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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惺惺惜惺惺

飞雪铺天盖地涌向东京,挟裹得人透不过气来。改元嘉祐之后,天公并未给大宋带来几多吉祥。春天官府修成了六塔河,引来了黄河水,可是就在当天晚上,六塔河就决了口,淹死百姓不计其数。修六塔河的主事李仲昌被流放英州,但却仍解不了天怨,平不了民愤;自五月起,京城大雨不止,房倒屋塌无数,街道上民众以筏渡人。

这密密麻麻的雪花,合该是讨债的冤魂吧!

包拯的眼窝又黑又青,狠狠地望着庭院内漫天的飞雪,一滴冰凉的泪在脸颊挂了许久。他蓦然回神,伸出袖笼狠狠地擦去,脸颊儿刮擦得生疼。

群牧司的年轻人说,苦就苦吧,如今天下几乎是家家有丧,眼看该过年了,衙门都要放假了,还是备上爆竹、烧酒,好好崩崩霉气,洗一洗晦光,祈求个天下太平吧!包拯想想也就同意了。恰逢高府到群牧司来慰劳,送了一些家酿的美酒,顺便让群牧司上上下下热闹一番。包拯于是让人多置办一些爆竹,希望来年儿换个新气象。

群牧司的庭院内,雪地上铺着厚厚的爆竹皮屑,红红绿绿地烁疼人眼。

酒宴开始时,包拯默默地往地上倾洒三杯酒,心中念叨:“天下百姓,那些遍野的尸骨,这酒,就算祭奠你们吧!天下父老们,包拯请罪了!”他一边着人把官妓要唱的词曲详细过目。仆从拿过来词谱册,他翻了又翻,大多是李煜的《玉楼春》、《虞美人》、《相见欢》之类的艳曲儿,遂猛抓起往地上摔去。好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回过神,换了语气,温和地对仆从说:“《玉楼春》!记住,不是李煜的‘晚妆初了明肌雪’,是钱惟演的‘城上风光莺语乱’。就要这个!”

众人不知包拯是何意,只知齐声叫好。歌儿如烟,袅袅从乐曲中飞起:

城上风光莺语乱,

城下烟波春拍岸。

绿杨芳草几时休,

泪眼愁肠先已断。

情怀渐觉成衰晚,

鸾镜朱颜惊暗换。

昔年多病厌芳尊,

今日芳尊惟恐浅。

王安石听着,猛地瞪大了双眼。他从欧阳修那里知道,明道年间,吴越国王钱俶之子钱惟演因刘太后故,罢相隐居,写下这首词。自此,钱惟演每餐必饮,每饮必醉,醉时即让歌妓唱这“今日芳尊惟恐浅”,直唱得满面儿都是热泪。钱家后院的小阁中,有一位老妇,是钱俶宠爱的妾,听到这首词时,说钱惟演作的是一首挽歌,命当不久矣。果然,不出几日,钱惟演就辞别了人间。包大人理应知道这段往事,为何在这种场合,点下这样不祥的词曲呢?

窗外的雪继续飞舞着,五颜六色的爆竹皮屑被埋在苍白的雪被下。四周的树木被雪裹着,如一根根幡棍。

王安石明白了,这是包大人的良苦用心。今年百姓遭灾甚重,包大人是在祭奠那些四野风雪中倒毙的冤魂们。他不觉向包拯投去温暖的目光,而此时,包拯正面带愁容,用手轻拍几案,强装出一副与人同乐的样子。

一曲终了,换上两首词,是梅尧臣的《苏幕遮·草》。众人以掌击节相合,同声唱着,唱到“落尽梨花春又了”一句,一个个在悠长的旋律中东倒西歪;待唱到“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座中有几人唏嘘不已。这首词是梅尧臣和欧阳修相和之作。春二月时,欧阳修自契丹还,曾上《论修河第三状》,极力反对修六塔河。当时若真是准了欧阳修的“状”,六塔河恐怕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灾难,天下也不会有恁多冤魂了。

欧阳大人,此刻,你该无恙否?

王安石与人一同和着,一边望着脸色红润起来的包拯,他想应该是包拯在心中正惦念着欧阳永叔。王安石想起七月间,欧阳修因天降大雨,请立皇子,又请皇上重用包拯、张环、吕公著和王安石,想必包拯也知道欧阳大人的苦心。因为欧阳大人虽然作过《朋党论》,倡言“君子以同道为朋”,但他从无私心,而是以国家为虑,秉公向朝廷推荐人才。庆历新政时,欧阳修全力支持范仲淹;当御史中丞王拱辰发难新政,陷害范仲淹,沾沾自喜,称“吾一举网,尽矣”时,是欧阳永叔大人愤而上书,为新政辩护。来到京师后,自己一直没有见到欧阳大人。等一些时日,一定去看看他。

“年轻人,包拯敬你们一杯!”包拯站立起,满脸通红,不时地催促他们把杯中的酒一气儿喝干。他用诚恳而低沉的声音说道:“喝,喝呀!弟兄们。这酒,这香泉美酒,是当今皇亲、东京名门高家精心酿制的。好酒啊!喝足了时,你眼中便没有云雾,你胸中便无尘埃。”继而,他大声喊着“干”,一杯又一杯与人碰着,打量着面前每一个年轻人,强压住醉意,喊道:“来,吾与尔等干杯!”

司马光平时不胜酒力,他望了望身旁的王安石,急促而低声说道:“介甫,包大人是吾侪最为敬重的人,此时一齐干了吧。”说完,他咬着牙儿,猛地把酒杯推向口中,立刻呛得脸膛又红又紫,但他却使劲儿咬住牙,不使自己失态。

包拯打量着司马光,知道这个年轻人前年曾上过《古文孝经》,平时颇稳重,便随口夸他道:“真个是一位厚道之人。”

王安石一动不动,只是用一双明亮的眸子向包拯送去敬意。他早就听说过这位包大人,和那许许多多惊人的传说,敬慕之情油然而生。

包拯来到他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关切地问道:“年轻人,大家都喝了,如何只有你未曾动一下酒杯?”

王安石打了礼,异常平静地说:“在下一向不曾饮用过烈酒。请大人原谅。”

“今天就改了规矩!”包拯大声笑道,若铜钟嗡嗡响亮,他再三相劝。最后亲手抬起酒杯,双手端着,让王安石一定要喝下。

“不,不能!”

王安石迎着包拯颇带愠怒的目光将酒杯接过来,重新放在桌上,再打了礼,低下头,说道:“在下不曾坏了自己的信条。今日,不饮。”

此时,宴席中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刺得王安石浑身不自在。司马光轻扯了下他的衣带,示意他喝下;而他依然一动不动。

包拯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轻轻拍了拍王安石的肩头,笑着说道:“这样好。小兄弟身体有恙,不能饮下,就不要饮。我年少时,也是这股子脾气,任你把刀架在脖颈上,也不动,也不变。好!弟兄们,来日尔等成为国家之栋梁,就是要具有这样一股犟脾气。”

众人齐声赞同,唱着一声声诺。有人在座上高高举起酒杯,倡议为包大人的健康干杯。包拯应和着,一边悄声安排人给王安石捎信,希望能在合适的时候两人会个面。

司马光看着包拯走远了一些,紧抓住王安石的手顿了再顿,眼向周围扫了扫,颇为不满地说道:“看你,介甫,为何连包大人的面子都不给呢?”

王安石望了望司马光,诚恳地说道:“君实兄,介甫立志做一个真人。希仁 大人是不会怪罪的。”

司马光心中不由得哼了一下。

众人仍在交杯换盏,一个个把酒杯高高举起,喊着为大宋安宁干杯,为皇上英明干杯,为包大人健康干杯,等等。一声声充盈着温馨和甜蜜的赞美,在歌声中、在舞乐声中、在群牧司同僚共同的和谐中飘起,化作绚丽多彩的花朵,一簇簇尽情盛放着。

包拯扫视着众人,眼光扫过王安石,他看到这个年轻人正孤零零地站立在那里。

他暗自点了点头。

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包拯曾有所耳闻其作为,知道这位年轻才俊酷爱读书与思索,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是个好材料,写过一篇文章叫《伤仲永》,得到过当代文坛领袖欧阳修的夸奖。包拯还知道,王安石是庆历二年春的进士,原应被点中状元,却以第四名及第。这年的进士,诸科及第、出身和同出身者,浩浩荡荡竟有八百三十九人。这群人中文章气势逼人的有这个王安石,还有王珪和韩绛他们。此后王安石卓尔不群,签书淮南判官,任大理评事,做过鄞县知县和舒州通判 ,前些年被朝廷授以集贤校理,步入“三馆” ,却四辞离京,后改授这群牧判官,是个一心想做实事的人物。如今,王安石、司马光、吴充、韩维这群年轻人,一个个气宇轩昂,集结在我这养马护马的群牧司,真个是巧!古有“群贤毕至”,今有群牧司。啊,我大宋王朝啊,你有如此众多的青年才俊,合该又一个中兴的时代就要来临!

