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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钟山风雨

江宁城东门外,通往蒋山的半道上,白塘半山园,树木稀疏而别有情致,映衬得天更高远,水更清澈,没有院落墙垣的房舍显得清净而孤寂。放眼望去,绿白相染,花红其中,不时有鸟群飞来飞去,在屋场上停停留留。

远处有笛声穿梭在风中,乍病始起的王安石,拄杖而立,由仆童搀扶着,眼望着北方。

他有好多天没见太阳了。

春风掠过半山园,灰白的天空加了一层乌黑色,蒙蒙细雨淅淅沥沥地飘落着,天气多了些许寒意。仆童悄声询问王安石说:“荆公,是否到屋内稍避片刻,秀老紫芝先生,今日恐怕不能来了吧。”仆童已经知道俞秀老病倒了,他恐怕王安石知道实情后伤心,才这样说,既劝慰了他,又暗示了他。

王安石摇摇头,执拗地说:“紫芝先生会来的。我昨天夜里还梦见他和我在一起,促膝长谈,至兹余兴未消哩。”

天色更暗,仆童将蓑衣横披在王安石身上,搀扶着他,陪他立在雨中。仆童是穷人家的孩子,连姓和名都没有。自罢相后,皇帝曾赠王安石一匹马,王安石又买了一头驴,外出时或骑马或骑驴。后来,那匹马死了,王安石异常伤心,写了一首诗:恩宽一老寄松筠,晏卧东窗度几春,天厩赐驹龙化去,谩容小蹇载闲身。有友人介绍,专雇了仆童为他牵驴,平日里外出时帮助照料自己。王安石曾为他取名,他笑着说:“我生性不喜牵挂,荆公还是免了吧,有了名字我就多了一分劳累,还是如此轻松一些好。”仆童既敬重又喜欢王安石,从不随便问什么。他熟悉王安石随意郊游的习惯。病前,王安石兴来时,常唤仆童一同外出,游到哪里是哪里,游到何时是何时。清凉山上的清凉寺、蒋山南边的孙权墓、半山园北谢安故宅谢公墩,以及秦淮河、齐安院、宝公塔、八功德水、栖霞、玄武,特别是下定林寺,是王安石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还有他读书的一间房舍,院中僧人特意为他安排的。平日仆童常在他悄悄不在时背诵他写的这样几首诗。

此时,他不觉信口吟出:

穷谷经春不识花,

新松老柏自欹斜,

殷勤更上山头望,

白下城中有几家?

定林修木老参天,

横贯东南一道泉,

五月杖藜寻石路,

午阴多处弄潺湲。

屋绕弯溪竹绕山,

溪山却在白云间。

临溪放艇依山坐,

溪鸟山花共我闲。

仆童不识几多字,听王安石吟一遍却能够过耳不忘。因此,王安石也很喜爱仆童,没事时常吟诗给他听。最令仆童喜欢的是,王安石不但喜游名胜,而且痴爱乡里,常到农家,遇到乡野茶饭从来不拒。有一次,仆童随王安石冒着盛暑去山间游玩,在野外遇见提刑李茂直,两人坐在路边畅谈起来。李茂直见太阳照在王安石身上,便让仆从将遮阳伞移往王安石处,王安石忙说:“不必这样,若使后世做牛,还要天天在田里耕作,晒晒又何妨?”说得仆童他们大笑。仆童不知荆公为何职,曾就此问,王安石说:“知荆条否?荆公即持荆条之公。”后来,仆童才知道怎么回事,愈发敬重起他来。今日天色不好,加上王安石近日生病,身体虚弱,仆童本来想以诗诱他去定林寺玩,也就作罢。他望着王安石瘦弱的脸膛,心中异常难过,又不知如何劝他是好。他明白一点,那就是王安石急欲相见俞秀老,意在同俞秀老商量舍宅为寺,若上表皇帝得到同意,即另租秦淮民居以栖身。

半山园在风雨中无拘无束,敞开胸襟,任寒冷的风和雨滚来卷去。墙四周已春意盎然,一簇簇新绿傲然挺立在风雨中。

屋角依然翘起,屋墙还是那样白净。

王安石环顾着半山园,为此境而高兴,脸上多了些红润。前些日所作诗,不觉在心头泛起涟漪。仆童见此情景,眨动着灵动的大眼睛,先是哼着,继而声音越来越大,索性放声唱起来:

日密畏前境,渊明欣故园。

那知饭不赐,所喜菊犹存。

亦有床座好,但无车马喧。

谁为吾侍者,稚子候柴门。

长者一床室,先生三径园。

非无饭满钵,亦有酒盈樽。

不起华边坐,常开柳际门。

漫知谈实相,欲辩已忘言。

王安石笑着转过身,用手抚摸着仆童的头,频频点头。

风雨渐渐停息,王安石手搭凉篷向远方继续望去,仍不见俞秀老的身影,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时,远处有人骑马如飞,直奔而来;到了近前,来人匆忙问:“这里可是王荆公的半山园?”

王安石还没答话,仆童忙上前说:“您可是替紫芝先生送信来的?”一边使着眼色让他平心静气。

来人大喜,从怀中掏出书信,拜见了王安石,喘着气说:“紫芝先生,他,他有,有事情分不开身,让我来问候荆公大人。”

王安石接过书信,读了又读,热泪涌出眼眶,忙问道:“紫芝先生病重否?这笔迹如何像是有病之人所写?你说,说实话。”

来人就要谢辞,答道:“昨日患有小恙,今日已痊愈,他携了俞清老,有急事去了他处。”

“这才好,这才好。”王安石念叨着,由仆童搀扶着,转身向屋舍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怅然若失地问仆童:“你看,我这老朽,能康复吗?”

仆童说:“大人,您的病早该好了。只因为您觉得自己有病,才有病的;若您觉得您没有病,您的身子骨立刻就会好的。”说罢,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嘿!孩儿,你学问大着呢。”王安石夸他,说着,一边挺了挺胸膛,用力把头昂了昂。

“我是从蝴蝶身上学来的。”仆童咧嘴笑道,“我做梦变成了它,又做梦见它变成了我。”

王安石拍着他的肩膀说:“等几日我搬到了城中,安稳下来时,就教你识字。你有如此好的悟性,若不识些字,岂不是荒废了人才而误了大宋的事业?”说罢,又止不住喘气,咳嗽不止。

仆童眼含泪花,点点头,为他捶着背。

几只紫燕飞来,叽叽叫着。王安石指着紫燕说:“孩儿,你知道,这是谁家檐前飞过的燕子吗?”

仆童望了半天,似懂非懂地说:“这不是王谢堂前的燕,而是来问候大人的燕。”

燕儿飞舞着,掠过塘中水,掠过杏花,掠过半山园又远去,格外轻盈。

王安石想起了儿子王雱的一首诗,信口吟道:

一双燕子语帘前,

病客无憀尽日眠;

开遍杏花人不到,

满庭春雨绿如烟。

他不觉泪眼汪汪,自言自语道:“雱儿,你走了,我在江宁好孤苦啊!”

赵顼有恙的消息,王安石是从吕嘉问那里得到的。熙宁十年的晚秋,吕嘉问谪知江宁府,至元丰二年秋,吕嘉问改知润州;第二年又改知临江军,路过金陵,谒王安石。王安石很看重这位当年帮助自己推行市易法的俊才,二人同游东岭,又邀他到家中;吕嘉问谈到王安石的两个弟弟王安礼、王安上时,无意间讲到了蜀国公主死去,皇上异常悲痛,再加上西北边防宋军先胜后败等事,赵顼一气之下,精神再不能振,久病不愈。有许多事情吕嘉问不知道详情,只顾自己说个痛快。赵顼与王安石密谈时曾提到自己有两大心事,一是英宗英年早逝,仁宗无子,宫室中子嗣不旺,早折现象多,是天亡大宋否?二是西北夏地、拓跋旧族屡犯边地,契丹不服,妄称北朝,一犯再犯,来日必成大祸,忧心忡忡。前几日,王安石梦见自己入对时,赵顼头缠白纱,夜半即惊醒。他回想自己毕生献身于新政,遭到司马光还有高太后等人的反对,若不是皇帝鼎力相助,哪会有那些轰轰烈烈的日子!个人功名事小,国家富强起来才是自己的心愿;目前正是内外忧患交加的关头,官家若病卧不起,该会有多少祸端起于四方!他在心中流着泪高喊道:官家,你这么年轻,千万不能倒下啊。

过了春三月,天渐渐暖和,仆童不时催王安石去清凉山、定林寺等处游玩。

这天,两人来到近郊不远的一处村舍。村舍是湖阴先生的草堂,一片宁静。遥望湖阴先生杨德逢宅居,仆童轻声吟道:

四山翛翛映赤日,

田背坼如龟兆出。

湖阴先生坐草室,

看踏沟车望秋实。

雷蟠电掣云滔滔,

夜半载雨输亭皋。

旱禾秀发埋牛尻,

豆死更苏肥荚毛。

倒持龙骨挂屋敖,

买酒浇客追前劳。

“好,好!”王安石笑逐颜开,一再夸奖仆童记忆力强。

“这,有,有个什么什,么好?‘湖阴先生坐坐,坐草,草堂’,这也能算算得,得上是是,是诗?”一个银铃般的声音结结巴巴,在不远处响起。

回首望去,只见一个小姑娘盘腿坐在牛背上,手中折弄着一团花草环,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仆童听见,笑得忍不住捂了肚子。他使劲咽了咽口水,装出恶煞模样,大声说道:“女流,你也懂诗?”

