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哈伯斯塔姆
作为写叙事性作品的人,我们都会非常在意一件事:保持新闻写作的质量。但是,在这个时代,要做到这一点却并不容易。这既有技术方面的原因,也有经济方面的原因。电视是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进入到我们的生活之中的。之后就取代了纸媒新闻的地位,成为新的一代最迅速也最强有力的新闻工具。在遇到灾难性事件的时候——比如,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航天飞机失事、约翰·肯尼迪遇刺、“9·11”袭击——人们会找着去看的,是电视。它现在是新闻的主要载体。正是因为这样,我们,也就是纸媒的记者,就必须能够踏足电视摄像头所无法涉入的地方去。我们必须去回答那些人们因为看到电视画面而会提出来的问题。幸好,我们的运气还算不错:电视新闻产生的问题比它回答的问题更多。
无论如何,纸媒的记者都必须做得比原来更好。因为现在有各种东西在争夺着人们的时间:电视网、有线电视、互联网甚至是电子游戏。在我们身边,越来越多的信息来源不断涌现。而且,在这些信息来源中,越是新出现的,接受起来就越不费劲——越不费脑子上的劲。与过去相比,人们在工作上实际是变得越发勤力了,所以,他们的空余时间其实是在变少。52年前,当我刚开始做记者的时候,一个家庭只要一个人有收入,就算中产了。现在,中产阶级却意味着一家两个人都要上班。所以,写东西的人就必须得写得更好、再更好一点才行——他必须能够更好地讲一个故事。
要把叙事性的东西写好,你就必须得能够回答下面这个问题: 这个故事要讲什么? 换句话说,对于一个叙事性的新闻报道来说,关键的是这个故事的 点子或者想法 (idea),或者,是它的概念。所谓写作,所谓写一个叙事性的东西,就是让一个想法从诞生一直走到成熟、走到结出果实。
让我们从一本书的想法说起。这本书叫《队友们》。2002年2月,我在棕榈滩跟多米尼克·迪马乔还有埃米莉·迪马乔夫妇俩一起吃晚饭。多米尼克曾经在波士顿红袜队(Boston Red Sox)作中场,不过那是在20世纪40年代。2002年的时候,他已经84岁了。我曾经在一本叫作《1949年之夏》( Summer of '49 )的书里写到过他。写那本书是1989年的事了,自此我们俩就成了朋友。那天晚上,多米尼克给我讲了一件事,就是他和他原来的一个队友约翰·佩斯基,一起开车从波士顿到佛罗里达去看另一个队友的故事。那个队友叫特德·威廉斯,当时就快要去世了。无论是他,还是佩斯基,还是威廉斯,都知道这可能就是他们最后一次的相聚了。那天晚上,多米尼克描述了他如何走进房间,特德如何令人绝望地虚弱,以及他如何开始给他旧日队友唱歌的故事。
我那天晚上听了多米尼克讲的故事,然后回家之后想到,“这种事,绝不可能再有了。四个男人 ,基本上都是一个队的队友,做了60多年的朋友,总是相互关心,等到住得远了,仍然保持着电话联系,到了晚年又关心彼此的生活。”我当时就想,“这可以是一本很不错的小书。”然后我就给我的编辑威尔·施瓦尔贝打了电话,把我的想法和这本书的大纲说了一下。他立刻就明白了。“太好了!”他说。“《相约星期二》( Tuesdays with Marrie ) 遇到了《1949年之夏》。”——就是这么回事!
《队友们》的写作过程,完全是享受。我喜欢所有这些人;我之前还曾经与他们一起工作过。在他们身上和他们的生活中,有一种丰富性。他们了解自己,也知道自己成功的秘诀,与此同时,却还保持着某种谦逊。当时他们都已经是80左右的年纪,所以,他们知道,这本书会变成对他们人生的一次总结——不仅仅是特德·威廉斯一个人的人生总结,而且是他们每个人的人生总结。不久之后,我的朋友兼同事弗兰克·德福特——他是一个很棒的作者,为《体育画报》( Sports Illustrated )工作——拿到了这本书,他是这么说的,“真是的! 我 怎么就没想到这个点子!”
