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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太常博士

汴河边的杨柳忽地绿了,油亮亮的灼疼汴京人的双眼。

墨黑的燕子成群地飞来飞去,在荷花上与蜻蜓争看风景;百鸟在汴河柳烟中翔集,啾啾叫得人兴奋。

四野中有成群的孩子望着天空,歌喉如小铜锣在铮铮作响,他们用尽气力喊着,唱着:

汴河响,

柳花儿开,

黄鹠儿来,

抽蒜苔!

燕子来,

割韭菜!

麦稔花儿,

我发财!

王安石望着这情景,随口说道:“汴京只有在春夏天,才是繁华天下无双之处。”

母亲吴氏和王雱在一旁坐着,有些昏昏入睡。夫人也姓吴,她是母亲的亲侄女,此时撩了撩发髻,悄声说道:“夫君,汴京再繁华,也不如江宁家。哪一天到了江宁,给父亲坟头添一把土,你我才算平稳心境。唉,孩子们的命,真苦啊……”

说着,不禁潸然泪下。她心里其实是在埋怨丈夫,整日漂泊。别的人家得了馆职之类的官,高兴还来不及,丈夫却一再要求到远离京师的地方,她感到委屈,却又无奈。王安石明白夫人的心思。几年来,孩子或病或亡,两个哥哥、一个嫂子相继病死,至今还未殡葬,家中仅靠自己朝廷中微薄的俸禄生活,实在太拮据了。

他摇了摇头,用手轻轻抚摸着妻子的发丝,无比疼爱地说道:“别难过了,阿娇。孩儿来到世上,合该就是来受罪的,若一生下来就受尽荣华富贵,那就是造孽啊。”

夫人越发抽搐不已,索性趴在王安石怀中放声痛哭起来。

王安石抚摸着妻子的头发,将眼光重向轿窗外扫去。满眼的绿,盘桓着一群白鹤,优雅地飞来飞去,头顶上的红冠,把王安石的思绪拉向远方。漂泊,从曾祖父辈起,王家自从得了官位,就开始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漂泊。父亲辈多在江南做官。祖上曾在山西太原,不知何年月,来到了临川;曾祖父王明,祖父王用之,父亲王益,父辈兄弟五人,除父亲和小叔,其他都早卒。王家的兴盛,始自叔祖父王贯之,他是真宗时的进士,做过大理寺丞、真定府通判、滁州知府等职。当年,这位叔祖父任提点淮南刑狱,劝农兴修水利,有五万顷农田因而受益,受到官家奖谕。父亲在世时常讲起这些。王家居于临川,是旺族,却不是豪门,如那秀美的灵谷峰,虽占尽山色,却一身潇洒,如白练映日,清秀、脱俗。父亲最爱灵谷峰,曾留下《灵谷》一诗,他们弟兄几人都能背诵;每当父亲的忌日,就是父亲因病卒于江宁通判任上的二月二十三,兄弟们都要大声朗诵《灵谷》:“灵谷神仙宅,言归肆目新。山光远如画,秋色老于人。世俗棋争劫,人心海变尘。功成思范蠡,湖上一闲身。”可怜父亲走得太早,才四十六岁。十八年了!父亲若还活着,也只有六十四岁。父亲有子七人,有女三人。父亲的前妻是永安县君,生下安仁、安道两位兄长;父亲娶了母亲吴氏之后,有自己和安国、安世、安礼、安上兄弟五人。三个妹妹都聪颖出众,一个嫁尚书虞部员外郎张奎,一个嫁给西安县令朱明之,一个嫁扬州沈季长;姐妹三人都作得一手好诗,大妹曾有“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诗句,为人传诵。母亲教子,持德持才,才有兄弟姐妹的今天。想当年安仁、安道两兄长,虽非母亲吴氏所生,但却视同己出,有衣有饭,先供着他们两位。父亲不止一次在人前夸奖母亲,赞她才情出众。母亲看不得别人困窘,日子无论多难,都要接济那些急需之人。

夫人依在王安石怀中,婴儿般熟睡,一手抱着幼小的王旁,一手紧拽着王安石的衣襟,好像生怕失去了他。母亲抱着王雱的头,也甜蜜地流连在梦乡。

王安石端详着母亲,发觉母亲确实老了许多,眼角、额头皱纹越来越深,弯弯曲曲的。这些年来,母亲和媳妇都在用心照料着家庭,母亲虽然老了,却依稀可辨年轻时的聪慧、机敏与美丽。母亲与父亲结婚时,有佳句流传,她随口拈来词句,毫不费力,如那首“待得明年重把酒,携手。那知无雨又无风”,至今有人赞不绝口。平日里母亲格外疼爱孙儿王雱,王雱十三岁已能全背《诗》三百篇,还有《论语》、《孟子》、《诸子百家》,都是母亲一句一句教成。

母亲的鬓角,银丝如雪,一根根发丝,闪闪发光。这雪白是岁月的风霜所染,很像母亲家乡金溪乌柘冈。自己年少时常去那游玩,和表兄弟们一起打闹。记得那天傍晚,表兄曾巩也来到了乌柘冈,大家玩“挑状元”的游戏,看谁即兴作诗作得好,结果自己被挑中。曾巩亲手编织一个大花环戴给自己,花环上的辛夷叶儿花儿相间,格外迷人,兄弟们一起在木兰花丛中放声高喊:“王安石中状元了!”表兄弟们更用手臂组成轿子,抬起自己,在田野中忘情奔跑。正是在外婆家,自己认识了小表妹,眼前的夫人阿娇,和她一起捉迷藏,过家家,两人一起剜野菜,在石片上做花样繁多的菜肴,一起坐在溪边,望着天边的霞彩唱着歌。儿时的阿娇像清晨深山中的笋芽儿,让人禁不住想永远把她捧在手心里。后来离开了外婆家,随父亲一起到外头,她和表兄弟们一起,蹚过乌柘冈河水蜿蜒一般的木兰花丛,把自己送了又送。那双水灵、清澈的大眼睛,白皙的面庞,修长的眉毛,敦厚的下巴,精巧的鼻子,醉人的红唇,多少年后每每想起,心中刹那间变得鲜嫩起来。如今夫人的额头变得苍白,泛着深深浅浅的皱纹。

但他面前挥之不去的还是童年的阿娇!

“阿娇。”

他不觉吟出声来。

他从心里感激这两位母亲。一个是自己最尊崇的母亲,一个是自己孩子的母亲,她们用纤细的手和瘦削的肩头,托起了自己的家。母亲失去了安仁、安道和两个儿媳妇后,明显有些驼背,眼神多了呆滞和浑浊;夫人曾失去爱女,如今亲眼看着孩子瘦弱不堪,上要孝敬公婆,下要照料孩子,包括安仁、安道的孩子,还要济养几个小叔、小姑,更不容易。

“介甫,发呆呢?”

母亲不知何时醒了,微笑着,满脸是端庄。她轻声唤着王安石,眼神中充满怜爱。

“噢,母亲。”王安石正襟坐了,答道。

夫人和王雱都醒了。王雱伸开双臂,打着呵欠,众人都止不住跟着打呵欠,大家相互望着,齐声大笑起来。

王雱笑着说:“都怪我打了个呵欠,惹得大家一起馋嘴。唉,我该掌嘴!我是始作俑者。古人云,始作俑者,其无后也。我,我……”他马上觉察到自己失口。周围的人才放松的神情,猛地又紧张起来。

母亲吴氏摸着王雱的头顶,揉了又揉,强笑着说道:“揉揉,消消,不让娘娘知晓。小孩子说话,风一样刮走,雨一样淋去,人祖娘娘不介意。”她用眼神抚慰着王安石夫妇,接着说道:“吾家的雱儿是太白金星的童男,来到我家,送来聪明,送来兴旺。来日遇着哪位投了凡胎的童女,给我一生就是一群一片,数都数不清!恁多的重孙,该多喜欢人!那时我们四世、五世同堂!”

王安石和夫人不禁都笑了起来。

王雱说:“不,我不能要那么多!”他噘着嘴,颇为认真地说:“看我奶奶,看我娘,那么多孩子,把她们都累成什么了,我才不要那么多呢!”

吴氏忙把王雱搂在怀里,拍打着他的后背,说道:“瞅这孩子多知道心疼大人!就凭这一点,老天也该让我王家子孙满堂。从前啊,有一户王姓的人家,积德行善,在当院栽下三棵槐树,对苍天讲,若我无愧于天,请让我后辈像这三棵槐树一样荫满天下,位列三公。后来果然如了愿。天下姓王的人家,都把这户人家称为三槐堂。我王家也会像这三槐堂一样繁盛的。”她尤为郑重地对王安石说道:“介甫吾儿,人行千里,莫忘了本。你父亲手书给你兄弟的《诫外生书》,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人生志当存高远,要强毅、慷慨,万不可凡庸、下流。”

王安石郑重地点了点头。

王雱也跟着点头,挺起瘦弱的胸膛,大声说道:“奶奶所说的《诫外生书》我知道。这是诸葛孔明的文章。诸葛先生说,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绝情欲,弃疑滞;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忍屈伸,去细碎,广咨问,除嫌吝,虽有淹留,何损于美趣?何患于不济?若志不强毅,意不慷慨,徒碌碌滞于俗,默默束于情,永窜伏于凡庸,不免于下流矣。”他故意把“矣”拉得很长。

母亲吴氏笑逐颜开,拉了夫人的手,说道:“想当年我吴家也是乡里备受尊重的门户。吴家和王家,两代都是姻亲。你们的长外祖父,我的伯父,他是当年的进士,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他的夫人就是如今南丰曾家兄弟曾巩、曾布、曾牟他们的姑祖母。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娇儿,你是咱吴家的姑娘,是我的侄女儿。你的父亲,我的长兄,他是天圣二年的进士,官至秘书丞啊。你的父辈们都不曾给吴家丢过脸面,如今,你也不能给王家丢脸。娇儿,咱们吴家的女子,从来讲究安贫二字,无论介甫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不要畏惧。世上没有能留得住的河水,也从来没有过不去的难关,什么时候,咱们都要像家乡的木兰花一样,讲一个清白,万万容不得半点玷污啊。介甫吾儿,数次辞去馆职,甘愿漂泊四海,为国家奔忙,娘从来都支持你们。”说着,把旁儿接了过来。

王安石和夫人相互紧握着双手,幸福地依偎在一起。他们在母亲面前从无忌讳。

王雱望着他们,嘻嘻地笑着,拉着奶奶的衣襟,嚷叫道:“奶奶,再给我讲一讲临川的《诗》和《春秋》吧!”

母亲一手紧抱幼小的王旁,一手拍着王雱的肩头,望了望王安石夫妇,温和地说道:“是啊,雱儿庆历四年在扬州出生,听惯了南音,听到家乡临川的歌儿和故事,就像回到临川老家。人呀,故土难离,穷亲难舍,这是离不去舍不下根儿啊。我们的根儿不在汴京,而是在赣江水滋润的临川,在鄱阳湖畔,那里有山有水没有风沙啊。”

王安石明白,临川的《诗》,就是临川的歌谣,临川的《春秋》,就是临川的故事。临川的歌谣,已好久没有听到过了。到京师后,天南地北的人,说的都是官话,以西京洛阳的语音为准,听起来颇有中和之美,但无论如何,还是家乡话听起来最令人舒畅。

母亲说:“我就讲一讲家乡的《七月》吧。这《七月》不是中土的流火,而是临川的农事,是临江军人家一年之中各月的生活。”接着,她清了清嗓子,用临川土话唱道:

一之月里立春看春牛咧,

红为火来水为白唉;

元宵柳枝点牛膏,

迎灯拖带看剪彩—

鳌山火树亮起来!

