奉公体国,知无不为,诚一代之贤相,萧瑀乃以素不相合而极力攻之,使非太宗之明哲,鲜不为所惑矣!夫自古以来,攻任事之臣者,大率有二:非诬之以专擅,以动人主之心,则指摘其一言一行之失,以掩其所长。故任人之道,莫善于推诚,莫不善于求备,能推诚而器使,则二者之言,无由而入矣。太宗数语,真可为万世法也。
【原文】
齐州人段志冲上封事,请上致政于皇太子。太子闻之,忧形于色,发言流涕。长孙无忌等请诛志冲,上手诏曰:“五岳陵霄,四海亘地,纳污藏疾,无损高深。志冲欲以匹夫解位天子,朕若有罪,是其直也;若其无罪,是其狂也。譬如尺雾障天,不亏于大;寸云点日,何损于明!”
■张居正直解
齐州,即今山东济南府。封事是奏章。亘字解做遍字。疾是毒害之物。太宗在三代以后,可谓希世贤君,但其末年,征伐并兴,土木继作,以此稍失人心。那时齐州有个狂人,叫做段志冲,无故上本,说太宗在位日久,厌倦政事,莫若自家退闲,及早把这天下传与皇太子罢。太子闻得这话,甚不自安,心切忧惧,形于颜色,每一发言,辄为流涕。国舅长孙无忌等,请太宗诛戮此人以正典刑,太宗不听,手诏答说:“五岳为群山之宗,陵逼霄汉,何等高峻;四海为众水之会,横亘地脉,何等深广。这五岳四海,也容纳那污浊的,也包藏那疾恶的,然岳常自高,海常自深,何曾有纤毫亏损。今志冲乃一匹夫耳,就要朕解去大位,使天子退闲,此不必论其言之是非,但当自省朕之罪过。若朕果有罪,天心弃之,民心厌之,要是他正直敢言也,直的固不当诛;使朕果无罪,上不负天,下不负民,便是他颠狂妄言也,狂的亦不必诛。天下后世,自有公论,区区狂言,岂足为轻重。譬如天被尺雾障蔽,依旧是这等广大,不因此而少亏;日被寸云点缀,依旧是这等光明,不因此而少损。今只当置之不问便了,何用诛戮!”然志冲狂言,不但不足以累太宗,天下后世,因此益见太宗度量之大,识见之明,能容人所不能容,忍人所不能忍,出于寻常世主万万也。
【原文】
二十二年正月,上作《帝范》十二篇以赐太子,曰《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戒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崇文》;且曰:“修身治国,备在其中。一旦不讳,更无所言矣。”又曰:“汝当更求古之哲王以为师,如吾,不足法也。夫取法于上,仅得其中;取法于中,不免为下。吾居位以来,不善多矣,锦绣珠玉不绝于前,宫室台榭屡有兴作,犬马鹰隼无远不致,行游四方,供顿烦劳,此皆吾之深过,勿以为是而法之。顾我弘济苍生,其益多;肇造区夏,其功大。益多损少,故人不怨;功大过微,故业不堕;然比之尽美尽善,固多愧矣。汝无我之功勤而承我之富贵,竭力为善,则国家仅安;骄惰奢纵,则一身不保。且成迟败速者,国也;失易得难者,位也;可不惜哉!可不慎哉!”
