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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章上

【原文】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

■张居正直解

万章,是孟子的门人。天虽至高而仁,覆闵下所以叫作旻天。万章问说:“古称大孝莫如虞舜,然闻舜耕历山的时节,每往到田间便呼旻天而号泣。夫人情必至于抑郁无聊,莫可控诉,乃有号泣而呼天者。舜虽不得乎亲,岂没有感格的道理,却只这等号泣,何为其然也?”孟子答说:“孝子之事亲,幸而安常处顺,固是天伦之至乐,然不幸而偶值其变,则其情亦有大不得已者。盖凡人有所图为而不得,则怨生;有所怀恋而不舍,则慕生。舜惟不得于父母,其怨艾之深,思慕之切,不可解于其心,是以呼天号泣,以自鸣其悲愁困苦之意,此圣人处人伦之变,不得已而然者也。然舜之怨在于己,慕在于亲,但求所以顺乎父母,非怨父母也。万章恶足以知之。”

【原文】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

■张居正直解

长息、公明高都是古人的姓名。恝,是无愁的模样。共字,即是供字。万章不悟孟子怨慕之言,又问说:“吾闻人子事亲,见父母爱他便欢忻喜乐,常存于心而不忘。就是父母恶他,加以劳苦之事,也起敬起孝,不敢有一毫怨恨之意,这才是孝子。若以号泣旻天为怨慕,则舜之于亲犹不免有所怨乎!”孟子晓之说道:“圣人的心事,古人亦有疑而未达者。昔长息问于公明高说:‘舜往于田,则吾既已知之,若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却不知何意?’公明高答说:‘孝莫大于虞舜,其心自有独苦而难言者,是非尔之所知也。’吾推公明高未发之意,以为子之于亲,本有不可解之天性,而适当其变,则自有不容己之真情。若但恝然无愁,略不动意,薄亦甚矣!曾谓孝子而若是乎!吾想舜之存心,只说人子事亲,须要得亲之爱,我今竭力耕田,不过供子职之常事而已。今父母之不爱我,必是孝道有亏,诚意未至,不知我有何罪以至于此,求之而不得其故,此所以呼天呼父母而号泣也。我所谓怨慕者,盖怨己之不得乎亲而思慕耳,岂怨父母哉。”《书经》上说:“负罪引慝,夔夔齐栗。”正是此意,惟其责己之诚,敬亲之至,所以终能感格亲心,而成万世之大孝也。

【原文】

“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

■张居正直解

帝,是帝尧。“胥”字,解作“皆”字。迁,是移此与彼。胥天下而迁之,是把天下尽皆与之,即禅之以帝位也。孟子说:“舜之怨慕岂但躬耕历山之时为然,当四岳成荐之初,玄德升闻之日,帝尧将历试诸艰,乃使其子九男事之,以观其治外何如。二女妻之,以观其治内何如。凡百官有司牛羊仓廪莫不备具,此时舜在畎亩之中,特一耕稼之夫耳。帝尧这等奉事他,其际遇之非常如此。那时天下之士翕然向慕都来归舜,始而所居成聚,继而成邑、成都,其人心之归服如此。帝尧见舜果有圣德,将欲尽天下而移以与之,使践天子之位,其帝心之简在又如此。夫舜以匹夫之微,一旦而享富贵尊荣之极,宜何如其为乐者,乃为不得顺于父母之故,其戚戚皇皇就如穷人无所归的一般。”盖以不得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既不可以为人子,则此身无所依归,与穷人何异,其怨慕迫切之情,真有不能自解者矣。

【原文】

“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

■张居正直解

孟子承上文说:“舜起畎亩之中,而处富贵尊荣之极,乃其怨慕迫切如穷人之无归者,何哉?盖视亲为重。则视外物为轻,见可忧之在此,则不见可欲之在彼耳!夫天下之士悦而就之,是人之所欲也,舜乃视之如草芥而不足以解忧。好色是人之所欲,舜以帝尧二女为妻,其荣至矣,而亦不足以解忧。富,是人之所欲,舜有天下之大,其富极矣,而亦不足以解忧。贵,是人之所欲,舜居天子之位,其贵无以加矣,而亦不足以解忧。夫天下之人悦我,美色事我,至富至贵加我,都无足以解其忧者,则必何如而后可以自解乎?”看他心心念念只要顺着父母,感之以诚,使精神流通,无一毫间隔,谕之以道,使志意融洽,无一毫违忤,这等的才无愧于为人为子,而后怨己慕亲之念庶几可以尽释耳。夫父母未顺则中心无可解之忧,父母既顺则天下无可加之乐。舜之所以怨慕者如此。此圣人纯孝之心,非孟子其孰能知之。

【原文】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张居正直解

艾,是美好。热中,是躁急心热。孟子既推舜怨慕之心,又申赞之说道:“舜之心,不见外物之可欲,而惟知父母之当顺,其为大孝,是岂常人之所能及哉!大凡人生少时情窦未开,其良知良能,只知道慕着父母,依依恋恋不忍相离,这点纯一无伪之心,不为他念所夺,此天性之本然也。及稍长而知好色,即移其慕于少艾,而此心为情欲所诱矣。及既壮而有室家,即移其慕于妻子,而此心为室家所累矣。及出而求仕,即移其慕于事君,或不得于君而遭际不偶,便躁急心热,汲汲求用,而此心又溺于功名得失之际矣。夫人情之常,因物有迁如此。必是大孝的人,自少至老,终身只慕父母,那孩提爱亲的本心,始终如一。情欲不能为之牵,穷达不能为之变,此孝之所以为大,而超出乎寻常万万也。我观于古,惟大舜为然,盖舜自征庸之后,摄政之时,年已五十矣,而克谐以孝,爱慕其亲,犹如一日,所谓大孝终身慕父母,非舜其谁与归哉!”是可见耕田以供子职非难也,惟身处富贵而不异畎亩之中,则穷达一致,所以为难。少年而慕父母非难也。惟年至衰老而不异幼冲之日,则始终一节,所以为难。古今帝王独称舜为大孝,正以其能为人之所难耳。欲尽天子之孝者,当以虞舜为法。

【原文】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

■张居正直解

怼,是仇怨。万章问于孟子说:“婚娶人道之常,然未有不禀明于父母者。《诗·国风·南山》之篇有云:‘娶妻(当)如之何?必告(于)父母。’而后敢娶。诚如《诗》之所言,能尽人子之礼而不失者,当莫如大舜矣。舜乃不告父母,而娶帝尧之二女,似与诗之所言,大相违背,此何说也?”孟子答说:“告而后娶,婚礼之常。舜之所处人伦之变。盖舜父母顽嚚,每有害舜之心。若禀命而娶,必不听从,竟至于不得娶矣。而不娶则岂可哉!盖男女屋室,上以承祖考之统,下以衍嗣续之传,乃人之大伦也。若告而不得娶,既违室家之顾,废人之大伦,又伤父母之心,致亲之仇怨。舜之处此,诚有大不得已者,于是酌量于伦理两难之地,与其告而废伦,陷身于不孝之大,宁不告而废礼,犹可以全父子之恩,此所以不告而娶也。”盖事处其变,不得不通之以权耳!岂可以禀命之常礼而概律之哉!

