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公元二〇三五年了,世情仍然没有变化,人类仍然落后,女人的生活,仍然乏善足陈,母亲们仍然唠叨,孩子们仍然反叛,生命的意义犹待发掘。
今日,跟一切日子一样,奇闷无比。
与配偶在一起已有十年,他不是不好,亦不是好,并不见得很爱我,也不见得完全不关心,据说亘古以来,男女只要在一起生活超过一段日子,大家便会面目模糊起来,变成这个样子,科学略为进步,并不足以改良男女关系。
昨日我们又大吵一场。
孩子们各自躲在房内,反正有计算机作伴,不出来也罢。我胡乱吃些东西,捱至今日,待他出去了,才起床,原以为可以清静一下子,谁知母亲来了。
我跟母亲的关系并不密切,很多重要的话都不跟她说,免她担惊受怕,她有点神经衰弱,又缺乏安全感,因是个孤儿,自幼缺乏精神寄托。
我很爱她,有时觉得她比我天真纯朴,她比我小。
她是绝无仅有的古典派:不肯剪短头发、不肯吃牙膏餐、不肯用机械手臂做家务、反对胚胎在母体外孕育……什么都看不顺眼,跟自己过不去。
她穿着又贵又麻烦的天然衣料,胸上惯性地别着一只钻石扣针。
钻石,不过是碳的同素异位体,早数十年,当狄卑尔斯厂尚未放弃其专利权的时候,是妇女眼中最名贵的饰物,贪其闪烁漂亮。
现在早已不流行了。
此刻钻石经大量开采,一毛子一打,只充作工业用途,女人不再青睐有加。
但是母亲仍然佩戴着这只别针,她对它有特殊感情,它的来历颇为神秘,母亲曾经解说过,但我听不明白。
她说那时她只有五岁。外祖母刚因病去世。幸亏有一位女眷把她带在身边,安顿她的生活,把她交托给可靠的世伯手中……
临别之前,那位好心的女士留下这只胸针给她。
母亲一有空便说这个故事,在她心中,那位女士简直如仙女一般。
这件事的疑点甚多,根本说不通。第一,当年她只有五岁,记忆模糊。第二,无端端咱们家哪来这位亲眷,外祖母并无姊妹。第三,陌生女士为何要这么关怀一个小女孩子?
只有钻石扣针是实物,镶工仔细考究别致,我曾笑说,幸亏现在不作兴这种玩意儿了,太浪费时间金钱。
母亲一坐下便问我要饮料。
我笑说:“有一只新茶晶味道不错,我给你试试。”
她把双手乱晃,叹口气,“你们这些人做主妇,不知道是怎么做的,一粒丸子,半支牙膏,又当一餐。”
省时间呀,孩子们还不是白白胖胖的。
我没敢顶撞她,只得陪着笑。
那边,小弟同机械臂七号在做角力游戏。
母亲啧啧地烦恼,“多危险,唉,机器没有人性,一用力骨头都扭断。”
我笑说:“妈,你老了。”
母亲问我:“你同他还是不停的吵?”
我无奈的摊摊手。
“会吵开的。”
“分开不是更干净。”
“这是什么话,是你自己挑的人。”
她的口气似一百五十岁。
“我告诉你照老法的好,婚姻大事怎么可以交给计算机,”她抱怨,“你太新派。”
当时我正在做图书编撰计划,国家需要我,有什么时间去进行老式求偶仪式?弄得不好,要好几年的时间,真是天底下最大的浪费。
母亲皱着眉头喝茶晶,“只有颜色没有味道。”她说。其实也够麻烦的了,我还要替她找出杯子,事后还得做洗涤功夫。
她一早来教训我,弄得我闷上加闷。
女儿在房中弄出巨响,母亲吓得跳起来。
我大声叫:“弟弟,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母亲奇问:“何必去看,闭路电视呢?”
我无奈的说:“她要保留私隐的权利,不准我在电视上观察她。”
“花样真多。”母亲觉得没味道,“现在连书也不要读了,学校也取消了,人人泡在家里,胡作胡为。”
我说:“书还是要读的,只不过不用长途跋涉去课室,这可是德政。”
母亲咕哝,“天天对着计算机,有什么好处?”
“他们还是要考试的。”
弟弟出来说:“姊姊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套古老化学实验品,也许是她男朋友奉献的,在地上炸出一个洞。”
我说:“叫三号去收拾。”
“得令。”他去了。
母亲又说:“孩子说话都没有文法。”
“妈妈,你要是什么都看不顺眼,生活没有快乐可言,二〇三五年就是这个样子,喜欢不喜欢,还是得每天起来。”
“我想吃香喷喷的白脱油蛋糕。”她抱怨。
“我替你去订。”
“还有巧克力。”
“那就没办法了,可可树早已绝迹。”
“是呀,核爆核爆,弄得连巧克力都没得吃,你们这一代都不知损失了什么?”