■张居正直解
这一段,是记太宗教诲太子的事。贞观二十二年正月,太宗自作一书,叫做《帝范》,凡十有二篇赐与太子。第一曰君体,言人君当正身修德,以端万化之原;其次曰建亲,言人君当敦睦宗藩,以固本支之祚;其次曰求贤,盖得贤者昌,故必广求人才,以资理道;其次曰审官,盖知人则哲,故必甄别贤否,以正官常;其次曰纳谏,盖从谏则圣,故言路不可不开;其次曰去谗,盖偏信生奸,故谗佞不可不远;其次曰戒盈,言满则必覆,当持之以戒慎;其次曰崇俭,言富不期侈,必守之以撙节;其次曰赏罚,盖赏罚人主之大权,故必当其功罪,而后人心服;其次曰务农,盖农桑天下之大本,故必使之力本,而后百姓足;其次曰阅武,言肄兵讲武,以备非常,帝王之武功也;其次曰崇文,言重道隆儒,以施教化,帝王之文德也,其书中篇目如此。因教太子说:“这十二篇书,帝王修身治国的道理备在其中。我若一旦不讳,临终之时也更无别言嘱咐,只是这一部书就尽了。”又命太子说:“汝当更求古之贤哲帝王以为师,如我为君,不足法也。盖取法那上等的人,仅能成中等,若取法那中等的人,将不免为下等矣,岂可不求法乎上哉!我自居位以来,所为不善的事多矣:如古人不贵异物,贱用物,而我锦绣珠玉,不绝于前;古人不作无益害有益,而我宫室台榭屡有兴作;田猎本非美事,我则犬马鹰隼无远不致;巡幸民之所苦,我则行游四方,供顿烦劳。这都是我之深过,汝不可当做好事去仿效。然我所以不败者,盖隋政不纲,天下大乱,我能翦除暴乱以拯济苍生,其有益于民甚多;混一土宇以创造华夏,其有功于世甚大。后来虽有这些过失,却以益人处多,损人处少,故人心不怨;有功处大,有过处微,故基业不堕;若比那古帝王尽善尽美,无一事之可议者,则羞愧多矣。汝不曾有我之功勤,而承受我之富贵,从此竭力为善,则国家仅可少安;若再骄惰奢侈,则一身恐不自保。且成之甚迟、败之甚速者,国家之业也;失之甚易、得之甚难者,天子之位也;岂可不自爱惜哉!岂可不自慎重哉!”太宗之教太子,恳切如此,盖开创之君,以百战得天下,故知大业难成,天位难保,是宜其言之谆谆也,使继体守成者,能一一遵而行之,则何至于颠覆哉!伊尹之告大甲曰:“率乃祖攸行。”傅说之告高宗曰:“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有天下者,不可不深长思矣。
【原文】
上营玉华宫,务令俭约,惟所居殿覆以瓦,余皆茅茨。徐惠以上东征高丽,西讨龟兹,翠微,玉华,营缮相继,又服玩颇华靡,上疏谏,其略曰:“以有尽之农功,填无穷之巨浪;图未获之他众,丧已成之我军。昔秦并吞六国,返速危亡之基,晋武奄有三方,翻成覆败之业;岂非矜功自大,弃德轻邦,图利忘危,肆情纵欲之所致乎!”又曰:“珍玩伎巧,乃丧国之斧斤;珠玉锦绣,实迷心之酖毒。”又曰:“作法于俭,犹恐其奢;何以制后!”上善其言,甚礼重之。
■张居正直解
徐惠,是贤妃徐氏,名惠。龟兹,音丘慈,是西域国名。翠微宫、玉华宫,都是京师游幸的去处。鸩鸟的羽有毒,入酒中能杀人,叫做酖毒。太宗晚年颇兴土木,尝选胜地,营造玉华宫一所,戒饬督工诸臣,务从俭约,惟是临御的正殿覆盖用瓦,其余的皆用茅草苫盖,虽极节省,然所费亦不少矣。那时宫中有个贤妃徐氏名惠者,甚有贤德,读书能文,见太宗东征高丽,西讨龟兹,外面征伐不息,又作翠微宫、玉华宫,内里营缮相继,又御前服饰器玩,俱尚华靡,渐见奢侈成风,乃上疏规谏,其大略说道:“农夫终岁劳动,所得几何?今征辽之役,乃裹粮渡海,轻冒不测,往往漂没,把这有限的农功,填委在那无涯巨浪之中,岂不可惜!我军几年训练方才成就,今即用以东征西伐,要四夷臣服,然他方之众,未必便来臣服,而我训练已成之军,反先自丧失了,岂不可悯!