【原文】

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

■张居正直解

帝,指尧说。以女为人妻,叫作妻。万章又问孟子说:“舜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夫子之命,而知其为通变之权矣。当时帝尧以女妻舜,据人情之常,亦当告于舜之父母而使之知。乃亦不告而妻舜,是何意也?”孟子答说:“欲妻其子,宜通言于其父,帝尧岂不知此,但舜之亲既有害舜之心,则妻以二女,必其心之所不欲也,使帝告而后妻,顽如瞽瞍,虽不敢以臣而抗君,将必以父而制子。那时舜既不敢逆亲之命,尧亦不能强舜之从,竟至于不得妻矣!尧知其事必至于此,故可妻则妻,以君上之法治之,不必问其亲之知与不知耳!此所以不告而妻也,亦岂可以常礼概律之哉!”

【原文】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张居正直解

完,是泥补。廪,是仓房。阶,是梯。掩,是盖。象,是舜异母弟。舜所居三年成都,故叫作都君。绩,是功。弤,是雕弓。栖,是床。郁陶,是忧思郁结。忸怩,是羞愧之色。万章又问孟子说:“舜处父母之变,固子道之所难,乃其处兄弟之间,亦有非常情可测者。闻说舜之父母,偏爱少子,听象之言,每每设计害舜。一日使舜涂治仓廪,待其外屋,瞽瞍却从下面撤去梯子。纵火焚之。舜将两个斗笠自捍其身而下,幸得不死。又一日使舜掘井,舜防其害己,旁凿一穴,暗地走出,瞽瞍不知,乃下土掩盖其井。象只道舜已毙井中,自谓得计,乃夸说,今日谋盖都君于井中,皆我之功,凡都君所有之物,我当与父母共之,若牛羊、若仓廪皆以归之父母;若干戈、若琴、若弤,我自用之,二嫂娥皇、女英则使治我寝卧之榻。遂往入舜宫,欲分取所有,不意舜已先至其宫,在床鼓琴。象既见舜,无词可解,乃假意说弟因思兄之甚,气结而不得伸,故来见耳。乃其真情发见,则不觉有忸怩之色焉。此时舜更不嗔怪,却乃喜而谓之说:凡兹百官,我一人不能独理。汝其代予治之。夫怨莫深于杀身,情莫亲于托国,象欲杀舜,舜不以为怨,而反喜之如此。意者不知象之将杀己与?”孟子答说:“家庭之间其事易见,而况焚廪盖井之谋,其迹甚彰,岂以舜之大智而有不知者哉!但圣人爱弟之心根于天性而不容己,故其待弟之情联若一体而无所间,见象之忧,则己亦恻然而为之忧;见象之喜,则己亦欢然而为之喜。欣戚相关,自无形骸之隔耳。彼以思兄而来,舜亦以其来见而喜,惟知亲就之为聿,而岂暇计及于杀己之事哉?”据万章所问,其事有无虽未可知,而亦忧亦喜两言,大舜爱弟之情宛然如见,非孟子知舜之深,不能如此形容之也。

【原文】

曰:“然则舜伪喜者与?”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张居正直解

校人,是主池沼的小吏。圉圉,是困顿未舒的模样。洋洋,是宽纵。悠然,是顺适的意思。“方”字,解作“道”字。万章又问孟子说:“舜既知象之将杀己,在常情必以为深恨矣,舜顾见其来而喜之,或者内疏而外亲,伪喜而非出于诚心者与?”孟子答说:“圣人之心,纯一无伪。舜之待弟岂有伪哉。观子产处校人之事可知矣。昔者有人以生鱼馈郑子产,子产不忍戕其生,使校人畜之于池,校人乃私自烹而食之。假设其词以复命于子产说:方鱼始舍于池中,圉圉然困顿而未舒,少顷则洋洋而放纵,久之遂攸然自得而远逝矣。子产信其言,而幸鱼之得生。乃叹说:‘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而语人说:谁谓子产为智人,彼尝使我畜鱼,我既烹而食之矣,假以放鱼复命,而彼遂信之,乃叹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易欺若此,焉得为智?夫以校人欺子产之事观之。非校人智而子产愚也。校人所饰者,倘有之情;而子产所据者,可信之理。故君子虽明无不察,而或诳以理之所有,则亦间为所欺,虽未尝逆诈,而或昧之以理之所无,则必不为所罔。盖诚以待人,明以烛理,常并行而不悖也。若象执郁陶思君之言,而以爱兄之道来,此正理之所有者,也与校人欺子产之意一般,舜听其爱兄之言,以实心信之,因以实心喜之。此正可欺以其方,与子产之信校人一般。夫何伪之有哉!有伪则不足以为圣人矣。”观于此章之言,可见舜值父子之变,而能尽孝道之常;处兄弟之变,而不失友于之爱。天理人情于斯曲尽,此所以为人伦之至,而万世为父子兄弟者所当法也。

【原文】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

■张居正直解

放,是安置一方,使不得他往的意思。万章问于孟子说:“舜之弟名象者,其心傲狠,日每以杀舜为事,既欲焚之于廪上,又谋盖之于井中,处心积虑,必欲致舜于死而后已。这等的人,以情言,则为必报之深仇;以法言,则为不赦之元恶。舜既立为天子,操生杀之权,即明正其罪,亦不为过。乃仅止于放逐,安置一方,犹得保其首领,何其罚之轻也。”孟子答说:“兄弟者,天性之亲;圣人者,人伦之至。象虽有害兄之意,而舜则不失其爱弟之心。当时处象于有庳者,乃分茅胙土,封建以为一国之君耳。或者不知而谓之放。其实舜之处象原非放也。夫放之且不忍为,而况有重于放者,舜岂为之乎?子乃以常人之情度圣人,亦不知舜之心者矣。”

【原文】

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

■张居正直解

流,是遣之远去。共工,是官名。三苗,是国名。驩兜、鲧,俱是人名。幽州、崇山、三危、羽山都是四方极边的去处。有庳,是舜封象的国名。万章又问孟子说:“吾闻圣人之治天下,不以私情害公法。当舜之时,若共工、驩兜、三苗、伯鲧天下之所谓四凶也。舜于共工,则流之幽州;于驩兜,则放之崇山;于三苗,则杀之三危;于伯鲧,则诛之羽山。罪此四人,而天下之人,莫不心悦而诚服。盖为此四人者,皆凶恶不仁,天下之所共恶。舜为天下除害,所以刑当其罪,而人心咸服也。象日以杀兄为事,其凶恶不仁,可谓极矣!即与四凶同罪,何不可之有?乃封于有庳,使之治民,彼既欲杀兄,又何有于百姓!必将大肆残虐,而播恶于一方矣。有庳之民何罪,而受此荼毒,仁者固如此乎?在他人则用法以诛之,在弟则徇情以封之。不忍割一人之爱,而忍贻百姓之忧。仁人似不若是也。吾窃惑焉。”孟子答说:“处兄弟之际,只当论情,不当论法。舜之封象,是乃仁人之用心也。盖凡人于横逆之加,不胜其怨怒之意,虽或强制于外,而不能不藏宿于中。惟仁人之待弟不如此,忧喜则与之同,干犯不与之校,虽有可怒可怨之事,随即消释,未尝藏怒而宿怨也。但见其亲之爱之,务尽其友于之情,使相好而无相尤,如是而已矣!若因其仇己而待之无异于常人,是岂仁人处弟之道哉?”