“看你你个,个个酸酸,酸菜菜团,团,团儿!”小姑娘飞身跳下牛背,舞着花草环,在仆童面前晃了几晃,搔得仆童直后退。她说:“这诗太太,太无,无味儿,不知是是,是何,何处腐朽所作!照,照,照这,这样下去,人间该是太乏,味儿了呢。”

王安石点头称是,问她道:“你是何处人家的姑娘?唤甚名谁?也懂得这许多道理?”

“我无名,名,无,无姓,一身轻轻,轻松,山前,来,水后后,后去,去,天作作,作宇,作宇,地为,为榻。如何不懂得,些诗,文?”小姑娘嘴一撇,越说越结巴,一边摇晃着脑袋说。

仆童叫道:“与我是一类,无姓无名,好一般轻松咧。”

王安石越发喜爱这个小姑娘,逗她说道:“小娘娘,老朽可否问几句话?”

小姑娘点了点头,抚弄着花草环,犹如心不在焉。

“一,何谓诗?二,何谓词?三,何谓歌?四,何谓文?五,何谓道?六,何谓心?七,何谓天?八,何谓地?九,何谓人?”

王安石一口气说出这么多。

小姑娘走近王安石,打量着他,又看了看仆童,笑出明眸洁齿,更令人怜爱。她把手中的花草环送给仆童,向王安石行了个礼,说:“大,大人,我口吃。我能,唱唱,唱着答您这九,九问吗?”

王安石拉过仆童,二人择一石块坐下,对她说:“小娘娘,请吧。”

小姑娘放开嗓子,“啊—”喊了好几声后,扭着,跳着,笑着,双手比划着,唱道:

一问何谓诗是甚?

诗是稻米最喜新。

不见农人四季苦,

苦即真诗何用问!

二问何谓词是甚?

词是四海流浪人。

奔波万里即好词,

奔波是词何用问!

三问何谓歌是甚?

万里长江浪滚滚;

长歌当哭天地哀,

哀即是歌何用问!

四问何谓文是甚?

海不扬波水无文;

最喜惊雷报春来,

雷即为文何用问!

五问何谓道是甚?

参天大树靠根深;

餐风宿雨根生长,

风雨即道何用问!

六问何谓心是甚?

泉水淙淙乾坤润;

走江过海吐层云,

云即人心何用问!

七问何谓天是甚?

可见日月统星辰?

一人一光宇宙明,

人即苍天何用问!

八问何谓地是甚?

人行千里娘担忧,

针线密密绣乾坤,

娘即大地何用问!

九问何谓人是甚?

万物生长靠水土,

水土滋养好精神,

精神即人何用问!

小姑娘一口气唱下来,再无口吃,逗得二人喜笑颜开。

“小娘娘!”王安石拍拍小姑娘的头,无限感慨:“九问,九歌,介甫我寻了几十载,今始得矣。”

小姑娘歪着头,惊讶地说:“介甫?您您,你可可是那名名,名满,满天天,天下,下的王安石?”

她说着,又口吃起来,自己变得不好意思,红了脸,低下头。

仆童上前来,把花草环还给她,说:“小女子,你有眼识不见泰山。你道他是谁?金陵之大,如何有我家荆公大?刚才,你还说什么荆公大人的诗太乏味,嘲讽是何处腐朽所作!到底属于难养之辈。”

“不能如此胡言!”王安石胸膛起伏,感慨道:“天籁自然成。天籁,赖天;好诗,真诗,皆在民间。”

“荆公大大,大,人,小女冒,冒,犯了。”小姑娘深情地说:“我知道,道王,王,王大人,是几几,几年,年,年前的事了。听人说,有人骂骂,您祸祸,国,众乡亲却说您,您是是富,富国,您可知知,否?”

王安石点了点头,让她继续说。

“骂您祸,祸国,国的人,是富豪;说您是强强,国,国的人,是百百,百姓,姓。我听我的爷爷讲讲,讲起过熙宁变,变,法。他说您才是忠,忠臣,是前朝,朝的名臣范,范仲,仲淹。”

小姑娘越说越结巴,她满脸正色地说道。

“小娘娘,”王安石拉起他们两人朝前走去,几只仙鹤拍打着翅膀,飞起在空中,旋了几圈后,又回到原地,悠闲地立在那里,望着王安石。王安石望望仙鹤,继续问小姑娘:“天下百姓能说上我半句好话,我的心就好受了。天可作证,地,可作证,我王介甫何时有过半点私字?何时有过半点名利之思?何时有过半点污垢之想欹!有人能讲我强国,我就意足了。”

仆童对小姑娘说:“你刚才所唱固然好,可没有章法,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犹如山寺,是群山的装点之笔,须雅化才更耐咀嚼。我家先生的《歌元丰》是天下名篇,你可会唱?”

小姑娘频频颔首称是。三人用手击着节拍,缓缓唱道:

歌元丰咧,

歌元丰,

十日五日一雨风。

麦行千里不见土,

连山没云皆种黍。

水秧绵绵复多余,

龙骨长干挂梁稆。

鲥鱼出网蔽洲渚,

茯笋肥甘胜牛乳。

百钱可得酒斗许,

虽非社日长闻鼓。

吴儿踏歌女起舞,

全道快乐无所苦。

老翁堑水西南流,

杨柳中间划小舟。

乘下欹眠过白下,

逢人欢笑得无愁。

三人忘情地唱着。

一片绿荫,太阳驱散了春寒,山间一片片云霭飘舞着,蜜蜂在春风中奔忙,亲吻着花蕊。

一群群阳光醉在芬芳的风中。

王安石已经多少天没这么高兴了,望着仆童和小姑娘在草丛中嬉戏,感到无限欣羡。两个孩子多自在啊,无名无姓,却能如此无拘无束地畅饮着生活。

他来到一棵高大的银杏下。银杏枝叶在风中摇曳不停,若无数新绿的草扇在摇动,给人清凉;树下一堆白石散乱一地,中间圈起一泓清泉。王安石信步走来,乍见泉水中一群透明的虾苗儿正冲来冲去,异常自在。

虾儿好快活啊!他不觉感慨。

风儿吹落几片银杏叶儿,飘打在他身上。捡起闻了闻,清香令人神怡。他缓缓走近泉边,找了一块大点的白石坐下,仰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才觉得胸中舒畅。转望周围,一草一木,都被江南的风吹拂着,天已是夏初时节,满眼都是红绿。忽然,他想起了临川老家,不知何故,竟忍不住鼻翼酸涩,眼角汩汩地流出泪水,吓得两个孩子呆呆地站立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

王安石用力地摆摆手,摇了摇头。

昨天晚上,他梦中就是眼前这情景,一堆白石和一泓清泉,还有母亲和王雱。他梦见自己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了儿子,一起在这白石上坐下,谈论着离开京师后天下依旧施行新法,官家仍然使用一群新人,元丰的风景同样充满新美。谈着,谈着,母亲和王雱起身远去,他们笑着,远远地同自己招手……

昨日梦中的情景,犹如一柄利剑,猛地切开了他胸中堵塞情感的大堤,王安石感到无尽的孤独、恐慌和莫名的沮丧。

许久他才觉得心中好受了些。两个孩子走来,陪他坐着,小姑娘说:“荆公大大,大人,你为何哭,哭得这样痛呢?”小姑娘弯下腰,洗了手,为他擦擦眼角、面颊上的泪痕。王安石点点头,自己用泉水洗了脸,心想,若雱儿不去,他的孩子,自己的孙儿、孙女儿,也该这么大了,不觉眼角又湿润了。

“爷爷,你又哭了。”

小姑娘又洗了手,为他擦去泪痕,一边说道:“爷爷,别别,想,想家了。”

想家?