群牧判官们高一声低一声的酒令,此刻在包拯的耳中都化作骏马仰天嘶鸣!他胸中一热,抓起酒杯一饮而尽,眼前分外宽敞、明亮起来,浑身不觉热气腾腾地,有了些许醉意。皇祐以来,外有侬智高起反,西夏与契丹不断骚扰,内有京师大疫,水旱连年,忧国忧民的忠良之人范仲淹逝去,实实在在是内忧外患啊!自己有多少话想对人说,对人讲,但是,满朝的达官贵人们一个个摇头晃脑,只知道唱赞歌、颂歌,没一个人敢像范仲淹那样讲真话、做实事。这个王安石,看上去倒是块儿好材料;再摸一摸,亲手捏一捏他的身子骨,看他是否真硬朗。若是一块硬石头,不愁得来日为国家添一副好栋梁!大宋立国以来,修文偃武,休养生息,安内攘外,颇有一番气象。但是,为什么总不能让人扬眉吐气!朝中远没有了大唐诗歌中的金戈铁马,只是你一句东我一句西的争争吵吵,国家积贫积弱,没有了蓬勃的朝气。积重难返,唉!

他不觉地长长叹了口气!

耳旁歌声如潮,一声声赞美、颂扬的话儿,都化作退离堤岸的浪花远去。他的心岸上燃起一堆篝火,在这篝火中,一群年轻的身影影影绰绰,依稀见得有范仲淹、富弼、杜衍,还有刘巽、苏舜钦、刁约、王洙、王益柔、周廷隽、宋敏求他们,正对酒高歌。显然,他们的热血为治世的激情所点燃,一个个意气风发,慷慨激昂。那个殿中丞、集贤校理王益柔正蘸着自己的慷慨和向往,蘸着澎湃的酒和泪,大声儿唱着心曲《傲歌》:

醉卧北极遣帝扶,

周公孔子驱为奴。

这心声引起范仲淹他们的共鸣,和唱着把这用酒和泪煮沸的歌声放飞满天。庆历的春天,因为这歌声,陡然如春水沐浴,到处花开绽放。这群年轻人如醉如狂,在花丛间飞舞着,尽情讴歌着他们的新政。

但是,王拱辰、张方平、鱼周询、刘元瑜这一群台谏,只一挥手,就那么轻轻地挥了挥手,这歌声便戛然而止!

台谏们以为“希望沽激,深致其文”,称此为“谤及时政”,“列章墙进,取必于君”。庆历皇帝勃然大怒,罢了杜衍、富弼、范仲淹和韩琦他们。庆历新政的春天,被灰蒙蒙的尘沙所掩,范仲淹他们一个个去了汾州、兖州、郓州、扬州,天南地北,所有的花儿都败落成为残泥;更不用说那苏舜钦、刘巽等人,被除名勒停,一个个落了职,全遭贬斥。庆历新政曾轰轰烈烈,全都与王益柔醉唱的《傲歌》一起,成了江河中的泥沙。

王安石,来自临川的王介甫,难道你是因为王益柔醉歌惹祸,才不饮半点酒吗?

于是,包拯不禁转过目光,认真打量起王安石来。此时此刻,王安石也正向包拯这边张望,那眼神充满篝火火苗般的热烈,亦如春天原野间一片明媚的坦诚。

两人对视着,点了点头。

“来!弟兄们,既然要喝得高兴,就要唱酒歌!要喝个痛快,吾侪来唱起酒歌!”一位满脸胡须的同僚大声喊道。一边撩起衣襟,将一只脚踏在坐墩儿上;立刻有数人同声应了,大声喊道:“喝!”

这喝喊声震得包拯和王安石的耳朵眼儿痒痒的,充满激动、愉悦,也充满恐慌。包拯的耳边,猛地泛起了“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的歌声,他不禁打了个寒噤,用关爱的目光扫视着手下的幕僚们,在心中喊道,我的小兄弟,你们,万不要闹出什么事端。

几杯酒落肚,换上了碗,众人举手摔碎了杯子,接着,又有人抡起臂膀摔碎了碗,一个个摩拳擦掌,分成两列,各执了酒坛,相峙而立,左右一齐大声唱起来。王安石和包拯、司马光恰被围在中间,抑或他们这是有意让这三个人成为今日闹酒的裁判。

包拯明白了,这酒歌是汴京街面上流行的闹酒大曲,有曲头、曲令和曲尾,年轻人斗酒闹酒,要比一比酒量大小,也要比一比酒令儿的高低。在街肆上、豪宅中,有许多人唱这闹酒大曲儿。汴京百姓中说,酒不闹不香,人不闹不旺。今日是岁尾,群牧司忙活了一年,累了一载,个个儿都辛苦异常,闹,就让他们闹吧!于是,他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一手拉着王安石,一手拉着司马光,向后退了退,留出来场地,让他们尽情儿去闹。

两边的人大喝一声 “嗨……”,长长的,震得厅堂一阵摇晃,然后众人一齐唱着,并送上侧身、转首、举手、投足的舞姿:

一个老头他七呀七十七,

四年不见他八呀八十一。

他会呀会呀会呀么弹呀么弹呀弹琵琶,

他会呀会呀会呀么吹大笛,

嘀哩哇啦嘀哩哇啦嘀嗒嘀嗒嘀……

人们摇头晃脑着,传递着酒坛,畅饮下,一边做着仰脸朝天吹大笛(即胡管)的模样儿。很快,酒坛被传着喝了两遍,又回到排头人的手中时,两侧人中各跳出一个身强力壮的,两人昂首挺胸,双手掐腰,相互用肩头撞向对方,大声喊唱着,人们纷纷相和道:

一个小妞儿她才呀才十七,

四年不见呀她二呀二十一。

她涂呀么涂,涂呀么涂胭脂

她纹呀么纹,纹呀么纹秀眉,

她等呀么等,等着那个那个呀

她等呀么等着拉呀么个拉郎配

两个年轻人碰撞着,俨然碰撞出一团团青春的火花,映得大厅一片明亮。随后二人伸出手,握了握,又抱拳行了礼,然后开始唱媒,唱“一心敬你”,唱“兄弟俩好”,唱“桃园三结义”,唱“四季如春”,唱“五胡闹春”,唱“六六大顺”,唱“七巧会”,唱“八方英雄来相会”,唱“九九归一”,唱“满堂兴旺”,每唱一媒都是一首歌儿,都是一段舞。他们唱着比着,划着舞着,很快,一坛坛酒喝个精光……

第二日晚,王安石应约来到包府。守门人接过王安石手中的信帖,只见他两手空空,不太情愿地让他进去,嘴里不禁嘟囔着:“大过年的,连个线绳儿也不带!”王安石却站在那儿不动,守门人唤来宅院儿,引往廊庑中,王安石说:“还是直接到正堂吧。我是包大人请来的。”宅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过方向。

趁着这会儿工夫,王安石着意打量着包府的庭落。满院并不豪华,前院和后院之间,错落着几间粉墙黛瓦的房舍,房舍四周种满了松树和竹子,雪霰涂抹在松树和竹子上,令人生出敬畏。院内十分幽静,几声木屐靴子的响动外,几只鸟儿在寒冷中扑打着翅膀。廊庑间没有灯笼照耀,寝殿也颇简陋,台阶并不高,细看过去,阶前是一片池,池内有几杆残荷傲然挺立着,任雪压满荷叶儿。池旁有一眼砖砌的井,没有辘轳,黑黝黝的井口静静地望着夜空。

远处人家零星的爆竹声传来,让人倍觉这不是达官的宅第,而是荒凉的庙宇。

不知不觉中,宅院已将王安石引入寝殿。殿内,一个角落里燃着细小的蜡烛,微弱的烛光洒在破旧的几案上,冷冷的。包拯无精打采地坐在那儿,满脸疲倦。看见王安石,强撑着要站起,王安石忙上前扶住。

包拯的声音颇为低沉,夹杂着嘶哑的庐州乡间方言。他笑着对王安石说道:“介甫,你与我早就相识。今日才会。”

王安石连声称“失礼”。

包拯提高了声音道:“我二人是‘希’时兄弟呀!”

王安石更加不安,起身连称“不敢”。

包拯笑得愈发响亮,大声说:“介甫的诗中,有‘才疏命浅不自揣,欲与稷契遐相希’句;我字希仁。你说,这不是‘希’时兄弟吗?希字好啊,大贤范仲淹,他字希文。人说物以稀为贵,我们当首先自重,自相珍惜啊。介甫兄弟,你说是不是啊?”

王安石顿觉浑身轻松了许多,向两旁瞥去,屋内也比方才进屋时明亮了许多,但仍觉寒意嗖嗖。再细打量时,发现屋内连一般人家取暖的火炉都没有。

乍想起不久前人们所说,包拯老年痛失爱子包繶,包繶之子又死,包拯并不叫苦,前些天包拯还在令群牧司的人调查广平监。广平监在河北路邢州、洺州、赵州,占民田一万五千顷;相邻淇水监卫州却占地不及五千顷;三州养马,每匹马占地一百一十五亩,而卫州养马,每匹马只占地三十亩。广平监撤去一监,让出牧地一半,当地农民九千三百四十户人家在此耕垦,一年得粮一十一万八千七百石之多,还有五十五万六千束秆草。朝廷恢复撤去的广平监一监,强令九千户农民让田,漳河两岸草茂水丰,又要变为牧场—有人说,马吃人了。

包拯调查清楚这些情况,立即上书朝廷,请朝廷收回成命。天下因此又少了许多祸端。

想到这里,王安石浑身涌起一股热流,再打了礼,郑重说道:“包大人在上,介甫早就想聆听您的教诲,恳请明示。”

包拯挪了挪身子,轻声说道:“介甫,包拯倒是想认真听一听,您以为天下如今最缺少的是何物?”