二之月惊蛰爆米花,

石灰置础将虫儿杀。

五谷萌发阳气动。

数看满山树生芽。

三之月拗风拗雨亦拗晴,

上巳脱衣穿汗衫;

清明剪纸携三牲,

醵钱为会祀祖先。

四之月里四月八,

乌桐叶造饭浴佛家。

家家户户乌桐香,

保佑平安敬菩萨。

五之月里五月五。

贴起门符悬艾虎;

雄黄菖蒲浴百草,

清江岸边看龙舟。

六之月里来六月六,

打来红酒炒鸡肉;

六月六里晒鸡蛋,

卯时曝之申时熟。

七之月里来是中元,

少年灯点七(月)十三,

夜夜习鼓架鼓亭,

鼓灯高照太平年。

八之月里来是中秋,

南丰风筝飞上天;

风禽举灯如繁星,

高升重阳夜夜连。

九之月里来九重阳,

男女老幼上南山;

果米为糕望九霄,

茱萸浸酒求平安。

十之月里来占暖寒,

扫了祖坟把衣添;

酿起红酒储好炭,

换上桃符换新颜。

王雱哈哈笑个不停,把头靠在奶奶肩上,说道:“奶奶真会唱!有点像《豳风》,南国也有《诗》!奶奶,我不明白,八月中秋,如何会有‘南丰风筝飞上天’呢?你唱的不是临川城盐步岭的歌吗?”

母亲吴氏把头和王雱的头靠在一起,缓缓说道:“临川一带,到了中秋,家家户户镂瓜为灯,形似圆月,四面玲珑,点亮之后格外漂亮。小儿架起瓦片,好像浮屠,在里面点燃薪柴,叫作烧瓦子灯。后来,从南丰传来一种玩法,秋天放风筝,从中秋一直放到重阳。风筝放起来,忽儿上,忽儿下,老百姓称作风禽。到了夜晚,在风筝上挂起灯盏,千百盏瓜灯被送到九天之上,谁都不舍得扭一扭脖子,直望得脖子生疼;还有人在那风筝上燃起爆竹,半空中响起来时,满天的繁星夹着霹雳,真动人呀。唉,多年不见这番热闹景象啦!”说得脸上愈发泛起红润来,额头上生出些许汗泽。

一时王安石和夫人也听得发呆了。

王雱说道:“奶奶,奶奶,我长大了,若把这些事都记下来,算不算书呢?”

吴氏说:“这书是《诗》,也是《春秋》。天地间少了文采,到哪里去找呢?要到乡下找。古时周天子设有采诗官,只有乡野间无拘无束才有真诗啊。好孩子,人常说的礼失求诸野,就是这道理。”

王雱点了点头,对王安石说:“父亲,那我与其天天死背古人的书,不如听了奶奶的话,到乡下去找诗,去找学问。学问不就是世间的道理吗?”

王安石不言语,用和煦的目光向孩子传送着赞许。

王雱自言自语道:“古人讲,《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实谬矣!那么多的道理,怎能一句话讲完呢?临川老家的《诗》,该有好多篇吧。好的诗篇,好的学问,当在乡下。哪一天,我要另外再写三百篇《诗》。”

母亲说:“乡下的学问一生都学不完。孩子,要记住,要做好学问,也要做好人。前面是扬州城,那可是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方。有人到了那儿文章作得更好;有人到了那儿,却再也写不出一篇文章。从前有个隋炀帝,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但他只会享乐,只知道迷恋烟花,沉湎酒色,最后成了扬州的鬼。传说他夜夜都跑到运河岸上哭,哭他的过错呢。”

王雱说:“奶奶,我若遇见他,一定劝他改过自新。”

大家都笑起来。

夫人把王雱搂在怀里,说道:“吾儿,当年你在淮南府衙出生时,夜夜哭闹,每到天亮时,便不再哭,全家人为你熬红了眼。至今想来,你哭得那么痛,那声音犹在耳畔呢。”

王雱说:“我哭得痛,想必是可怜母亲生养我太劳累,我可不是运河岸上那哭个不停的隋炀帝。”

大家又一阵笑。

母亲的笑容中包含着几多苦涩。她强掩着心中的疼痛,把手放在王旁的额头,感觉到火一样的灼热,心不禁痛起来。这些年来,失去了丈夫,失去了丈夫带来的两个儿子,虽不是自己亲生,却也心头肉一般。如今,还要失去孙子吗?奔波啊,奔波,举目无亲,一家人相依为命,多年孤苦无助,孩子们少了温饱。唉! 这日子。

轿子叮当作响,披着蒙蒙细雨,驶向了扬州城。

扬州知府刘敞早早领人在城外迎接。扬州城掩映在绿树红花之中,正是盛夏,到处弥漫着瓜果的香味。王安石深吸一大口气,感到这芳香沁人肺腑,格外舒畅。他在心中叹道,扬州真美啊,远胜过那表面繁华实则污浊的汴州啊,这才是人待的地方,怪不得人向往“烟花三月下扬州”,喜做扬州梦。

一旁的刘敞指着远山近景,向王安石介绍着。王安石觉得可笑,就对刘敞说道:“原父兄啊,十三年前,介甫在扬州,任签书淮南府判官。如今又回故地,但愿物还是,人别非啊。”刘敞知道他的意思,忙笑着应道:“是我忘了。多嘴,多嘴。”

扬州的夜晚,被笙鼓丝弦颠来颠去,万千纱灯被风吹拂着,在树荫间明灭,歌声荡来荡去,令人心醉。刘敞有意把王安石一家安置在当年淮南府的官舍,让他有梦一般的感觉。因连日奔波,晚宴没有太过张扬,只刘敞陪着王安石他们用了便餐。母亲、夫人、王雱,还有安礼、安上,各自洗漱完毕,早早地入睡。王安石和刘敞站立在当院,听着扬州夜半不眠的鼓乐声,良久才走进为王安石临时腾出的书房,二人就着扬州时兴的小菜,盘膝相谈。谈到当年汴京一别,多年未曾谋面,谈到当年同在淮南府衙为幕僚时表白过的雄心壮志,谈到了欧阳修,说着对欧阳修的感激和钦佩之情。王安石谈起落第举子们如何辱骂欧阳修,而欧阳修又如何坦荡无私,为大宋选拔出一批出色的人才,刘敞听得是又喜又恨,喜的是曾氏兄弟和苏氏兄弟这样的人才终于能够脱颖而出,恨的是迂腐、自负、浮浅的举子们竟如此肆无忌惮,敢对欧阳先生横加无礼。王安石还谈到包拯,谈到自己曾聆听包拯教诲,后又曾误会包拯的往事,尤其是谈到开封府七十九魔头如何嚣张,包拯不动声色就使开封府焕然一新。听得刘敞呆如木鸡,怔怔地,许久没回过神。刘敞拍着膝盖说道:“包大人就是包大人!当年范希文范大人满腔热血,求新图强,庆历新政还未施展开手脚,就被人连窝端掉,满怀的壮志如水东流。包大人如此沉着,不知不觉中玩翻了贼人,真是我们仰慕的人物!介甫,我们何日能修养到这般境界呢?”他告诉王安石,今天的扬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僚,个个昏庸无能,只知道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做实事,处于如此环境,心中异常烦恼。他希望王安石拨冗,为其指点迷津。他还告诉王安石,欧阳修最近筹资重修了平山堂,邀请王安石歇息两日后,与他一起去看一看,游览一下瘦西湖,重新在舟上把茶论古今,尽敞开胸怀。他们越说越有兴致,猛听得窗外雄鸡阵阵高唱,才有了几分倦意。二人席地而卧,和衣而眠,几乎是同时响起了鼾声。

扬州的雨,无风便让人烦,六月的天,热乎乎黏糊糊地涂在人身上,揭不掉挥不去拍打不下来,捂得人难受,痒痒的,闷闷的,令人头昏眼花。有风吹来时,特别是南风,送来长江的滋润,隐约夹着采菱的歌声。南望丹徒、润州,江山如画,妩媚中含着威武挺拔,令人心生出许多豪情。数日的阴雨,终于止住了,微风吹来,令人心爽。这一日,刘敞、王安石二人,出了州府西行,泊舟西湖,二人看得累了,斜躺舟上,仰望远天,不约而同地咏出了“维扬城里昔繁华,炀帝行宫接紫霞”的诗句。刘敞感慨道:“想当年夫差在此筑下邗城,屯下兵马,竟为后人留下多少好去处。再想那隋炀帝三下扬州,这里便成为天下最盛的烟花粉黛之地。前些日子,我曾去看了炀帝陵,那上面芳草青青,竟有不凡的供在那里设下。看来,炀帝的魂魄一直不见得平静啊。”

王安石笑而不答,等了半日,也感慨道:“原父,鉴真和尚是否在扶桑传诫呢?若是,那和尚的精神实在是天下无双,乃吾侪奋发的高尚楷模呀。”

二人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登上蜀冈。刘敞与王安石并肩而立,凝望着平山堂,心潮难平。王安石说:“十几年没来大明寺,这寺里寺外都变了模样。原父,永叔大人若看见您的苦心,看见平山堂如此秀丽,不知该有多高兴呢。”刘敞说:“大明寺,大明寺,这大明二字用得好。想不到当年南朝宋人以大明为号,为后人留下一份绝妙的家当。走进大明寺,人的心胸便开阔起来。人一眼瞅见栖灵塔,可以想到隋炀帝如何在此供养佛骨,想到鉴真和尚如何从这里出发,六下东瀛,虽失明双目,而壮志不悔。还有那李白、白居易、刘禹锡他们的心涛如何在这激荡。这寺的栖灵塔,高高地耸立着,它该是千古文人不能释手的笔,可写下人一生多少华章。而最美的华章,在原父看来,当数今日欧阳永叔笔下的了。”

王安石点了点头,频频张望着平山堂,随口唱出欧阳修的《朝中措·平山堂》,一边刘敞也随着唱了。二人唱了一遍又一遍,和着蜀冈的风,也和着二人奔腾的热泪:

平山栏槛倚晴空。

山色有无中。

手种堂前垂柳,

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

挥毫万字。

一饮千钟。

行乐直须年少,

樽前看取衰翁。

这是欧阳修“送刘仲原甫(父)出守维扬”所作,刘敞每吟及此,都不禁潸然泪下。二人同受有欧阳修的知遇之恩,今日见景生情,自然心潮滚滚。

恰此时,又一阵细雨点点滴滴落下。二人都听到对方的心中在说,此地有灵。

这雨,是欧阳永叔沐浴过的雨!

刘敞携同王安石缓缓步入平山堂,一边说:“永叔先生来维扬建此平山堂,时在庆历八年,距今一晃九年过去了。唉,永叔先生如今不知身体如何!他来扬州时间并不长,但他带领扬州人挖河开渠,时人不解,甚至怨声载道,而如今大受益,百姓人人争道文章太守的功德。吾侪能列永叔先生门下,实三生有幸矣。”

王安石眼噙泪水,轻轻拍打着栏杆,唱道:

城北横冈走翠虬,

一堂高视两三州,

淮岑日对朱栏出,

江岫云齐碧瓦浮。

墟落耕桑公恺悌,

怀觞谈笑客风流。

不知岘首登临处,

壮观当时有此不?

刘敞听了,连连击掌称妙。

他指着远山,对王安石说:“介甫,您看,白鹤飞处的三山,焦山、金山、北固山,多像你我和曾子固三人,我侪三人日夜参拜欧阳永叔先生,心甘情愿。平山不平肩!”

二人笑了。

又一阵微风吹来,天亮了许多,云霞忽明忽灭。二人沐浴着平山堂的风,心生出无比的幸福和光荣。

刘敞手指远山,说道:“看那金山,人说唐时裴头陀在那山中居住,于江边开得黄金,呈于朝廷,朝廷赐名金山,便有了金山之名。其实,哪里是那和尚开山得金?这金山是江中一岛,是‘江心一芙蓉’。绝妙的风水宝地,谁不想占了去?肯定是那裴头陀弄的鬼把戏。又有人称真宗皇帝梦中游了金山寺,人才称其金山寺为龙游寺;介甫,您可信此说?”