他苦笑着,望着两个孩子稚嫩的脸,说道:“爷爷是想家了。爷爷的家也在江边,也有这样的树,这样的石头、泉水和虾。可是,爷爷老了,爷爷回不了老家了。”

眨眼间他已离开家乡五十年了,多少回在梦中想念故乡,梦见当年的吴家兄弟、曾家兄弟还有自己的小阿娇。童年的乌冈、柘冈的溪中,也有这样的虾,小伙伴儿们用手掬了,任它在掌心中蹦蹦跳跳,不舍得将它放回,望着它们傻傻地笑个不停。

“荆公!荆公!”

有人高声喊着,打断了他的思绪。扭头起转身看时,是杨德逢。杨德逢一身粗布衣裳,满面红光,兴致勃勃地向这边奔来。

“湖阴先生!我的湖阴先生,你到哪里去了?”王安石抬起脚,迈开步子,赶上前,一把抱住杨德逢,连喊“湖阴先生”,说:“这么多日子不见,我好难受啊。”说着,眼已模糊。“我也是。我也是。”杨德逢攥紧了王安石的手,向自己山坡上的草堂走去。两人走动时,腿脚都有些不便,他们相视时都无奈地笑起来,憨憨地笑着。

“到了哪里,就说哪里吧。”杨德逢用手触摸到王安石满身的疲惫和衰弱。

王安石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笑着向他讲了小姑娘虽口吃,但却能用流畅的歌喉来歌唱《九问》,称赞她唱得出奇的好。杨德逢说,这是自己的侄孙女儿,孤苦无依,来到身边帮忙做些闲活。

杨德逢的家是真正的草堂,却收拾得非常干净。两人在院子的草墩上盘膝坐下,小姑娘变戏法似的端来一罐儿薄荷汤。王安石猛想起当年自己家中也有这汤,平日当作酒招待客人,说:“湖阴先生,敢问这汤是从何处……”杨德逢大笑着说:“荆公忘了?这汤是荆公亲手教我酿就的!当年,我用这汤,洗刷去我的心火,洗刷去我的眼疾,如今,我正愁着,正愁着没法儿谢先生之恩呢!”王安石“噢”地轻轻应了声,说:“看我这记性!整日恍恍惚惚,不知自己到底缺了什么,少了什么,真是连自己都不知为何有这病症。”

“丞相,”杨德逢说:“丞相啊,如今您离开京师八载,而您时刻并没有忘怀京师,一颗心仍然是日日夜夜为天下百姓跳动。如今的您,缺少了自信,早已不是当年的丞相。我劝您万事皆休,罢了吧。凡事到哪里讲哪里,随遇而安吧。”他停了停,接着说:“还是做一个俗人,过平凡的日子,有一颗平常的心,去接受所有平平常常的事才好。丞相,荆公,介甫兄,我是山野之人,日日守着蒋山,望着六朝的风化作江中的涟漪,总觉得万事当放下一个苦字。何苦呢?我隐隐觉察,您还在梦想着天上升起那轮曾经照您重返京师的明月。可是,那轮明月早被昨日的夜风吹散,您还到哪里去寻找呢?介甫先生,从今之后,我们再不谈,再不谈往日!”

王安石摇了摇头。

杨德逢说:“荆公,你我是朋友,当敞开胸怀说话。我一再劝您不谈往日,只谈今日,因为我们活在今日。听我一句话吧!从前,有一个故事,讲燕子矶一户渡船人家,来往于两岸,夜半即起,总遇到一位身着褐色衣服的人。褐衣人坐船时,带了一只竹篮儿,篮中是树叶覆盖着的黄瓜,无论他再饿,都舍不得吃。有一天,褐衣人对船夫说,我坐你的船这么久,你从未问过我是做什么的,也从未因为我没有钱而拒绝我,我很感谢您。这样吧,您把船舱收拾干净,我要送给您一些值钱的东西。船夫半信半疑,就将船舱收拾好,褐衣人笑了笑,说,可别见怪,说罢,将手往嘴中一插搅,“哇”地往船舱中吐去!吐了半日,褐衣人说,从此你的子孙将享用不尽。接着,褐衣人上了岸,头也没扭。船夫很生气,看着满舱的污秽,就用瓢把这些污秽泼到江中。可是,他总是泼不尽,就把船摇到江边,用水冲了又冲;待天亮时,你说怎么着?船夫面前金光闪闪,舱底没有冲尽的污秽,此刻都变成了一块块金疙瘩。自此,船夫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褐衣人。后来,有人告诉他,那褐衣人是个神仙,是燕神。荆公,燕神感激那位船夫,给他那么多财富,而船夫却不知道是财富。您,又何必总是让人知道让人懂得您在给天下无尽的财富呢?荆公,我知道,这些年来,您最喜爱的,也最钟情的,是您在熙宁开始时的新法事业。如今,不舍昼夜,著作《字说》,依然是为了变通天下的新法。天下是有人恨你,骂你,诅咒你,而你总是希望亲眼看到普天下百姓都称赞你,这又何必呢?感激你的人终究会感激你。来,让我们干杯,从此再不提往日。金疙瘩,必须等到太阳出来时,才会放出金光。荆公!”

王安石用感激的目光望着杨德逢,再三点头,举起碗,认真地说:“湖阴先生,介甫其实真是如你所说的,总以为自己……,唉。”

在杨德逢宅上住了些时日,仆童和小姑娘一见如故,两人萌生情谊。王安石和杨德逢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遂议定来日为他们两人操办,好让他们喜结连理。二人知道这些后,却不好意思起来,仆童更多地去帮助杨德逢做些农活,料理场院上的家务,而小姑娘则做些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事,得闲时为王安石用药水敷背。自那天在乱石泉旁痛哭一场之后,当天夜里,王安石就觉得背上奇痒难忍,生出红疮。小姑娘曾随爷爷学过医,能识得几味草药,就进山采些,熬煎成汤,亲手为王安石洗擦;果然有些效果,不几日,王安石便好多了。

新雨后,杨德逢约王安石去田野看青。蓝天如洗,脚下满是青苔,路旁开满了鲜艳的花,玲珑中显得精巧,桃子红了,杏子黄了,果瓜铺满田畦,豆角爬满墙架,韭菜、雩菜,东一坑、西一坑,令人眼花。王安石已很久没见到这景色,频频点头,自语道:“我今日始知乐天、摩诘之趣也。”

麦穗儿越来越粗实,青青的穗头儿上涂满了白秀,麦叶儿青中泛黄。路旁的楝树上,挂着晶莹透亮的楝枣儿,花鹊儿在枝叶间蹦蹦跳跳,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杨德逢望望花鹊,说:“再过几天,就该动镰割麦子了。农人要多忙一些。”远方树林中飘来“咕咕—对对”的鸣叫声,一群燕儿掠过当空。王安石目送燕群从东到南,从南到西,从西到北,轻轻叹了一口气,对杨德逢说:“等几天,蔡卞他来看我时,我要劝他,不能忘情于利禄,田间无限好,风景旧曾谙。还有吕嘉问,他若再来,我一定要劝他用山泉洗一洗耳朵。”

杨德逢哈哈大笑,拉着王安石,向附近村庄走去。

村头有一片平净的场地,一群人正在从河沟取水,把水泼在场地上,另一群人则抛撒一些陈麦糠,在场地上摊匀,几个老者站在场地上,分头赶着牛,牛拉着石磙缓缓晃动,传来“吱吱呀呀”的声响。

杨德逢告诉王安石说:“这是村里的老乡在做新场。马上就要割麦子了,麦收三日无闲人。看样子,老乡是几户合做一个新场。”

王安石在鄞县时曾亲眼看见过收稻子,也见过收麦子,懂得这些。他又想到青苗法和方田均税法,自熙宁变法以来,这些新法有人说好,有人说坏,到底谁是谁非呢?