两人对视许久。包拯手掐指头,细数着如今是嘉祐元年,王安石是真宗朝天禧五年生人,今年整三十六岁。正是如日中天的年龄,难怪此前他屡请外任,不愿在朝廷中做舞文弄墨的小吏—包拯不觉点头朝着王安石微笑,后又咧开嘴大笑。王安石愣坐在那里,不明白包拯如何笑个不止,却也跟着傻笑。

片刻,客厅里陡生出许多暖意,愈发光亮起来。王安石稍稍向前挪动身体,轻声说道:“不才以为,身为百姓父母官……”

突然,包拯大怒,厉声喝道“住口”,腾地站起,眼中喷火,愤愤地说道:“左一个父母官,右一个父母官,都称自个儿是百姓的父母官。你可知道,庄户人家,成年累月地面朝黄土背朝苍天,给国家种田,养育了多少官吏。他们从不索取,只希望有个太平年。吾侪动辄居于百姓之上,怎知道,吾侪本是百姓之子啊。怎能够颠倒这天条呢?老百姓才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啊。他们养猪羊,可以吃肉,养狗可以看守宅院,养牛马,可以拉车,可以种田。你说,老百姓养活天下这么多官吏,我们若不能为百姓做一件有益的事情,我等,我辈,我侪,能胜个猪,胜条狗吗?”

包拯有些激动,脸又紫又红,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王安石顿觉热气扑面而来。说完后,他连喘着粗气,胸膛一鼓一鼓地起伏,如愤怒的群山在起伏。

王安石深深地低下头,额上也沁出了汗。

片刻安静后,包拯自觉失态,忙带有歉意,十分温和地对王安石说道:“小兄弟,莫生我气。我也是一时性急,才这样冲动。我的意思想必你是明白的。接着说吧,接着说下去。我要洗耳恭听。”说着,他伸出小拇指,在茶盅里蘸了蘸,往耳朵处抹了又抹。

王安石不觉笑了起来。

他正了正衣襟,坐端正了,说:“包大人,我以为当今天下,最要害者有二。”

包拯向前探了探身子,用温暖的眼光催促王安石快点,详细一点讲。他在心里思忖,不知这年轻人,想的是否与自己一样!

王安石平静了气息,颇为从容地说:“不才王介甫,已经思索了许多天。当今天下者,一应速明法度,二应速建贤才。其最为要害者,当属法度不修。如今朝野上上下下,一味间因循守旧,苟且偷安,没有一点朝气,皆在于法度不修。我有一比,比如对弈,棋子若满天星辰,而棋路是一片模糊,谁有天大的本事能走得开?”说罢,他诚恳地望着包拯。

包拯心中暗喜,这不是一个庸才,与我想到了一起,不觉脸又热了起来。

“天下之大,是至大,没有大明法度,就不能够维持这至大。但是,仅仅有大明法度,远远不够。”王安石端起茶盅,呷了一口,猛感到这茶水温温的,略带了苦涩味儿,当是陈年老茶,心中为包府的节俭感到不安,顿增几丝崇敬,遂挺了挺胸膛,提高了声音接着说:“法不自行,如车轮,依人而行。若无人才,法岂非空设?如今天下最最缺少者,不是征讨四夷的兵马,不是温暖乾坤的金银玉帛,而是天地间滋生的浩然之气!是人才!”

包拯情不自禁地拊掌,连声称赞。

王安石接着说道:“等一些时日,我要将这些想法写出来。大宋王朝,不举人才,则百物不兴,惟有举大才,大举才,才有大宋之大。在下不才,窃以为,人气之旺,在于陶冶,而陶冶人才,在于四个方面。”

包拯愈发兴奋,周身涌动着一股股热流,胸中如万顷云海翻涌。他想起昔日自己在《论取士》中对“人存政存,人亡政亡”的思索。自己曾思索过“治乱之原,在求贤取士得其人而已”,写过《请依旧考试奏荫子弟》,写过《请依旧封弥誊录考校举人》,写过《请先用举到官》、《请选谏议大夫》等札子,一请再请,实在是显得急就,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眼前这个年轻人,貌似不经心,却有这般心力,便举起茶盅对王安石说道:“介甫,希家兄弟,包拯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两人情不自禁想起前日群牧司酒宴上的事,同时笑起来。

王安石感到手心黏糊糊的,但浑身舒展了许多,才知道刚才过于紧张,出了这么多冷汗。他呷了一口茶,觉得陈茶也格外提神,比那些香气四溢的茶叶强过许多,头脑顿觉清醒,眼里也似乎冒着凉爽的气息。他自觉从容了许多,接着说道:“此四事,四方面,即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教之,即栽培,即教育而成,古今有学都是为了以先王法言德行治天下,所以人才济济。当今州县虽有学,如同虚设,只有太学才有教导之官,而且未严格人选,并且不教以礼乐刑政,只是讲说章句,固然是少不了的,近岁只是教以课试文章。课试文章学成,在于博诵强学,实在是害人,它哪里是有益于国家?只是使人耗精疲神,先王教民各专其兴各得其用之义皆无矣!古之所学,是文武并重,优秀人才,居为六官之卿,出为六军之将,今却以为文武异事,重文而轻武,致使边疆宿卫之任多为奸悍无赖之人,如何保我社稷安稳?教之非其道,祸患无穷尽也。教之以道,还当足其财,提高待遇,裁之以法。如今官吏禄薄,官大者往往交赂遗,私营资产,官小者,甚至贩卖乞丐,无所不卖,无恶不为,实因当今之法度不严,养之非道的缘故啊。人才有教有养,还当有所取,即取贤,察试而选择。如今取士,全无古代乡党庠序推举而否加以察试之义,强调的是略通文辞,以尝学诗赋者为进士,以什么为九经、五经、学究、明法、明经这六科来选取天下之才,哪里能尽选得出敢作敢为、利国利民的贤良之才呢?其他像那些恩泽子弟、流外之人,不教之道艺,不问其才能,朝廷就予之以官,任之以事,难怪风俗流靡颓坏,百姓对国家失去信心!教养人才不易,取之亦不易,任之以才更不易。先王使德厚才高者为长,以德薄才下者为佐,长佐有序,天下井然;如今任人,只问出身先后和任职年限,却不讲个人的道德品质与能力高低,而且不因其所长而授之以任,学非所用,全都是为了糊口养家。还有,频繁调动,即使一人到一地,时间很短,上下不适应,如何有作为?天下之才若树木丛生,教之,取之,任之,有一个方面出现错误,天下英才就会为贪鄙之徒所欺凌,而四野无一声息,与荒凉墓场有何种差别呢?”

说到这,王安石摊开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接着,他又说,说个不停,滔滔不绝。

包拯眼中早已湿润,缓缓站起,轻轻地用手指掸了掸衣衫,低下头,抬起双手,向王安石行了叉手礼,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道:“介甫兄弟,希仁向您致意,此厢有礼。”声音分明带着嘶哑。说着,他离开座位,向王安石走来,双手抓住王安石的肩膀,半天才说道:“介甫,委屈你了。多少人误会了你,误了你的才识。若不嫌弃希仁无才,窃推荐你低就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如何?我,明日就要去开封府了。”

他拉住王安石的手,亲切地说道:“介甫兄弟呀,你的往事,我都知晓。吾侪都是不曾谋私之人,只有赤诚的心,鲜红的肝胆。适才你所言,亦是吾所思,而你初入宦海,许多事理,待年深月久,才能够明白。”

王安石的心怦怦地跳,抬眼望见包拯方正的脸膛,觉得一座巍峨的山峰,正矗立在自己的面前。

回去的路上,他暗自思忖。

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

这职务比群牧司终日忙忙碌碌要强一些,但仍在天子脚下,手脚都被人的眼光束缚着,又会有何作为呢?再说,这包大人的脾气,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真的是能很好相处吗?人生的春天,不是应该像家乡的江水……

他想起了家乡流淌的春江,两岸是茂密的修竹,参天的巨木,江水悠悠,涌动的是鸭声鹅影,船儿飘过,如片片自天而落的羽毛,划过江心,拨动起一阵阵涟漪。春江,绕过临川的云烟汇入赣江,聚向鄱阳湖万顷春潮,奔向长江、大海,日复一日地去沐浴东方金光闪闪的太阳!

王安石的耳畔,澎湃着春潮。

他听到儿时母亲呼唤自己的声音,看见自己与表兄曾巩一起玩耍,在乌柘冈如雪的木兰花丛中嬉戏,滚爬,玩古诗“接龙”,比试谁背诵得多。

曾巩,曾子固,如今还在南丰乡下读书吗?《答袁陟书》为我辩诬,只有贤兄知晓,介甫力辞馆职,确确实实是家窘!