昔日秦始皇并吞了韩、赵、魏、楚、齐、燕六国,天下一统,似可无虞,乃仅二世而亡,曾不旋踵,其速如此;晋武帝奄有了魏、蜀、吴三方,天下一统,似可无虞,乃仅数传而灭,覆败之祸,若在朝夕,这是何故?盖秦始皇既灭六国,矜其功高,恃其势大,不务修德保邦而轻弃之,心以强盛而骄,故方兴而忽亡;晋武帝既平吴蜀,止顾目前利便,遂忘意外之变,不悟危亡所伏,而快意荡情,纵肆无极,武备弛于外,女谒盛于内,心以治平而怠,故方成而遽败,此前事之明鉴也,可不戒哉!”疏中又说:“人知斧斤之能伤物,不知珍玩之器、技巧之工,非但耗蠹财力,亦且妨废农桑,也能断丧人国,如斧斤一般。人主好此,是怀斧斤以自戕也。人知酖毒之能害生,不知珠玉之宝、锦绣之华,非但诱引耳目,亦且蛊惑志意,也能迷乱人心,如酖毒一般。人主好此,是饮酖毒以自害也。”又说:“人主创业垂统,乃后世子孙所观望,顾其作法者何如,诚使躬行节俭,以为后世表率,尚恐子孙每生长富贵,渐忘艰难,日盛一日,以至于奢;若作法于前者,先自奢侈,则后来骄溢,何所不至,动以祖宗藉口,谁能裁制之,诚不可不慎也。”其言词剀切如此。太宗道他说得好,甚加礼重焉。按徐妃虽一妇人,乃其告太宗者,类皆格言,有裨于君德治道,人主所当朝夕体念者也。
【原文】
房玄龄疾笃,谓诸子曰:“吾受主上厚恩,今天下无事,惟东征未已,群臣莫敢谏,吾知而不言,死有余责。”乃上表谏,以为:“陛下每决一重囚,必令三覆五奏,进素膳,止音乐者,重人命也。今驱无罪之士卒,委之锋刃之下,使肝脑涂地,独不足愍乎!向使高丽违失臣节,诛之可也;侵扰百姓,灭之可也;他日能为中国患,除之可也。今无此三条而坐烦中国,内为前代雪耻,外为新罗报仇,岂非所存者小,所损者大乎!愿陛下许高丽自新,倘蒙录此,死且不朽!”上自临视,握手与诀,悲不自胜。薨。
■张居正直解
太宗晚年,征讨高丽,不能成功,又选将练兵,欲图再举,海内为之骚然。那时宰相房玄龄得病沉重,因与诸子说:“吾奉事主上,三十余年,荷蒙厚恩,不能图报,如今天下已定,无事可言,只是东征辽左,不肯休兵,在廷群臣,惟恐违拂意旨,不敢进谏,我既知其不可,若是终于无言,虽死亦有余责矣。”因上一表谏说:“陛下盛德宽仁,每决一重囚定要三覆五奏,始命行刑,且为之进素膳,止音乐,无非怜悯人性命的意思。今辽左之役,兴师不已,驱迫那无罪的士卒,委弃在锋刃之下,任他身死草野,肝脑涂地,这许多性命,独不可怜悯乎!夫不忍一囚之死,而忍三军之命,陛下之心,必有不能安者矣。然天下之事,亦有出于不得已者,向使高丽违失臣节,不肯奉顺朝廷,诛其罪可也;或是侵犯边境,扰害百姓,灭其国可也;或是他兵势强盛,他日能为中国之害,及早除之亦可也。今高丽既不曾失了臣节,又不曾侵扰百姓,蕞尔小夷,又不能为我患害,三者无一于此,而坐烦中国之民,以事无用之地,内则因隋朝不能平定,而为之雪耻,外则因新罗被其侵伐,而为之报仇,岂非所存者小,所损者大乎!愿陛下因高丽服罪,计其自新,休兵息民,以固根本,自然华夷庆赖,远迩得安。臣临终之言,倘蒙录用,虽死亦不朽矣!”表上,太宗闻知玄龄病重,遂幸其所居,亲握其手,与之为别,悲痛之怀,不能自胜。玄龄遂薨。然辽左之师,自是亦不复出矣。夫玄龄以济世之才,遭不世出之主,佐成帝业,遂致升平。三十余年,惟幄密勿之中,所以弥纶匡赞者,世皆不得而闻,所以号为贤相,而无迹可寻。至于一息尚存,而犹忧念国家,冀以垂绝之言,动人主之听,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者矣,岂非万世人臣之轨范哉!