王安石说:“我只知道此地原名泽心寺,梁武帝当年在此设置过水陆道场,是唐时改称金山寺。人曾说那里有僧众三千,不知今日是否还有如此多的僧众。”

刘敞知道王安石素不喜提真宗,忙改口说:“人说金山寺裹山,焦山山裹寺。诚如是!当年介甫有诗云:数重楼枕层层石,四壁窗开面面风。忽见鸟飞平地上,始惊身在半空中。真是绝妙文章。介甫知否?近日又有人在制作故事,说那金山寺的裴头陀化作法海和尚,干了一件坏人姻缘的事儿!”

王安石不解地望着刘敞。

刘敞有了兴致,抖擞精神道:“传说那丹徒乡间有一个善良的书生叫许仙,多少年前救了一条蛇。那蛇为了报恩,化作美妙少女,带着仙姑,来与他成亲。法海和尚垂涎蛇娘的美貌,嫉恨许仙的艳福,就设法儿令许仙骗蛇娘饮下雄黄酒,使蛇娘现了蛇身,拆散了一家人的姻缘。蛇娘和仙姑气不过,与法海斗法,使大水漫了金山寺,把那法海压在了金山下。这几年的扬州庙会上,傀儡戏棚中将这故事唱得热火朝天,煞是热闹。”

王安石说:“如此法海,玷污了金山,应该把他压碎!”

刘敞接着说:“子曰,不语怪力乱神。看,一说到怪力乱神,话题就生动起来。”说着,他指着远处的焦山,继续说道:“看那焦山,汉时焦光在此隐居,三诏不出,便以其姓为山之名,和金山有几样不同?此山并不高,却因焦光而有名。看它一片葱茏,山崖陡峭,任江水滚滚流过身边,真是一座‘东浮玉山’。再看那普济寺,坐落于满山的苍翠之中,藏着大字之祖,崖上摩崖石刻,该有多少故事让人流连忘返。”

王安石笑着说:“三山之中,最有趣处,当数那天下第一江山。甘露寺里,刘备招亲,孙家赔了夫人又折兵,惹起天下笑话,更显刘家得天得地得人和的英明!诸葛有谋,赵子龙有勇,还有那关云长有义,张飞有威。有了生龙活虎的人才辈出,汉家江山真该是欣欣向荣啊,原父!”

刘敞知道,北固山的传说又牵动了王安石对当今天下时局的感慨。宋与夏、辽三足鼎立,各显峥嵘,而大宋屡败不振,这局势不仅仅是王安石一人担忧。照这样话题说下去,又该惹人不快。所以,他转过话题说:“介甫,驻足此地,睹物思人,您看,永叔先生真是用意不凡。他是把长江作墨,以三山为笔架,要写一篇人生的大文章啊。”

王安石说:“这文章是从扬州写起的,如今欧阳先生写在汴京,越写越大。扬州,真是一个好地方。”

刘敞心中明白,王安石所说的“大文章”是顶天立地的“人”字。他转身打量着王安石,发现王安石眼睛明亮,若喷薄着闪电,似要劈开涌来涌去的乌云!

唉!刘敞心中长叹一口气。来扬州的这些日子,王家接连遭遇变故,王安石的幼儿王旁病重不治而亡,王安国家的幼子也因病夭折。一家人伤心啊,承受世间这般苦痛。倒是王安石的母亲想得最开,老人对前来安慰他们的人说道,苍天有意,要让王家知道丧子之苦,王家人日后做了官,定要了解天下百姓之苦处才是。多好的母亲啊,只有这样的母亲,才会有王安石这样敢作敢为的才俊!想那王安石几番辞去朝廷做官的机会,是和这位母亲的教诲有着联系的。此次去常州做知府,王安石肯定会有所作为的。圣俞先生给曾子固的诗中说过,友生将东归,泛若赴海鲸,已从龙门出,不慕朱鳖轻。王安石也是这样的人,应该引为朋友。

过了些日子,来到常州。公事交接完毕,已是深夜,接风的人都散去了。王安石不喜用酒,望着一个个起身敬酒、相互吹捧的媚态,心生厌恶,席间一直都沉着脸,惹得众人扫兴,早早就离席了。常州通判安排衙役,要他们务必路上护送好王安石。

常州城头,已是万家灯火。随行的衙役爱说话,详细数落着常州的地貌,讲常州是个好地方,实乃人间天堂,湖多风水旺,桥多路通畅。这里是鱼米之乡,风调雨顺,物阜年丰。不知哪年,北地来了一道士,在常州城广福寺与僧人斗法,破了这里的好风水。王安石听了很觉可笑,想起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时,那个手下人讲过的话,北方人看不惯南方人。而这东南之地,人不同样从内心歧视北方人吗?早在唐朝,北方人就对南方人有偏见,自结乡党,这都是偏狭之见。

第二日清晨,王安石便与人一起视事,四处跋涉。举目南望,一片郁葱,如螺的碧山间绕着条条白玉般清澈明亮的水带,不尽的繁花在山水间闪烁。他数着江侧的芙蓉湖,西侧的长荡湖,南望千里太湖,相邻丰湖又有涌湖,想起昨夜人讲的好风水。再数那密密麻麻的河道,一座座桥,访仙桥、郑陆桥、洛阳桥、横山桥、西石桥、寨桥、和桥、戴溪桥、直溪桥、卜代桥,不愧步行百尺即是桥!望向远处,四湖连着花山、惠山、马迹山、横山,群山叠翠,像天赐的墨砚。此来常州,定能画出天下美图,作出天地间最妙的诗文。

心里对自己说,介甫啊,常州的文章做得如何,就看你如何开头了!

记得在扬州驿舍停留时,母亲就一再嘱咐,到个地方,一定要弄清当地有多少人,有多少亩田地,多少大户人家和多少贫困户,弄清地方靠多少山、多少河。父亲当年每到一地,都要丈量当地的河流,兴修水利,把灾荒考虑在前面。后来父亲积劳成疾,过早地离开了,他的敬业精神永远激励着家中之人。

王安石带领一群人,忙着日夜勘察常州府的河流。常州辖有武进、晋陵、江阴、无锡、宜兴几个县,从东往西列着西蠡河、阳羡溪、烈塘等河流,这些河流或注入长江,或注入境内的四湖,老百姓最苦的当是旱涝不能保收。常州地势和明州虽有不同,但治涝治旱的道理却是一致的。在明州鄞县时,自己曾经上书两浙转运使杜学士,请求利用丰收后的暇时,“大浚治川渠,使有所潴”。那时,已是冬季,自己先到万灵左界,又登鸡山、育王山,下灵岩,临芦江,攀天童山,泊舟东吴,过五峰,察看洪水湾,赴林村、桃源、清道,“凡东西十有四乡”,都留下自己的足迹。鄞县百姓得风得雨,得自己起堤堰、决陂塘水陆之利,在自己秩满离任回临川时,数不清的百姓来送行,送了一程又一程。在鄞县做知县时,自己才二十七岁,至今已有十年。十年间,做过舒州通判,做过群牧判官,如今多读了诗书,多长了见识,从治一县到治一州,自己定能做出个模样!他在心里这样说。

连着数日视事,十分劳累,亲眼目睹了常州山水,越发有兴致。回到官舍宅第,夜已经很深,王安石挥笔写着书信。夫人催他几次休息,他都是说“再写两篇”。他一直记得欧阳修和梅尧臣的叮咛,记着刘敞、王回、王令、司马光、韩维和曾巩他们的嘱托。欧阳修给他推荐了一位叫吕惠卿的青年才俊,说此人 “学者罕能及,更与切磨之,无所不至也”。他要一篇篇地写给远方朋友。明晨一早,要去几个县,去查看几条河流,看看到底有多少亩荒田。手下幕僚中有人提议,把各县知县找来,一一问清便是,不必劳神费力亲自乡间奔波,再说,两浙转运使那里还有许多应酬。他摇摇头,摆手道:“这功夫掺不得假,省不得力,必须亲自去走走看看。”

王安石忆起和朋友们交往的日子,梅尧臣送上的《送介甫知毗陵》中“今君请郡去,预喜民将苏”,犹在耳畔回响。

窗外的虫儿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唱着。

他写着写着,研墨的书童已困睡在几案旁,紧一声慢一声地打着鼾,惹得他眼皮儿也牢牢地黏在了一起,无论如何用力,总也睁不开眼。

秋后的阳光正午时,热得尤其爽朗。王安石一行人,穿着单衫,向无锡方向走着。前些天,他带人出发时就吩咐过不准带吃的,也不准向地方百姓索要。开始大家不在意,不知王安石的用意。前几天在常州附近还好,今日出了常州,荒郊野外的,到了饭时,心生饥饿,不知怎么办。王安石心里暗暗高兴,思忖着今日一定要把大家饿上一天。他在心里盘算着,要让随从知道饥饿的难受,才会理解为民造福的意义。他向众人望去,一个个汗流浃背,劳累不堪。这群人的体力颇为充沛,挑上他们王安石颇费了一番苦心。刚说去各县视事时,常州府的衙役这个说年迈那个说体弱,王安石知道他们懒散惯了,就不再言语。等了几天,王安石发现许多青壮年衙役白天睡觉,夜晚赌博。于是,他就发令,此次视事,年过四十者一概不去,愿意随行的一日发十日的俸。年轻的衙役们欢呼雀跃。几天下来,他们才知道高俸禄并不是好拿的。

有人故意高喊:“啃块泥巴吧!什么都没带,也不让与人要,不吃泥巴吃什么?”

王安石仍不作声。

有人到田地里找东西,提议池塘的莲藕可以充饥,就要下池塘。

王安石制止住,正色说道:“不得扰民,又何以夺民之食?”

众人叫苦连天,唉声叹气。

王安石说:“诸位往远处看看有没有梅林。”

众人都笑起来。大家都知道从前有个望梅止渴的故事。

有个外表颇为斯文的衙役,手搭凉棚望了半天,对众人说:“前面再有十数里路程便是无锡。诸位知道,无锡城有两荤两素,是最可口的。”

王安石听了觉得有趣,便让大家停下,歇上半天。刚好近处有几棵大树,绿荫颇浓。

那斯文衙役好像明白了王安石的意思,提高了声音:“两荤两素,诸位想听,还是想吃?”