【原文】

“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

■张居正直解

孟子承上文说:“仁人之于弟,固惟知亲之爱之矣。然使尊卑阔绝,则地分相隔,不可以言亲,贫富悬殊,则体恤未周,不可以言爱也。故亲之则欲其贵,使有舜位之崇,爱之则欲其富,使欲有贡赋之奉,然后友于之情始慰耳。舜封象于有庳,则富有一国,贵为诸侯,正所以致其亲爱之意也。若使身为天子,而弟为匹夫,则兄弟之间,一富一贫、一贵一贱,势分日远,而情义日疏,是岂亲爱其弟者乎?然则舜之封象,正仁人之用心也。子乃举四凶之事,而疑封象之非,其亦不达圣人之心矣。”

【原文】

“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

■张居正直解

吏,是官属。源源,是相继不绝的意思。万章又问孟子说:“如夫子之言,则舜之封象明矣,或人不谓之封,只谓之放,这是为何?”孟子答说:“舜之待弟,不独有亲爱之心,而尤有善处之术,但其用意深远,或人未能测识耳。盖象虽封为有庳之君,然不能专擅行事,有所作为。其国中的政务,则天子自命官属为之代理,但使百姓每出办赋税,以供其费用而已,此则有封之名而不任其事,享国之利,而不治其民,却似安置他的模样,故或人误以为放耳。汝谓有庳之民无罪而遭象之虐,这等看来,象虽不仁,动有所制,岂能肆虐于无辜之民哉。舜之待弟,其不以恩掩义如此。然舜虽若制之,而实所以爱之。其意以为,若使象治民理事,则守土之臣不得擅离,兄弟之情,不得浃洽,其心有不能自已者,惟其念弟之切,欲常常而见之,故不烦以民事,不限以常期,使得源源而来,可以不时相接耳。古书之辞有云:‘舜不待及诸侯朝贡之期,而以政事接见于有庳之君’,正此源源而来之谓也。”舜之待弟,其不以义断恩又如此。可见圣人以公心治天下,未尝以爱弟之故,示人以私。以厚道教天下,亦未尝以傲弟之故自处于薄,所谓仁之至、义之尽也。若汉景帝之于梁王,郑庄公之于叔假,始则纵之太过,终则治之太急,其于仁义,胥失之矣,欲尽伦者,宜以大舜为法。

【原文】

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

■张居正直解

咸丘蒙,是孟子弟子。语,是古语。蹙,是颦蹙不安。岌岌,是危殆的意思。齐东,是齐国东鄙荒陋之处。咸丘蒙问于孟子说:“尝闻古语相传有云,天下有非常之人,则必有非常之事。故君父之伦,以之加于常人,则有定分。若夫盛德之士,虽至尊如君,苟无其德,不得而以之为臣。至亲如父,苟无其德,不得而以之为子。大舜惟有圣人之德,一旦居天子之位,南面而立,尧虽为君,不得不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虽为其父,亦不得不北面而朝之。那时舜虽安于臣尧,而不能不动心于臣父。望见瞽瞍朝己,其容貌甚是颦蹙,盖有不能自安者。孔子有感于此事,因叹息说,当此之时,君失其所以为君,父失其所以为父。纲常紊乱,天下盖岌岌乎其危哉!此等言语,不识果有其事否也?”孟子答说:“否。无是理也。盖天下惟君子之言,据实而可信。此等无稽之言,断不出于君子之口,必是齐东野人,目不睹礼义之俗,耳不闻典训之言,或者有此说耳。岂可遂据之以妄议圣人也哉!”

【原文】

“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

■张居正直解

《尧典》是《虞书》篇名。放勋是帝尧之号。八音,是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样乐器之音。孟子说:“欲知舜无臣尧之事,当观尧未禅舜之时。盖方尧之举舜,舜之代尧,乃尧既老而倦于勤,舜只居摄而行其事也。当尧生存之日,舜原不曾即帝位,尧何由北面朝之乎?《虞书·尧典》上说:舜摄位二十有八年,尧乃徂落而终。国中百姓恸尧之殁,如丧父母一般,三年之间,四海断绝音乐,静密如一,更不闻有丝竹管弦之音,其思慕之深如此。据《尧典》所言,则舜之即位,在尧崩之后,不在其摄政之时明矣,何从南面而受尧之朝乎?孔子有云:‘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此古今不易之定理也。若舜既已为天子矣,及尧终之后,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行三年之丧,则是舜一天子,尧又一天子,而有二天子矣,民岂有二王之理乎?然则臣尧之说可不辩而自见其谬矣,咸丘蒙尚何疑之有?”

【原文】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

■张居正直解

诗是《小雅·北山》篇。普,是遍。率,是循。贤劳,是以贤能任劳。咸丘蒙问说:“舜无臣尧之事,则我既得闻教矣,乃其不臣瞽瞍,则尚有可疑者。北山之诗有云:‘普天之下,其地虽广,无尺地非王土,率土之滨,其人虽众,无一民非王臣。’当瞽瞍之时,舜既为天子矣,则瞽瞍亦王臣中之一人耳,乃独不谓之臣,此何说耶?”孟子答说:“诗人之指,各有攸寓,这诗所言,非天子可臣其父之谓也。乃当时大夫行役于外,为王事所迫,身任奔走之劳,而不得归养其父母。因作为此诗,其意说道,今日之事,莫非王事,凡为王臣者,都该分任其劳,何为他人皆享其逸,偏我为贤而使之独劳,更无休息之期乎?”是诗人本意,但因独劳而发其不平之情耳,非谓天子可臣其父也。子乃疑瞽瞍之非臣,非惟不知舜,亦昧于诗人之旨矣。

【原文】

“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

■张居正直解

凡文辞,一字叫作文;一句叫作辞。逆,是探取的意思。云汉,是《大雅》篇名。孑,是单独。孟子又晓咸丘蒙说:“观北山之咏,其意在于独劳,而不在于莫非王臣之一言,可见诗之所贵者,意而已,不在文辞之间也。是以善说诗者,须有活法,不可泥着一字,害了那一句之义。又不可泥着一句,害了那设辞之志,当以自家的意思探取作诗者的本旨,则玩索久而理趣自融,涵咏深而情状如见,乃可以得古人之心于千载之下矣。若但拘泥其辞,而不求其意,则《大雅·云汉》之诗有云:‘周遭饥馑之余,黎民无有单独遗下者。’果如此言,是周家的百姓,残伤已尽,无复有遗种之存矣。岂知其意特在于忧旱之甚,若天绝其生耳,非真无遗民也。然则北山之诗,岂真谓莫非王臣,而天子可臣其父哉!子乃以辞而害其志,则亦不善于说诗矣。”

【原文】

“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此之谓也。”