杨德逢知道他的心思。关于青苗法和方田均税法等新政,他从未向王安石提到过,他有一个原则,朋友就是朋友,只谈生如何,不谈如何生。这些天来,王安石病了一场又一场,缘于他太钟情于两次罢相的遭遇,而来到江宁后,他又从不提这些。王安石和江宁的僧人们来往颇多,许多僧人成为他的好友,像蒋山寺的西堂方丈,定林寺的定安大师,白云然大师,道光大师,北山行详大师,特别是宝觉大师,还有几年前圆寂的觉海方丈,都有诗文之交。自归来江宁后,除了俞秀老、俞清老等人外,一般的读书人,江宁府的文吏,王安石从不同这些人打交道。曾经有人慕名拜望他,他总是托辞不见或干脆拒绝。这些,杨德逢都看在眼里,他不知道王安石到底为何那样痛恨文士们,他也不愿问。

老乡们有许多人和杨德逢很熟,见他过来,远远地就打招呼。杨德逢带着王安石来到场边,向众人问了些家常话,假称王安石是自己的朋友,远乡而来。大家一团和气,有人端来鲜嫩的瓜果,请二人食用。王安石走得累,想喝一些水,遂有人掂来一瓦罐水,放在他面前,告诉他说这是山泉。王安石点头致谢后,捧起就饮,却有人顺手往瓦罐中撒了一把麦糠。王安石不解地望着那人,那人却“嗨嗨”笑着,一旁的人都哈哈大笑。

杨德逢对他说:“这是乡亲的规矩,叫观音茶。”

王安石大惑不解,说:“观音茶我是曾饮过的。”

杨德逢说:“这观音不是那观音。”

接着,他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书生去京城赶考,正值暑天,一路饥渴,恰逢到一村头,遇见一个农妇用罐提水,就上前请农妇让他饮一些。书生正要饮时,农妇却撮起一些草末放在水中,书生一时恼怒,对她说道:“我与你素无恩怨,你为何如此捉弄、羞辱我?”农妇细声细语地说:“你且吹着些饮。暑天正热,你肝肺之火更为旺,若遇此地下冷水,必伤肝肺。”书生忍着气,一边吹去草末,一边饮起。待饮毕,心中非常舒畅,正要答谢,抬头望时,却不见了农妇,而井却是古泉,泉旁有一座观音庙。书生赶紧跑到庙中去拜谢神灵,见那观音与刚才所见农妇模样相同,谢过又谢。后来,书生登进士第,省亲时专程去庙中再谢观音。

王安石起身对众乡亲行了礼,说:“众位,请受我一拜。众位即是观音,拯救寰宇的观音菩萨!”

饮了泉水,心中泛起甘甜,王安石坐下歇息,乡亲们停下活计,围拢来,闲谈些话题。有人问杨德逢庄上收成,有人问王安石外面什么样,还有人对王安石说,为何河北还有人造反。

王安石对此很感兴趣,对人说:“这年头是造反好,还是不好?”

那人毫不迟疑地说:“造反不好。”

王安石看了看杨德逢,见他故意装出心不在焉的样子,继续问:“造反如何不好?”

越来越多的人对此感兴趣,纷纷聚拢来。杨德逢看见王安石仍不忘青苗法,就故意咳嗽了两声,希望引起他的注意,不要对这些陷入太深。他恐怕言语不和时再令王安石伤身心。

王安石没有听见杨德逢的咳嗽信号,他从众乡亲的眼神中寻找着对熙宁以来变法的反响,要验明自己到底是不是司马光他们所指斥的祸国佞臣。河北有人造反的事,他曾经听前来探望他的人讲起过。据说是乡民苦不堪言,对新法不满,攻打地方时,那些保丁,甚至有一些地方官也加入了造反的队伍。于是,新法祸国殃民的说法,就有了更多的口实。今天,一定要当面听一听这些农人的感受。

有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农,模样挺斯文,看来识些文字,打量着王安石,慢条斯理地说:“我看你的面色不俗,满脸正气,但你气色不好,想必是居野的官人。你对农人造反的话题很在意,表明你是爱朝廷爱社稷的热心人,是位正直之人。看你这副神采,绝非一般州府县官所具有,可能是忠君的权臣下野赋闲;且和杨先生交往的人皆为不俗,你就更不是一般人了。若你要听听农人的心里话,那要先答我一个问题,你是否认识王安石大人?”

说罢,老农带有逼视的神色,紧盯着他。

王安石笑了笑,故意装着很轻松的样子,说:“我属不才之辈,曾经在朝廷白食过俸禄,也曾听说过王安石,但绝非什么下野赋闲的权要。今日,我随湖阴先生闲玩,是爱打听,乡亲莫想太多。只管说,只管讲。”

杨德逢仍不言语。

王安石有点生他的气,心中埋怨他不帮助解围。他按捺住心头的激动,佯装笑脸,恭听乡亲讲说。

“其实,”老农挪挪身,贴近王安石,说:“即使你是权贵,也无妨。农人讲的是收成,讲的是殷实,谁管你朝廷中争权夺利、争功夺名的事!要我说,这个年头去造反,也对,也不对。但总的事理上来讲,造反不对。”

王安石用眼光鼓励他继续说。

老农提高了嗓子说:“这年头,皇帝还是个好皇帝,他用了王安石来治国,最少他算得上是做事的官家,不是昏君。”

他停了停,有人递来茶水,他接住,说:“如今是元丰年,这熙宁年的事不算远,王安石做了宰相,连砍那几斧子,照我看,砍得实在。咱老百姓不能光讲自个儿,对不?若国家没有钱财,谁去打仗?王安石变治法度,上承天意,下合民情。”

王安石的眼角颇有些热。多少年,他总是在愧疚中自我前熬着,惭愧不已,感到自己对朝廷对黎民都没有尽到职守。变法,变法,变来变去,众说纷纭,到底是害了黎民、误了朝廷,还是造福于民、富国强邦、益于朝廷,总有人说良心话。古人讲,礼失求诸于野,理失,亦应求诸于野!天下百姓最无私,只求温饱,只求高兴,一不求功,二不求名,不贪,不诈,是最有良心的人。想着想着,他十分后悔自己为何没有早一天到这里来。

他默默在心里说,当年包拯讲,黎民是官吏的衣食父母。黎民的心从来都是坦坦荡荡,哪像一些官吏们,心黑手毒,只讲敛取钱财,从未真正关心百姓疾苦。而今许多贪官污吏,厚颜无耻辈竟以黎民的父母官自居,该是多荒唐。

他眼前马上闪现出吕惠卿、曾布等人的面孔,他狠劲地挥去他们,睁大眼睛,望着面前的乡亲们。

老农挺直了脖子,清清嗓子,深情地说道:“咱大宋的江山不独是他赵官家的,天下的百姓都没有了吃的,他赵官家吃个甚?皇上用王安石,是应了天意啊。你想,有本事的人,像王安石这样的人,我听说他有多少次进朝中做清福闲官的机会,他都不去,要在地方上多给百姓干一些实事。哪有这么忠心的人!若皇帝不用他,那皇上、他赵官家还会用谁?”

“我也是读过书的人。”老农咽了咽唾沫,伸出手让王安石看他虽有老茧,却秀美、修长的手掌,他掐着手指说:“你数一数,大宋朝多少年了,后几辈越来越不争气,受西夏的窝囊气,受契丹的窝囊气。那大唐的时候,咱的疆域有多大啊!西域多少国,都是咱的土地。你知道李白,他生在哪里?贼日的安禄山、史思明起了反,老百姓最倒霉呀!好不容易盼来了大宋稳当的日子,瞧瞧,北朝的人,他原来是拓跋胡呀,如今来欺侮咱。长城你知道吧,如今成了胡人、北朝的地盘了。石敬瑭他是千古罪人!可照我看,朝中的石敬瑭不能说就绝迹了。数那仁宗朝,出了个阎罗老包拯,他敢作敢为,都说他上敢铡官家,下敢铡奸人,概不留情面。可他死了,他那些事,老百姓也只是在嘴上讲一讲。出了个范仲淹,那也是个大忠臣啊。天圣年我知道他上奏官家,说那恩荫太滥、武备松弛、奢侈成风不是好事。嗨!他官职太低,人微言轻,说话不顶事儿。到了庆历年,他得势了,官家让他当了参知政事,就是宰相爷啊。还有他的好朋友,那韩琦、富弼、欧阳修、蔡襄、王素,都受官家的重用。这些人提出来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这十条令,就是那十声雷,提得多好啊!范大人最恨的是只讲年限不问政绩,对文官三年必迁、武官五年必升,对尸餐素禄辈占据要津而贤能不举,对专以词赋取进士以墨义取诸科不满!可恨那挡道的奸臣章得相、夏竦一伙人恶毒之至,诬范大人私结朋党,图谋不轨!可怜那仁宗爷耳根子太软,不分青红皂白,就把那范仲淹、欧阳修、韩琦、富弼这群忠臣给赶出朝廷。到后来,出了李泰伯,提出平土法;出了个苏东坡,提出安万民,均户口,省费用,均赋役,用贤才、定军制。可都不顶用。据说文彦博、张方平、韩琦这些人也说过话,全都不顶用。”