众人嘻哈不停,看他卖关子。

有人嚷着:“紫砂壶里,碧螺峰的‘吓煞人香’,不要太多唉。这荒凉处,你耍什么关子?要讲,你便讲就是了。”

王安石明白,所谓紫砂壶,是宜兴的紫砂陶壶,用来冲茶,不走味儿,不变颜色,即使是盛暑天,也不会馊茶,用得越久,泡茶越香。碧螺峰的吓煞人香,其实是苏州吴县的特产。只有前洞庭东山碧螺峰上生此野茶,味香至极。碧螺春茶叶采制时,只能采其初展时一芽一片,长不过寸。制上一斤碧螺春茶,差不多要十万片芽叶,做起来又十分复杂。冲泡碧螺春茶,不能先放茶叶,而只能于杯中先倒开水,再加茶叶。待茶叶沉下,杯底端是茶叶,茶上面是白水,这就要将白水倒去一半,再冲上开水,妙情妙景便在这时节显现—冲上的茶,一片片叶芽绽开青翠,满杯都是晶亮的碧绿,香气逼人。喝下去时,需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舌根处的香醇美味,连着数日不绝。这样好的壶,配这样好的茶,自己在扬州时,刘敞已经让他享用过。这人说紫砂壶里碧螺春茶不要太多,意思就是要慢慢地讲。常州人真会说话,他猛地想起群牧司时,司马光他们说起话来若牛吼一般,直直地呛人,再听一听这常州人讲话的腔调,更觉吴侬软语让人舒服。

那人坐在人群中央,与王安石靠得紧,不慌不忙地说道:“今日我讲得好听,要知府大人晚上请我们喝酒,吃金爪蟹。”

王安石点点头。

众人高兴得“伊唉”着跳了起来。

斯文人重坐端正,说道:“我先讲两素吧。两素中,有一样是无锡的水蜜桃。这水蜜桃,个儿大,色样鲜,皮儿薄,肉儿细,汁儿又多又甜。”说到此时,他故意说得很慢,每说一句,故意用力做一个吮吸的动作,发出“唏”的长长的声响,引得众人一起学他的模样。他望着众人的模样,尤为得意,接着说:“诸位知道,这样好的水蜜桃,是怎样吃的?皮儿太薄,不能用手去剥,只是掐了一根稻管儿,插了进去,慢慢吸呀,吸呀,吸呀……”这时,他眯缝着眼睛,做出沉醉的状态,更惹得人嘴馋,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做着吮吸的模样。等了好半天,他提高了声音说:“无锡的水蜜桃好吃得很,有洛林、白凤、红花、白花,还有那蟠桃。早熟的是洛林,味儿异常好,紧接了是白凤和白花,那白凤顶儿子平,白皮儿白肉,白花皮儿稍厚,如白玉一般,肉儿白里透红,吃着喷喷地香。再接下来是红花,皮儿薄薄的,有鲜红的,像一层胭脂,那肉是粉红色。最后是那蟠桃,又扁又圆,如今正是熟的季节。唉,这几棵树,若都是蟠桃树,那该多好呀!说着,他直直地往头顶上望去。中天的树冠上正叫喳着几只鸟儿,那声音格外清脆。他接下来说道:“无锡的水蜜桃,只能捧着,不能用手儿揎,娇贵得很。有人送礼,一个柳条筐里,只装了一个两个,用丝绸裹着,说是越思越甜蜜,人都喜欢得没法说话啊。这都是何种缘故?传说呀,它们都是天上的神仙送来的。那洛林是谁送的?是西施。西施救了国家,解了大家的困苦,和范蠡一起走到了太湖,又去了海上。她想,还是留一件东西,让家乡的人解了饥渴吧。白凤、白花是谁送的?是从前的两个娘娘。她俩一年四季喜欢穿白绫白绸,白得晶莹透亮。传说她俩姐妹是孪生,被北地的神仙吕洞宾看上了,吕洞宾采来天地间的真精,让她两个吃饱饮足,原要随八仙一同去蓬莱仙境呢!姐妹两个迷上了无锡,得空儿便到太湖里洗澡,在这里安家了。后来,天上的织女看见了,也跟着跑来了。织女当年爱牛郎,也是因为在湖里洗澡,裙儿忘在了岸上被牛郎捡去,才有了美事。她看见白凤、白花姐妹,羡慕得不得了,也来这里安下家,三人同种下桃林。所以,这无锡就多了三样蜜桃。白凤、白花爱穿白绫,那种的桃便是白得可爱,织女喜爱穿红裙,那种的桃便是鲜红。最后是王母娘娘,她寻不见了织女,到处找啊,寻啊,觅呀,在这太湖畔的无锡,看见了织女和白凤、白花在一起,见那风景如画,比天堂还美,就喜欢上了这地方,再也不愿回去了。她来得晚,所以这蟠桃也就熟得晚。在天庭上她种过蟠桃,在无锡也种下蟠桃,这无锡的蟠桃味儿远胜过天上的,都是王母娘娘倾心栽种的成果唉!”

众人听了,啧啧称奇。

斯文人接着说道:“这无锡水蜜桃好吃,是天上的神仙送来的。无锡还有一素,则是地上的土地奶奶送来的,那味儿就不一样了。传说当年无锡出了个高三机,心地善良,双手精巧,娶了转世的西施吴三春,两人恩爱生活。当地有个地痞赵二,对吴三春垂涎三尺,就对着高三机下了毒手,想霸占吴三春。吴三春誓死不同意,就到土地庙里去哭。哭啊,哭啊,她哭着,一句一句地诉说着,连老土地奶奶都感动得流下眼泪。老土地奶奶说,吴三春,人死不能复生,我给你三千两黄金,你一生吃喝不愁。吴三春说,我不要,我要只要高三机的一具金身。土地奶奶说,这我没有能力做得到,你要是嫌三千两黄金太少,我就给你三万两黄金吧。反正我也只能这样做了。吴三春得了三万两黄金,找了十八个金匠,比着高三机的模样,打造了一尊金像。谁知道,过了一段日子,高三机真的能说话了。他对吴三春说,三春,这世上到处都是坏人当道,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咱就别做百姓了。正好无锡的土地爷该走了,高三机和吴三春就想做了这一方的土地神。赵二恨这从前的土地神坏了他的好事,把土地庙扒掉了。老土地奶奶走之前对吴三春说,苏州那边有个阳澄湖,芦苇很多,生下许多河蟹,但都是母蟹,只缺个公蟹,你看谁合适,就找一个去充数吧。吴三春说,你看这个赵二,土地庙建了他就扒,留在这里也是祸害,干脆就让他去做那配种的公蟹吧。赵二不想去,老土地带他走也带不动,一怒之下就把他勒死了。赵二到阎王那里,添油加醋地告下了老土地奶奶,并提到老土地奶奶给吴三春三万两黄金的事。阎王不分青红皂白,就同意给他三万两黄金作补偿。老土地奶奶说给阎王实情,阎王非常生气,但许给赵二的黄金没法夺回来,最后想了一个办法,说黄金只管给他,把他的肉剥出来。老土地奶奶回去对吴三春讲了阎王的意思,两个土地奶奶就想了一个办法,把赵二的肉留在无锡,做成油面筋,千人嚼,万人吃,再把他的皮儿给扔到阳澄湖。所以,阳澄湖的蟹青背白肚,只有黄毛金钩,被人称为金爪蟹。无锡的油面筋是赵二的肉,因为这家伙吃的都是民脂民膏,老百姓要把他吃的挤出来,就千遍搅,万遍揉,千万遍洗后,挤了又炸,做成了现如今的油面筋。赵二贪得很,黄金得到后,都吃在肚子里,这油面筋也就金黄金黄的。无锡的面筋花样多得很,有肉瓤的、卤汁的、什锦的、熘素鹅皮的,越嚼越有味儿。”

人群中有人张大了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说道:“水蜜桃吃不上,吃这油面筋也行啊!这荒郊野外的,饿得人头昏脑胀啊。”

马上有人接过话:“越饿越精神!王大人领着我们来,就是要我们长长精神。”

王安石说:“接着讲。刚才只说了两素,还有两荤,讲一讲,让大家饱一饱耳福。”

斯文人接着说道:“我饿得嘴都张不开了,知府大人,我越讲越馋。若是我讲完这无锡两荤,讲了这肉骨头和鱼肉脯,恐怕诸位忍不住,会上来把我的胳膊和腿儿拧下来吃了!”

众人齐声哄笑。

王安石说:“你不讲,我来讲。”他扫视了周围的人,提高了声音说:“这几天,诸位都饿坏了吧?可吾侪想没想过?普天下老百姓,有多少人就是这样饥饿难忍啊!诸位日日守在衙门之中,从未尝过饿的滋味。此番我王介甫,不止是饿了大家,也是在饿了我自个儿呀!”他指着周围对众人说:“诸位看看,这太湖之滨,景色多美啊。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常州比不得苏杭,也差不了多少。可是,老百姓家家户户缺粮,这不是苍天对常州不公,而是我们这些吃皇粮的人没有尽到心啊!诸位想想,这样毗邻天堂的地方,淹了旱,旱了淹,究竟是哪里的原因?”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顿时明白了知府大人今日的意思。

王安石说:“诸位好好想想,想明白了,今晚我请大家吃足喝饱。若是想不明白,咱们就一直徒步走,我也不吃,与你们一样。”

众人低下头来,个个唉声叹气起来。

王安石说:“我给诸位读一首诗。是我一位忘年老友送给我的。诸位听了,想必会有一番感触。他是这样写的:吴牛常畏热,吴田常畏枯。有树不荫犊,有水不滋 。孰知事春农,但知急秋租。太守迫县官,堂上怒奋须。县官促里长,常下鞭扑俱。不体天子仁,不恤黔首逋。借问彼为政,一一何所殊。今君请郡去,预喜民将苏。每观二千石,结束辞国都。丝鞯加锦缘,银勒以金涂。兵吏拥后队,剑挝盛前驱。君又不若此,革辔陪泥乌。欵行问风俗,低意骑更驽。下情靡不达,略细举其麤。曾肯为众异,亦罔为世趋。学诗闻已熟,爱棠理岂无。这首诗不仅仅是写给我王介甫一个人的,也应该是写给诸位的。我请诸位好好用心去想一想。”

人群中有人应声站起,向王安石行了礼,感动地说:“知府大人,这几天吾侪步行百里,沿途所观所感甚多。让在下说句实话吧,我们都从内心里佩服您。您是一州之知府,放着清闲不享,却要与我侪一同在荒野受苦受累。像这样的好知府,以前不多,往后也不会多。”他转身向周围的人环绕着作了礼,提高了声音说道:“弟兄们,诸位在常州府衙这么多年,吃过这样的苦吗?”

众人稀稀拉拉地喊:“没有。”

他更提高了声音说道:“弟兄们,诸位这么多年来,在常州府亲眼见过王大人这样一心为民谋福利的好知府吗?”

众人迟疑了一下,大声喊道:“没有!”

声音异常响亮,震得树上的鸟儿扑喇喇远飞去。

众人一起站立,整齐地向王安石行了揖礼。

王安石恭恭敬敬地还了礼,说道:“诸位兄弟,按年岁,我可能比诸位虚度了几个春秋,其实与你们没有多少不同处。介甫来到常州,地生人不熟,要为百姓做几件实事,靠的是谁?”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格外严肃,双手衣袖抖了抖,喘着粗气说道:“靠的是两浙路、江南东路、江南西路,还有那福建路大大小小的官吏吗?”

众人不作声。

他想起了自己做舒州通判的日子,亲眼所见的百姓疾苦和官吏腐败。他曾在《感事》、《发廪》等诗篇中哀叹“取赀官一豪,奸桀已云富。彼昏方怡然,自谓民父母”,痛惜“三年偌荒州,市有弃饿婴”。离开舒州时,在《别灊皖二山》诗中写道:“攒峰列岫应讥我,饱食穷年报礼虚。”他恨透了老谋深算、偷奸耍滑等庸俗相。于是屏足气力,大声说道:“靠的是在座诸位弟兄!”

众人又惊又喜,同声高喊:“谢大人!”