一代不如一代,每个年纪大的人都爱这么说,等我五十岁的时候,我也会说,一代不如一代。
生态失去平衡,并没有使母亲们不吐苦水。
“政府现在又玩什么?”老太太问。
“我怎么知道?你又不去问国防部的公共关系组。”
“我到现在还没有报名学习国际语言。”她有点紧张。
“并不太难,放心好不好。”
她又叹气。
弟弟奔进来说:“妈妈,新闻报告说第四空间实验又出了毛病。”
我并不在意。
妈妈说:“仗不打了,固然是好事,但怎么会把空间弄出一个洞来?”
我拍拍她的手背,“别担心别担心,地球不会沉沦,弟弟,替婆婆搥两下背。”
弟弟滑头的说:“我叫五号来。”
他外婆生气,站起来说:“我走了。”
她声音里有无限寂寞。
传说中的正宗巧克力或许可以使她振奋,但是那个时代已经过去,注定她要失落。
我说:“我开车送你回去。”
母亲还要拒绝,每次见面,我都不能满足她,她明明有求而来,想我安慰她一颗寂寞的心,但每次我都不知从何着手。
这就是那永恒存在的代沟。
我不明白她为何牢骚连篇,也不知她为何怀旧至几乎有病态,自然,我爱她,但是我不了解她。
开出车子,她一直说:“不要那么快,心都抖出来了。”
到她门口,她说:“每次来,都想与你好好说话,不知恁地,你那里永远乱糟糟,开不了口。”
我微笑,“我知道,你想告诉我,在你小的时候,有一位神秘的女士,曾经照顾过你。”
母亲知道我打趣她,“走走走。”她说。
我掉头回家。
我喜欢开快车,这是我唯一的消遣及嗜好,尤其爱在弯角表演技术。
载着两个孩子的时候,他们会得欢呼,丈夫就面色铁青,他对我的驾驶术没有太大的信心,并且认为开快车是不成熟的表现。
回到家,看到他已经返来,正在教孩子们做功课,一边灌输他们不良知识。
“……在研究人类如何能够脱离躯壳以独立脑电波生存,多刺激!”他口沫横飞。
两个孩子听得入神。
我厌憎这项研究,听都不愿意听,各国政府进行该项实验已经良久,报章杂志每每有最新的报道,原则每个人都懂,想深一层却毛骨悚然,这比在空间钻洞更可怕,人没了身体怎么个搅法?
一切概念根本性移动,既然只剩下一束电波,还要房子车子来作啥?更不用说是黄金股票了,再进一步说:能源食物医药也都作废,连地球是否存在都无关紧要,成何体统,我不接受这个想法。
塑料心脏、金属骨骼,什么都可以,但要我变成一束电波,我还真的不干。
有时候觉得母亲说得对,世风日下。
我厌恶的看他们一眼,对弟弟说:“还不做功课。”
丈夫冷冷说:“早就做好了。”
“那么如果你有空,请把五号送到厂里去修理一下,打扫少了它还真不行。”
“你为什么不去?”他瞪我一眼。
孩子们一看苗头不对,都纷纷避开。
真悲哀,从什么时候开始,两夫妻一开口就得吵架,根本无法好好说话。
我挥挥手,“要是我一去不回头,那才是最好的事。”
“真的,你会吗?别哄我白欢喜。”他冷冷的说。
我听了这句话,真的光火了,他太过份,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停止,这是我骆驼背上最后一枝稻草,我“霍”地站起来,取过车匙。
“你又到什么地方去?”
“NEVER NEVER LAND。”
“你在说什么?”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悲愤的说:“你从不关心。”
“你并没有告诉过我。”
“你没有留神。”
“去吧。”他放弃,“别站在这里一直控诉我,去到越远越好。”
“好,你照顾孩子。还有,希望你可以成功地将脑细胞自躯体内分裂出来。”
“何劳你担心。”
我按钮,大门刷的一声旋开,我头也不回的走出家门,开动车子,冲出去。
真悲哀,我们早应该分手,两人根本没有理由可以再生活在一起,分开至少可以静一静,让我好好开始工作。
到母亲家去住几日?又踌躇下来。不行,她会得不停地晓我以人生大义,还是一个人躲起来。
我自然没有期望他会急着打锣找我,相信我,他绝不会这样做。
我将车开上生命大道。太阳已将近落山,金光万道映在红霞之后,计算机课程时常要孩子以这种题材作描写文,孩子们老翻出父母幼时的功课磁带来抄袭,年年拿丙等。
也许我会怀念孩子们。
我重重太息一声。
生命大道上有十三个著名的死亡弯角,技术高超的驾驶者可在十分钟内走毕全程,甚至可以抽出时间观赏大道一边的海景。
速度、劲风,都使人心旷神怡。
在丈夫眼中,我是多么的不羁任性不切实际,成日沉湎在自我中心世界……在他眼中,我一无是处。
我一手把着驾驶盘,一手拨开飞入眼角的碎发。
怎么一回事?路障,这条路上怎么会有路障?