■张居正直解

《诗》,是《大雅·下武》篇。则,是法则。孟子又晓咸丘蒙说:“欲知舜无臣父之事,当观其平日待亲之隆。盖人子能善事父母的,都可以言孝,然或分有所限,未可言至也;若论孝子之至,则莫大乎尊显其亲,而分得以自伸,这才叫作孝之至。人子能崇奉父母的,都可以言尊,然或势有所拘,未可言至也。若论尊亲之至,则莫大乎以天下养,而势莫与之抗,这才叫作尊之至。今舜尊为天子,即尊瞽瞍为天子之父,是举天下之名分无复可加其尊,非尊之极至而何。舜富有四海,即养瞽瞍以天下之富,是举天下之供奉无复可加其养,非养之极至而何?尊养并至。此舜之孝所以为不可及。而天下后世为人子者,莫不以之为法也。《下武》诗说:‘人能长言孝思而不忘,即可以为天下法则。’正此尊亲养亲之至,而舜之所以称为大孝者也。若谓舜为天子而臣其父,则所以卑亲辱亲者至矣,大舜岂为之哉?瞽瞍北面而朝之说,信乎其为齐东野人之语矣。”

【原文】

《书》曰:‘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瞍亦允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

■张居正直解

《书》是《大禹谟》篇。祗,是敬。载,是事。夔夔斋栗,是敬谨恐惧的模样。允,是信。“若”字解作“顺”字。孟子又晓咸丘蒙说:“大孝如舜,固无臣父之事。而古语所云:‘不得而子者。’亦自有一种道理。《书经·大禹谟》说:‘舜敬事瞽瞍,每去进见,必夔夔然致斋庄之容,作战栗之色,无一念不处,无一时或怠,由是积诚之所感格,瞽瞍亦遂化其顽而为慈,心以之孚,意以之顺矣。’夫父为子纲,父能立教,子从而化,理之常也。今瞽瞍不能以不善及舜,而反见化于舜,所谓父不得而子者如此,是岂可臣其父之谓哉?”所谓君不得而臣,即此亦可以类推矣。考之太甲之于伊尹,成王之于周公,皆赖于臣以成其德,亦若不得而臣者,而伊周称为大忠,太甲成王,并为商周令主,君道益有光焉。则知君臣之相临者,分也;其相成者,道也。使人主自恃其南面之尊,而卿大夫莫敢矫其非,虽普天率土皆臣仆焉,犹为孤立于上耳。君天下者所当知。

【原文】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

■张居正直解

万章问于孟子说:“帝,莫圣于尧舜;事,莫大于禅授。人皆言尧有天下,求可以禅帝位者,惟舜有圣德,因举天下而授之舜,果有此事乎?”孟子答说:“舜虽得统于尧,而尧不能有私于舜,今说尧以天下与舜,殆不然也。盖凡物可得而与人者,必是自己私物,可得而自专者耳。若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为天子者,但能以一身专统御之责,不能以一己专授受之权,安能以天下与人?若曰与之,则是尧以天下为一人之私,有之自我,与之自我,而非出于公天下之心矣,岂理也哉?”万章问说:“帝王之统,必有所与,而后有所承。舜有天下,既非尧之所与,果谁与之乎?”孟子答说:“帝王之兴皆由天命,故其位曰天位,禄曰天禄。见其为天之所授,非人力可得而与也。舜有天下,亦惟受命于天,而为天之所与耳。尧虽禅位于舜,不过承顺上天之命,而有不能不与者,岂得而专之哉?明乎天与之旨,而可以知帝尧公天下之心矣。”

【原文】

“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张居正直解

谆谆,是语言详切。万章问孟子说:“帝王传位,必有叮咛告谕之言,乃见其为与。今曰舜有天下,为天所与,则天亦谆谆然教命之乎?无以命之,则何从而见其为与也?”孟子答说:“天意难知,人事易见,舜之受命于天,天固非谆谆然命之也,天载无声,何尝有言,惟就舜之行与事,默示其意而已。盖身之所行,叫作行;见诸事为,叫作事。舜凡有所行,而行无不得,这是天以行而示其与之之意也;舜凡有所为而事无不利,这是天以事而示其与之之意也。意之所在,即命之所在,岂待谆谆然以言命之乎?知舜为天心所眷,则其奄有天下不在于禅授之时,而于穆之中固已预为之地矣,尧安得而与之哉?”

【原文】

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张居正直解

暴,是显扬。万章又问孟子说:“天之所以示舜在于行与事之间者,其实如之何?”孟子答说:“凡人事可以力为,而天意难以取必。欲知天之命舜,但观舜之得天可见矣。盖人之才德有可托以天下者,天子能举而荐之于天,然天意之从违未可知也。不能使天必与之天下,正如诸侯能荐人于天子,许其可任一国之事,而不能取必于天子,使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许其可任一家之事,而不能取必于诸侯,使与之大夫。盖荐举之责,虽在于下,予夺之权实操于上。家国皆然,而况天位之重乎。昔尧以舜之德可居天位。使之摄行大事,以致荐举之意,然不能必天之受也,乃其行与事克享乎天心,而天即受之。以舜之德可治天民,使之历试诸艰,以示暴扬之意,然亦不能必民之受也,乃其行与事,克协乎民心,而民即受之。夫荐舜于天,暴舜于民,此行与事之所在也。至于天受之,民受之,则天之所以示舜,而非尧之所能使矣。然何待于言哉?所以说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知此,则舜之有天下,谓尧荐之则可,谓尧与之则不可,天人相与之际,亦微矣哉!”

【原文】

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张居正直解

万章又问孟子说:“天与人至难格矣。尧荐舜于天而天即受之,暴舜于民而民即受之,其事如何?”孟子答说:“天人之分虽殊,感通之理则一。昔者尧尝命舜,使主天地山川之祭,其精诚之所感孚,幽无不格。百神皆歆其祀而享之,这便是荐之于天而天受之也;又尝命舜使主治教刑政之事,其德意之所注措,事无不治,百姓皆被其化而安之,这便是暴之民而民受之也。天与人,人与之,皆天意所在,帝尧不得而与焉,所以说:‘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能以天下与人者,惟天而已,而天意所属,非盛德,其孰能当之乎?”

【原文】

“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

■张居正直解

南河之南即今开封等府地方。讴歌,是歌颂功德。孟子告万章说:“天心与舜不特见诸行事之间,而揆之气数,卜之人情,皆有可验。观舜之辅相帝尧得君行政,至于二十八年,在相位最久,施泽于民最深,此岂人力之所能为哉?历数有归,天实为之也。乃舜之心,则何常有意于得天下哉?当尧崩之后,舜率天下诸侯行三年丧既毕,其心以为有尧之子丹朱在,天下不患无君,于是避而远去,居于南河之南,只要丹朱能嗣守帝尧之业,其心安矣!然天下诸侯凡执贽而朝觐的,不去朝见丹朱,而皆来朝见于舜;凡讼狱不平的,不去赴诉丹朱而皆来赴诉于舜;凡讴歌功德的,不去颂美丹朱而皆来颂美乎舜,人心翕然来归;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者,所以说非人所能为,实天意之所在也。舜见天意如此,逃之而不可得,然后自河南复还中国,继尧而践天子之位焉。无非承天之意而已。向使乘尧之崩,不为南河之避,而径居处于尧之宫,迫胁乎尧之子,是乃篡居之位而据之耳,岂得谓天与之哉!”观此则舜之有天下,不但尧不能容心于与,而舜亦未尝有心于得,徒泥其禅授之迹者,则亦未明乎天道矣。