■张居正直解
名治,太宗第九子,在位三十四年。
【原文】
永徽元年正月,上召朝集使,谓曰:“朕初即位,事有不便于百姓者悉宜陈,不尽者更封奏。”自是日引刺史十人入阁,问以百姓疾苦,及其政治。有洛阳人李弘泰诬告长孙无忌谋反,上立命斩之。无忌与褚遂良同心辅政,上亦尊礼二人,恭己以听之,故永徽之政,百姓阜安,有贞观之遗风。
■张居正直解
朝集使,是各处朝觐官。刺史即今之知府。高宗永徽元年正月,召天下朝觐官面谕之说道:“朕今初即位,要为天下兴利除害,作新化理,以永保我皇考洪业。但朕生长深宫,外面的事,未能周知,尔等分职四方,于凡民情苦乐、政令得失,必能知其详细,除事体停当,百姓称便的,都照旧执行。外若事有不便于百姓,或建置非宜,所当更革;或措理未善,所当改定;或行之已久,而时势不同;或法意本良,而条理未备,尔等须一一为朕据实陈奏。若地方事多,奏对之间,一时仓卒不能尽陈者,更须具疏实封奏闻,庶乎朕虽不出户庭,得以尽知天下之事。”高宗既宣谕众朝觐官,从此后遂每日引诸州刺史十人,使由阁门见于便殿,问以百姓每所患苦的情状,及刺史所施行的政治,究观其可否如何,用知他才调短长,人品高下,以为黜陟兴革的张本,其留心吏治,勤求民瘼如此。又用先帝顾命大臣长孙无忌、褚遂良为相,那时有洛阳人李弘泰,诬告长孙无忌谋反。高宗知无忌忠勤为国,更不推究,即时传命将弘泰处斩,使小人不敢妄生谗谤,摇动朝廷。无忌与遂良同心协力,辅佐新政。高宗亦尊重二臣,优加礼貌,恭己南面,凡朝廷事务,虚心委任,听其裁决,绝无嫌疑,其信任贤臣,不惑谗间又如此。所以永徽初政清明,百姓每阜盛安乐,有太宗贞观之遗风焉。夫笃信耆旧,以端化理之本原,博访外臣,以悉闾阎之利病。高宗初年,励精图治如此。使能持之有常,其盛德可少訾哉!惜乎溺爱衽席,渐不克终,无忌、遂良,竟见疏弃,孽后干政,宗社几危,可为永鉴也。
【原文】
显庆元年,上谓侍臣曰:“朕思养人之道,未得其要,公等为朕陈之!”来济对曰:“昔齐桓公出游,见老而饥寒者,命赐之食。老人曰:‘愿赐一国之饥者。’赐之衣,老人曰:‘愿赐一国之寒者。’公曰:‘寡人之廪府安足以周一国之饥寒!’老人曰:‘君不夺农时,则国人皆有余食矣;不夺蚕桑,则国人皆有余衣矣!’故人君养人,在省其征役而已。”
■张居正直解
显庆元年,高宗谕侍臣说道:“朕为天下之主,常思惠养小民,使之各得其所,但不得其要,卿等宜为我言之。”中书令来济对说:“养民之道无他,惟在不扰而已。昔者齐桓公出游郊外,见一个年老的人,饥寒可悯,桓公命赐之以食,那老人说:‘国中之人,不独我一人受饥,愿赐一国之饥者。’桓公又赐之以衣,那老人说:‘国中之人,亦不独我一人受寒,愿赐一国之寒者。’桓公说:‘寡人仓廪府库,所积有限,安足以遍一国之饥寒!’那老人说:‘所谓赐之以食者,不必分君之粟米,以济人之饥;所谓赐之以衣者,亦不必分君之布帛,以济人之寒也。只想那百姓为何受饥,因不得力农故耳。为民上者,但能不夺其务农之时,使得尽力于畎亩,则粟米丰登,而国人皆有余食,这就是君赐与他食了,何必人人而食之哉!百姓为何受寒?因不得蚕绩故耳。为民上者,但能不夺其蚕桑之时,使得尽力于纺织,则布帛充足,而国人皆有余衣,这就是君赐与他衣了,何必人人而衣之哉!’