我的车无法实时停止,自动路障受到电子感应后伸出巨型手臂来阻挡来车,在这剎那我童心大发,反而加速,在半秒钟之空档钻过两支机械臂。
我哈哈大笑,怎么,难不倒吧,心中不快似乎散瘀,车子继续往前开。
第二道路障还配了音响效果,距离一近,立刻开始广播:“注意,前面危险,注意,危险,请即回头。”
回头,回到什么地方去?
不过心中也纳罕,难怪一路上看不到有其他车辆,这一段路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我重施故技,趁铁臂闸下之前加速前往,再一次顺利过关,不过心已经有点怯。
说时迟那时快,两边支路忽然闪出巡逻车拦截,车上深蓝色的顶灯汪汪作响,逼我停车。
完了,我想,这下子恐怕要停牌一年半载,我唯一的人生乐趣也报销了,我开始发慌。
我扭转方向盘,想要找个空档好好停下来受制裁,但是两架巡逻车实在贴得太近,我一时失策,看位看得不够准,车子打横飞出去,直铲向海边悬崖。
巡逻车号角大响,我的心陡然静下来,我不能命毕此地,我不过是出来散散心,一下子就要回家的,不不,我不甘心。
车子性能奇佳,我硬生生再把它转向山边,情愿撞山好过堕崖。
车子擦向岩石,我先觉得震荡,身体似是要迸散出来,随即听见格轰一声巨响。
我已进入半昏迷状态,心头倒还清楚,并没有太大的恐惧,只见眼前点点金星飞舞,越来越多,越来越乱,终于一阵黑,失去知觉。
我没想到自己还会醒来。
恢复知觉时很怪很怪,第一还原的是嗅觉。
因为我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香味。
这种味道非常陌生,我曾经闻过类似但相差很远的香味,没有这么甜,亦没有那么馥郁,这是什么呢?
我缓缓睁开眼睛,不是撞了车?对,我应该在生命大道的悬崖边,巡逻车上的警员一定会把我抓回去,说不定救伤车也快要到了。
真大幸万幸,我没有死,也希望不会因伤成为残疾,身上配仪器零件到底不自然,我知道有人引此为荣,但那不是我。
一抬起头,就呆住了。
身上完全没有伤,再扑出去检查车子,车身一个凹位也无。
这是怎么一回事?不可能,我明明在生命大道上出了事。
把车子的倒后镜扳过来看,没错,这明明是我。
我下车,晃动四肢,没有伤。
咦,我在什么地方,这是什么地方?
车子停在一块空地中央,空地上画着一个个白色的格子,恰如一辆车子大小,这是停车场,慢着,我怎么会来到停车场?
地面是黑色的,仔细看后,认得是一种叫沥青的物质,已长久没有用它来铺地面了。
这是什么地方?
四周围的建筑物用红砖建造,如传说中的堡垒,我看到其中一座顶端还冒着白色的浓烟,烟囱!谁家还用烟囱?我讶异得说不出话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从没听说过本市有这样的一个地方。
“你好。”
有人说你好。
我霍地转身,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我附近。
他重复说:“你好。”
此刻空气中那种特殊的香味又传入我的鼻尖,一切都是陌生的,我看到的我嗅到的,甚至是这个人,他的衣着累赘,款式奇怪,我知道,我看过照片,母亲小时候,男人就是穿这种衣服。
我脱口问:“你们在拍电影?”
他走近一步:“电影,当然不。”
“这是什么地方?”
“方氏糖果厂。”
“糖果厂?”