过了些时日,欧阳修府第送来一封书信,邀王安石到府中一叙。王安石前日去看望曾巩,刚回到家中。接到书信,连声道“好矣”。曾巩已到东京,准备参加春天的殿试;想到他,他就来了,这难不成是心想事成的吉兆?欧阳修大人权知礼部贡举,是天下有真才实学者的福音,看来,像曾子固这样的俊杰,又会有一大批登上龙门了!

去,去拜望欧阳大人。

早就想去拜望这位自号醉翁的龙图阁直学士,想亲耳聆听他讲讲撰就《五代史记》的感受。王安石想着,一边穿戴整齐,一边令家人备了些礼物。

家人却迟迟不动作,低头立在那儿。

王安石明白,家中甚为拮据,实在拿不出像样的礼物了。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起身赶往欧阳府第。

抬眼望去,欧阳府第门前,张灯结彩,来往宾客个个红光满面,寒暄声声。王安石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衫,愈发觉得寒酸,思忖片刻,还是挺直胸膛,向高大华丽的门楼走去。

“介甫!”一个声音响起,让他猛抖擞精神。欧阳修高声喊着,正笑盈盈地站在台阶上相迎,一边说着“我知道你会来”,一边向周围的宾客介绍道:“各位来见过,这就是临川来的王安石,王介甫。”众人随和着,问候着,一步步走进院落。

欧阳府内异常宽敞,川流不息的人在通幽处来往,便知有几阶院。院内栽满梅花,置放着许多花缸。新春的彩联飘舞,仆人们正忙活着搬进礼物,里里外外喜笑颜开;王安石越发显得不自在,浑身燥热,痒得难受。欧阳修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想他近几年家中接连婚丧,在舒州、鄞县任上也不会有什么积蓄,便笑吟吟地拉了他的手,与众人一起向正堂走去。

正堂内香烟袅袅,一片朦胧。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虎啸图》,图中一只劲悍的花斑猛虎,四肢隐没在花草和山石中,硕大而颀长的脖颈如攥紧的拳头,直冲天穹!王安石觉得,虎的面孔上写满焦虑、忧愁和愤怒,流露出几丝寂寞、孤独和无奈;猛虎的背后,一片苍凉中隐藏着淡淡的牡丹花丛。

众人寒暄着,诉说着对欧阳修的仰慕,恨不得把满心的温暖捧出胸膛,顿时让屋中充盈着甜蜜的热气。欧阳修顺手接过这些温馨的话语,紧紧捂在胸口,任其溢满周身,变幻成流金、溢彩。他眯着双眼对周遭的人说道:“古人云,老而不死是为贼。我已半百,却还不死,是不是贼?”众人哄堂而笑。他接着说:“昨夜我梦见自己满首白发,牙齿全然脱落,醒来果然少了几颗牙齿。看,这不是无耻吗?”众人讪讪笑着。

王安石从喧闹中,分明看到欧阳修的脸上挂着些许沮丧;这沮丧夹杂着孤愤,与墙壁上仰天长啸的猛虎,竟是一模一样。

王安石明白,欧阳修胸有宏图,曾因论救范仲淹,贻书切责高若讷而被贬。庆历五年,范仲淹、杜衍、韩琦、富弼相继罢官,欧阳修还是上疏辩之。这一年,适逢其外甥女张氏犯罪下狱,谏官钱明逸劾欧阳修私于张氏并欺其财,一再加以陷害,欧阳修罢都转运使,以知制诰出知滁州,离开了朝廷。本应欧阳修大显身手的那几年,他去了滁州、扬州、颍州、南京 ,回家为母亲守丧,前前后后,离开朝廷十一年,白白浪费了年富力强的好时光。头发白了、眼睛花了的欧阳修又回到了朝廷,那些人害怕皇帝再次起用欧阳修,刻意伪造了一份欧阳修要求惩除宦官的奏章,挑逗一众宦官攻击欧阳修!伤痕累累的欧阳修,身上的每一处伤痕不都是这猛虎身上的花斑吗?在那道道斑纹深处,除了官场冷箭,还有情感隐秘处的创伤。欧阳修早年得胥偃提携,娶胥偃之女为妻,只两年,十七岁的胥偃之女便撒手人寰;再娶谏议大夫杨大雅之女,仅一年,十八岁的杨氏也撒手而去!而后,又娶了资政殿学士薛奎之女,方才有了安稳的家室。几年来,儿女辈有几个早夭,都在他不得意之时,这无疑是雪上加霜。王安石仿佛感到欧阳修的牙齿闪着寒光,咬得咯咯作响!

王安石不禁望向墙上的猛虎。猛虎的额头,一片斑白,虽瘦骨嶙峋,却钢铁般坚硬,牙齿如长剑、短刀,逼向邪恶。王安石心中更加佩服欧阳修。

欧阳修向众人行礼,介绍着梅尧臣等一行宾客,笑吟吟地说道:“早年,有王羲之曲觞流水,而寒舍间没有清溪,依然是群贤毕至,群贤毕至啊!我作过《朋党论》,说过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君子之朋,为真朋,为大朋,其虽多而不厌矣!今日群贤皆真朋,皆大朋,皆高朋!”

众人喜洋洋地附和着,有人大叫一声:“好!”叫声让人们的面堂瞬间滋润起来。王安石也仿佛顿时与这些人有了些许融和,感到分外温暖、亲切,隐隐约约觉得这情这景在以往的梦境中似乎出现过。

欧阳修指着墙上的《虎啸图》对众人说道:“今日虽无曲觞流水,而我侪胸中自有暖流,我提议,诸位以此图为题,各作一赋,不知如何?”

梅尧臣首先赞成,众人啧啧称赞此举有新意,吵闹着将热酒润了笔端。

稍静片刻,人们铺展开笔墨纸砚,凝神构思。

王安石提起笔,如飞般闪动笔毫,一口气写成《虎图》。

欧阳修轻轻走过来,抖了抖衣袖,双手捧起,大声朗读道:

壮哉非罴亦非䝙,

目光夹镜当坐隅。

横行妥尾不畏逐,

顾盼欲去仍踌躇。

……

悲风飒飒吹黄芦,

上有寒雀惊相呼。

槎牙死树鸣老乌,

向之俛噣如哺雏。

山墙野壁黄昏后,

冯妇遥看亦下车!

读罢,他再三点头,缓缓放下,带头击节;众人齐声称叹,接连击节不已。

梅尧臣一手拉了欧阳修,一手拉了王安石,蹒跚着步子,向《虎啸图》走去,口中念念不停,说道:“永叔,有介甫辈英才,吾侪可以瞑目矣。”一边回头对王安石说道:“介甫,许多人都赞你有才思。我也曾读过《伤仲永》,一直未曾谋面。前有南丰曾子固向永叔和我荐举你,今果得谋一面。圣俞,可以瞑目矣!想如今,文风浮靡不堪,以怪异奇涩为能,全不知文章之精神。读过介甫之大作,不信此太学体能横行无忌!”

二人一同握紧拳头,回味着梅尧臣的话。

欧阳修道:“今日邀介甫来一聚,实在给了情面。”

王安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欧阳修瞥见众人并未再动笔,知晓因王安石挥毫而就,令人不敢再作,心中格外欢喜。他觉察到,有人眼神中早已流露出嫉恨,一旁的王安石丝毫没有造作的假意,心中叹道,这个王介甫,来日少不了惹人攻击啊。无论如何,大家的兴致很高,王安石的《虎图》确是一出好戏。

欧阳修示意上酒上菜。席间丝弦拨动,众人的脸色很快舒展开来。歌妓们一个个风情万种,直撩得一众人等心花怒放。

欧阳修低声对王安石说:“介甫,等几日我给你介绍一位文学之士,蜀人,叫苏洵。他所作的《权书》、《衡论》等篇,辞辩闳伟,博古宜今,是个守道安贫、不营仕进的人。他的两个孩子,叫苏轼和苏辙,都非常聪明。”说罢,他向四周扫了一眼,见众人在私语,便更压低了声音道:“介甫啊,看如今士子,个个崇尚险怪奇涩之文,以此雅号为太学体。我一定要煞煞他们的嚣张,让他们痛改文风;我要让苏洵、曾巩等有真才实学者,得出头之日!当然,老夫也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我可不怕他们报复我,羞辱我。”说罢,用力捏了捏王安石的手。

对欧阳修的信赖,王安石心中异常感激,再三用眼神表达谢意。他想起了曾巩。庆历元年,曾巩入太学,曾上书欧阳修,其文受欧阳修珍爱,被称为“百鸟而一鹗”,“群兽出麟角”。曾子固确是不一般的人,十二岁作《六论》,天下皆称赞其聪明,但庆历年以来,他却屡试不第,甚为人所惋惜。记得当年二人同赴京师,自己进士及第,签书淮南判官,到了扬州—二人原是相约共游淮上的,曾巩却回了抚州。那年曾巩遭人所诬,自己作《答段缝书》为其相辩,还作了《赠曾子固》,写道:“曾子文章众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挟才乘气不媚柔,群儿谤伤均一口。吾谓群儿勿谤伤,岂有曾子终皇皇!假令不幸贱且死,后日犹为班与扬。”次年三月,自己自扬州归临川省亲,在舅家见到曾巩,畅谈一宿。后来,曾巩就了州学,向蔡襄荐举王介甫,又向欧阳修荐举王介甫,才使自身得与欧阳大人相知相见。多少年来,二人不曾相忘,自己心中也一直惦念着南丰乡下读书、清贫中孜孜以求的曾子固!