观老人之言如此,可见人君欲养天下之民,不在于家赐而人给之,只是体恤下民,善立法治,省其征求,使财不竭于暴敛,省其徭役,使力不困于公家,则民皆乐业安生,而衣食自足,所谓养民之道,莫要于此矣。”夫来济以省征役为养民之要,其言固已甚当,然非省费用则不能省征求,非省工作则不能省徭役。必须将用度之过当者,皆为撙节,然后费出有经,而征求可薄;工作之不急者,一切停罢,然后征调有度,而徭役可轻。此又济之所未及也。
【原文】
麟德元年,初,皇后能屈身忍辱,奉顺上意,故上排群议而立之;及得志,专作威福,上欲有所为,动为后所制。自是上每视事,则后垂帘于后,政无大小,皆预闻之。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生杀,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
■张居正直解
这一段,是记武后擅权之由,以著唐家的祸本。高宗麟德元年,此时武后裁决政事,权侔人主。史臣追述其初时,武后以太宗才人废弃为尼,因高宗后王氏与萧淑妃争宠,荐引入宫。武后巧慧有机权,能自甘卑屈,忍受耻辱,委曲奉顺人主的意思,得其欢心。以此高宗被他蛊惑,大见宠幸,拜为昭仪,就要废了王皇后、萧淑妃,立他为皇后。那时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极力谏止,高宗不听,竟排斥众议,册立武氏为皇后。武后既已得志,便肆无忌惮,乘高宗之昏,窃弄权柄,遍置私人,内杀皇后、萧淑妃,外杀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专作威福,但是高宗要做的事,动辄为他所牵制,不得自由。高宗怒其专恣,尝命近臣上官仪草诏欲废之,竟为武后所胁沮,反诛了上官仪。自此以后,高宗每出临朝视事,武后便随出垂帘坐于其后,外廷政事,不论大小,皆得预闻。高宗昏庸,又都委他裁决,以此天下大权悉归中宫,凡官员之黜陟、刑狱之生杀,都决断于武后之口,天子不能做主,但拱手听命,尸位而已。于是中宫之尊,与天子并,内外臣民称为“二圣”,而威福之柄,不白天子出矣。《易经》上说:“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书经》上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自古妇人不与外事,阴于阳位,鲜有不致祸败者。唐自武后专政之后,遂以女主临朝,革唐为周,实开辟以来所未有之大变,然原其始,则高宗一念之嬖爱为之也。是以人君必清心寡欲,贵德贱色,修身齐家,谨于幽独之中,察于燕私之际,使妇不得乘夫,内不得干外,然后君权无旁落,而宗社可常保也。
【原文】
时承平既久,选人益多。是岁,司列少常伯裴行俭始与员外郎张仁祎设长名姓历榜、引铨注之法,又定州县升降、官资高下。其后遂为永制,无能革之者。大略唐之选法,取人以身、言、书、判,计资量劳而拟官。始集而试,观其书、判;已试而铨,察其身、言;已铨而注,询其便利;已注而唱,集众告之。各给以符,谓之告身。
■张居正直解