“是,你没有闻到巧克力的香味?”他缩缩鼻子,“这附近布满一层巧克力雾,一切都是甜的。”
“巧克力,你重新制成了巧克力?”我吃惊。
“不,”他笑,“可可粉是荷兰化学师云豪顿在一八二八年制成,怎么会是我。”
“但是可可树绝迹已有许多年。”
他莫名其妙,“小姐,你说什么,”他放下公文包,“你是谁,怎么闯进我们厂房来,而且你这部车子看上去好怪。”
他过来研究我的车子。
太阳落山,四周围的路灯亮起,我抬高头看,天呀,电灯,一格格的钨丝灯泡,怎么可能,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年轻男子忽然不置信的叫起来,吓得我一大跳。
他叫的是:“不可能,这车子竟利用太阳能发动引擎。”
我瞪着他,他瞪着我,两个心头都背着一大团疑问。
“你是谁?”
困惑中我并没有减低警惕,“你又是谁?”
“方中信。”
我看着他,再看看四周围,他叫什么?母亲说,在她小时候,人们喜欢用名字,不喜用号码。震撼感太强了,我像是有点明白,又像是更胡涂。
身为一个知识分子,我心中有点数,惊疑倍增。
他问我:“你在什么地方弄来这部车?”
我只得说:“实验室。”
“本市有这样的实验室吗?这种车子要是推广,石油还有人要吗?”
“喂,”我摊摊手,“看样子我只得跟你走了。”
他的胆子并不大,缩缩肩膀,“你是谁,你还没说你是谁。”
“我是A600333。”
“小姐,别开玩笑好不好,你看你,头发那么短,服装那么怪,一副新潮女的模样,回家去吧。”他拿起公文包要走。
我急起来,“没有你我怎么离开这里?”
他托一托眼镜框子,真要命,还戴着这种东西,近视与远视早已可以作整形矫正,况且在放弃课室教育制度之后,孩子们都不大患近视了。
“我送你出去。”
“我先要收好这部车子,你这里有没有车房?”
“小姐,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遇上了你。”
“我怎么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即使我是坏人,帮我收好车子也不会碍事。”
他似乎被我吸引,退后一步,仔细地打量我。
至于他自己,看一眼就知道是个斯文人,大概是个好人,这是我的运气。
运气?闯到这个地方来,还提什么运气。
他终于让步,让我把车子驶进车房,他对这部车充满好奇,赞叹之声不绝。而他的车子,不扣不折是部古董,由柴油发动,要用锁匙打火,嘈吵,糟蹋能源,造成空气污染。
他让我先坐,彬彬有礼,我觉得写意,乘机整理我的思维。
他车子上有一本杂志,用英文出版,叫财经报告,一九八五年六月出版,售价美金二元半。我的心跳加剧,要命。八五年。如果这本书不是开玩笑用的小道具,我再笨也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关键在生命大道,一定是,我与车子驶进八五年来了,我的天,我手足变冷,这怎么办,我掩住脸。
“喂,你没有不舒服吧。”
我一定面如土色。
我会怎么样,一生流落在八五年?
我的家呢,我的孩子,我呆住,这算是对离家兜风的少妇的惩罚?
“喂,”身边的男士说:“别沮丧,”他自口袋里掏出一块东西递在我手上,“吃块糖。”
我怔怔看着那花纸包住的东西,多么考究细致的包装,我缓缓拆开花纸,里面还有一层锡纸。包装得这么小心,一定是了不起名贵的糖果。
锡纸轻轻掀开,那股香味又来了,神秘浓郁甜腻,我看到咖啡色状若胶泥般的物质。
他伸出手拗下一块送进嘴里,“吃呀,别客气。”
我学他的样子放糖进嘴巴,它在舌头上便开始融化,香与甜如水银泻地,钻进所有的味蕾,我震惊,天下竟有此美味,比传说中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也有仿巧克力的化学制成品,连百分之一都比不上。
我连忙又再吃一块。
八五年不会太差吧,有这样美味糖果的年代,不会差吧。
我心中略为好过点。
车子驶入市区,他说:“怎么,方氏糖厂出品还过得去吗?”
我没有回答。
车窗外一切我都看见过,在旧电影中,在书本里,这些七彩的霓虹光管,在嘉年华会中,我们也用来哄孩子们欢心。
我颓然倒向座垫,要不是嘴里还有巧克力的余香,我会痛不欲生。
生命大道上的路障:危险回头。我没有听从,巡逻车来截停,但没有成功。
我终于来到这里。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太空署的第四空间实验出了漏洞,做了牺牲者。民众早已风闻这项实验会带来巨大的后遗症,没想到会这样。总有一日,地球会教太空及国防两部玩散。
我握紧拳头。
这件不可思议的事竟发生在我身上。
“小姐,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心绪乱成一片。
“小姐!”斯文人也不耐烦了。
身边连钱都没有。
这可怎么办?