听着欧阳修的一席话,王安石心中涌起一股热流,心中念叨道,子固,介甫祝福你,也替你谢谢欧阳大人了。他想着待曾子固这样的英才出头之日,自己一定要为其举起酒杯!

天下将因为欧阳大人,要生出大森林了。

此时,梅尧臣满口喷出逼人的酒气,摇摇晃晃地举着酒杯走过来,高声喊着“介甫,我为你干杯!”

王安石忙扶住他坐下。他却一把抓住王安石的胳膊,大声说道:“介甫,介甫,我,我,梅圣俞我醉了吗?我没有醉!说实话,今日你做的《虎图》,我只佩服你的聪明,佩服你的才智,我不佩服你的诗情。你知道我,我最喜欢你的什么诗吗?介甫,我只喜欢你的‘家家养子学耕织,输与官家事夷狄’,喜欢你诗中的‘去秋东出汴河梁,已见中州旱势强’。这,才是真诗。”

说罢,一扬手,几案上的酒杯摔碎在地上,而他却响起一阵悦耳的鼾声,竟然生出几分悠扬。

欧阳修望着梅圣俞梅尧臣的那副憨态,再望望王安石满脸逼人的英气,禁不住悲喜交加。他悲的是,自己和梅尧臣一样,多了几分老态,手脚麻木,才思枯竭;喜的是座中有王安石这样的才俊,才思敏捷,风流倜傥,从炯炯有神的双眼,可以看出他胸中有冲天的气象。是啊,岁月不饶人呀!

他在心中长长地叹息着,用力把思绪拉长。可是,任他如何,这思绪总是十分迟钝。他感到自己仅仅有一副斑驳的虎皮……

王安石看得清,欧阳修的鬓角满是花白的毛发,一根根零零散散,乱搅在一起;那双识得多少真才的双眼,眼帘儿已经松弛得疲惫不堪,像一层被尘土附着的油脂涂抹在上面。

欧阳修的周身在沸腾着,但他却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双眼,任苍老的泪在面颊上如毛毛虫般蠕动。

他闭紧双眼,就这样走进了梦乡。

他想起了自己随母亲来随州居住的日子。那时节,父亲早逝,母亲二十多岁守寡,家贫无依,自己只好随着那位做随州推官的叔父欧阳晔生活。随州有一大户人家姓李,孩子叫李尧辅,和自己成了好友。李家的书真多,满满一座藏书楼,富丽堂皇。自己向李尧辅借得六卷韩愈文章,读啊读啊,竟能背得烂熟。李家的藏书楼后,是一片大花园,花园中就势凿成小山和数十亩见方的池塘。池塘的水多清啊,映着蔚蓝的天空,像巨大的丝织的蓝手帕,映着岸上丛丛紫的、红的、黄的、粉的、雪白的牡丹;每到春日,李尧辅他们到户外郊游,自己都会借得李家的藏书,一个人坐在池塘边读。

他走进年少时的梦乡,在梦中走进如花的岁月,但总觉得自己太奢侈。

那繁花似锦的春光,都留在江南的风中,都化作东南的湖光山色,如今,如今到哪里去寻找呢?

曾记得多少回,在梦中见到那个身影,影影绰绰,却看不清楚,那分明是儿时的伙伴雪莲。

雪莲啊,如今你还好吗?

记得春末夏初的一天,自己正坐在小山的树丛中读书,池塘中莲花朵朵,开得正艳。忽听得一阵轻微的水响。定睛望去,那轻微的响处,探出一张水灵灵的脸儿,又大又亮的双眼盯着荷花,正在用嫩嫩的粉唇去亲那花瓣,接着向远处游去。那雪白的娇躯,像鱼儿一样轻盈,自己当时看呆了,忍不住咽了一口涎水。雪白的身体见四周无人,竟走上了岸,踏上岸边的草地,让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忽然,那身子停了下来,娇美的脸庞,微微凸起的双乳上挂着两粒晶莹的红豆,纤细的腰肢儿下像两具细长的莲藕,隐隐露出一抹黛色。那身体越来越近,片刻,整个人儿马上就要来到自己的面前!

自己当时惊慌失措,啊的一声,书掉在了地上。

雪莲也惊慌地跑进草丛中。

她是李家的外甥女儿,来舅家走亲,寻了这片池塘玩耍。他讷讷地告诉她,自己家在吉州。她说她知道他,还知道他是一个爱读书的穷孩子。

那年的上元节,两人手牵着手,在随州城中观灯。她说,咱们合卺吧,今日是天地安排了咱俩相合,就在眼前结下百年之好。说着,她把两人的头发紧挽在一起,两人并肩跪在山上,对着天发誓,要永远在一起。

“把书放下,帮我挽发来。”自己仿佛听到雪莲的声音。

那双明亮的眼睛逼着他,毫无羞涩。她猛地拉了他冲向池塘,把他的衣服弄了个湿透,还咯咯笑着向他泼水,他连连求饶,他们约定来日由舅父提亲,然后喜结良缘。

自己确也曾请叔父向小莲家求亲,叔父却一再笑着说那是小孩子家玩的游戏,不能认真。

几年过去了,后来自己随叔父辗转各地,十七岁那年应举时因所撰的赋文有尖官韵而未能中,就潜心读书,竟把当年的盟誓和上元节的相约全忘了个干净。二十五岁那年,自己娶了汉阳军胥偃胥学士的女儿为妻。他全然想不起自己当年内心中的那份诚挚来。

当年随州李家的读书楼,还有那曾令人心旌荡漾的花园那山那水那花,如今还在吗?

是啊,这些往事,王介甫他们不会知道。

欧阳修幸福地闭紧了双眼。如今已是半百之人,生子有发、奕、棐、辫兄弟,最可爱者是第三子欧阳棐。家中人口众多,诗书之声不绝于耳。此时,无论如何,他忘不了心中最早开放的雪莲,他和着泪水,和着座席中歌妓们弹奏的《生查子》曲调,一字一拍地在心中默默唱道:

去年元夜时,

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

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

泪湿春衫袖。

他把“泪湿春衫袖”在心中抚摸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忍不住竟放声大哭。胥家的女子走了,杨家的女子来了,也走了!一个十七,一个十八,她们都是妙龄。后来,娶来了薛家的女子,却再没有初见雪莲的那种激动。

他嚎啕不止,无拘无束,如虎啸龙吟,一旁惊醒了梅尧臣,惊得王安石呆呆地站立那里不知所措,座中人都惊愕不已。

欧阳修一手拉着梅尧臣的手,一手拉了王安石,泪流满面。

欧阳修哽咽着说:“圣俞,圣俞,想当年你出知襄城县,谢绛出守邓州,路过襄城,你二人偕行,正是牡丹盛开时,你两人约我前行。我去了,去了襄城,在那里,咱们三人一连做了十天的牡丹会,醉卧在牡丹花丛之中!那年,我才三十刚出头儿。如今老矣,再,再,再不见了当年的牡丹。我心中舍不去的牡丹!”

来到了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任上后,王安石乍感到百无聊赖。想起在群牧司的那些日子,有司马光、吴充、韩维他们几个,相谈甚为投机,四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特别是吴充,与自己心心相印,共论及庆历新政时,两人竟抱头痛哭。吴充说,他最恨的是庸俗,一恨天下荫恩太多,是政俗,二恨天下文士碌碌无为,是人俗—政不通,人不和,万般丑恶由此俗而生。那一天,吴充与自己谈得最惬意,泪涟涟地说,介甫,介甫,吾侪前世未结为兄弟,今生以兄弟相逢,有儿女结为亲家如何?

如今,吴充亦改任,也离开了京师。临行前,他在送来的书信中,着重提起那年在鄞县谏阻的事,还有贷谷与民,立息以偿,使百姓渡过青黄不接的难关。前几天,张载送来一封讨论井田制的书信,说到“愿见井地平”,更激起他胸中的波澜;在舒州做通判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是啊,世间贫富差距越来越大,贫民极仇视富人,这不都是豪强兼并所引起的吗?兼并,兼并,使天下之财,兼并入几个豪强家中,普天下的百姓越来越贫穷。兼并不除,国家何日能富强?百姓何日能够平安呢?闲来无聊时,找来《孟子》和《韩非子》读了几遍,对兼并二字理会得更多。在值日餐饮中,王安石常常发呆,有几次竟放下筷子,在地上不停地划着“兼并”二字。一旁人见了,说给包拯,包拯点点头,又摇摇头,当着人的面,连叹几声“这个王介甫”。

这一天,有人传话,说包拯着人让王安石认真调查一件民事,蒺藜村村民孙葫芦,状告亲爹亲娘,称父母不该养活他长大成人。

“这样的事太多了。”手下人说。

王安石知道,这是包拯明白自己在提点任上感到没趣,有意让自己找一些事做。

“此小事,也是大事。”王安石对手下人讲,“天下无小事。”

手下人笑他太认真,说:“找捕快提过来几个人,问一问便是了。”

王安石想了想,对手下人说:“不。找几个手脚利索的人,我带你们去蒺藜村,现时立刻就去。”说完,他让人当下画出蒺藜村的位置。手下人东张西望,不知说什么好。

王安石沉下脸,怒斥道:“蠹虫!看你平日笑嘻嘻的,却是个糊涂虫儿。开封府县镇有多少街巷,有多少村寨,你连个谱都没有,如何办得了公事?”