【原文】

“《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

■张居正直解

泰誓,是《周书》篇名。孟子告万章说:“即舜为民心之所归,便知为天心之所与,此非无征之言也。《书经·泰誓》篇有云:‘天未尝有目以视,而于人之善恶无所不见,但从我民众目所视以为视耳;未尝有耳以听,而于人之淑慝无所不闻,但从我民众耳所听以为听耳。’《书》之所言如此,可见帝天之命,主于民心,而民心所归,莫非天意,我以朝觐、讼狱、讴歌之归舜,而明其为天心之所与者,正谓此也。然则舜有天下,天之所以寄视听于民者审矣,岂待尧之荐,而遂与之哉?尧不能以天下与舜,益可见矣。”详观此章之言,可见帝王历数之传,皆有大命,神器至重,非可以妄得而窃据也。然天命固来易得,尤未易保。盖创业之主,收已集之人心易,守成之主,联不散之人心难。欲固结民心,以永保天命者,惟慎修其德,以无忝于受命之主而已。《诗》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守成之主,宜留意焉。

【原文】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

■张居正直解

万章问于孟子说:“人皆言尧舜盛德之至,故以天下为公,不传之子而传之于贤,及至于禹,而其德遂衰,于是不传于贤而传之于子,始以天下为一家之私矣,果有此事乎?”孟子答说:“人以德衰议禹,此言非是,禹之心殆不然也。盖天子不能以天下与贤,亦不能以天下与子,授受之际,但看天意何如?若使其子不肖,而天意欲属之贤,则举天下而与之贤,故尧以之禅舜,舜以之禅禹,非有意于公天下,天意在贤,不能违天而与子也。若使其子既贤,而天意欲属之子,则举天下而与之子。”故禹可以传启,启可以承家,非有意于私天下,天意在子,不能违天而与贤也。夫以帝位相传,一听于天,若此。则与贤者,其德固为至盛,与子者,其德亦非独衰,人乃执尧舜以议禹,何其所见之陋哉?

【原文】

“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

■张居正直解

阳城、箕山之阴,都是地名,在今河南嵩山下。启,是禹之子。益,是禹之相。孟子告万章说:“吾谓与贤与子,莫非天意,何以见之?昔者舜荐禹于天,任以为相,十有七年,迨舜崩三年之丧既毕,禹因舜有子商均在,乃远避于阳城之地,其心只欲让位于商均耳。乃天下之民,皆归心于禹,而翕然从之,凡朝觐、讼狱、讴歌者,皆不从商均而从禹,就与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的一般。当时人心如此,则天意在禹可知,舜安得不举天下而授之禹乎?若禹、益之时,则与此不同矣。禹亦尝荐益于天,任以为相者七年,迨禹崩三年之丧既毕,益因禹有子启在,亦远避启于箕山之阴,以让位焉。但见天下之臣民朝觐、讼狱的,不往归益而来归启,说道,启乃吾君之子也,吾不归吾君之子而谁归乎;讴歌的亦不讴歌益而讴歌启,说道,启乃吾君之子也,吾不戴吾君之子而谁戴乎?人心归启如此,则天意在启可知,禹安得不举天下而传之启也。观于舜、禹之事如此,则禹之不得不传子,与尧、舜之不得不传贤其心一而已,乃议禹为德衰,何其敢于诬圣乎?”

【原文】

“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

■张居正直解

孟子告万章说:“舜、禹、益皆有圣人之德,而当时民心所以归舜、禹而不归益者,其故为何?由其所遇之时不同耳。盖尧之子丹朱,其德不类于尧,舜之子商均,其德亦不类于舜,民心既已不服矣。而舜之相尧二十有八年,禹之相舜十有七年,其历年既多,施恩泽于民最久。以相之贤,而遇子之不肖,此民所以不归尧舜之子而归舜禹也。若启之贤,能以敬德相承,嗣守禹之典则,民心之归服,既有素矣。而益之相禹仅仅七年,其德泽施于民者又非如舜禹之久。以子之贤,而又遇相之不久,此民之所以不归益而归启也。夫均之为相,而舜、禹之历年俱多。益之历年独少,其久近相去如此。均之为子,而尧、舜之子独不肖,禹之子独贤,其贤不肖相去又如此。以气数言,若似乎不齐;以机会言,则适相凑合。是皆冥冥之中有为之主宰者,一天之所为而已,岂人力之所能与哉?”盖人力可以荐贤于天,而不能使为相之皆久;人力可以传位于子,而不能使其子之必贤。其有久、近,贤、不肖者,皆天意之所为。圣人一惟听天之命而顺受之耳,岂能容心于其间哉!

【原文】

“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

■张居正直解

天,是理之自然。命,是人所禀受。孟子承上文说:“尧、舜、禹之时,相不皆久,子不皆贤,固皆有天命存乎其间,而所谓天命,又非可以强为而力致也。盖凡事有待于经营而成者,皆属人为,未可以言天。惟是因物付物,不见其作为之迹。而予夺去就,冥冥之中,自有主张,此则理之自然而不可测者。父不能为其子谋,君不能为其臣谋,所以叫作天。天岂可得而违之乎?凡事有可以希望而得者,皆属人力,未可以言命。惟是与生俱生,不由于冀望之私。而穷通得失,禀受之初,自有分量,此则数之一定而不可移者。子不能得之于父,臣不能得之于君,所以叫作命。命岂可得而拒之乎?然则舜、禹之有天下,固此天命,益之不有天下,亦此天命,岂可以禹之传子而遂议其德之衰也哉?”

【原文】

“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

■张居正直解

孟子告万章说:“益之不有天下,固由于天,而自古圣人不有天下者,则非独一益为然也。盖凡起匹夫之微,至于登帝位而有天下者,非是说德为圣人,而即可以有天下也。必玄德若舜而又有天子如尧者以荐之,然后能继唐而帝于虞;祗德若禹而又有天子如舜者以荐之,然后继虞而王于夏。向使徒有圣人之德,而无天子之荐,则舜终于侧微,禹终于躬稼而已,安能以匹夫而遂有天下哉!所以天纵大圣如仲尼者,其德虽无愧于舜禹,然而上无尧舜之荐,则亦徒厄于下位,老于春秋而已。此仲尼所以不有天下也。”观仲尼不有天下,则大德受命,固有不能尽必之于天者,而益之不有天下,又何疑哉?

【原文】

“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

■张居正直解

孟子告万章说:“观仲尼之事,则知有德者、有荐者,方可以有天下。然亦有不尽然者,盖天命固不轻以予人,亦不轻以夺人。故凡继先世之统而有天下者,非是说德不如舜禹,而天遂废之也。其祖宗之功德未泯,天心之眷顾未衰,若自绝于天,而为天心之所弃者,必减德如桀,然后废之南巢,暴虐如纣,然后废之牧野。向使桀、纣之恶未甚,则商未必能灭夏,周未必能灭商,何至于遽失天下哉?所以继世之君如夏启、太甲、成王,其德虽不及益、尹、周公之贤圣,然皆能嗣守先世之业,则天亦不能废子而立贤,夺此以与彼也,此益、伊尹、周公所以不有天下也。”夫以伊尹、周公之圣,而不有天下,其何疑于益?以太甲、成王之为君,皆足以继世,又何疑于禹?比类以观,而天之所以与子之意见矣。