我同他说:“我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
他转头讶异的看我,我刚好涨红面孔,彷徨失措,有压不住的惊惧。
“你从什么地方来?”他问。
“我来的地方,再也回不去了。”我带着哭音说。
“同父母吵架是不是?”
绝不能说实话,我自己也是人,天底下没有比人类更无聊的生物,假使他是外层空间高级智慧动物,反而可以把困难与他商量,现在一说出来,他一就送我到精神病院,二就联络有关部门抓我去研究。
真叫人心神俱毁。
“有话慢慢讲。”
“请问,你刚才说,你的名字叫什么?”
“方中信。你呢。”
“陆宜。”
“陆小姐,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大家都疲倦了。”
他已经够耐心。
“我肚子饿,可否请我吃饭?”
他把车子停下来,微笑,“我不是浪荡子。”
“我的车子,你那么欣赏它,我把它转让给你如何?”
他的兴趣来了,“你有证明文件?”
我顺手取出证据给他看。
他接过,啧啧称奇,“印制得这么考究,不像是假的,什么国家?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印鉴。”
“附注有英文,你看仔细。”
“双阳市,咦,的确是本市,几时发印的?”
我把文件一手抢回来,心突突的跳。
“双阳市,你也住双阳市?”我问。
“是,这是双阳市,怎么,你不知道?”
地点没有变,只是时间完全不同了。
“请我吃饭,我慢慢说与你听。”
他凝视我,近视镜片后的双眼闪出深邃的光芒,他笑一笑,不答。
这人并不是笨蛋。
“好的,”他说:“我们去吃点东西。”
我松口气。
不能失去他,非把他抓紧不可,况且他身上有那么美味的巧克力。
他说:“你穿着长裤,看样子我们只好找一个比较随便的地方吃饭。”
为什么?我没敢问。风俗习惯相差五十年,问来无益。
他把我带到一个华美的地方,门口停满汽车,自落地的大扇玻璃门进去,整个大厅用琉璃灯照明,这个地方的耗电量是惊人的,而发电要动用石油,石油价格一向昂贵,没想到他们生活如此奢靡。
而这不过是一个公众吃饭的地方,要填饱肚子最多花两分钟就够了,何需这样劳师动众。
这里每一个人都认得他,很客气的上来同他打招呼,安排座位给他。
侍役取出无数器皿,菜单有一本书那么长,他问我要吃什么,我说:“随便,越简单越好,啊对了,我不吃荤。”
我们之中也有些人嗜吃动物的肉,已经被视为不文明的举止。
看样子这一顿饭要吃一两个小时,菜蔬都照原状取上来,嚼起来芬芳脆口,但太浪费时间了,人的生命有限,一天只得廿四小时,一顿饭吃掉两个钟头,还能做什么大事,难怪科技落后,难怪。
他叫一块牛肉,用工具切开,还有鲜红色汁液滴出,我摇摇头,忍不住说:“似你这般斯文的人,却染上这种恶习。”
他也以同样的注意力观察我,说道:“吃那么一点点,你不会有气力。”
我不明白他要那么多气力来干什么,大概要努力工作赚取酬劳来吃这种豪华的食物,然后吃饱之后再去努力工作,继续恶性循环。
不可想象。
才五十年已经那么落后,我应该庆幸我没有回到一百年前。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设法回去。
据我所知,人类对空间的研究不遗余力,远在一九四〇年,已经有第一个实验,我一定要回去。
吃完饭,我把那块剩余的巧克力取出反复地观看,并且放在鼻端深深地嗅闻,它完全迷惑了我。
我赞叹,“难怪十八世纪的植物学家林那欧斯要称之为‘诸神之美食’。”
他忽然抬起头来,“你怎么会知道这项典故?”
我说:“因为这是我母亲最心爱的食物,她小时候常常吃。”
“每个人都吃糖果,但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糖果的典故。”
我看见他那么认真,忍不住说:“但我不是普通人。”
他一怔,随即说:“讲得对,”他停一停,“不过你对巧克力的认识,不可能胜于我。”
“当然,”我不想也没有心情与他争,“你是巧克力制造商,一个令许多人快乐的行业。”
“你真的那么想?”他欣悦。
我点点头。
“谢谢你,陆小姐。”他似乎觉得无限的宽心。
为了讨他的欢心,进一步透露我的知识:“可可是一五〇二年由哥伦布发现,但它存在于亚玛逊流域已有四千年。在当时,一百粒可可更可换取一个奴隶。”
“完全正确。”他拍一下掌,“没想到碰到同道中人,以往我一同女孩子说起可可豆的历史,她们便忙不迭摆手嫌闷。”
我打蛇随棍上,“既然如此,你会不会带我回家?”