手下人嘟哝着,翻了一个白眼,说:“几任提点,都是这样。”

王安石说:“你不必感到委屈。我做了提点,遇到事,就要认真去办。走,不用打点什么,这就走,立刻赶赴蒺藜村。”

手下人惊愕了,苦笑着说:“提点大人,我,我,我还想回家,瞅个空回家,给家中我老娘煎药。”

王安石说:“详细讲,到底是害怕蒺藜村有什么毒蛇猛兽,还是你个人有难言之苦?”

手下人低下头说:“提点大人,其实,其实,我每天都是这样,有好多年了,我来到衙门点了卯,都要瞅个空,溜回家中,为老娘煎药。老娘她卧床一十三载,估计,不会有多少时日了。”说罢,他嘤嘤地哭个不停。

王安石“唉”了一声,说:“这样的事,怎么不早讲呢?”

手下人不再言语。

王安石拂了一下衣袖,说:“你这就去为你老娘煎药。煎完药,速去蒺藜村找我。”

手下人惊讶地望着王安石,耐心地说:“大人,我劝您不要太认真。开封府这么大,诸县镇公事,也只是个闲职。大家都说,都说,千里来做官,为的是吃和穿。您,您就不要,不要太认真了吧。”

王安石打量着手下人,好半天说道:“小兄弟,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岁。”手下人小声答了,更小一些声音说:“王大人,您来衙门这么长时间,想必有许多事情还不知道吧?”

“只管说。”王安石强装了笑脸对他讲。

手下人小心翼翼地说:“王大人,在下一看就知道,您是个想有作为的人。您勤想着国家的大事,将来也一定会有所作为。但是,这衙门里,人人不思进取,都在拿您当笑柄。我实话说给您听吧,刚才有人传话,说包大人让您调查蒺藜村的事,并不是真的。他们,他们是在取笑您,想捉弄您。您想,您身为提点大人,这样的小事,怎么让您去呢?再说,这方圆县镇,也没有什么蒺藜村呀。”

“啪!”王安石气得一巴掌拍在几案上,竟将手指拍得又青又肿。他强咬住牙,但无论如何也忍不住泪水涌出眼眶。

包大人!您身为权知开封府,就是这样为官的吗?王介甫我亲耳听您讲什么官吏若不为百姓做事,是什么连猪马牛羊都不如的东西,而你为何是这样……

王安石感到非常委屈,以为自己受了无端的捉弄。这样的耻辱,自己确实无法接受。

他仰望着头顶上的井藻,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在心里说,包大人,包大人呀,我实在痛心,您让王介甫失望到了顶点。我以后还会相信您、尊敬您吗?开封府上上下下,乌烟瘴气,人人是这样的德性,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知府呢?

手下人望着王安石痛苦的面容,颇为不安地说:“开封府衙有一段新词,您想不想听?”

王安石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手下人望了望左右,看此刻并没有人进出,凑近来压低了声音说:“这新词大家是都知晓的,唱作:

五孬三窝囊,

九脚七巴掌,

六大贼孙六机灵,

十大杂种十神通,

三拱桥,四锦墩,

八大猪头八家亲。

若是不知道这新词,便会在开封府栽下跟头,被人绊倒摔破了鼻子,还以为是自个儿倒了霉呢。”

王安石随口问了句“包大人知道吗”,手下人迟疑了片刻,答道:“应该知道的。据说,他自己作主,挑了两个能做事的人在自己的身边。谁也不知道,包大人究竟是什么心思。他来开封府之后,一直没有说过话。有人说包大人是具黑泥塑的阎王胎。看着吓人,不顶用。”

“您看呢?”

王安石打量着手下人,看他貌不惊人,想不到还挺有心计。

手下人狡黠地笑了,颇有把握地说:“王大人,在下会识相法,只看人脸上五官位置,看人举止,便知道人的心肠。说实话,您和包大人,你们言谈举止,都不是那种歹人。这包大人忙中偷闲,曾经微服私访遍开封府十八县二十四镇,京畿之地风化,都在其胸中。在下说句斗胆的话,他包大人看起来脸黑,而他的心中其实亮堂得很,只不过是在等待时机罢了。”

王安石点了又点头,眯着眼说:“包大人问的官司多不多?”

手下人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好像没有。这正是他令人琢磨不透的地方。”

王安石这才平息了适才发作的怒气,以为自己可能冤枉了包大人。他指着手下人说:“快与我讲来,这几啦几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手下人很后悔说了这些话,忙问:“王大人,您愿在开封府待下去吗?”

王安石瞪了眼说:“让你讲,你就讲,啰唆个什么?”

手下人胆战心惊地说道:“王大人,我不小心讲了这些。您知道也就是了,万不要碰这些人,他们是惹不起的。几任开封府都奈何不了他们,恐怕包大人也不会动他们。这七十九魔头把持着上上下下开封府,如铁桶一般,万万碰不得,惹不得的。”说着,他再三向外张望了,压低声音,凑近王安石的耳旁说:“这开封府七十九个魔头,一个个都是狼心狗肺,恶毒得很。他们中的老大,叫熊大榜,是开封府衙中的光棍儿。他着人把前任衙役头儿打伤致残,网络众衙役,结成了死党,喝过鸡血酒。所以,尽管他一等人孬得掉渣儿,横行霸道,人都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安石不动声色地听着,蘸着茶水在几案上写了“熊大榜”三个字。

手下人接着说:“孬也好,窝囊也好,还有那脚、巴掌、贼、机灵,什么贼种、神通、猪头,都是官府一日日养成的。如今日积月累,树大根深,要除掉,那就难上加难了。尤其是十大神通十兄弟,恐怕官家也奈何不了他们。总之,这七十九个贼,一个个都是千年万年长成的王八,都不是好惹的。您王大人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也就行了,万不要得不偿失地同他们较劲儿,更划不着去得罪他们。您看,连包大人都不吭不响,您是一个提点,又何必犯什么认真呢?”

王安石狠狠地眯起眼睛,寒光逼人,极其轻蔑地对手下人说:“给我讲!我一定要知道,在这天子脚下,为何竟还有熊大榜之类的狗东西?为何一个开封府衙中,竟有七十九个魔头无法无天!他们欺上瞒下,几任开封府却不敢睁眼看一看?讲,给我讲!讲一讲这几啦几的,到底都是一些什么鬼名堂!”

手下人连连点头,左右瞅了,索性关了门,躬了腰,如虾米一般,贴紧王安石耳边说:“王大人,您知道了也好。来日,您好提防这些人,少受他们捉弄,少受他们的害。您可知道,开封府除了官最大的知府外,下面有四个判官、推官,是知府的属官,下又有司录参军一人,六曹参军六人,左右军巡使、判官各二人,左右厢公事干当官四人,总计十六个命官;再有,就是那吏人八百。要说开封府,实际上就管两件事,一是官司,一是赋税。官司最多,天天有,天天打,而问题就出在这官司上。我对您所讲这七十九个魔头,都出在这里头,都是吃官司饭长胖的。”

说着,他掰开手指头,一一数着说:“您看这五孬三窝囊,五孬确实孬,孬得很,不论是谁的案子,只要他们五个经手,先拿钱财;若不然,直接判你个输。三窝囊并不窝囊,窝囊的是那脸,是那身松松垮垮的打扮。你可别小看了他们!五孬望见他们也怕。所以,不仅他们自个儿收钱,而且五孬收的钱,也要分给他们一些。这五孬三窝囊是立案子的事,知府和推判官都被他们糊弄了—大人们再有本事,案子卷宗到不了你手里,你知道谁屈谁冤?九脚七巴掌是打,直打得人皮也不开,肉也不绽,就是骨子里边生疼。开封府的官司叫打官司,就是打出来的意思。二厅三院,就是杖打的营生;谁该杖打,或检法断刑,送大理部、刑部判,都要看这九脚七巴掌的本事。开封府坐庭收状,府吏坐门收状,告状的人先见的不是官,而是这六大贼孙六机灵,十大杂种十神通三十二个王八蛋。六大贼孙,比贼还精,一定要榨干你的钱财;六大机灵,是榨干你的钱财之后,讹干你的血肉,逼你为他做牛做马;十大杂种靠的是教你如何叫屈,没理也赖三分;十大神通则教你如何翻供,即使是全输的官司,经他们运作,就可以全赢!做假证,他们三十二个杂种联起手来,可以做得天衣无缝。狗日的熊大榜,是十大杂种的老大,貌不惊人,却是个翻云覆雨的人物。”