没错,这就是我想说的:一本书 就是 这么一个想法。一旦你有了这个想法,整本书就会自动流淌出来。这个,可能就是我对写作所能给出的最好的建议了。抓住一个想法,一个中心的点子,然后去努力落实它、发展它,把它变成一个故事,变成一个讲出了今天我们的生活方式中某些东西的故事,就是叙事性新闻写作的根本所在。
让我再举另外一个例子。2001年秋天,《名利场》杂志( Vanity Fair )的格雷登·卡特打电话给我,让我去采访我们邻近的一个消防队。那个消防队,离我在曼哈顿西城的家大约三个街区的样子。2001年9月11日那一天,这个消防队,13个人,仅仅拿着两套装备就跑出去了。最后,12个都死了。跟很多纽约人一样,我也想在悲剧发生之后,在那种糟透了的时刻做点什么。我很高兴地接了任务;甚至,我可以说是扑向了这次任务。我去了消防队,跟其他消防队员谈了谈,他们都处在巨大的感情创伤之中。对我,他们可以说是极度的开放和慷慨。而在做了八九天的采访报道之后,我就想,“这可以做成一本非常好的小书”。
那本书的关键在于:在一座被灾难性事件击中的城市里,就在这场灾难之中,有这么一个小的机构,这么一个人和人之间特别地有人情味、有那种特别老派的人际关系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大家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彼此交托出各自的生命。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机构,在那场灾难中遭受了巨大的、不成比例的创伤。在我想来,我可以通过把视线投向这个消防队,多少度测出这个城市所遭受的痛苦。《消防队》这本书,语言上用的是非常收敛的调子。它也必须如此。它的语言必须跟场合相配。你不能在悼念悲剧时“亢奋”。你得收着写,让事情自己说话。你得用尊重的态度来处理每一个人物。这样一来,最后你所得到的,就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一个关于某个城市的非常糟糕的一天,以及谁为此付出了代价的故事。事实上,这本书是我写的所有书里面唯一没有题献的书。因为,这本书是献给那些死在了那里的人们,这一点其实已经足够清楚。
至于我的第一本书《出类拔萃之辈》——直到现在,它也还是我最有名的一本书——是我在1969年第二次从越南报道回来之后有的想法。当时,我已经看清楚了,美国的越南政策肯定是不行的。然后我就想,“当年肯尼迪政府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执掌公职的时候,人人都说他们是由这一代人中最聪明、最好、最能干、最适合为国家服务的人组成的。可是,现在很明显了,他们在越南的事情上做的决定,已经证明是一次悲剧性的误算。它给这个国家所带来的伤痛,不亚于内战以来的任何一次创伤。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被看成是如此聪明的人,却会一手铸就如此大的悲剧?”我设想这是一本小说,悬疑推理小说,里面有各种大人物出场。
我原来预计,这应该是一本用四年时间来写的书。当时,给我的预付款并不多,大概每年一万美金。我当时就想,如果我每天去外边做两个长采访的话,这本书大概得需要两年半的时间来做这些四处跑的工作。而这本书实际完成的情况也正是如此。让我意外的是,这本书变成了一本非常畅销的畅销书:它在《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排行榜上停留了36周的时间。写这本书改变了我的生活。它倒是没让我变有钱。但是,因为这本书的成功,后来我就能得到相当宽裕的预付款,这样我就能有时间用我想要的方式来写之后的书。对于一个纪实作家来说, 时间 真的是至关重要的要素:你能做的采访越多,你的作品就越厚重。
我想在这里给那些被这行所吸引而且想要成功的人提一个小建议: 想法事关生死 (The idea is vital)。要想讲一个好故事,就需要有一个好的设想,一个关于为什么这个故事能行的好想法——也就是说,关于这个故事到底要讲什么、它跟人的生存状况有什么关系的好想法。它跟理念(ideas)有关,跟如何进行叙述有关,也跟到底怎么讲才算是把这个故事讲出来有关。简单说,你必须把你的故事跟某种更大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对于报道来说,那种四处跑的工作是关键的、必不可少的,也是最有趣的部分。是它使得一个想法最后变成一个有趣的、有料的故事。所以说,报道的成分越大越好,换句话说,逸闻趣事越多,洞察见识越多,以及在某个主题上打开的、让人可以透视这个事情的窗口越多,就越好。就此而言,写作反倒是第二位的。有时候,当我给大学里的新闻班做讲座的时候,讲到某处我会跟他们说,现在我准备向他们透露一个秘密,我要告诉他们一个记者能够向一个线人提的最好的问题到底是什么。说完这个,虽然不是次次如此,但有时他们就会提起点兴趣,把注意力从笔记本上移开。然后我就会这么说:“每次采访结束的时候,你一定要问这个问题:‘我还应该去找谁?’”