“当然,我一早说送你回家。”
“不,去你的家。”
他呆住,过一会定下神来,他说:“小姐,你真的走投无路了吧。”
“是的,”我恳求,“请求你收留我一夜,我不会给你麻烦。”
“我不能随便把陌生女子带回家。”
“你已有家室?”
“不。”
“那么破一次例好不好?总有第一次,总有例外。”
他看着我,“你身边没有现款?”
“什么也没有。”
“由我资助你住一夜酒店如何?”
“我害怕。”没有他们的文件,怎么可以到旅馆去。
他摇摇头,“小姐,你说的话太难令人置信。”
五十年前的民风一点也不纯朴,人也一点也不笨,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无法说服他。
我赌气,“好吧,让我去死吧,希望你有一日流落异乡,尝一尝这种滋味。”
“我可以帮你,你自哪个国家来?我带你到使馆去。”
“我是你的同胞。”
“你的外貌确与我族一样。”
我恼怒,“世界已经大同,战争早已停止,癌症也已治愈,看你,连收容同胞也做不到。”
他想了很久,“那么请告诉我,你额角中央那一块直径约五厘米的金属片,是什么东西?”
我听了,心都凉了。
我怎么会遇上一个这么聪明的人!
“你不会以为我看不见吧?”他追问。
纷乱中我说:“这是女阿飞的装饰品,最新打扮。”
“你是女阿飞?”他失笑。
我急他勿急,好整以暇的叫侍者拿红茶来。
愁肠百结中我说:“加多一杯。”非得尝一尝母亲时常怀念的红茶是什么滋味。
他狡狯的说:“如果是装饰品,可以取得下来。”
我倒出茶,喝一口,非常苦涩,不喜欢,加上牛奶与白糖,味道仍然比不上茶晶,可见有时候科技会得胜。并且桌上已摆满喝这一小杯茶用的工具,足足十来款,实在太噜苏。
“不爱喝?”他问。
我摇摇头。
他把茶喝光,结账。
“走吧。”他说。
“到什么地方去?”
“我的家。”
这个时候,轮到我迟疑。跟他回去?
第一眼看见他,我已犯下轻敌的错误,他的外表是那么老实,蒙蔽了我,以为可以指使他为我做事,谁知一顿饭下来,发觉他占了上风。
但是此刻不跟他走,根本没有第二条路。
我抬头看着天空,在城市强力灯光照耀下,天际呈一种奇异的灰色,怎么看得到星宿?
我只得跟他走。
我们上了车,向郊外驶去。
他像是知道我的心事,掉过头来安慰我:“你放心,我不是坏人。”
啼笑皆非,白比他先进五十年,却拿他没辙。
忍不住回答:“当然也不会是好人。”
“可不是,人性肯定有坏的一面,但亦有好的一面,倘若黑的墨墨黑,白的雪雪白,那还有什么味道?”
在这种时间他还说教,气得我。
郊外的路曲折比生命大道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路上有美奂美伦的建筑物,看样子都是住宅。行驶约廿分钟之后,车子停住,我看到一座小小的白色平房。
它没有期望中那么堂皇,我早已猜到方中信是个有钱人,只是不知他的财富到达什么地步,如今不禁有点失望,因为随着金钱而来的是权势,如今我身处困境,非常需要有财有势的朋友。
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我存疑。
在这个角度,我看到天边挂着的月亮,地球唯一的卫星。
“请进。”他说。
他似乎是一个人住,但是地方打扫得非常整洁,柜内摆着各式各样包装的糖果样板,琳琅满目,恐怕有好几百种。
我跟着他进房,他指一指,“你今夜睡这里。”
我点点头。
他走了之后,我关上门,研究好一会儿,才知道门锁的关键在什么地方。
房内有无数巧克力盒子,我对自己说:不要客气,打开来便吃。这种糖产生安抚作用,含着它心神稳定许多。
我非常疲倦,倒在柔软的床上,睡着了。这是我的第一夜。
不知家人可有想念我,不知有关方面有无通知他们我已经失踪。
第二天清早,他拍门把我叫醒,恐怕要赶我走。
睁大眼睛,才看见床头搭着件女用浴袍,起床,又发现一双粉红色的纱边拖鞋。
哼,我还以为他是君子人。
一整夜他在我面前水仙不开花,引我入彀,他巴不得带我回来,欲迎还拒,倒叫我苦苦哀求他。
我去开了门。
他探头进来,“睡得还好?”