手下人摸了摸嘴巴,再左右瞅了,见没有动静,便接着说:“这三拱桥,就是三院。您刚来任上,可能想着只是下人才坏,其实是里里外外全坏,上上下下都坏。听老人们说,几十年前,开封府有个刘寡妇,人长得漂亮,整日里偷鸡摸狗,养不完的野汉子。她怕她的孩子李鬼方告了她,就让婢婆子告孩儿李鬼方食中下毒罪。当下有右军巡院审案子,稀里糊涂地交给了左军巡院;推典受了刘寡妇的贿赂,治李鬼方的罪。到后来,等刘寡妇死了,开封府过问,李鬼方说了实话,案子移给司录司,李鬼方还是受不完的杖打。李鬼方的女人想了法子,直诉给了皇帝,官司最后大白天下,开封府的推官、左右军的巡判官、左右军巡使,这三院受了罚。这三院就是三拱桥,有一处走不到,人就掉进奈河里。”

手下人稍微松了一口气,再用眼瞥了门窗处,说:“三拱桥如今还是老样子。这四锦墩嘛,更不用说了,就是说那左右厢公事干当官,他们掌检覆推问,斗讼官司听他们论决,如果贿赂不到他们,或贿赂不足,就有人的好看处了。那八大猪头八家亲,也是说的胥吏,八大猪头治人,什么法儿都使得出来,而且他们横连成姻亲,结拜成亲上加亲的干系,谁也斗不过他们。王大人,您知道什么叫猪头吗?”

王安石摇了摇头。

手下人颇为得意地说:“猪头,就是祭鬼祀仙的猪头。他八人占了官位,挡了道,开封府的事就由他们说了算。王大人呀,开封府,开封府,这南衙内外,都是贼人成精,容不得贤良,而您,您还是南方人,是从南方……”说到此处,他急忙停下来,支支吾吾。

王安石逼他接着说。

等了许久,手下人迟疑着说:“这就是下人的不是了。我不该讲的,乱讲了,王大人,您只当我在胡说,别同我这下人一般见识。”他抬头再三往周围扫视后,细了嗓子说:“开封府中胥吏,大都是京城本地人,姻亲相连,他们铸成了铁桶,外人,无论如何是攻不破的。再说,他们仇恨南方人,这已是好多年的事了。”

屋外陡地暗了下来,猛然间一道闪电划过门窗,直刺向屋内墙壁,紧接着咔嚓嚓一阵霹雳滚过屋顶。

王安石一动不动,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扶着几案缓缓站起,走向门窗,一边亲手把窗户打开,一边对手下人说:“这屋子的霉味如何这样浓烈!不知是几百年了吧?还是把门窗开一开,让风和雨都进来,好好地洗一洗,刷一刷,去掉这陈烂的家什!”

又一声霹雳响起。手下人直捂住耳朵,早躲进几案下,一只脚在外边乱蹬。

新春的暴雨从天而降,点点滴滴,渐渐化成密密麻麻,继而化成激流,直泻向大地。

王安石信步走向廊下,抬眼望着天穹,心中喊道,暴风雨,再大一点吧!冲垮这霉味冲垮这一切,再造一轮明日,一轮明月,一片簇新的大地!

他双手伸向雨中,喃喃地说:“千盅热血万盅酒……”

“发榜了!”

“放榜了!”

春风洒着万顷明媚,洗净了汴京城的大街小巷。今年的进士第榜录发放之后,满城人笑着,议论着大宋又添了一群治世的良才。

欧阳修的轿子被拦住了,他笑嘻嘻地望着眼前这群落魄的士子,这等人!他在心中轻蔑地说,尔等迂腐之人,做什么太学体,东拈一句怪,西拈一句涩,逞什么怪异。这能是文章吗?永叔我就是要治一治你们,让你们明白做太学体是没有用的。他倾耳听人叫骂不休:

“醉翁,醉翁,你醉生梦死,如何不倒地便死?”

“欧阳修,欧阳修,你不识真才,应该跳到汴河,变了王八再上得岸来!”

“呜呼哀哉……欧阳永叔欧阳修,你这个糊涂老贼……”

人越聚越多,其中一个叫刘幾的青年,被人拥着,有人振臂高喊:“像刘幾这样的天下大才子,也落黜于你欧阳修,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呀欧阳修?”嘈杂的叫骂声越来越刺耳。

衙司逻吏们赶来了,他们撕扯着人群,为欧阳修解围。无奈落魄的士子们太多,他们把胸中的愤懑全泼洒向欧阳修。他们高声喊叫着,谩骂不已。逻吏们也有人恶意要看欧阳的笑话,原以为欧阳修会送来一些银两请求解救,却迟迟不动作。于是,有人嘀咕着:“什么翰林学士,人骂你,围你个水泄不通,看你逞什么威风!”暗自得意。

欧阳修的随从们开始很着急,看看欧阳大人一点也不慌乱,索性就停下来,把杠棒握在手中,准备着哪个敢上前,先敲碎他的脑袋。士子们知道,只能喊一喊,挤向前面的又转过身来向后退,谁也不敢往前靠近轿子。

欧阳修回味着士子们的试卷,他们生造什么“狼子豹孙,林林逐逐”,什么“周公平图,禹操畚锸,傅说负版筑,来筑太平之基”,全是狗屁不通。就是眼前这等人,读书不知书之精神所在,出了个刘幾,号称“国学第一人”,骤为怪险之语,若得人翕然效仿,成为时尚的文风。于今试场,这刘幾大论什么“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我欧阳修一定要给你来个“红勒帛”,给你判个“纰缪”!看一看那蜀地来的苏氏兄弟,南丰来的曾氏兄弟,还有那程颢、张载、朱光庭等人,文笔多有生气,令人拍案。看吧,等不了几年,这群人必定是国家的栋梁。若不取这群英才,我欧阳永叔莫不是该天诛地灭吗?

眼前的这群士子,真是太浅薄。你们叫吧,叫吧,只管叫个不停吧。

此刻,他的耳畔泛起童年在家乡听到的狗叫声。只是有一阵风刮过,狗们也会争先恐后地叫。在那明月升上夜空时,狗们望着明月同样是叫个不停。于是,他眯起双眼,想起故乡,有多少个清晨,自己走向田垄,望着远处无垠的雾霭,聆听庄户人家耕牛的叫声“哞……”响彻天穹,久久在天边徘徊,让人回肠荡气。

“嘡……嘡……嘡……”,一阵静街的锣声响起。有人在远处高喊着:“开封知府包大人回府!”士子们先是一愣,继而哄地作鸟兽散。

欧阳修轻拂了面颊,发觉自己虽然不慌,但也流了一些汗水。他叹息自己毕竟也只是一介书生,面对落第的士子,丝毫无发作的能力。

他的轿子刚刚启动,包拯着人过来问候,并表示在开封府界发生此等无礼之事,向欧阳大人致以歉疚之意。

欧阳修说了“谢谢”,就让人起步了。

他在想,锁院期间,自己与韩绛、王珪、范镇、梅尧臣一等人唱和,作诗百首,今日带回府中,当好好整理一番。再说,约好了曾氏兄弟、苏氏父子,还有梅尧臣、王安石他们,今晚在家中小聚,也算是为王安石出知常州饯行。

他闭紧了双眼,心中想着送给王介甫什么呢?

耳畔清静得如梦般,没有一丝声响,轿夫们习惯了在欧阳修闭目养神时,踮起脚尖走路。

王介甫,王介甫!历历往事,在眼前浮动。欧阳修心中念着,抚摸自己的下颔。多年来,都是这样,摸一摸下颔,他就感到心底舒缓许多。不知不觉,他在唇边吟出:

翰林风月三千首,

吏部文章二百年。

老去自怜心尚在,

后来谁与子争先。

朱门歌舞争新态,

绿绮尘埃试拂弦。

常恨闻名不相识,

相逢樽酒盍留连。

吟着,吟着,他走进了温暖的梦乡。自己正站立在赣江岸上,举目远眺,一望无际的花海,成群的凤凰展开翅膀,振翼飞向长空;长空映满了云霞,如万顷牡丹、芍药、菊花、梅花、木兰花、梨花,一簇簇争相开放。

欧阳修的轿子停稳了多时,安静地停放在欧阳府第前院中。一只蜜蜂爬上他的鼻端,搔得他心中痒痒的。

睁开眼时,梅尧臣、王安石、曾巩、曾牟、曾布、王无咎等人,正站立轿旁恭候。他揉了揉双眼,向众人答了礼,一手拉了梅尧臣,一手拉了王安石,与众人一起向堂内走去。庭院中的牡丹和芍药都在怒放,流淌着娇艳和芬芳。

家宴开始,欧阳修举杯,邀众人为王安石出知常州干杯,也为天下英才列于进士榜而干杯。

王安石举起了酒杯,做出小酌一口的样子。

众人望着这情景,异常兴奋,交口称赞道:“到底是欧阳大人的面子宽,连包大人都逼不下去的酒,如今王介甫饮下了。”

欧阳修再三邀大家举杯。喝得太猛,他额头上沁出了一层明亮的汗珠,自个儿解宽了衣襟,大声笑着说道:“圣俞,介甫,子固,诸位知道今日我为何这般高兴吗?我大宋河山又添了新绿啊!今日在座的曾家四兄弟,同登进士第;还有苏家兄弟同登进士第,那三苏父子,苏洵、苏轼、苏辙,父子兄弟都是名动京师啊!眼前缺只缺他父子三人,只缺他父子三人……”

说着,他自个儿抓起酒杯,一杯一杯相接着饮起来!