说着,老农停下来,眼望着远天,泪花闪烁着,许久不语。

周围的人也都静下来,只听见远处吱喳的鸟叫声和高昂的鸡鸣声。王安石的心跳得更快。面前的老农,远离京师,满面灰尘却如何知道这么多朝廷的事情。他想,这人肯定出身不凡。

老农抹了把眼泪,拧了拧鼻子,接过旁人递来的茶水,呷了几口,又讲起来:“熙宁年出了个王安石,是官家的福祉啊。王安石在这之前就上奏过《上皇帝万言书》,和苏东坡、李泰伯一样,讲法其意,讲教养取任,培养大材、专才,讲理财有道,照样没人理他。颍王府出来的官家就不一样了,他二十岁上坐了皇位,要大干一番,选中了王安石。熙宁二年,他让王安石做了参知政事,让王安石和人一起创置三司条例司,议行新法。谁敢说个‘不’字?熙宁皇帝他胸怀宽广,群臣拥戴,给他上尊号,他坚辞不就。他诏漕运盐铁各官各具财用利害,遣侯叔献等人去各地察各路农田、水利、赋役,做真事儿。己酉年五月,王安石建议兴学校、罢诗赋、开经义取士,一炮打响。有那吕诲、范纯仁敢诋毁王安石,立即被罢去;还有那富弼罢为武宁军节度使,不让他再当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尚书省张方平罢知陈州;吕公著、程颢、韩绛、司马光等,都因不满新法罢知罢职。王安石大展宏图,颁行富国理财的均输法、青苗法、农田水利法、免役法、市易法、方田均税法;颁行兴邦强兵的保甲法、保马法、军器监、将兵法;颁行提拔人才的贡举新法,国子监扩招,设武学、律学、医学。废了明经,考进士不再考诗赋、帖经、墨义,而改任《诗》、《书》、《易》、《礼》‘本经’,兼治《论语》、《孟子》。我,就是熙宁四年的上舍生啊!”

老农说了这么多,众人击掌称好。王安石这才明白老农为何如此熟悉这些情况。他明白,太学自仁宗朝庆历四年建立后,规模一直不大,后来逐渐扩大;太学生分外舍生、内舍生、上舍生,外舍生升为内舍生相当难,而内舍生升为上舍生更为难。太学生们每月考一次,优者报中书,是选拔人才的重要途径。这老农能进过上舍,必定有不凡的经历。他能懂得这么多,跟这有关,应当不是胡诌、吹牛的人。

老农摇摇头,说:“过去的事不讲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但我看这王安石变法是功大于过,既然变,又如何无毁?这熙宁年的变法,条条款款,都饱含着王安石大人的心血啊!”

王安石从心里感激这老农,真想起身向他道谢。

老农掰着指头说:“你看这均输法,汴京城这么大,发运使司专掌淮、浙、江、湖、东路六路漕运,还有那茶盐钱政。它乱摊派,外面产什么它不知道,京城中缺什么它不知道,富商大贾牟取暴利。王安石提出来均输法后,薛向徙贵就贱,用近易远,变易蓄买。谁受益?国家呀,百姓呀。谁受损?富商大贾,达官贵人。再看这青苗法,常平仓名存实亡,官与商狼狈为奸,残害百姓。王安石提出春散秋敛,条例司变常平仓、广惠仓为青苗钱、青苗法。这哪有不好?每年夏、秋纳税时输纳青苗钱,若遇灾荒年可缓还,每次二分利息,借不借,贷不贷,随你的便。条例司讲,一是粮钱折价,每年夏秋之前,看当年收成,取中等价格确定下每斗粮食值多少,让你自己看是贷还是不贷;一是借贷多少,分五等户划分;一是如何借贷,借了不还怎么办?让你五户结成一保,每一保必须有三等以上户当保人。不愿借者不借,愿借者,时价折钱;愿借者得同主家合保,看主家的钱财来定借多少;青苗钱先借农户。这哪里有不好?听说王安石在当知县时就这样做过,你说,你春冬没粮时我借给你,你夏秋收粮时还给我,遇上歉收还可缓一缓,官家的粮食多时不会烂在仓里,百姓饿时能借到粮吃。如何不好?这之前,富贵人家放高利贷,如今不成了,才说不好。再看一看这农田水利法,整治河道、湖陂,引河水淤咸卤地,垦荒地种粮,这哪有不好?若有不好,也是有人强行淤田,不讲地方实情。看保甲法,十家为一保,五十家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设保长、保正,选良人承任;保丁置弓箭,习学武艺,保内派人巡察盗贼,击鼓相应,获贼者奖,失职者罚;保内有人犯罪,要追究责任;保内人出入都申报,等等。这不仅保护了地方,防止匪乱,而且能战时充兵,消募兵骄志,省养兵财费。要知道,募兵募的多是偷懒顽猾之徒,既不能打仗,平日又要耗费大量粮米钱财。这保甲如何不好?王安石行贡举新法,策进士者以时务之所宜而言,不直以章句声病累其心,人人关心时局,强胜皓首穷经,选的都是俊才,这又如何不好?募役法,免役法,以民户出役钱代替官府征用民户服差役,民户出钱后,官府雇人应役。计产赋钱,募民代役;官家经营以前差役前奖酬的酒税、坊场来做募役钱,裁减所占差役多的积弊,减少役人投入;旧日免役者,今都出钱助役。这虽然加重了百姓的负担,而普天下人等皆出役钱是天经地义,有钱出钱,无钱出人,又如何是不好?市易法变豪商霸市为官府操持,官府多收息钱和市例钱,增加了朝廷收入,不比钱财落入几个豪商让这等人胡作非为好吗?方田均税,讲的是清查土地田亩,实行以土地核定税役,抑制豪强及兼并,虽有人从中徇私舞弊,变不比不变好吗?将兵法裁退病老怯弱者,变之前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军分将、部、队。这些如何不好呢?还有,这变法的王安石,富了官家,济了百姓,多了钱财,多了人才,怎能说他,说他是祸国呢?我看,他是大宋第一功臣!我所恨者,今豺狼当道,是歪头僧辈念歪了好经啊!”

王安石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一把拉住老农,泣不成声:“您说的是实在话,王安石他听了,即使死去,也会心安理得,含笑九泉的。”

杨德逢也止不住擦拭起双眼。以往他只把王安石当作名士,不知道天下还有这么多人牢记着王安石。他异常感谢王安石对自己的信赖,更感谢老农的一席话语,不仅让王安石感到慰藉,更重要的是它强似千副万副药,能熨帖王安石异常疲惫、痛苦的心。

此刻,他也走上前,抿了抿嘴唇,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泪水,半天才说道:“先生,你辞官为民,说出肺腑之言,道出天下百姓的心声。我,我替王安石,向您,致谢!”

花鹊又叫了,叫声挤满了天空。

成群的阳光忘情地飞舞着,深情地舔着王安石蜡黄而明亮的额头。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喊声:

“湖阴先生!荆公大人!蔡官人从京城看您来了—”

仆童在远处高喊着,小姑娘跟在身后,挥着手中的斗笠,鲜红的绸衫在风中格外显眼。

转眼过了麦收,接连下了几场雨,钟山更显得挺拔。今日虽有暑热,但微风习习,人颇自在。满山的瓜果都熟了。天,也越来越热了。半山园的客人渐渐多起来。自从蔡卞他们来看望,讲到朝廷所发生的事,王安石都感到很新奇,他分外关注官家的身体状况。蔡卞讲到西夏人犯兰州,李宪把他们赶走,西夏人犯延安,吕真把他们赶走,官家在集英殿赐宴群臣。王安石非常高兴,催他讲得更细一点。蔡卞讲到官家正月失去第七女、四月失去第六女,都年仅五岁,官家身心俱疲惫不堪,几次晕倒在地等事。王安石泣不成声,抱着头哭个不停。大家好劝歹劝,他才住声,说:“我最担心的不是别的,而是官家的身心。元丰皇帝年轻,是心性尤强的人,他的父亲大行皇帝辞世时年仅三十,现在他接连病了几次,我怕他,实在怕他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啊。”众人非常感动。当蔡卞讲到三月间官家赐文彦博宴,并以诗赐之,王安石神色忧郁,他对文彦博疑窦丛生,对这位神童出身的前辈诸多举动不解。当年文彦博也是屡讲变法,并提携过自己,而后来却结交了大内,栽赃陷害新法,手段实在太卑鄙。官家以诗赐文彦博,这将意味着什么呢?

蔡卞走后,有人来报,说苏轼由黄州改授汝州团练副使,路过金陵,特地前来谒拜。

王安石眼前一亮,吩咐人准备停当,换上野服,牵上毛驴,要去江边迎接他。家人有所不解,因为熙宁间二人政争甚为激烈,王安石曾不满于苏轼,还贬谪过他,他会不会对王安石无礼?