“床太软,一切脊椎病都自软垫而来。”
“舒服呀,吸烟危害健康,但是一种享受。”他笑。
我吃惊,原来他可以变得如许嬉皮笑脸。
他的眼光投到空糖果盒子上,“你真喜欢巧克力,是不是,不过不怕,你找对了人了。”
他在我床前一张沙发坐了下来。
我警惕,干什么?
他托一托眼镜框子,收敛笑容,他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你从哪个星球来。”
我?
“我会替你保守秘密。你有什么超能力?你的飞行器收在什么地方?你来到地球,有何企图?”
我傻了眼,他把我当作天外来客!
“昨夜我带着技师检查过你的车子,这断然不是任何实验室可以制造得出来的,他们估计要待五六十年后,才能够大量出产这种太阳能车子,届时全部石油生产国家会得宣布破产。”
我坐下来,静静的说:“你讲得对。”
“那么你来自哪里?”他紧紧追问。
我说:“科技只比你们进步数十年,就可以做宇宙航行吗,你想想看。”
他呆住。
“我是你同胞,我也是双阳市市民。”
他缓缓摇头,“我不相信。”
“答应我不会伤害我。”
“我保证。”他举起手。
他保证,他说他保证。信一成已经太多。
今日他不必上班,换过一套打扮,衣服花俏许多,比昨日英俊,也失去昨日的沉实,服装对人竟有这么大的影响。
他见我犹疑,又说:“如果我不遵守诺言,叫巧克力在这世界上绝迹。”
他这话一出口,我哈哈大笑起来。
他恼怒,“别以为这个誓言可笑,我方家靠制糖为生,已有百年历史,没有巧克力,也就是没有我们。”
这人唯一可取的地方,便是天真,我对他的戒心松弛许多。
他说:“地球人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你可以相信我。”
“我太知道地球人。”
“你专门研究我们?”
“不,我自己就是地球人。”
他叹口气,“好,我不勉强你,不过记住,我不会出卖你,我是你的朋友。”
我松口气,他不逼我就好。
但他忍不住又问:“你原形是怎么样的?”
原形?
“在我眼中,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当然你原本的皮相不可能是这样的。”
“你的意思是,我是一束电波抑或是一条八爪鱼?”
方氏鼓起勇气,“你是什么?”
“我是一个无用的女人,一点超能力也没有,我的职业只是为国家图书馆编撰选购书本。”如果我是科学家,还可以提供一两条商业公式帮他发财。
可惜我是书生,百无一用。
方中信并不相信我的话,他叫我吃早餐。
老式的食物真是香,我的胃口并不见得好,心事太多太重,我急于要回去,孤掌难鸣,怕需要他的帮助。
早餐桌子上,有一大束紫罗兰。
我说:“把花割下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植物也有知觉,相信你们也已经知道。”
“是,有人作这样的研究。”
客厅地下铺着一块兽皮,更使我生气。
“还有,剥兽皮更无人道,为什么你们还要坚持?”
“这只是一块羊皮,别过份好不好?”他跳起来。
我不响。
过半晌他说:“看来你心颇善,不会残害地球人。”
我叹口气。
“你是如何流落在我们这星球的?”
我反问:“你为何不去上班?”
“我是老板,请一两天假总可以吧。”
“可可现在什么价钱?”
“一公吨两千二百美金。”
“价格会再上升,你要当心。”
“我们已在留神注意。”
“它会绝迹。”
方中信一怔,然后笑,“别开玩笑。”
“那是因为你们不珍惜现有的一切,可可活着的时候你们不关注,任由土人把弄生产,也不提供改良种植法,终于嘭的一声,可可变为传奇,不再存在。”
“什么,你是预言家吗?”他跳起来。
“我说的都是事实。”
“你是说,方氏家族生意会宣告完蛋?”
我点点头。
“我不相信。”
我耸耸肩,谁期望他会相信。当年挪亚说破嘴,也无人肯跟他上方舟,我是谁,他干嘛要听我。
他又担心,“真的?”
我笑。
“向我证明你所说属实。”
“不要试探我。”
“额头那一小片金属,是你的通讯仪,是不是?”
我闭口不语。
“如果你坚持不说老实话,别期望我帮助你。
“我是地球人,走错空间,来到这个年代。”
“说下去。”
他声音中没有太大的惊奇,增加我的勇气。
“只是走错空间?”他可以说是失望,“这简直是陈腔滥调,你至少应该来自土星。”
“我的世界比你早五十年!”我站起来。
“爱恩斯坦先几十年已经说过,如果人走得快过光的速度,就可以看见过去或未来的世界,这有什么稀奇?”