【原文】

“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

■张居正直解

太丁、外丙、仲壬都是成汤的子。太甲,是太丁的子。“艾”字,解作“治”字,是斩绝自新的意思。典刑,是典章法度。孟子承上文说:“益之不有天下,吾既详言之矣。若伊尹之不有天下,为何?盖伊尹以圣人之德,辅相成汤,伐夏救民,以王于天下,其功业可谓盛矣。迨成汤既崩,太丁未立而殁,其弟外丙立二年,仲壬立四年,皆不久于其位。于是太丁之子太甲立焉。太甲既立,又不能率乃祖之攸行,把成汤所建立的典章法度都坏乱而不修,成汤一代之家法,几于坠矣。以此主暗国危,人心未附之时,伊尹岂不可遂有天下?然其心不忍主德之不明,汤祀之遂绝也。乃因亮阴之制,安置太甲于桐宫者三年。盖桐宫乃汤墓所在,放之于此,正欲其追念乃祖,而发其修省之机也。太甲果能翻然悔悟,自怨以示惩创之意;自艾以加克治之功。居桐之日,果能去其不仁之习而自处于仁,改其不义之行而能迁于义。三年之间,一惟伊尹教我之言是听是从,而大异于颠覆典刑之日矣。伊尹见其改过自新,克终厥德,乃复自桐宫而迎归于亳都,奉以君天下,而继成汤之统焉。此虽伊尹之忠,本无利天下之心,亦由太甲之贤,终能守成汤之业,则伊尹之不有天下,亦何莫而非天之所为哉?知伊尹则知益矣。”

【原文】

“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

■张居正直解

孟子承上文说:“伊尹之不有天下,固由于继世之有贤君矣,乃周公以元圣之德,居冢宰之位,摄国日久,得民最深,宜其有天下,而亦不有天下者,为何?盖因继世之君有若成王基佑命于夙夜,绍谟烈而重光,为周家守成之令主。所以周公虽圣,亦不得而有天下。就如益之在夏,遇有敬承之启,则夏之天下,非益之所得有也。伊尹之在殷,遇有迁善之太甲,则商之天下,非伊尹之所得有也。”盖天不能废启以与益,废太甲以与伊尹,则岂得废成王而与周公哉?此所谓天与子则与子,而非人之所能为也。三代皆然,夫何独疑于禹,遂议其为德衰也哉?

【原文】

“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张居正直解

孟子承上文说:“历观帝王之统,与贤与子,皆出于天,则尧、舜、禹之德,信无分于盛衰矣。然此非我一人之私言也。闻之孔子说道:唐虞之世,尧禅舜,舜禅禹,以天下为公而不私其子。夏后殷周之盛,启继禹,太甲继汤,成王继文武,以天下为家,而不必于贤。或禅或继,其迹虽若是乎不同,然禅者非以揖让为名,继者非以世及为利。天命所向,人心所归,义在于与贤则与贤,是禅位固理之所宜也。义在于与子则与子,是继世亦理之所宜也。圣人不过上奉天命,下顺人心,求合乎当然之理而已,岂有一毫私意于其间哉?知禅继之同归于义,则我所谓与贤与子,皆出于天,其言固有征矣,今乃议禹为德衰,何其谬于孔子之言也哉!”按,孟子此两章书,发明天人之际最详,而前章言天,专主民心;此章言天,兼论世德。言民心,以见非盛德之至,不可以得民,而天意不轻于予人,欲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者,知有定命也。言世德,以见虽中材之主,亦可以保命,而天意不轻于夺人,欲天下后世之为人君者,思常厥德也。使臣非舜禹之圣,而谓天位可干,君非帝启、太甲、成王之贤,而谓天命可恃,则皆自取覆亡之祸者耳,与天何与哉?

【原文】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

■张居正直解

割烹,是庖人宰割、烹调之事。要,是干求。莘,是国名。时战国策士,游说诸侯,希求进用者,藉口伊尹,以自饰其卑污之行,因说伊尹曾以割烹之事,要求商汤。万章疑而问于孟子说:“伊尹相汤伐夏为一代佐命之元臣,时人乃说他未遇时节,欲见汤而无由,因投托汤妃有莘氏,作为媵臣,负鼎俎之器,执割烹之役,以此见幸于汤。遂说汤伐夏救民,以成王业,果有此事乎?”孟子答说:“否,此非伊尹之所为也。盖凡出而大有作为的人,其穷居必大有涵养。伊尹当未仕时,躬耕于有莘之野,此时只是一个畎亩之农夫,乃其迹虽甚微,而志则甚大,其心思所向,只把尧舜之道,欣慕而爱乐之,其他嗜好,无一可以动其心者。盖尧舜之道,达则可以兼善天下,穷则可以独善其身。伊尹居畎亩之间,虽未有天下之责,而其自待则甚重。故大而辞受之节,只看道义上何如,若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不但不为小利所动,就是禄以天下之富,亦却之而弗顾,系马千驷之多,亦鄙之而弗视。盖其心惟知有尧舜之道,千驷万钟亦不足为之加损也。小而取予之微,也看道义上何如?使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不但大处不肯苟且,就是以一介与人,亦不肯失之伤惠,一介取于人,亦不肯失之伤廉。”盖其心惟知有尧舜之道,一介取与,亦不肯轻易所守也。夫伊尹乐尧舜之道,至于辞受取与之间,一无所苟如此,则其律己之严,自耕莘之时而已然矣。若夫割烹之事,岂以乐尧舜之道者而肯为之哉?

【原文】

“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

■张居正直解

聘,是征召。嚣嚣,是无欲自得的模样。孟子告万章说:“伊尹穷居乐道,一无所苟,故其出而用世,尤不肯轻,当其耕莘之时,商汤闻其贤名,使人执币帛以聘之,迎之致敬以有礼,亦可应召而出矣。乃伊尹抱道自高,嚣嚣然说:“凡人有慕于外,斯有动于中,我今一无所求于世,何用汤之币聘为哉?一受其聘,则食人之食,便当忧人之忧,与其受职而任事,岂若我处于畎亩之中,诵诗读书,由是以乐尧舜之道,若神游于二帝之庭,而与之相为授受哉?内既自乐于己,外自无求于人,汤之聘币诚不足为荣,而自不屑于就矣。”夫汤以币聘伊尹,而伊尹犹不肯轻出如此,岂有割烹要汤之事哉?

【原文】

“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

■张居正直解

幡然,是变动的意思。孟子告万章说:“伊尹以道自乐,固不肯轻于应聘,而成汤敬重伊尹,必欲致之,不以一聘而遂已也。乃三次使人往聘之,其礼意之勤如此。于是伊尹始幡然改变其初志说道:‘我今处畎亩之中,乐尧舜之道,非不充然其有得,然徒诵说向慕之而已。而尧舜终不可作,唐虞之世终不可得而见也。与其心慕尧舜之君,吾岂若出而为上、为德,使我之君,即为尧舜之君,而媲美于放勋重华之盛哉!与其心慕尧舜之民,吾岂若出而为下为民,使我之民,即为尧舜之民,而上同于时雍风动之休哉?与其心慕尧舜之世而不可见,吾岂若致君为尧舜之君,而身亲见其道之行于上,泽民为尧舜之民,而身亲见其道之行于下哉?’”盖独善一身,不若兼善天下之为大,远宗其道,不若躬逢其盛之为真。成汤之聘,信有不可以终违者矣。夫其应汤之聘,必有待于三往之勤,而其用世之心,又必欲亲见尧舜之威,则其自待者不苟,而待斯世斯民,亦不轻矣,岂有割烹要汤之事乎?