王安石笑着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今子瞻赴江宁,是来谢我当年曾为他讲情,救过他。我当留他在半山园中多居几日,我们当有知心话语一日二日难尽诉矣!”说罢,带着人径赴江边。

微风吹得他的心怡然翻飞,他想起了几年前的乌台诗案,幕幕往事,呈现在心头。苏轼在密州、徐州等地任知州时,政绩显赫,深得民心。元丰二年,御史何正臣把苏轼的诗句扭曲,大做文章,他们借题发挥,一定要置苏轼于死地。一时间风风雨雨,舒亶、李定之流群起而攻之,苏轼因作诗讽刺新法、毁谤君相的罪名,被捕入狱;元丰皇帝最终保全了苏轼,将他迁往黄州,降职团练副使。苏轼是人间天骄,当年仁宗得到苏轼、苏辙时曾说过,喜为子孙得两宰相。自己确实贬谪过他,别人也贬谪过他,非人之过,皆为势,是大势所趋而致。但像吕惠卿、王珪、李定、舒亶和皇甫遵之流,绝不能原谅!这等小人,从未有脊梁,如何算得上人?

乌台诗案,自己所能慰藉的就是自己曾为搭救苏轼尽过力。经过这场诗案,才见得人间有多少丑恶,多少良心,他越想越激动。

万般皆出于《湖州谢上表》!

他曾经格外怀念往日同吕惠卿他们一起变法的日子,而后来的事端却实在伤透了他的心。

王安石的心又飞向自己罢相的日子。那是熙宁七年的四月,自己提出解除机务,熙宁皇帝批准,让王安石以观文殿学士的头衔知江宁府。王安石辞职之前,曾对官家建议,希望能让韩绛替代自己,让吕惠卿作参知政事,但那吕惠卿忘恩负义,一心想压韩绛,极力攻击王安石。同时,这吕惠卿还装模作样地一再表白他曾如何指使人给官家写信,请官家挽留王安石不要辞去相位。韩绛察觉到吕惠卿用心歹毒,又觉得他斗不胜吕惠卿,恐怕吕惠卿得势祸国,就密奏官家,恳请为神州大计,复用王安石。熙宁八年二月,王安石复相,贬吕惠卿知陈州,让其悔过。吕惠卿怀恨在心,全不念王安石当年对他的知遇,上书官家,说王安石是尽弃所学,崇尚纵横,欺上要君,甚至把王安石当年给他的信也拿出来,以其中有“无使上知”句而要求官家治王安石的罪。王安石悔恨交加,惭愧王安石多少俊杰不用,为何错用了这等佞人。

熙宁二年春,王安石为参知政事,苏轼还朝,任殿中丞直史馆官告院,王安石提出新政,苏轼上《议学校贡举状》,反对王安石变科举、兴办学校,后上书《谏买浙灯状》,全盘反对新政。熙宁三年,王安石被官家重用为同平章政事,张方平出判应天府,欧阳修徙知蔡州,司马光罢知永兴军;苏辙、苏轼兄弟皆诋新法,苏轼作《拟进士对御试策》。熙宁四年,因为御史知杂事谢景温诬奏,苏轼请求出任地方官,通判杭州,离开了京城。熙宁七年四月,王安石罢相时,苏轼移知密州,离开杭州。熙宁八年二月,王安石复相,这年,苏轼在密州作出《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上文侍中论强盗赏钱书》,反对手实法和食盐官榷;也是这年,王安石上《三经新义》,颁于学官,贬了吕惠卿,废了手实法。熙宁九年,王安石第二次罢相;苏轼作《盖公堂记》,呼吁朝廷中出现贵清静而民自定的人来替代立法更制的人,这一年,苏轼以礼部员外郎直史馆移知河中府,离开密州。自此,王安石一直在江宁,而他苏轼回到京师后,又改知徐州,据说,他在徐州治水有方,带军民改筑外城,建黄楼,名噪一时。还有人说,他在徐州找到石炭,解决缺柴薪燃料难的问题。若不是他太看重前朝求天下之稳而错待新政,王安石一定要请官家立他为相,这等贤良若不为朝廷所用,此乃天大之憾!元丰二年,苏轼他改知明州,作了《湖州谢上表》,被御史李定等人所中伤,群犬起而吠之,官家派人逮捕了苏轼苏子瞻这位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呜呼!小人得势,君子必受难矣。

在《湖州谢上表》中,苏轼有几句话提到了“新进”、“生事”,犯了新进勇锐者的忌。他说官家“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于是,扬州李资深,这个人当年求学、追随过王安石的御史中丞,还有李定,他们弹劾苏轼怨谚君父、交通戚里,言其有“可为之罪”:一、 怙终不悔,其恶已著;二、 傲悖之语,日闻中外;三, 言伪而辩,行伪而坚;四, 怨己不用,讪上骂下,法所不宥。接着,明州舒信道,曾试礼部第一的舒亶举数苏轼的“罪行”更为详细:一, 皇上发钱业民,他苏轼有诗句“赢得儿童好语音,一年强半在城中”;二, 皇上明法课试群吏,他苏轼有诗句“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三、 皇上兴修水利,他苏轼有诗句“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皇上严盐禁,他苏轼有诗句“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一群人完全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挟私报复打击人。副相王珪最为恶毒,他举苏轼《王复秀才所居双桧》对官家的不臣之罪:

凛然相对敢相欺,

直干凌空未要奇;

根到九泉无曲处,

世间惟有蛰龙知。

王珪说:“陛下飞龙在天,而(苏)轼求之地下之蛰龙,其不臣如此!”这样曲解诗意,官家自然不能同意。官家问道:“诗人之论,安可如此论?彼自吟桧,何预朕事?其龙者,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淑八子皆有能而人称荀氏八龙,诸葛孔明自谓卧龙,怎么如此言其不臣呢?”章惇等人看不过,也说王洼不应如此说。还有临江何君羡御史里行何正臣,他们弹劾苏轼,说苏轼对朝廷大不敬,将水旱、盗贼都归于新政,是对朝廷的愚弄,要大明诛赏,以示天下!官家哭笑不得,经不住御史们一而再、再而三交相弹劾,便命御史台派人把苏轼拘捕,提京审问,看有无此事,要查明有无吟诗表达不臣之意之实。

无耻之徒太常博士皇甫遵无德无才,最嫉恨天下名士,此刻求奉旨自往湖州拘捕苏轼。皇甫遵日夜兼程,到了润州 时,因其子生病,需求医诊治,才停歇半天。苏轼的好友、左卫将军、娶英宗魏国大长公主的驸马王诜,得知此消息后,迅速告知在南京的苏辙,要苏辙派人急告苏轼。苏轼得到消息,也是哭笑不得,不明白为何出现此等事。皇甫遵赶到湖州后,异常蛮横,要苏轼立即起程赴京。苏轼妻王润之痛哭不已,其子苏迈随父入京。湖州百姓见皇甫遵等人如此粗暴,愤恨之极。他们泪如雨下,哭喊着,让苏太守多加保重,可怜苏轼因口无遮拦而得罪小人,落得如此无端受辱。

在狱中,苏轼百思不解如此世间情理,挥泪写下两首《狱中寄子由》:

圣主如天万物春,

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

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

他时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

又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

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

魂飞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

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

桐乡知葬浙江西。

王珪、李定、舒亶之流,欲置苏轼于死地,必将千古落骂名。据说王珪以此解诗,引起章惇不满,章惇在退朝后责问王珪是否因此而令人家破人亡,王珪说是舒亶之语,章惇当下便问,舒亶的口水也可以吃吗?舔痔之徒屡见不鲜,落井之徒比比皆是也!

想到这里,王安石不觉连着摇了摇头。

乌台诗案中,有多少人拍案而起!看那苏轼陷狱时,苏辙力辩其无罪,只说属轻发,以他的官职为其兄赎罪。前参知政事张方平此时正退居齐州 ,他愤然上书,地方官吏们不敢转呈,他便着儿子张恕进京到闻鼓院投书,一定要为天下之奇才苏轼鸣个不平;浦城吴冲卿、同中书下平章事吴充,他们对官家说:“曹操猜忌他人之其尚能容祢衡击鼓相骂,陛下常言以尧舜为榜样,如何这样一位写了两句诗,而又是为人曲解的人也不能容呢?”章惇说:“仁宗曾讲得苏轼为一代之宝,今将其投入囹圄,本朝向无杀言臣之例,若陛下不听人相劝,恐怕后世人称听谀言而恶性忤直名。”病中的曹太后也起身相劝,说苏轼因诗入狱,会不会是有仇人中伤!王安石听到此事,上书官家,力言“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有人说,此诗案因为王安石这一言而平息,算王安石积了一阴德!苏轼自元丰二年十二月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一住就是五年,如今据蔡卞讲是官家怜其才,不忍终弃,手诏他改为汝州团练副使。他肯定是因此而来当面致谢吧?这王珪,实奸也!据讲,苏轼贬官黄州,官家几番想起用,都为王珪所谗言阻挡。官家啊,官家,您的江山要固若金汤,离不开子瞻这样的俊杰、奇才啊!