他们感到这位新知府虽然也有官样,却不让人惧怕,不像其他知府那样一上任就变着法儿榨取属下钱财。最让他们感动的是,这位知府竟称平日为人所鄙视的皂役为“弟兄”。他们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尊严。

这群年轻人的心立时汹涌澎湃。

经过一路奔波,这群青年如同换了模样,原来松松垮垮,回到常州,都生龙活虎般。常州府所属的县乡镇,山势、水流、物产、气候、人丁、赋税、田亩等内容,年轻人都弄得一清二楚,分别画了图,分册记述各县,连所有的村庄都标明了。王安石要求他们再走一走,分成几个小股,分赴各县乡,把各个地方的富户、贫户,以及这些人家的姓氏、邻里间的纠纷历史,都摸清。来来往往,走乡串户,这群年轻的幕僚和衙役非常投入,做得仔细、认真,有条不紊,明细账一册又一册,让王安石激动得又是几天彻夜难眠。王安石十天半月对他们进行考试,结合他们的实绩,公开标示。一时间,常州的风尚,令年轻人自己都感到奇怪。王安石还让府衙上下讨论,如何让常州地方不怕水涝干旱,要求人人写一份书札,他亲自过目。

母亲和夫人知道了这举措,都非常高兴,她们最担心的是王安石熬夜。夫人笑着提起一件往事,王安石也笑得不合口。那是他在扬州淮南府衙时,韩琦是知府。王安石白天无事可做,夜晚苦读诗书,早晨起来时,常忘记了整理装束。有人开玩笑,说王安石夜宿酒家,拈花惹草,放浪形骸。韩琦很不满,责怪他不检点,年纪轻轻就放纵自己,并用王益敬业的例子来教训他。王安石仍不自知,依旧是那样。后来,韩琦弄清了事由,称赞王安石是用心的人。当时,韩琦被罢枢密副使,是以资政殿学士身份知扬州的,朝廷对韩琦仍是看重,他在朝廷上极力推荐王安石。特别是狄青被罢枢密使,韩琦为枢密使时,更忘不了对王安石的重视。这固然同欧阳修荐包拯、吕公著、王安石可大用有关,而韩琦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作用。此时,王安石向母亲和夫人提起开封府,讲到常州的府衙中,人都变得这样勤奋、善良,而开封府衙中,七十九魔头一个个那样凶狠、残忍,那样贪婪、狠毒。他随口说道:“看来,真是一方水土,养得一方人啊。”母亲却说:“东南风水好,地脉旺,也未必人人都心地善良。想咱王家,祖上不也是北方的吗?”夫人说:“正是搬到了东南临川,王家的人才变得清秀脱俗。”一家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母亲说:“地不分南北,人不分高矮,只有心胸之分,全在自己的选择。若人一心只想着捞钱财,必然变得污浊,那和猪狗没有两样。我儿原来也是胸无大志向,还是宝元二年,你父亲在建康通判任上撒手而去后,儿才有‘欲与稷契遐相希’的鸿鹄大志。人有善恶,全在于调教呀。”

王安石认真地听着母亲讲话。他本想讲给母亲听,自己打算在常州境内开挖运河,浚治渠道,疏通江湖,再想到如今时机还未成熟,也就作罢。他静静地望着母亲。

母亲接着说:“这些年来,我儿走的是正道。但我儿也要记着,人人都是稷与契。你想想,世上无圣贤固然不可,而若只靠那一两个人,哪怕他有三头六臂,恐怕也做不成事业。常州府衙,如今变了风气,照我看呀,还有许多事没调理好。”

王安石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母亲说:“我儿只是调教好了没有城府的兵,却没有重视你的同僚。那些衙役是哪里人?他们多是本地人,当然想着治好常州。那些幕府呢?和你一样,是来这里为官家看守一方的啊。秩满离任,或升官,或发财,只求无过。他们的心思,自然不同于常州地方衙役。设身处地,人人都会有这样的心思。”

她—再强调道:“前院客人不怕多,只怕后院一把火。吾儿要多考虑一些离自己最近的人。人的肠子,长短不齐,莫要把自己当别人。”

王安石懂得母亲的意思。

母亲又说:“为官之人,和为民之人,考虑事理是不一样的。当年你的父亲对我讲过,没有当官时,看见做官的都是一些贪赃枉法之人,看见老百姓,都是非常令人可怜。当了官,换了位置,看见做官的有勤有懒,再看老百姓,就都是不好对付的人了。儿呀,咱们要做为老百姓造福的清官,要弄清老百姓是怎样想的,不能忽略了肩膀差不多一般高低的那些人。你让人去乡里访察,这是好的,但你不要光让人去踏泥,你也要试试路好不好走。遇河找船,没船就赤脚,不能光站在水边看水流啊。”

母亲说得对,王安石在心里说。自己一再要求别人去村里户里,看来自己也得亲身重走一番。肩膀头差不多高低的人,不就是同事吗?他想起钱明逸诬告欧阳修的事。范仲淹、杜衍、韩琦、富弼他们,一个接一个被罢相,欧阳修为主持正义,上疏相辩。谏官钱明逸却不失时机地弹劾欧阳修私于他的外甥女,一时间闹得风风雨雨。后来,虽然苏安世、王昭明他们查清了事实,欧阳修还是落职,罢都转运使,离开朝廷。同时,王安石想起前一段日子里,自己在太湖边听到的防风氏的故事。村民讲,大禹治水来到太湖,因为大禹看见防风氏特别高,就借口防风氏在会稽山开会迟到,把防风氏杀了。不屈的防风氏变成了太湖边的群山,那太湖的水,就是防风氏的眼泪。大禹王因为防风氏比他高,就把他杀了。连大禹这样的英雄,也会有这样的缺点。那么,世俗中的人,该不该更多了一些嫉恨他人出众的表现呢?

自己当年因为屡辞馆职,不愿在京城做一个闲职,不也曾遭人诽谤吗?

王安石心中猛生出一阵失落感。他不知道自己如何会生出这样的感觉,隐隐感觉到自己设想的宏伟事业,可能遭到意外的挫折。

派出去的人,走了这么多天,也不知道他们是否遇到过不愉快的事。只是自己要开挖运河的事,目前还没有对常州府衙的人讲,若讲明时,是否会得到众人的理解和支持呢?

对,应该先给两浙路上书……

过了重阳节,常州城内外的菊花竞相开放,许多人来到郊外游玩,到处一片欢声笑语。王安石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写给两浙路的信,还没有回音,他隐约从人口中得知转运使大人很不满意,说人人来到常州都是平平常常、平平安安,只有王安石在瞎折腾。又过了些日子,转运使派来的人说得更明白,不赞成开挖运河,说只有隋炀帝为了游玩尽兴,才这样做,甚至称王安石此举一在博取浮名,二在扰民,是劳民伤财。来人还捎来了一份武进绅士李德全写的状子,状告王安石存心害人,是常州一大害。王安石吃惊不小。原来想着秋冬时节在常州全境内开挖运河,上下一片叫好,如何会有人这样反对?他决定与通判两人私访武进县名士桥,详细调查李德全绅士写状纸一事。

常州与武进相邻,路程很短。王安石与通判二人商定,当日傍晚出发,夜宿名士桥,以防走漏风声。

二人着了俗装,扮成商人模样,在名士桥镇东一家客店歇息。第二日一早,他们不慌不忙,径直向李德全家走去。李家是大户,远远望去,修竹掩映,粉墙黛瓦,有近百间房。清晨的露水在脚边的花草丛中弥漫,打湿了王安石二人的裤衫和鞋子,大门敞开,既宽敞又干净的门庭,显示出主人家的养性颇深。门口石墩处,雕刻着两只小石狮。两人刚要走向前,忽听庭院内传来一阵朗朗读书声。仔细听时,听见击鼓三叠,有个中年人很有节奏地大声唱道:

听,听,听!

劳我以生天理定。

若还懒惰必饥寒,

莫到饥寒方怨命。

虚空自有神明听。

听,听,听!

衣食生身天付定。

酒肉贪多折人寿,

经营太甚违天命。

定,定,定。

唱完一段又一段,众人相和着。王安石与常州通判二人相视而笑,正要举步,庭院中又传来齐整整一群少年响亮的歌声,尤其舒缓,每一句唱完,伴有一声响亮的击掌。通判听了,对王安石说:“是真宗的《励学篇》。看来,这户人家还办有蒙学呢。”

王安石听了听,不觉笑起来。说笑间,院中《励学篇》唱起:

富家不用买良田,

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

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

书中自有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

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

五经勤向窗前读。

王安石摇摇头,实在从心里不喜欢真宗皇帝,当然不喜欢真宗亲手写就的诗。真宗所演的澶渊之盟,令多少人引以为耻。这个真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澶渊之盟后,东去泰山封禅,西去宗陵祭祀祖先,到处装神弄鬼,整天写东抄西,劝人读经。这样的诗一不强国,二不富民,全都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读书,读书,书中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强国富民的道理,读来读去,只能造就一堆窝囊废!王安石止不住在心里痛骂,难怪天下读书人如此无用,全在于读错了书。

通判看王安石满脸是认真劲儿,以为王安石赞这户人家调教有方,开口说道:“名士桥确实不乏名士。”

王安石鄙夷地望着大门上刻的“耕读传家久,诗书礼仪长”,回望了一眼通判,说道:“通判大人,这户人家是有意学范仲淹,是在做义庄。”

通判知道,庆历年间,范仲淹在苏州置办了十多顷良田,将所收获谷物全供给了各房宗族,供他们日常所用。宗族得到赡养,安分守己,教化便成为人人仿效的方法。当年范仲淹立下“义庄”十三条规矩,为世人传诵。童蒙教学与之相结合,便有了义学。他听见王安石如此说,便连声称是叫好。

王安石叹道:“蒙以养正,圣之功也。只怕是养不正,便会误了天下呀。”

他想起欧阳修所作《急就章》,把州名集在一起,教育子女,心中说道,这才是真才实学之启蒙!若儿童幼习官禄,以官位为人一生之价值,乃大错特错矣。他心里狠狠骂道,什么狗屁这经那经,全是榆木枷,从小给孩子戴上,把人一个个教成废物、魔鬼,真是作孽!哪一天,若自己有伸展身手的机会,一定给他来个天翻地覆,还经典以原来面目,赋予其真意。

通判不懂他的意思,用迟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刚要说话,门内走出一位银发老人,抱拳问道:“二位客官安好。晨起,客官即光临寒舍,一定有要事,请先进寒舍,用罢餐饮,再给指教。”

通判连忙摆手说;“吾侪是生意人,来府上拜访,是为寻找一具物件。”

银发老人哈哈大笑,请二人进门,说道:“二位客官恕我直言,你们不是生意人,是官府中的贵客。此番来,必定是寻找关于状子的事理的。”

王安石猛一惊,问道:“敢问足下便是李德全先生?”

银发老人侧身相迎,答道:“那是家兄,正在室内病榻之上。在下贱名李德厚,恭迎二位大人光临。”说罢满脸陡现惊恐之色。

王安石微笑道:“先生如何看出我侪是官府中人?”

李德厚恭敬答道:“二位气宇轩昂,不是平常中人。若是那仆从,会有奴相,一看便知。两位更不是生意场上逐利的商人,那等人的面目,满是精明圆滑,哪会有二位这般从容、平静、文雅之谈吐?”

说着引他们进了客房。

客房倒也宽阔,收拾得干干净净,神龛上供奉有老子的神像,横额写着“犹龙世家”,两侧写着“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

王安石打量着,对李德厚说:“如此看起来,先生祖籍是在中州。”

李德厚答道:“是。”

他小心翼翼地站立一侧,着人给王安石和通判沏茶,说道:“恳请两位客官谅解,今日吾兄卧床不起,不能奉陪大人说话。寒舍之中,亲戚们借寿未回,无人张罗,茶肴简陋,请多包涵。”

王安石明白,所谓借寿,是当地的一种治病方法。有人家长者病重,久治不愈,便有亲戚朋友,凑齐十人,去庙中敬祷神灵,愿减去自己寿数为病者添上,可盼得病人好转。

他点点头,同通判交换了眼神。

通判温和地说:“既然你已知晓吾侪的身份,也就不再隐瞒。请你讲出,李德全如何状告到两浙转运使那里,称常州知府存心害人,是常州一大害?”

李德厚憋足了劲儿,用低沉而饱含愤怒的声音说:“常州府没事找事,平地要开挖运河,就是存心害人。”

王安石说:“拿出证据。”

李德厚说:“家兄便是证据。”

接着,他昂起头,一字一咬牙地说:“家兄李德全在名士桥方圆有口皆碑,从未害过一个人。每逢佛诞,我家都要在家门前支起十口大锅,接济乡亲。平日,我家礼仪为先,从未催过人债,更无逼过人命。自从常州府的人挖断了名士桥的龙脉,名士桥的风水败坏殆尽,仨月不到,名士桥接连伤了二十八口人。这真应了从前一个算卦人说的话,常州的风水惧怕雨水淋穿了的石头。淋穿,就是临川,常州知府家居临川,石叫王安石,就是临川王安石。他来了常州,无锡的锡确实没有了,宜兴的瓷越来越少了,常州也就不会长久了。武进,武进,以后就是吴越之地的风水断尽了!天底下有比风水更重要的吗?连祖宗的灵魂都得不到安息,王安石他不是一害,又是什么?”