【原文】

“‘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

■张居正直解

知,是知识。觉,是觉悟。觉后知后觉的觉字,是开发蒙昧,恰似呼唤梦寐的人醒转来一般。孟子又告万章说:“伊尹应汤之聘,而必欲亲见其道之行者,为何?惟有见于其责之不容辞耳。其意说道:‘天生此民,禀性虽无不同,闻道则有先后,故有生于众人之中,而闻道独先的,这叫作先知先觉。天生此先知的人,非使之独知此理,正欲其启迪后知,使同归于知而后已也。天生此先觉的人,非使之独觉此理,正欲其开悟后觉,使同归于觉而后已也。天之所望于先知先觉其厚如此。我今在天生此民之中,独能全尽人道,则我乃天民之先觉者也。先觉之责在我,则上天之意可知,我不忍后知后觉之人终于蒙昧,将以先知先觉之理与斯民共明之,此我之心,亦我之责也。使非我有以觉之,则当今天下,得知觉之先,而为后知后觉之所倚赖者,将属之谁乎?既不能委其责于人,则不得不任其责于我矣。然则伊尹之应聘而出,固将上承天命,下觉群蒙,而岂肯轻身以要汤哉?’”

【原文】

“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

■张居正直解

孟子承上文说:“观伊尹自任以先觉之责,则其尧舜君民之志,岂徒托之空言者。其设心以为我既为天民之先觉,则天下之民,皆吾一体,必举天下之民皆遂乐生之顾,而后行道之心,可以少慰耳。使或众庶之中,但有匹夫匹妇,颠连失所,不获被尧舜之泽者,是即我于生养安全之道,有所未尽,就如我推而纳之沟中的一般,其心恻然不忍,不得不汲汲于拯救之矣。夫以匹夫匹妇之微,而体恤如此其周,则举四海九州之大,无一民一物,不在其担当负荷之中,其以一身而自任以天下之重有无此。惟其重于自任,是以急于救民,见得夏桀无道,暴虐其民,其心有大不忍者。于是感三聘之勤,始就汤而说之以伐夏,于以除有罪之桀,救无辜之民焉。正欲使斯民皆被尧舜之泽,而在己无负先觉之责也。夫伊尹切救民之志,成辅世之功,其挟持如此其大,干济如此其弘,而肯为割烹要汤之事哉?”

【原文】

“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

■张居正直解

远,是远遁,近,是近君。孟子又告万章说:“观伊尹相汤而能成救世之功,则知不肯要汤而甘为辱己之事,盖天下国家之本在身,必己身克正,然后可以正人。吾未闻枉道以求合,己不正而能正人之不正者也。况于辱己以干进,则不止于枉己,欲正天下,则不止于正人,使伊尹而割烹要汤,辱己甚矣。岂能尧舜君民,而成正天下之业乎?然人之所以置疑于尹者,徒泥其近君之迹,遂议其行之未洁耳。不知圣人之行,不能以尽同。或远遁于山林,或近君之左右,或不屑就而去,或不屑去而留。据其迹虽若各有所尚,然要其归,则远而去者,志在独善其身,固不肯苟同于流俗之污;近而不去者,志在兼善天下,必不肯轻变其平生之守,总之归于洁身,无枉己辱己之事而已矣。若因伊尹之得行其道,而遂以割烹之事诬之,则是圣人而有辱身之行,何足以为圣人也哉?”

【原文】

“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

■张居正直解

《伊训》是商书篇名。“造”字、“载”字,都解作“始”字。牧宫,是夏桀所居。亳,是成汤所都之地。孟子又告万章说:“欲知伊尹无辱身之事,当观伊尹有得君之由。盖其起畎亩之中,一旦居阿衡之位,诚非无因而自致者。但其所以致此,乃因伊尹乐尧舜之道,而成汤慕之,故伊尹虽无求于成汤,而成汤不能不有求于伊尹。是伊尹之要汤,吾闻其要之以尧舜之道而已。若谓割烹要汤,则尹之所挟持者,固不在鼎俎之间,而汤之所慕好者,夫岂在滋味之末,诚非吾之所尝闻矣。《商书·伊训》之篇载伊尹自言说:‘天讨夏桀始攻于牧宫之地,由我辅佐成汤,创其事于亳也。’”观书所言,则伐夏救民之事,尹盖以身任之矣。自任如此其重,而岂有割烹要汤之事哉!诬圣之言,可不辩而自明矣。观于此章,可见圣贤出处固以道而不苟,明良遇合实相待而有成。使汤不得尹,则无以革夏正而君万邦;然使尹不遇汤,终于莘野之耕夫而已,虽有尧舜君民之道,恶能行其志而究其用哉?故伊尹得成其佐命之功者,虽其自任者重,实由汤之任尹者专也。

【原文】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

■张居正直解

主,是住宿其家。痈疽,是疮医。侍人,是内侍。瘠环,是人姓名。好事,是喜造言生事的人。万章问于孟子说:“君子以守身为大节,宜乎择地而处,不失身于可贱之人也。或人乃谓孔子周流至卫,因疡医治痈疽之人,得近于卫君,乃即馆于疡医之家。及至于齐,因侍人名瘠环的得近于齐君,乃即馆于瘠环之家。盖欲借二人之力以自通,故不嫌于自屈也。果有此事否乎?”孟子答说:“听言当析诸理,论人当考其素。岂有大圣如孔子,而肯主非其人者哉?此言大谬不然也。为此言者多由世间有一般好事的人,欲假借圣人纳交之事,以自掩其趋权附势之私,故驾造浮诞不根之言,创立新奇可喜之说。既非考据于经传,又不照管乎道理,徒眩惑愚人之听而已,知道之君子,岂可为其所惑哉?”盖是时王纲既坠,圣学不明,游谈横议之徒,人人得为异论。如前章议舜为臣父,议禹为德衰,议伊尹为割烹,而此章又议孔子主于痈疽侍人瘠环,大抵皆出于好事之口,变乱是非,肆言而无忌惮者。其言虽不足为圣贤之累,而为世道人心之害不浅,故孟子每每详辩而力辟之,所以扶世教,正人心也。

【原文】

“于卫主颜雠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

■张居正直解

颜雠由,是卫之贤臣。弥子,是卫之幸臣。孟子告万章说:“欲知孔子不苟于所主,观于居卫之事可见。孔子尝周流至卫,闻颜雠由是卫之贤大夫,因馆于其家而以之为主。时卫之幸臣有弥子者,其妻与子路之妻为兄弟之亲,因对子路说道:‘孔子欲得位而行道,非我之力不能。若肯来投我,以我为主,我当荐之于君,使得大用。卫卿之位,可立致也。’子路遂以弥子之言告于孔子。孔子答说:‘位之得失,自有天命,非人力之所能为。弥子安能使我得用于卫,而我亦何必主于其家乎?’观孔子之言如此,可见孔子进而用世,不急于进也;雍容揖逊,而进必以礼,退而引去,不难于退也,明决果断,而退必以义,礼义在我,惟尽其所当为而已。至于爵位之得与不得,一惟听命于天,说道:‘得之有命,不足以为喜;不得有命,不足以为忧。’其以义命自安如此。向使不择所主,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义当退而不退,不知有义之可守;命不当得而得,不知有命之可安;是无义无命也,孔子肯为之哉?”是孔子当平居之时,而不肯苟于所主者如此。