王安石一直在想,这几年,听说苏轼在黄州颇有佳作。此番来,是否能买田金陵,在此与我能朝夕相见呢?

一路想着,来到江边,苏轼的舟船还没有来,江面上有绿洲闪烁在白雾中。点点鸟儿飞着,不时掠过江边的芦苇丛,又很快飞向江中,有打鱼的人家,在船头摆上鹰群,让鱼鹰们渐次潜入水中。

看着这些情景,王安石问身边的随从道:“鸟儿为何恋江中,鹰儿为何恋水深呢?”

仆童和杨德逢的小侄孙女到别处去,今日未来;来和王安石一块接苏轼的是新雇的书童。书童年尚小,人也长得清秀,多日来一直忙着为王安石抄《字说》。王安石问他时,他稀里糊涂地说:“我只知许慎《说文》,知先生《字说》,而不知什么鸟与鹰也。”

王安石想对他说鸟和鹰都恋鱼,而鸟随自个性情、鹰却随渔人意志等般般道理,觉得这孩子太木讷,就不再言语。

来半山园这么多年,和定林寺的僧人们相处已经很熟,僧人们知无不谈,言无不尽,知道他在撰《字说》,特地为他腾了一间房舍,供他专用。如今,《字说》已经撰成,王安石想再整理《周官》、《尚书》、《诗经》,他想起吕惠卿,想起了王珪,心中霎时又恨又苦痛,也就放下了。一部《三经新义》已经让人骂够,还做什么!但他忘怀不了过往的岁月。前些天病初愈时,和杨德逢一起到乡村听老农说新法,心里好受了许多。如今,神交颇久的苏轼要来,心里当更为高兴。

四年前,在定林寺昭文斋,《字说》写成。从游于自己的曲江谭抉、丹阳蔡肇,都参与过《字说》。自己写下同他们游齐安院的诗,来纪念这段情缘。

回想起与他们相处的日子,王安石眼中又酸又热,随口吟道:

据梧枝策事如毛,

久苦诸君共此劳;

遥望南山堪散释,

故寻西路一登高。

如今,谭抉、蔡肇远游,他们若在身边,同与苏轼游钟山,该多么令人高兴啊!

半山园远望,一边是江宁府城东门,一边是钟山,白塘风景好,凿渠决水种树木,江州车行人亦安。苏轼来时,当让他同坐这江州车,游遍金陵。

此时,他想起熙宁九年十月罢相判江宁府,自己一再恳请,官家才允许辞去判江宁府头衔而仅留集禧观使名义居金陵。当初自己也曾在诗句中讲到“渐老偏谙世上情,已知吾事独难行。脱身负米将求志,戮力求田岂为名”,但又如何能忘却变新政的岁岁年年,那沸腾的日子呢?今日再想来,自己根本不可能忘却,在《六年》中自己不是还说“六年湖海老侵寻,千里归来一寸心。西望国门搔短发,九天宫阙五云深”吗!

此刻,他胸膛又膨胀起来,望着更远处,抖了抖双臂,想尽情呼喊。

我不会忘怀!子瞻当也不会忘怀!但我今日已与龟鱼作邻矣。

突然,王安石身边的驴子踢动一番,昂首高叫起来,那叫声充满了昂扬和喜悦。

王安石惊醒过来,只见一只船已经飘到近旁。船舱站出来一个农夫打扮的人,定睛看时,正是苏轼,苏子瞻!

他连忙迎上前去,深深地行揖礼。

苏轼迎揖笑而答礼,说:“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

王安石也笑了,他大声喊着“子瞻”,上前扶住苏轼,说:“礼岂为我辈设哉?”

苏轼低了声,诡秘地对王安石说:“轼亦自知,相公门下用轼不着也。”

“非也。非也。”王安石摇摇头,与苏轼携手而行,苦笑着说:“今日如何还作昨日?走,走,且去半山园歇息,我与汝同游蒋山!”

风吹得猛,驴子一阵兴高采烈地叫起。

同游蒋山数日,兴也不尽,王安石带着苏轼遍访诸寺,后来到定林寺,同寺中僧人相谈甚欢。一直谈到天色很晚,僧人们留王安石和苏轼在寺内用餐。

寺中僧厨手巧,做的有面鱼、面鸡、面样鸟兽,一盘一盘,既精致,又很有味道。席间以水代酒,水是专从蒋山悟真庵后八功德水池中取来的,苏轼称此水酒味道不凡。

王安石对他说:“这水取自大海。”

苏轼诧异,问:“此地离大海有多远?”

众僧暗笑不已。

王安石指了指胸膛,讲道:“海再大,皆为我侪心中,乃方寸间一滴甘露而已。”

苏轼称此言极是。

王安石说:“若讲起此水,该先谢梁朝天监年间一位胡僧。他在这蒋山寻找数载,才寻到此泉。佛经称,在须弥山大海中有八功德水,言其有八功德,一为甘,二为冷,三为软,四为轻,五为清净,六为不息,七为不损喉,八为不伤腹;故以此为名曰八功德水。”

苏轼问:“请问荆公,须弥山在何处?”

王安石稍有疑惑,迅即答道:“亦在我侪心中。子瞻如何作此问?戏介甫醉否?”

“不敢,不敢。”苏轼摆了摆手,抱拳以示歉意。他旋而起身,做了几个动作,问王安石:“荆公可见我何为?”

“我知之,我不言。”王安石伸出三个手指,对苏轼比画一番。

苏轼说:“荆公以为人在三界中?”

王安石说:“非也,非也。此子瞻之意,非介甫之意,子瞻与介甫皆非鱼,安知鱼之乐也!”

苏轼哈哈笑道:“丞相所言极是。其实,我只是胡乱做了几个姿势。我什么也没有做。这世间的万物,又如何不是如此呢?这菜,这酒,还有这僧,该都是这样。”

几位僧人面有愠色。

王安石看到这些,转过话题,对苏轼说:“子瞻,我曾引八功德水作小港,在上面垒石作桥,有朋来时,我为他唱道:

雪山马口出琉璃,

闻说诸天与护持;

此水遥连八功德,

供人真净四威仪。

当时迦叶无尘染,

何事阌乡有土思,

道力起缘非一路,

但知瓢饮是生疑。

你看这八功德,吾侪谁能修得?饮此水,即能静若净,何乐乎此也!”

“非也,非也。万物皆非,何况眼前?”苏轼好像根本没有明白王安石的意思,继续说道。俄而,他执拗地对众人讲道:“万物并为非,因人而非,人以为其非则非。这佛,这道,这儒,这人,可有一样为不非?”

说罢,他乜斜着眼,说:“八功德水穿我心,过我肠,我已醉矣,醉矣。可借昭文斋一歇?丞相,我已非子瞻,我乃东坡,莫再把我作人臣看。”接着,佯装睡去,鼾声如雷。

僧人们悄悄告退,请王安石谅解。

王安石扶他到昭文斋歇下,他却挺身而坐,哈哈哈大笑不止,引得王安石亦狂笑。

苏轼与王安石相望,对王安石说:“荆公,您又添华发,我能看得见,有许多根是为官家而添,有一根是为我所添,还有一根,是为我家朝云和犬子邂儿所添。”言罢,澘然泪下。

王安石不明白朝云和苏邂是怎么一回事,正要问时,苏轼从怀中掏出壶酒,递与王安石,说:“丞相,荆公,说心底话,我只喜蒋山,不喜这八功德水,更不喜这斋宴。因为蒋山有荆公在,我来拜见丞相,这是真。水和宴都是假的,这酒,是真的。”接着,他讲了这些年的遭遇,动情时,涕泪交加,恸哭不已。原来王润之死后,他娶了朝云,多少年颠沛流离,朝云所生苏邂在这前些日子已病死。

王安石并不劝他,任他哭个痛快。

王安石的背上又痒疼起来,前些天有那小姑娘为他擦洗,有所好转。如今不知为何又痒疼得难受,他不禁挪了挪身躯。

王安石终于忍耐不住,疼得满头大汗,忍不住咧嘴,大叫一声“啊—”,便昏厥过去。

苏轼慌忙扶住他,喊着:“荆公、荆公!”