王安石“呸”了一声,霍地站起身来。他想,这人也太牵强附会,照这样说来,世间哪还有正道。

通判忙示意他坐下,一边指着李德厚说:“作为朝廷命官,以天地良心,以本人的身家性命对天发誓,可以讲,常州知府王安石今年三十有八,他在这之前,在鄞县、舒州两地做过地方官,做过京官,与李家兄弟一样从未害过一个人。在这眼前,他更不会去害任何人。你知道吗?一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而他王安石兄嫂死去,至今未葬,因为无钱财。李家在名士桥也算有脸面的人,你用心想一想,天底下有王大人这样廉洁的官吗?他来常州,为何要害人呢?他与常州百姓有何冤仇呢?”

此时,李德厚还在念叨着“挖断了我家的龙脉”,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位花白胡子的老人,拄着一根竹杖,“笃笃嗒嗒”敲打着来到了客厅,他轻轻地说了声“在下贱民姓李名德全,因病在身,这里不给大人下跪了”,一边扶着墩子侧身坐下。

李德厚忙上前喊了声“大哥”,扶着李德全站在那里,对王安石二人怒目而视。

李德全点了点头说:“状子是我写的。我与两浙转运使大人是卑贱时的朋友,才写了这份状子。我没有其他想法,只是保护祖上留下的一脉风水。大人作为常州府高官,愿怎样处理,只管处理,在下百姓李德全听命,听便!”

说完,他满头大汗,一口气接一口气喘。

王安石望了李德全半天,说:“你既然相信风水,可该知道得了风水做什么?难道仅仅是在佛诞日摆上几口锅,显一下济世的声名吗?”

李德全和李德厚同时摇了摇头。

王安石接着说:“适才李德厚讲,说官府挖断了名士桥的龙脉。请问,运河还没有开挖,怎会已破了你家的风水呢?”

李德厚说:“怎没有挖?那天,常州府的人故意在李家老坟地刨了几个深坑,说运河就从此处过。他们还说,若不想从此过,就用银子把这些坑填满。刨了那么多坑,名士桥的地皮刮掉卖了,多少银子也填不满那几个坑啊!”

通判立即警觉起来,问道:“此话当真?”

李德厚二话没说,走近桌前,铺开纸张,提起笔来,将说过的话全都写下,又亲手画了押记,按了手印,双手呈给通判。

王安石从容不迫地说:“李家兄弟,常州知府绝不会令人做此缺德事。吾侪一定要调查清楚,弄个水落石出。而且,凭我印象,好像开挖运河也不从这名士桥经过呀,怎么会逼你家用银子填满祖坟的土坑呢?若本官查清罪魁祸首,一定严惩不贷!”

李德全和李德厚都陷入惊讶和尴尬之中,相互张望着,满脸狐疑。

李德全说:“两位大人,自泰伯开基以来,武进名士桥人家都是安守本分。李家虽出过几个读书人,却没有多大的官。但李家志在有为,时刻盼望着出个光宗耀祖的人,这风水,是不能断的。如今出了祸端,也可能有人在谋什么私来嫁祸官府,贱民还是恳请官府查清。刚才这位大人说王大人的话,我都听清楚了。我以前也好像听说过。但名士桥以白银填坑的事发生,我确实忍不住,我是从心底把王大人当作欺世盗名之徒的。所以,才给两浙转运使写信。若弄得清,我一定率名士桥父老,往常州城去,去赔罪……”

没有说完,他又咳嗽起来,大口吐着血和痰。李德厚忙为他捶背。他摆了摆手,要家人摆上饭菜。

王安石和通判告辞了李家兄弟。

李德厚把二人送过二门时,李家的家人和乡邻都挤在墙边,用怀疑的目光打探着二人。人群中有几个孩子,面孔白白净净,嘴唇上闪着绒绒的光。王安石扫视着他们,想起刚才听到的《劝学诗》,既可怜他们,又同情他们。望着李德厚憨厚的面孔,尤其是那银发如雪,王安石在心里说,李家兄弟如此误会常州府,这肯定有文章。但这会是那群衙役做的吗?回府之后调查清楚,该怎样处置这等人呢?

前些日子衙役们在无锡城外讲二荤二素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面前。他相信这群年轻的衙役会忠于职守,绝不会做出蚀坑填银的卑劣之事。那么,这里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太阳升起来,高高挂在东天,那样温暖、明亮。

转眼已是初冬,全家人置好夹衣,王安石听着每夜王雱的—阵阵咳嗽,心里越发难受。这个孩子不知从哪捡了一个幼儿,抱回家中,且在街头领了四五个年龄相当的孩子在家中吃住。他对奶奶说,这些人都是他的同胞,看不得他们衣不蔽体,冻饿街头。奶奶说,天下的穷人太多了,若都带到自己家中,那王家的日子怎么过呢?王雱一再要求挽留穷孩子,说只要自己见到,就不能见死不救,说得一家人都哭笑不得。过了几天,那个幼儿到底还是死去了,那四五个孩子在夜里携了王家值钱的东西偷偷溜掉,再不见踪影。王雱连着几日哭泣,埋怨自己引狼入室,恨天下风俗为何如此浅薄,张着泪眼问妈妈为何好心无好报。王安石安慰他不要难过,不能因此就仇恨天下。而天下之所以有这么多的歹人,全在于缺少普遍的教化。王雱说长大了,一定要学孔圣人去周游天下,养三千弟子,撒遍神州,教化天下!说得王安石高兴万分,把王雱搂在怀中,夸他有志气,是王家的好孩子。母亲在一旁异常高兴,把孙儿拉到怀中,对家人说,教化固然好,但要让天下安宁,首先得人有饭吃,要学菩萨,普度众生。夫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对众人说,家中虽然丢了几件值钱的家当,而孩子有这样一副好心肠,是最值得高兴的事。屋内弥漫起辛香,因有初冬的雨连绵不已,家中熬了姜汤。夫人对王安石说:“治河工地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冻挨饿。天亮了,大人该安排常州府衙多熬些姜汤送去。”

王安石亲手拨亮了灯盏,对母亲请了安,让她带王雱早些歇息,一边对夫人说:“前几天府中就安排了。河工上已经刨了几口大锅。河工不缺姜汤,缺的是米粮。”说着他摊开书卷。

夫人望着王安石熬红的双眼,往他身上披了件夹衣,催他早些睡,哽咽着说:“快睡吧。大白天,一早就去工地上行走,还要在衙门里问事,看身子骨都瘦成什么了?唉,别的人多清闲啊,此时他们该是喝着参汤,坐在火炉边,谋划着下一步如何算计您,看您的笑话吧。”

王安石的心揪得紧。夫人的话,勾起了王安石对前些日子那些事情的回忆,他无论如何不能平息下来。名士桥李德厚被杀案的调查,王安石一想起来,浑身就发抖。他恨透了常州的地痞,恨他们仅图别人的几个钱,就对无辜的人下毒手!那背后指使者,又如何恁歹毒,全无一点良知?

从名士桥回来,王安石就同常州通判一起制订好计划,明察暗访,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经过多天努力,事情终于搞出了些眉目。原来,名士桥李家坟地的坑,是常州城一群地痞所为。为首的地痞叫孙五、孙六,由寡妇老娘养下,每日做不尽的害人勾当。偷鸡摸狗,投毒下药,设置陷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有一次,常州城来了一个算命先生,给孙家兄弟一些钱,说是定金,若事情办妥,再加送十倍的银两。孙家兄弟得了钱财,找了四方一帮子游手好闲的地痞,换上官府衙役的服装,耀武扬威地赶赴武进县名士桥,在名士桥李家祖坟刨了一些坑,先是讹诈李家的钱财,又暗中在名士桥人家下了毒药,害死性命几十口,后又造出谣言,说是常州知府王安石要开挖运河,破坏名士桥的风水,让名士桥无名士可出。李德全是名士桥德高望重的乡绅,写下状纸送给两浙转运使,才引得那一段故事。过了不久,李德全老人因病重不治而死,李德厚被人暗害,至今头颅不知所在。常州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眼看要捉住孙家兄弟,却不知何人通风报信,使孙家兄弟这一群恶狼闻讯而逃。虽然常州府的衙役们得了些线索,知道是两浙路府中有人所设机关,使人暗中通过算命先生操纵此事,但是毕竟无确凿证据,使罪魁逍遥法外。常州通判气得手掌都拍破了,对王安石说,有人只为了被朝廷看重,连常州府这样一点作为都不能容许,真是没一丝良心。

开挖运河的工程到底还是施行了。常州通判知道两浙转运使不支持,而且从中作梗,不准常州府从外地调集民工的事,连累带气,一下病倒了。倒是常州府上下通晓大理,齐心协力,保证了河工的正常进行。初冬后,河工们身体有病的越来越多,粮食又供应不上,工地上只有大锅的姜汤让人喝,河工们叫苦连天。

王安石想起这些,格外感激常州府的幕僚和衙役们。可是,挖运河这样大的工程,远不是常州府各县能做完的事情,两浙路的转运使既不帮人又不帮粮,眼看天气越来越冷,究竟该怎么办呢?

刚开挖运河的时候,群情振奋。工地上人声鼎沸,有不少衙役也参加了河工。这情景曾让王安石万分激动,他拉着常州通判的手,指着远方,描绘着常州的远景,说明年就能受益。可是才几天,河工上有三成的人病倒了。再往下,该怎么办呢?

窗外的风雨越来越大,听得见一阵阵树枝被风刮得呜呜的响声。王安石的眉头锁得更紧。

“啊……父亲!”

猛然,里间传来一阵惊叫,是王雱在大声喊叫,歇斯底里,惊得王安石的心一阵抽搐。他转身往里间冲去,迈过门槛时,差一点绊倒。

他趔趄着来到里间,母亲正紧紧搂抱着王雱,王雱不顾一切地蹬着,抓着。

夫人将灯盏拨亮,一家人围着王雱,高一声低一声地唤着。

王雱醒了过来,满头是冷汗,惊诧地望着众人,哭着对王安石说:“父亲,父亲,我刚才在做梦吗?”

王安石亲手为他掖了被子,笑着说:“小孩子容易做噩梦,自个儿吓自个儿,我小时也这样。睡吧,快睡吧。”

众人都笑起来。

王雱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坚持坐起,紧拉住王安石的手哭着说:“父亲,您不要走!适才,我梦见有一群人在追杀您,穿着和您一样的官服,他们举着刀,明晃晃得吓人。我看见您走进一片树林,在一棵大树下,您的头顶上方,有一条巨大的蟒蛇,把您吸起,吸啊,吸啊,眼看就要吸掉您。呜呜……”

母亲和夫人笑着劝他莫哭,说夜晚哭泣会招来孽鬼,王雱才止住哭声。

王安石在床边坐下,望着王雱瘦弱的样子,心里涌起不尽的酸楚。他强忍着,握紧了王雱的小手说:“孩子,这梦是有道理的。是您救了父亲啊!”

王雱不解地望着王安石。

王安石接着说:“刚才,在我就要被那条大蟒蛇吸走的时候,您一喊,那蟒蛇不就不见了吗?这梦,也自然是被破掉。逢凶化吉,父亲应谢谢你呢。”

母亲用被子把王雱裹好按下,说:“对。这是化险为夷。从前在老家,人做了噩梦,总要往地上吐几口唾沫,在心里念几句咒语。”

王雱挣扎着要坐起,伸出头往地上连吐了几口唾沫,急切地问:“奶奶快说,那咒语是什么?”