【原文】

“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厄,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

■张居正直解

桓司马,名魋,是宋大夫。要,是遮截的意思。司城贞子,是宋之贤大夫。周,是陈侯的名。孟子又告万章说:“孔子择人而主,不特见于处常无事之时,虽造次之际,亦有不肯苟者。昔者孔子周流列国,尝不得志于鲁,心中不悦,去而适卫;又不得志于卫,心中不悦,去而适宋。此时适遇宋司马桓魋,以孔子貌似阳虎,将要截孔子而杀之。孔子计无所出,只得换了常穿的衣服,微行而过宋,去适陈国。当是时孔子在厄难之中,危急存亡之际,以全身远害为重,若不暇择人而主矣,犹且主于司城贞子之家,盖以贞子前为宋司城之官,其贤行著闻于宋,后为陈侯周之臣,其贤行又著闻于陈,故托之以为主也。”夫以孔子处患难之时,犹不肯轻于所主如此。况处齐卫无事之时,而肯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也哉?

【原文】

“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

■张居正直解

近臣,是在朝之臣。远臣,是远方来仕之臣。孟子又告万章说:“君子小人,其类自别,故取人之道,各以其类观之。我闻近臣处于国中,常为人所主者,欲知近臣之贤否,但观其所为主的是何等样人,其人果贤,则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而近臣之贤可知。若同乎流俗,则近臣亦流俗之辈矣。远臣来自他邦,常主于人者,欲知远臣之贤否,但观其所主的是何等样人,其主果贤,则是依仁而居,托义而处,而远臣之贤可知。若比之匪人,则远臣亦匪人之徒矣!是或主人,或主于人,虽若非素定之交,而为小人,为君子,则各有相从之类,然则痈疽侍人其非孔子之类明矣。而乃谓孔子主于痈疽侍人,则是以至圣而主于至不肖之家,何其不类之甚也,尚可以为孔子哉?”好事之说,可不辩而自见其妄矣。大抵君子小人,其人品较若黑白,本无难辨,而臣下每失之诡随,入主每失之偏任者何?君子以同道为朋,务在进贤,小人以同利为朋,务在植党。君子之朋主于济国,故疏于防奸,小人之朋志在得权,故工于诋正。是以直道难容,枉道易合,此忠佞之分也。人主不可不察。

【原文】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

■张居正直解

百里奚,是秦大夫,自鬻是自卖其身。万章问于孟子说:“古之贤人;若百里奚相秦以成霸业,其功名至显盛矣。或人乃言其进身之始,欲往见秦穆公而无资,遂自卖其身于秦国养牲者之家,得其五羊之皮,为其家喂牛,以此夤缘求见于穆公。穆公以为贤,遂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不识此语果诚然乎?”孟子答说:“否,此言殆非然也。盖古人末遇之时,虽不免累于困穷,乃其得君而仕,则必不肯甘于污辱。为此言者多由好事之人,喜为不经之论,欲自掩其污辱之行,而假借于古人之名耳。岂以百里奚之贤而肯为食牛干主之事哉?”是时列国游士,若弹铗吹竽,鸡鸣狗盗之徒,挟其术以干世主之好,冀于一用者甚多,故往往借圣贤之事,以自文其私。如前以割烹要汤诬伊尹,此又以食牛干秦诬百里奚。大抵皆以不正之心度圣贤,故孟子断其出于好事之口,所以辟邪说,正人心者至矣。

【原文】

“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百里奚不谏。”

■张居正直解

虞、虢都是国名。垂棘、屈,都是地名。宫之奇,是虞臣。孟子又告万章说:“吾于百里奚而谅其无食牛干主之事者何?亦观其平日去就之间而已。盖百里奚虽仕于秦,而生长于虞,本虞国之人也。当其在虞,何尝知有秦,只因晋人听荀息之计,兴伐虢之师,恐道经于虞,为虞所阻,乃以垂棘所出之璧玉,与夫屈地所产之良马,行赂于虞,以为假道之资,因越虞以伐虢,实欲先取虢而并及于虞也。虞公贪受璧马之赂而不顾亡国之患。是时虞臣宫之奇以为虞之与虢,有辅车唇齿之义,虢亡则虞不能独存,于是谆谆然谏止虞公,而虞公不能听也。百里奚见得晋人之计已成,虞公之昏难悟,以为空言何补,遂不谏而去之秦,此其去虞从秦之由如此。”向使虞公能听忠言而却晋人之赂,则虞可以不亡,而百里奚可以不去。其去虞而适秦乃迫于虞之亡,而非有利于秦之用也。何为而有食牛干主之事哉?夫以虞公一贪璧马之赂,而良臣遂去,国随以亡。货利之足以坏君心,速败亡之祸如此。是以明君贱货而贵德,不宝珠玉而宝善人也。

【原文】

“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

■张居正直解

孟子既述百里奚处虞之事,遂断之说道:“凡出处大节,惟智者能辨之。百里奚知虞公之不可谏,脱身去秦,此时年已七十矣。其阅世既久,见理甚明,若食牛干主之事污贱可耻显然易见,而百里奚曾不知其为辱,贪昧甚矣,岂可谓之老成有智虑者乎?然不智则必不能知语默之宜,百里奚知虞公之惑于利,谏之必不肯听,遂止而不谏,此其当默而默,非有见几之明者不能,岂可谓之不智乎?不智则必不能知去就之分,百里奚知虞公之将亡,不去且及于难,乃先去以远祸,此其可行则行,非有保身之哲者不能,不可谓之不智也。不智则必不能知废兴之机,当其去虞而举于秦,知穆公之贤,可与有为也。遂委质以相从,受任而辅国,此其可仕则仕,非有择主之智者不能,岂可谓之不智矣乎?其智既有足程,其中必有定见,彼食牛干主,少知礼义者所不屑,而谓智者肯为之哉?”

【原文】

“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

■张居正直解

自好,是自爱其身。孟子承上文说:“百里奚之为人,不但其有过人之识,而且有辅世之功。盖使其仕秦而得君行政,曾无功业之可闻,则亦未足以见其贤也。今观其相秦而佐穆公以治国,使其君威令布于诸侯,声名显于天下,而其余休遗烈,且可传之后世,保子孙而泽黎民,其功业之显盛如此,是何等样贤相,而岂庸庸琐琐,不贤者之所能为乎?夫既有贤者之事功,则必有贤者之志节,若使自卖其身,以成就其君,冒污辱之羞,赴功名之会,此虽乡党之常人,稍知自爱其身,而顾礼义,惜廉耻者,亦不肯甘心于此。曾谓贤如百里奚者,有尊主庇民之功,而肯为降志辱身之事哉?好事者之言,诬亦甚矣!”观于此章百里奚一人之身耳,在虞无救亡国之祸,在秦遂成致主之功,非其佞于虞,而忠于秦也,听与不听,用与不用耳。贤才之用舍,关人国之废兴如此,任贤图治者,宜鉴于斯。 LDAc3U4icIx5qOIw66Dd5pmYsR0CYT1Mlc82NXoYeBRhsktWBeb/J68Iyj1Pzv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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