梅尧臣笑着,和众人一起笑着,指着欧阳修笑了好半天,说道:“永叔,苏洵家室病重,急归去,来不及告辞,已托我向您致歉。”

欧阳修故意乜斜着双眼,怪声怪调地说:“今日一早,我回家路途之中,遇见一群人争相向我发难,那骂声异常不堪。他们恨呀,恨什么呢?恨我,恨他们自个儿,恨苏家,恨曾家。恨就让他们恨吧!他们哪里知道,天下有眉山苏家父子,携了二十二篇盖世华章来京师见过我,我献给了朝廷,人人争传。数他曾家兄弟,曾巩、曾布、曾牟,和他们的妹婿王无咎,同登进士第。啊哈……来,干,干,干!今日不饮,不干,何日得饮,何日得干?”

梅尧臣呛得满脸通红,说道:“此科得一苏轼,足矣。更何况得了这么多的英才!来,干了这杯!”

说着,他也学着欧阳修的样子,乜斜着眼说:“永叔,初读苏轼文章,你是如何对我说的?”

不等欧阳修相答,梅尧臣就模仿着欧阳修家乡的吉州方言,摇头晃脑地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

他把“可喜”狠狠地念成了“瞌睡”,惹得众人大笑不已。

欧阳修抓起酒杯,猛饮下,指着曾巩说:“此科差点误了我的笔,都是你平日写的文章,害得我胆战心惊。”

曾巩不明白,呆呆地望着欧阳修。

梅尧臣笑着说道:“初读苏轼文章,永叔疑为子固所作。此文本当获第一,永叔与我考虑再三,恐招物议,就只点了第二名。再读,确实有子固文风。最后才知晓,是苏轼的文章!”

欧阳修说:“这个苏子瞻,是个博学的人。他在文中举例证,以论刑赏,称皋陶日杀之三,尧日宥之三。我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来这到底出自何处。”

梅尧臣说:“看昨日屈原、宋玉出于楚,扬雄出于蜀,如今苏、曾亦出于楚蜀,是偶合,也是必然。我敢说,此科百年后当为佳话。”

曾巩想起翌日就要南归,此时,带着几位弟弟告辞了。他满脸都是憔悴,并没有因为登了进士第就兴高采烈。

王安石也要告辞,被梅尧臣拦住了。

欧阳修醉醺醺地指着他们说道:“曾子固,王介甫,此刻,谁,谁也不许走。”

曾巩和王安石只得重回座中。

梅尧臣说:“今日要饮,就饮个痛快!我提议,诸位分韵送王介甫出知常州,分何句?黯然销魂惟别而已矣!”

众人又是一阵兴奋,依次做着所分字句。

王安石分得了“而”字,他开口吟道:“采鲸抚波涛,风作鳞之而。”继而,他又脱口而出道:“傲兀何宾客,相忘我与而。”

欧阳修猛提起精神,抬首呆望着王安石,带头击节赞其绝妙。

曾巩皱了皱眉头,想起寓所中有事必须自己去做,再提出告辞。众人就不再强留,室内只剩下了欧阳修、梅尧臣和王安石三人。

酒渐渐凉了许多,欧阳修从袖中掏出一轴纸,轻声吟了“翰林风月三千首”,王安石郑重地接过来,反复诵读,再三致谢,眼中闪烁着泪花,一旁梅尧臣唱道:“今君请郡去,预喜民将苏。”接着说道:“介甫,今日一别,不知何日能再相聚矣。”说罢,独自低头啜泣不已。王安石不知所措。欧阳修长叹了一声“吾侪皆不久矣”,拍了拍梅尧臣的手背,眼角也湿润了许多。

王安石向两人行了礼,平心静气地说:“介甫此去常州,但望民将苏。介甫一到常州,就会送来书信的。”接着,他想起了几天来王雱咳嗽不止,还有幼子王旁连着数日高烧不下,七弟安上病情不断加重,心中更加不安,便提出告辞。同时,他也想到,对于眼前这两位前辈,自己更多的是尊敬,却不能像对包拯那样能够共商治国治世的策略,自己与欧阳修、梅尧臣终究是文友,吟风月的朋友,远不是能比翼长空的隼友。

此刻,他想起了包拯对自己的嘱咐。前几日,自己要出知常州,包拯亲自饯行,不找一人相陪。包拯说:“临川王介甫,我早知道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远不合你意。但你也看到了,熟悉熟悉开封府的事,还是有好处的。你亲眼看到开封府衙的黑暗,想必你也知晓开封府七十九魔头的事。我能将他们斩尽杀绝吗?不能呀。即使是那个熊大榜,我也奈何不得他。但是,我可以潜移默化,先改了坐庭收状、坐门收状的规矩,由府衙直接面对喊冤鸣屈的百姓,许多事,不就大白天下了吗?不明法度,首在于不设法度。介甫啊,你我都是一介书生,手无寸铁,如何整治府衙,用什么快刀斩乱麻呢?此去东南,得一州郡而治,介甫,会让你展开宏图。但是,介甫啊介甫,去了你就会知道,许多事是吾侪想不到的。此去常州,也好,孔雀东南飞。飞到常州,莫忘了写封书信,或许希仁能帮上你什么忙。”

“介甫,不远送了。”欧阳修笑吟吟地对心不在焉的王安石说。

王安石才明白,此时已到前院。按规矩,欧阳修是不能把王安石送出大门的,能送到前院,也就是对王安石礼遇有加了。

这时,宅院正慌里慌张地收拾一大堆乱糟糟的纸。欧阳修走过去,随手扯开一看,是人所作《祭欧阳修文》,再扯开一看,还是。宅院的脸色都吓白了。

欧阳修却大笑着说:“好啊,好啊!太学体于今当绝。看吧,下一科中,肯定没有谁再去做什么搜奇抉怪的文章了!天下文风将变矣。”说罢,他吩咐宅院搬来焚纸铁炉,把这些咒骂他的文章都集中来,亲手将酒洒在上面后点燃了。

顿时,炉火熊熊,有几片灰烬在空中跳跃着,翻飞不停。欧阳修与王安石两人并肩而立,任炉火映照着。他紧拉着王安石的手,感慨道:“介甫呀,能够被天下人所嫉恨,这应该是我们的福分啊。”

王安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感觉到,与欧阳修并肩而立,是无比幸福的。他回味着欧阳修的赠诗,心中充满感激。尤其是前两句,“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这应当是欧阳大人与介甫共勉的。

告别了欧阳修,已是夜半。王安石与仆人又沉入了黑暗,汴京人家的灯火都疲惫不堪地被风卷去;街上不时有徼巡卒在叱骂行人。他听到头顶帆篷的雨打声声,陡想起两位逝去的哥哥,眼睛又酸又涩,即使闭得再紧,泪水还是流淌出来。帆篷已相当破烂,一直没有修缮,风刮得破布呜呜作响,更令他心中苦涩不堪。往事一幕幕翻滚在眼前,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和欧阳先生一样,都是那样孤独,身边有那么多人唱和,而真正的知己,却是异常少。再想一想这些年来,自己受到欧阳修的提携和教诲,实在是最能令人感到温暖的。如何回赠给欧阳大人呢?

夜风一阵紧似一阵,王安石的心中却越来越温暖。他从欧阳修的眼神中感受到温馨,像父亲曾给予过的那种温馨;此刻,他睁开双眼,揉了又揉,眼前依旧是望不穿的黑暗。风缓缓抚摸着他的面颊,那样温柔,又那样甜蜜;他轻轻地唱着,在胸中伴着同欧阳修大人一样的赤诚和坦荡:

欲传道义心虽壮,

强学文章力已穷。

他日若能窥孟子,

终身何敢望韩公。

抠衣最出诸生后,

倒屣尝倾广座中。

只恐虚名因此得,

嘉篇为贶岂宜蒙。

吟罢,胸中一阵空旷。他用力向东南望去,好像听到春江的涛声。是啊,春江,锦绣般的盱江,奔向赣江,奔向鄱阳湖,连着南丰乡下的熏风,连着乌江畔庐陵人欧阳永叔大人的心潮。

人生能得此知己,便足矣!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介甫,你是多么幸福啊,有曾子固是你的朋友加兄长,有欧阳永叔这样的先生,与他们拉过手,你的血液便与他们相通,这不仅因为你们都饮过赣江的水,而且因为你们都是胸怀宽阔的人。人,是以群相分的。

还有文彦博、富弼等人,他们都在热忱地为国家效力,他们都曾荐举过你;虽然你与他们并不相识。 wVxrflnAAtdpu1q4p+JybOY+2D+TLLt88qQ34QmxzDNPt/XWhzkA0xHBEa6YDNv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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