这一段,是记唐时选法之详。司列少常伯即吏部侍郎。告身即今之诰敕。唐初承兵革之余,人不乐仕,候选者少。到高宗时,天下承平日久,入仕之途渐广,每年应选的人数,比旧增多。是岁,司列少常伯裴行俭与吏部员外郎张仁祎,见人材壅滞,乃调停斟酌,设为长名姓历榜法,以定其留放,引铨注之法,以为之规格,又将州县大小分为八等,因量官资除授,如资望高者,授以上等州县,资望卑者,授以下等州县。自二人更定,此法甚为便利,以后吏部铨选,遂守以为定制,无有能变之者。大抵唐之选法,其取人有四:一曰身,是观其仪状;二曰言,是听其应对;三曰书,是试其书写;四曰判,是考其批判,合是四者,又计其资俸之浅深,量其效劳之多寡,而后拟官以授之。每年十月以里,天下候选人员,皆集于吏部,选至三月而尽。初集则先考试,所谓观其书、判是也,已试而后铨择,所谓察其身、言是也,已铨而后填注,面问其地方相宜、官资相当与否,以注其阙;已注而后唱名,使选者皆集,各以其官告之,于是上问下省审定,请旨奉行,各给敕文,以为符验,叫做告身。其详节如此。盖辨官论材,是朝廷第一要务,固贵处得其当,犹须任得其人。当时裴行俭有知人之明,其详品士类,必以器识为先,而浮华浅躁之流,虽材不取。故唐初以来,掌铨者以为称首,固不专恃立法之善而已。自此以后,铨总之法益密,而伪滥之途益增,至于糊名易书、假手代进,而所谓身、言、书、判者,亦不过文具而已,则任法之不如任人可见矣。
【原文】
上既封泰山,欲遍封五岳,监察御史里行李善感谏曰:“数年以来,菽粟不稔,饿殍相望,四夷交侵,兵车岁驾;陛下宜恭默思道以禳灾谴,乃更广营宫室,劳役不休,天下莫不失望。”上虽不纳,亦优容之。自褚遂良、韩瑗之死,中外以言为讳,无敢逆意直谏,几二十年;及善感始谏,天下皆喜,谓之“凤鸣朝阳”。
■张居正直解
监察御史里行,是官名,如今之试御史。菽,是豆。稔,是熟。殍,是饿死的人。此时高宗仿秦汉封禅之仪,既亲幸泰山,加上于山上以祭天,因欲并封嵩山、霍山、华山、恒山遍周五岳,遂于嵩山之南,营造奉天宫,以为驻跸之所。监察御史里行李善感上疏谏说:“封禅之举,本以天下太平告成功也。今数年以来,天下凶荒,五谷不熟,饿死的人,举目皆是,又四夷都来侵犯,我中国兵车岁岁驾行,不得休息,这等景象,岂是太平!意者天降灾谴,以为言戒。陛下正宜深居内省,端拱静默,思量治道,以消禳灾谴,庶乎天变可回,人心可慰。今乃更事巡游,广营宫室,劳役百姓,耗天下之财力,所在骚然,民不堪命,岂不大失天下仰望之意乎!”这疏内所言,高宗虽未听纳,亦宽容而不罪也。盖自高宗初年,褚遂良、韩瑗二人谏立武后,得罪贬死,由是内外群臣,以言事为忌讳,虽心知其非,未有敢违逆上意而直言极谏者,天下不闻谏疏,几二十年;至是善感始有此疏,天下闻之,莫不喜庆,比于“凤鸣朝阳”。盖凤凰之鸣,旷世而一见,善感之谏,亦数十年而始闻,诚悲其稀阔,幸其仅有,又深叹其难得也。夫言路国家之血脉也,血脉流通,则荣卫调畅,血脉壅塞,则疾病横生。今以言官之常职,比于世所希有之物,此岂盛世之事哉!故惟明主不罪逆耳之言,然后人臣敢陈苦口之说,使言路常通,则政事可无阙失而天下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