好半天王安石才醒过来。

游了一天,毕竟太累。苏轼倒不累,他喃喃讲着,说蒋山太缺乏灵气,以八功德水讲佛说禅,显得尤其乏味。他说,前朝的诗太好了,以致今朝每吟诗总袭人辙。最迷人者是当年喜爱胡姬的长安少年,风流总比今汴京少年多了许多。说着说着,他又讲起他多爱子由,说他在乌台诗案中苦恼之至,有几次想自杀,都是想起世间有这样好的兄弟而咬着牙活了过来。讲着,讲着,他放声唱了起来:

夜饮东坡醒复醉,

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

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

王安石明白,这是苏轼记述他当年乌台诗案中遭罪的词。乌台诗案,是苏轼一生忘不去的大事件。唉,这子瞻,真是算得上一个性情中人。

王安石的背痛稍稍平缓,疼意渐消。他侧身卧听苏轼唱着,不知道苏轼是把他王安石当作兄弟般的子由苏辙,还是在忘情思念手足情深的兄弟苏辙。

山寺的夜风乍起,凉了许多,鸡鸣一阵阵激越,一阵阵疲惫。

苏轼睡去,呼噜噜,鼾声若万顷雷霆,又如千军万马在狂奔;他四肢极力伸开,像一只落魄人间的凤凰,任风雨抽打着自己赤子般的心。

连日游山,去了多处景胜,适逢雾霰多日,半山园内处,树枝和瓦檐上都挂起了长长的雾凇,如同飘荡的白幡。

王安石对苏轼说:“不知是国有丧,抑或是我有丧,天竟作此示。”

苏轼迟疑片刻,低声说:“民有丧。”

王安石不解其意,他想起前几天二人同坐江州车游谢公墩时,自己在车内让他看《元丰乐》的情景。当时,苏轼说:“丞相只知为民治病,而不知为民去痛。”为不使扫兴,王安石就没再说什么。那么,苏轼是否仍指此意呢?想到这里,王安石讲起曾去湖阴先生宅时,听乡民讲新政的事。

苏轼点头道:“或是,或不是。”

王安石更为不解,用异常恳切的目光盯着苏轼,加重了语气说道:“子瞻,尽可直言,如何是,如何不是。知此,我至死,亦可瞑目矣。”

苏轼起身,半日始说:“丞相,恕我直言。雾凇满金陵,是眼前事,实实在在,而你如何可知普天之下皆如此?”说罢,讲起离京之后,这些年自己的亲身感受。话中,他吟起以往的几首诗。吟着,吟着,便泪眼模糊。

吟罢,苏轼颤抖着嘶哑的喉咙说道:“丞相,荆公,介甫,我是子瞻,是东坡堂居士,我不是光州司法参军那郑侠小人。”

许久,王安石喃喃讲道:“介甫居蒋山,多年来闭门思过,有所悔,或许你与司马牛更有益于天下。”

苏轼说:“非也,非也。我曾写过‘县吏催钱夜打门’、‘满地鞭笙痕’的诗,我写过‘悲歌为黎元’,我也写过‘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我更多的是写僧、写妓、写风花雪月如歌。但是,我笔下最沉重的是百姓为吏所苦。我也知道,百姓从来为吏苦,可新法新政确实是纵吏为虎狼,使百姓更苦。丞相您绝不是祸殃社稷的人,可您的初衷是与现实相违的;不仅是您,无论是谁,要做新政,都是这样。数千年间,新政总是为一些人所恨……”

王安石说:“子瞻与我,肝胆相照,尽可言,无须避讳!若来世为生,我侪再相会人间为兄弟。”

苏轼长叹一口气,说:“非丞相之过也,此乃天之过。天赐我辈,路各西东,丞相曾送契丹使北至澶州,见南北诚异,有一曲《明妃曲》动天地,引多少才俊相和。但公不识北地风情,因为您多在江南,熟知东南而不知地有西北,故新法宜于江南,不一定宜于西北。我曾在《上韩魏公论场务书》中,提到边事不是随欹而拄随坏而补的事,非痛整齐之,其势不足以久安。想当年,那里曾是耕于野者不愿为公侯,藏于民家者多于府阜,而后来却苦于前衙之役,此为我侪所见略同。我以为,北地当以官榷与民,朝廷自数十年以来取之无术,用之无度,是以民日困,官日贪,一旦有大故则不堪设想。此乃我与丞相所不同者。百姓之患不在于小溪无水,而在于江河溢于四海,岂为一样是无补于邦国吗?荆公所心苦,亦我所心苦—我在凤翔曾见秦王李茂贞的庄园,我曾写‘不惟此地少,意恐关中独,当时夺民田,失业安敢哭?谁家美园圃,籍没不容赎,此亭破千家,郁郁城之麓’。想我与您所心想不同者,在于富民或在于富国而已。司马牛辈无他,只是意在于以富民而富国而已,尽管其富民乏术。而丞相您也是在富国,只不过是先富国而吏未治。”

王安石非常感谢他说了这么多的知心话,此刻,望着满园的雾凇,犹如望见漫野的木兰花,他又想起了故乡的柘冈。

苏轼本还想说王安石错于用人,恐怕再伤他,欲言又止。

王安石说:“子瞻,别再去汝州了。给官家好好讲一讲,请他同意您在这里置些田地,造下精庐。我侪日相厮守,岂不为快哉!”

雾霰渐渐散去,一轮又白又大的日头挂在东天。这样的天在金陵并不少见,王安石知道,今日可能会热燥得人难受,而过后又可能会有雨。于是,他提议二人再去孙陵冈游玩,吩咐人备好江州车,准备上蓑衣。

果然,天慢慢热起来。二人坐在车厢里,指点远山,吟哦不止。

苏轼望着远山,想起了赤壁,道唱起《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

浪淘尽,

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

人道是,

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

惊涛拍岸,

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

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

小乔初嫁了,

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

谈笑间,

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

多情应笑我,

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

一樽还酹江月。

二人都曾钟情孙仲谋,钟情生机勃勃的孙吴政权。待唱到“小乔初嫁了”句,都不觉浑身沸腾,唱了一遍又一遍。王安石举了许多例子,说东吴气象非凡,讲起东吴以舟为舆,遍访东海南海,晓谕四方野民。万里海疆耕得有声有色,万邦奇珍贡来绚烂,云云。苏轼接过话题,吟唱起李白“越人与天姥”诗句。两人又谈论三国之间的格局与阵容,盛赞孙仲谋、诸葛孔明。

王安石向苏轼介绍道,他们要去的孙陵冈在蒋山之南,离城十五里许,那里就是传说中的孙权墓,因为位于蒋山之南,人又称蒋陵。当年,有齐武帝曾在这里宴会群臣,故此有名。他说,来孙陵冈游玩,每来一次,都有心得。他说自己曾作《九日》,但这诗远无苏轼的气派宏大。便自个儿吟道:

九日无欢可得追,

飘然随意历山陂;

蒋陵西曲风烟惨,

也有黄花一两枝。

苏轼听罢,笑吟吟地说:“丞相是诗,拙作是词,诗即诗,词即词,如丞相今日是荆公,轼是团练副使。”

二人相视而笑。

不远处便是孙陵,二人下车,相携而去。

苏轼对王安石说,自己在黄州时就读到王安石不少好诗,是朋友抄来的。

王安石拊掌笑曰:“原来子瞻与我为邻!”

走近孙陵,面前一派郁郁葱葱,顿时觉得凉爽了许多。二人同声吟唱道:

乌榜登临兴未休,

共言何许更消忧。

联裾萧寺寻真觉,

方驾孙陵吊仲谋。

这是《次韵酬朱昌叔五首》中的一首。

苏轼说:“今日我成朱昌叔,幸矣。”

王安石放眼望去,孙陵林木茂盛,一抹薄雾在林中淡淡地挂着,叹道:“同幸矣。我只望多有今日;明日又天各一方,乃苦欹!”

苏轼相劝道:“荆公不必伤神,我意已决,不去汝州。那里离是非太近,我想离荆公更近一些。我在常州已买薄田几亩。”

王安石心中怦然而动,想,那是非指的是什么?是朝廷?是那独乐园中的司马光,还是那曾经和自己甚好而后却分道扬镳的司马牛? HmLzNDD+sCkKsH1I78lSCD8tVRjo0nA0ZBR2MSJEPwW5JQz1WK/Zip1WKroKldX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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