母亲笑着说:“咒语需要念三遍,才会灵验的。那咒语是这样几句话,此梦不祥,遭遇祸殃,魑魅魍魉,俱被杀光。茅山真君,在此做场。急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想信,你就只管信吧。傻孩子!”

王雱忙闭上双眼,在心里念叨。众人止不住大笑。

夫人说:“孩子做梦,确实受了惊吓。介甫白日里办公事,到底要提防着人暗算,才是个忽视不得的事啊。”说完,催众人快歇息。

母亲劝王安石早一些歇息,说:“吾儿辛苦异常,只有朝廷会明白。要学会防冷箭。阿娇说得有道理,介甫做事是做事,防人还是要防的。这些天我总是梦见你的父亲,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寿数也到了。”说着,她自个儿抹起眼泪来。过了一会儿,她拉起阿娇的手说道:“明日天晴了,咱们去广福寺烧炷香,请菩萨保佑介甫平平安安。”

王安石说:“母亲和夫人要去,还是多多请佛保佑河工们。”

王雱抬头左看看,右看看,说道:“奶奶,我睡不着,您给我讲讲‘福’的故事好吗。世上有‘福神’吗?”

母亲明白王雱是把“佛”当成了“福”,笑了笑,抿了下额上的发丝,一边催促王安石夫妇俩歇息,一边对王雱讲道:“这佛,就是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人讲啊,从前有个净饭王,生下个王子,叫乔达摩·悉达多。一天,月亮又圆又明,王后梦见自己踩着云朵升上了天空,来到天湖。她跳到湖里洗了洗澡,水不热不凉,温温的,真舒服啊。她洗着,洗着,觉得眼前—片光明,琴瑟响着,花香四溢,一头小白象走过来,到她身边。那头小白象轻轻碰了碰王后,就不见了。王后很快就怀了一个小宝宝。那小宝宝就是乔达摩·悉达多。”

王雱望着奶奶说:“我知道。奶奶,奶奶,那头小象爱吃水果。”

母亲拍了拍他的额头,接着说:“看这孩子,就知道吃。那头小白象碰了王后,王后就有了小宝宝。她眼看着十月要满,就走出了家门。”

“奶奶,奶奶,王后要生小宝宝,不在家里待着,往外走什么?外边那么冷又下着雨。”王雱瞪大眼睛认真地问。

母亲把他按捺进被窝,说:“这是人家的规矩。那是春天,鸟语花香,王后要生小宝宝,得到她娘家。走啊,走啊,有个丫环陪着她,一走,走到了小花园;王后坐在无忧树下歇一歇,生下了这个小王子。才生下小王子七天,唉,王后就死了。小王子乔达摩·悉达多便没了娘。”

王雱哭起来,摇晃着奶奶的臂膀,说:“奶奶,不让王后死不行吗?小王子没了娘,多可怜啊。”

母亲拍拍他的脸颊,说:“孩子,这是佛要受苦啊。他的娘亲死了,他的姨娘把他接去养护。小王子很聪明,老王子非常喜欢他,一心盼着他快快长大,好接了王位。到了小王子十七岁的时候,邻国有个公主,小王子娶了这个公主。过了一年,公主生了儿子,老王子高兴得不得了,他有了孙子啦。可这小王子,一心想着天下的穷苦人。

他出了家门往外走,走啊,走啊,头一次遇见一个老头,弯着腰,喘着,眼看要倒在地上。第二次遇见一个病人,浑身浮肿,光有一张嘴喘气。第三次,遇见一群人在送葬,个个哭得鬼一样。这是人生的三大难处:衰老、疾病、死亡。小王子想,若人生没有这三大难处,那该多好啊!”

“他又该出去啦。”王雱笑着说。

“对。”母亲说:“小王子出了家门,找了一个地方,去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这天夜里,月亮又大又圆,小王子吻别了妻儿,骑了马,走进一处密林。他专心修行,鸟儿来了,在他头上唱歌,蹦蹦跳跳;蚂蚁来了,在他身上搭窝,他都一动也不动。一晃六年过去了,他的脸瘦得像根枯树枝,还是找不着摆脱衰老、疾病、死亡三大难处的办法。后来,来了五个弟子,跟他一起修行,大家仍然百思不得其解,都很难过。一天,他来到尼连禅河边,遇见一个牧羊女。牧羊女看他可怜,献了羊乳让他吃,他吃了。接着,又洗了洗澡,浑身又有气力又爽快。那五个弟子以为小王子放弃了苦苦修行,都很失望,一个个离开了他。这天,已是夕阳西下,小王子坐在一棵高高大大的菩提树下,想呀,想呀,想了整整七天七夜,头顶上月亮圆的时候,他看见了轮回的无穷无尽,逆观十二因缘,明心见性,成了佛。”

王雱睁大明亮的眼睛,侧身静卧着。

母亲望着他,猛然感觉到这姿态如同在京师,在相国寺所见的卧佛。她的心陡地变冷,继而看时,王雱换成了仰卧,气息从鼻孔中缓缓散出。她还想再讲,听到均匀的呼吸声,王雱已进入梦乡;她向外屋望去,儿子还在案前端坐。

母亲望着孙儿,他的脸颊是那样宁谧。

母亲用手摩挲着孙儿的小手,亲了又亲,心想,孙子和儿子一样,既聪慧,又善良,懂得为天下人谋福利的人,才叫出息。

她感到屋里增添了许多温暖。

窗外的鸡鸣声一阵高过一阵,扑打着窗纸。天边遍撒曙色。听着鸡鸣声声,想起了多年前自己母亲说过的话:“只要有雄鸡高唱,就会有灿烂的阳光,那鸡鸣的地方就是家乡。”她披衣而起,向外间走去。

王安石趴在几案上,鼾声一阵紧,一阵缓。

她认真地端详着儿子,想夫君王益,当年也是这般模样。开挖运河以来,儿子天天如此。她把夹衣脱下,轻轻搭在孩子的身上。再端详儿子,看见儿眼角布满纵横交织的泪痕,眼眶不禁也酸热起来。她想抚摸儿子,像儿幼时。几案上的笔和墨在砚台上,那笔,正昂扬指向天空,像把尖刀,在阵阵鸡鸣声中,这尖刀昂扬挺立着。

过了年节,常州城的天气渐渐暖起来。母亲和夫人去广福寺烧了香,正逢庙会,里里外外,人山人海。在香烟弥漫的空气中,爆竹声、叫卖声、诵经声和各种鼓吹,逼得人紧紧捂住双耳。王雱手扯着祖母的衣衫,目不暇接,四处张望。安礼、安上也跟了来,保护母亲和嫂嫂的安全,同时也照看王雱。两人相视而笑,一边闲谈,一边紧盯着家人,惟恐他们走失。

安礼指着一块石碑,大声对安上说:“小弟,你看,这是唐碑。”

安上凑过来一看,喜出望外,手指着碑文,一字一句地念道:“大唐天复三年建广福寺,庇佑众生……佛殿八座,楼、堂各有二十五座,及寺舍五百间……法会之盛,闻于遐迩,庄严妙胜,甲于东南。此乃东南第一丛林也。”

安礼急忙拉了安上一下,说:“快找,他们三人不见了。”

两人额头忽冒出了冷汗,忙向殿内张望,向月台上探视。费了好半天,才在人群中找见母亲和嫂子,而王雱则正在五百罗汉石刻像前东瞅西看。兄弟两人想对母亲说回家,看看母亲在兴致中,便嗔怪王雱乱跑。王雱像没发生什么事,独自嘟囔着“这么多罗汉,天天吃着供奉,没有一个帮我父亲的忙,真没用”。大家听了,笑他天真。此时,王雱吵着饿得难受,庙会上的食摊太诱人了。一家找了一个食摊,在桌前坐定,叫了一些饭食,说说笑笑。

母亲正吃着,瞥见王雱在用双手捂住眼睛,口中喊着:“真不知羞耻!”她顺势望去,见人群中几个浮浪子弟正往一群姑娘身上挤,几个人笑个不停,在姑娘们身上摸个不停。那些姑娘并不恼怒,反而笑嘻嘻的,像没有事儿一般。她忙拉了王雱的手,笑着说道:“快吃自个儿的饭。那是在挤蚕花,人向人道福的,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安礼、安上不甚明白,疑惑地看着母亲,嫂子的脸早红了,低头笑个不停。母亲指着兄弟二人说:“看你们,整天只知道读书,连东南地的挤蚕花、轧蚕花都不懂得,看来日如何娶上媳妇?”说着,放声笑起来。她往那群少男少女望了一眼,说:“过了新年,蚕花登科,家中若养了蚕儿,大家来这里,都是为了求个吉利呀。男的在这里知道了女的,女的也知道了男的,双双讨个欢喜。男孩儿摸了女孩儿,胡须才长得旺盛,骨头节儿才长得开。女孩儿被男孩儿摸了,脸蛋儿才白净,才红润,身段儿才苗条,才匀称。轧了蚕花,挤了蚕花,家中的蚕儿就会越来越多,家中的娃娃就会越来越多。”

王雱忽闪着眼睛,猛地张口喊道:“噢!我明白了。古人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睡不着觉,还有那台桑之会,就该是这意思!”

安礼和安上都大笑着,称王雱会读书。

母亲接着说:“古有古礼,礼为人设。古礼曾讲,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我的孩儿、孙儿,你们若有兴致,该多到野外去走一走,看一看。读书,读书,既学又思,万不能只坐在屋中苦读伤心伤神啊。”

兄弟二人点头称是。王雱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接二连三地点头,忽然他严肃地望着众人,正色说道:“可是,古人有万恶淫为首之说,这该作何讲?”

母亲把自己面前的饭食往王雱面前夹去几块,扫视了周围,轻声说道:“其实,这淫并不见得是恶。若不有意放纵自己,怎称得上是恶呢?古人讲过淫,也讲过食色性也,各有各的道理。只是饱暖思淫欲,有那无聊之徒,一心想着放纵自己,全不顾别人家的幸福,那才是不赦的罪恶。”说着,脸上溢满正色。

停了片刻,她见众人都不作声了,便放松口气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作地合,天经地义。这不是淫,也不是恶。一味地花天酒地,奢侈无度,欺男霸女,这才是淫,才是恶。话说回来,若你们恪守道德,爱自己所爱,吃饭求节俭,用情求专一,那才是世间的高尚呢。”

安礼、安上都点了头,敬重地看着母亲。

王雱说:“刚才四周一片嘈杂,奶奶这么一讲,却觉没有嘈杂了,这是为何?”

夫人说:“这是心静自然平。”

众人正说着,邻座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络腮胡子大喊着“来几斤牛肉”,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议论着什么,讲道:“这一个便够他王安石难为的了。”王雱耳聪,集中了注意力,听他们继续往下讲,此时来了一个耍猴人,肩上蹲着打扮成花童的猴儿,一手敲着铜锣,直敲得人耳根儿发痒。再看时,邻座已经没有了那几个人。恰在此时,有人议论“听说孙家兄弟又回来了”,王雱明白,这孙家兄弟是父亲的仇人,刚才那几个人,恐怕是他们一伙的。怎么办?是对叔叔讲,还是回家对父亲讲?若再看见,一定找出其行踪。

用了餐,要回家了。夫人拉起王雱,为他整理好衣服。王雱在人群中猛然瞅见那络腮胡子,一把挣脱,直往前冲去。夫人惊叫了一声,安礼、安上定神看时,王雱已经不见踪影!