道理很简单:不管是什么主题,你到手的观点越多,就越好。你做的报道越多,你的声音就越具有权威性。事实上,在任何时候,我总是能看出来哪篇新闻是在偷奸耍滑。我总是能分辨出来,哪篇报道只不过打了两个电话就匆匆出笼。假设你是一个电视节目的执行制片,要拍一场橄榄球比赛,那么,你是用20台机器去拍效果好呢,还是只用两台机器去拍效果好?同样,你找到的人越多、收集的视角越多、做的采访越多,效果也就会越好。至于写作,它会从你所收集的材料中自动涌流而出。实际上,有很大的可能会是这样:你之所以会跑来干这份工作,其实是因为你真的喜欢跟人聊天——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也许应该另外找份活干。四处跑来跑去不可能不好玩。而且你也可以把它想成是某种继续教育的一部分:等于是别人给我们钱让我们学东西。写新闻这件事,让你有动力的,可不仅仅是名字出现在标题下面,或者作品出现在报纸的哪一版上。从我干这行开始,到现在已经52年了,但我仍然喜欢我要干的那些事情。
这就说到我的最后一点建议,一点从我这52年的经历里收集到的经验: 读书 。读好的纪实性的书。读那些非常好的新闻杂志:《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 Wall Street Journal )、《圣彼得堡时报》( St. Pertersburg Times )、《洛杉矶时报》( Los Angeles Times )、《华盛顿邮报》( The Washington Post )。如果你发现有某个人的作品你很是欣赏,你要去破解他或者她的密码。你要去细细地考究这个故事,搞清楚这个记者到底干了什么,他或她去过了哪儿,如何构建起一个故事,还有,为什么这么做就是有效果的做法。
你还可以读好的侦探小说。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人能够比好的侦探小说作家更会构建一个故事的了。你也可以读盖伊·塔利斯的作品。他原来是新闻记者,后来在20世纪60年代的时候打破了纪实与虚构的藩篱,进入到叙事性写作的领域。你可以在他的任何一部作品中找到归宿。他在写作的时候,会花时间去观察,会变成所谓“墙上的苍蝇”。他的作品,是非常好的电影式的报道。当你读他的作品的时候,你几乎能听到一台小型摄影机在嗡嗡转动。就我而言,我属于这么一代人:我们,还有其他一些跟塔利斯一样的作家,是在与新闻写作的某种非常有局限的写作形式进行斗争,进行一种不断试图突破其边界的斗争。我们的编辑想要的,就是那五个W:谁(who)、什么事(what)、何时(when)、何地(where)、为什么(why)。而我们自己觉得是佳作甚至是最好的作品,在很多时候,却被删掉了。
情况已经有所改变。纪实性的叙事性作品正在兴起。对于我来说,我会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因为我能够把自己生命中超过50年的时间花在了干这件事情上。吾生有幸,能够有人付给我钱让我去学习,去问问题、去思考。难道还有比这更值、更让人愉快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