母亲也注意到那群人,轻轻地制止住大家,吩咐安礼、安上去找王雱,一边拉着夫人的手说道:“速与我回家,告诉介甫,恶人回来了,大家不要慌张。”说着,走向卖米团插花小贩处,要了几串米团花,喊着“晚间老鼠嫁女儿,要多送一些礼,不能得罪咬开天地的鼠家神仙”,望一望周围,没感觉有什么异常。

一路走,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举着各色的灵旗,抱着布缝的老虎,一群妇女嚷着“走三桥”。母亲紧拉着夫人的手,匆匆忙忙离开广福寺。忽然,只见前面寺院的山门紧闭,两列人等对峙而立,大声争辩着什么。她们悄悄向前凑去,只听一列人高喊:“常州城的规矩,到底改,还是不改?”另一列人则高喊道:“可改,可不改!”仔细一问,原是东街青槐巷与绿柳巷两族人在做庙争。庙争就是平常的事有不平的,乡人当着观音菩萨的面说清。青槐巷人家指绿柳巷人家不守旧道,理由是今年的正旦饮屠苏酒,绿柳巷人家让老人先喝。若按古礼,饮屠苏酒,须由年龄最小的人饮,因为只有年小者得岁,而年老者后饮,在于年老者过年是失岁。绿柳巷人家有一户老人生命垂危,家人让老人先饮了屠苏酒,而事情让青槐巷人家知晓,于是两巷人争论不休。他们约定,来广福寺相争,若谁输了理,就把今年放灯闹元宵的钱拿出来,还要给常州东街挨家挨户送“团圆”。

两巷的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一家指责另一家不守古礼,一家则指责另一家只守古礼不守孝道。一早他们就来了,过了午时,把庙门关闭,说是请众人以钱为验。两巷人家约定,各置一口砂缸,出得庙门的香客赞成谁,就往谁面前的砂缸中丢一枚铜钱,最后比一比重量,证验各自输赢。

母亲听了,感到可笑。有人讲,这也是古俗,常州百姓以此取乐,募来钱财供应城中闹元宵。但是照这样下去,回到家中,恐怕会很晚,孙家兄弟跑掉不说,王雱说不定会出事。她想了想,就走上前去,对主持争论验证输赢的庙祝说:“常州之福祉,就在于平平常常。诸位就听我平常人家一句平常话,若是我老妇说的有道理,就把大门打开;若我说得没有道理,两大砂缸的钱我都出了。怎么样?”

两巷的主事人和庙祝听了,向她走来,请她讲。她向众人先行了礼,然后问:“请问,两巷人家要的是钱财,还是天理?”

众人都愣了。一个个争着说:“要天理。”

她说:“既然是这样,又何必要钱来验证?”

庙祝望了望周围的人,转过来对她说:“若你有更好的办法,我们这就打开山门。”

她抿了抿额前的发丝,提高声音说道:“众乡亲听着,青槐、绿柳两巷人家的事理,大家都知晓了。若赞成哪一巷有理,就喊哪一巷的巷名。诸位说,谁家的巷名喊得响,就算哪一巷赢,这样好不好?”

人群笑成一片,都埋怨被关进庙门不能出去,齐齐大喊“好”,震得山门的瓦檐直掉土。

众人佩服她的智慧,有人对她说,这样做真好,少了这帮人敛人钱财去挥霍。

比赛结果是绿柳巷人家赢了。

庙祝提议,青槐巷拿出一些钱财,一半作为香火钱,一半送给她作为证人酬钱。

母亲摆摆手,说道:“这些钱财不必要青槐巷人家拿出。若大家图一个欢乐,倒是我建议今年就免去闹社火的钱,把这些钱送给官府,由官府分送给去年深秋开挖运河,在河工中死难的亡魂家属。”

人群中立即有人大声哭起来,哭声揪得人心疼。夫人拽住母亲的衣袖顿了顿,示意她离开这里。她摇了摇头,对夫人说:“好人当到底,好事做到底。”说着,她带头把簪子拔下来,双手交给庙祝,又从囊中掏出碎银子,捧给庙祝。

庙祝的眼角湿润,郑重地接过簪子和银两,有人拿过笔墨和纸,要亲手写下她的姓名。她一再摇头,和夫人一起向山门走去。

庙门打开。香火会鸣响三声火铳,标志着今日的庙会结束。东街两巷的人把砂缸抬开去。香客们不慌不忙,鱼贯向前行走着,随意往砂缸中丢着钱财。安礼和安上找到了王雱,带着他走出庙门,望见母亲和夫人正在路上行走,远远地喊着,一家人并肩向官舍走去。

王雱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他抬头望着奶奶、叔叔他们,一手牵紧夫人的手,大声说:“适才那贼人跑得太快,算他们走运。若不是叔叔两人赶到,我还要在那傀儡戏棚前多玩一会儿呢。那戏文可动听了!”

从庙院到官舍,路途不算太远。说话间,便回到家,洗漱后,坐在庭院歇息。家院早准备好了一些冬藏的水果,人们说笑着。王安石今日放假,在家中读公文,读得累时,听见大家回来的声响,便出来与大家打过招呼。王雱换过衣服,洗净了,扑向王安石的怀中,要父亲把自己举起来。王安石把王雱抛起又接住。众人笑个不停。母亲端坐在那,望着大家说:“江南春来早,已暖起来了。若在北方,此刻还冷着呢。”王雱听祖母说话,忙跑过去,跪在她身边,用细嫩的小手为祖母捶腿。众人夸王雱懂得事理,又有眼色。

夫人向王安石讲了母亲捐资的事,王安石向母亲道谢,一边叹了口气说道:“开挖运河的事,人人都指责我。我纵使有千张嘴,也说不清楚。想想只要对百姓有利,我就心安。”

王雱扭过头来说:“父亲,我在傀儡棚看见了您。”

王安石“啊”了一声。

王雱走过来,靠近王安石坐下,兴致勃勃地说:“傀儡棚的人可多了。那戏编得好,唱得也好。我听了三段,一段唱的是刘金定招亲,一段唱的是欧阳修训举子,最后一段就是唱您,唱您奉天开河。”

王安石让他细讲,心想不知是否挨人骂。众人也逗他,让他讲给大家听。

王雱站起来,用手指顶了几块红红绿绿的纸,一边捏着腔儿唱着,煞有介事地学着不同的腔调说:“要讲先讲刘金定,刘金定长得不漂亮。但她武艺好,心肠好,招了高君保,帮助赵家宋太祖破了南唐。各位客官,今日里俺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有钱的拿上来几个。”

王安礼说:“太早了,要钱要得太早了。”

王雱搔了搔头,说:“刘金定的戏文唱得太长,我只记住了意思,没记住戏文,可《欧阳修训举子》我记得最清。”不等大家让他讲,他便大声讲起来:“话说欧阳修当了主考官,考的是真才实学。那些装腔作势的举子,都碰青了头,碰肿了脸。他们不服啊,有兄弟二人一起去找欧阳修。谁知道,欧阳修也在微服私访。说的是这一天,兄弟二人走在路上,一眼望见一棵大梨树,二人兴致来了,一个先吟道:‘一棵大梨树’,一个后吟道:‘两个大枝桠’,再吟却吟不出来了。二人又往前走,前面是一条河,河边的鹅群见他们走来,都跳进河里;于是,两人又吟起来,一个先吟道:‘一群大白鹅’,一个后吟道:‘扑通跳下河’,再吟就又吟不出来了。这时候,老二笑了,他对他哥说:‘有了。咱兄弟俩恁聪明,这诗就做不成,想他欧阳修更做不成,不如找到他,咱们看他做不成,好好羞辱他一番,问他欧阳修知羞不知羞!’兄弟二人商量好了,就往前走,一走,走到了太湖边上,湖面上有一个老翁正在划船。老翁见有人来,问他们哪里去。兄弟二人说,去姑苏山找那个不学无术的欧阳修,给他送去几巴掌,看他知羞不知羞。这老翁,谁知就是欧阳修。欧阳修让兄弟二人上了船,两人坐好,望着湖水,又来了诗兴。一个先吟道:‘同乘一叶舟’;另一个吟道:‘去寻欧阳修’。再吟,又没有词了。欧阳修问了兄弟二人的情况,心想,就这还要与我比吗?呸!欧阳修说:‘您二人实在聪明,听我老朽为二位补缀这三首诗吧。先听第一首:一棵大梨树,两个大枝桠,未结黄金果,先开白玉花。再听第二首:一群大白鹅,扑通跳下河;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第三首诗,我想,还是不吟了吧。’兄弟二人说,不吟不行,若不吟,就把你老头儿扔进水里喂王八。欧阳修轻声吟道:‘同乘一叶舟,去寻欧阳修;修已知道人,人却不知修(羞)。’”

王安上听了先击掌,说:“真是好。可那欧阳修这两年一直在京师,何时来过太湖呢?”

众人都笑起来,笑得王安上不好意思。

王雱笑得更开心,说:“小叔真是爱计较,既然戏文是编出来的,又何必实有其事呢?”接着,他讲起来《常州知府奉天开河》,眯着眼儿唱道:

“大炮一声震山河,

王介甫来到常州把知府做。

先看了常州山水好是好,

却一片荒芜皆饿殍。

王介甫夜挑灯书读《春秋》,

夜梦中来到玉皇殿中得金册。

金册一共有一百零八卷,

一天一卷指教百姓去开河。

谁知道开运河惊动了黑蟒精,

他左一计右一计连设阴险计,

害得常州百姓挨冻又挨饿……”

王雱学唱得颇有韵味儿。王安石放下心来,乍想起来这是常州通判自编的戏文,常州府的幕僚和衙役们为王安石不平,对两浙转运使阻挠开河不满,一定是他们串通了民间艺人在传唱。他心想,常州府的弟兄们,介甫谢谢你们了!过了今夏,开河利弊恐怕才真正见分晓。

王雱还在忘情地唱着,众人不时叫好。

王安石想起包拯的那席话,包拯说得对,本来天下百姓养活了官吏,是官吏们的父母,而官吏们却自称是百姓的父母官。这不是颠倒了天条,又是什么呢?想一想常州百姓,从测河到挖河,一个个热情投入,想不到的是两浙转运使暗中作梗,使河役废于一旦。再想想河工上冻饿病死的百姓,令人心痛不已。奸佞误国,何时始休!天下从来没有不是的百姓啊。

吕惠卿带着欧阳修的书信来到常州府,又匆匆走了。他心中念叨着欧阳修,眼前又浮现起落第的举子们以诗文诅咒欧阳修,二人在炉前看焚纸的情景。王雱所讲来的戏文,是赞颂欧阳修的。真该感谢他,远在京师,还念念不忘举荐吕惠卿这样的青年才俊。显然,欧阳永叔一直在关心着介甫。还有曾巩,此刻还在太平州司法参军任上吗?您寄来的《谒李白墓》,介甫已收到。您感慨的“顾我自惭才力薄,欲将何物吊前贤”,介甫也有同感啊。

朝廷的官文已经到了。自己乍来常州,还未施展开手脚,马上就要移提点江南东路刑狱。王令与二舅吴蒉之女的婚事,三个妹妹和张奎、朱明之、沈季长他们的事,许多事都要自己处理。两位兄长都去了,家中的事,自己不办,能依靠谁呢?弟弟们还要取功名。唉!他叹了口气。一边王雱唱到高潮处,做了一个架势,单腿独立,不小心跌倒在地。王雱很快又爬起,再唱。

众人喝彩,笑得前仰后合。

王安石还在深思之中。那些做官的人和百姓考虑的不一样,秩满离任,或发财,或升官,平安为之。这两浙转运使,不就是只求平安的人吗?孙家兄弟又回到常州,日后……

不!他们这些人不是只求平安,而是嫉贤妒能,惟恐常州一境治河有成,来年一派丰收,会显得他们自己无能!这种卑鄙行径,不只是两浙转运使,满朝都是。

此习不改,国无宁日!

他把拳头攥得紧紧的,感觉有些生疼。 iRmpAjuOKZx2RkifsnHvJP+iSsPbTPAlc5YgOFleWBIlV2o6VPgImYrZxyCQNMQ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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