我哑口无言,我还以为说出实话,会得吓死他,谁知他还嫌不够辣,不够刺激。
我气馁,“不,我不是来自蟹云星座的千年女皇。”
“别自卑,”他说:“已经是稀客了,你来自什么年份?”
“二〇三五。”
“那时的世界是否进步美丽得多?”
我哼一声,“区区五十年,以人类缓慢之足步,你以为会好多少?”
“至少有太阳能汽车。”
“太阳能早就有了,只是不高兴推广给民众用而已,飞在太空的卫星都配备太阳能。”
“战争呢?”
“战争是胶着了,大仗小仗都不开……喂,我才不高兴当你的水晶球。”
“你是未来世界的人。”
“是。”
“迷了路。”
“是。”
“老天。”他问:“你的名字叫什么?”
“陆宜。”
“你有随身证明文件?”
我把身边所有的文件全掏出来。
他一件件翻匀,看得很仔细很详尽。
“我信你,”他说着自书架子取出一大堆书籍,“我相信先知的话,我是科幻小说的信徒。但是我不知该怎么帮你。”
“联络你的国防部。”
“你不明白,双阳市没有国防部,双阳市不是一个国家,你忘了?”
啊是,我如堕入冰窖中。
“况且今日的科技如何能把你送回明日的家中?”
我的面色转为灰败。
“但是别担心,我会照顾你的起居,来,吃块杏仁巧克力。”
我说:“你不明白,我有家庭,我是个已婚女人,有两个孩子。”
“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你这个看科幻、做糖果的花花公子。”
“喂。”他愤愤不平。
我奔回房中,关上门。
只觉得前途茫茫,悲从中来,忍不住哭泣。
那么大一个人失踪,他们总得搜索,一定得通知我的家人,还有,丈夫与我的感情再不好,也得表示关怀,不能让我就此消失在地球上。
苦是苦在我没有消失,我仍存在,只是倒退五十年,来到这种落后地区,吃顿饭都要花上两三个钟头,俗语骂人:你越活越回去了。可不就应在我身上。
我万分苦恼,怨气冲天。
方某在门外说:“既来之则安之。”
“我不会安之若素,这里还有战争,还有癌症,你们愚昧无知,我不要同你们生活下去。”
他在门外也生气了,“你这个小女人,好不势利,照我看,你并不比我们进步多少,却开口闭口侮辱我们,把我们当猎头族土人办,你当心我把尊头切下来祭祖。回不去了还这么放肆,可知你们那社会风气多么坏,你好好的想清楚,再不高兴,你可以拿了你的车子走。”
我痛哭起来。
他还不罢休,简直像保卫地球:“你并没有利用价值,不必担心我把你卖到马戏班去。”
他离去。
整间屋子静下来。
我开门出去取水,只觉得水龙头冷水有异味,不敢喝,想做茶,不会弄,手足无措,悲从中来,无限凄凉,要不,就顺从落后生活,见一步行一步,要不就一头撞死。身为超时代的人,应该提起勇气。
渐渐冷静下来。
我连替换的衣服都没有。
找遍全屋,发觉他的衣橱中有一两件女装衣裳,形状古怪,难以上身,看了都令人沮丧。
母亲还一直说她小时候女人穿得似一只孔雀,百闻不如一见。
我呆在屋里,找到大量的书,却看不到有电子朗读机,我已疲惫不堪,哪有心思睁大眼睛逐个字读书,只得放弃。
想听音乐,方家的音响设备看上去很复杂很陌生,不知如何发动,也得作罢。
一点安慰也没有。
我试图静下来,集中力量,闭上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听不见。当然,电流不对,仪器如何发挥效能,我是完全被隔绝了。
“为什么不看电视?”一把冷冷的声音传过来。
是方中信,他回来了。我如看到亲人般,但又不想被他知道我这么热情,故此冷冷的别转面孔。
他叹口气,“我知道你难过,设想叫我回到五十年前去,连盘尼西林都没发现,怎么生活。”
我不出声。
“但五十年前也有好处:家人间的关系比较紧凑,民风纯朴,生活节奏缓慢。人们多数懂得享受闲情……不是不可以习惯的。”
我呆呆的坐着。
“我相信你那边的科学家不会让你流失在此,这于逻辑不合,多笑话,试想想,你会比你母亲年长,这成何体统?”
我缓缓的掉头过去,看牢方中信,“你说什么?”
“令堂比你年轻,不是吗?”
我非常震惊,我怎么没想到,自然是,母亲今年才五岁,这是不易的事实。
“你母亲住在双阳市?”方中信也吃惊。
“不但她住这里,我的外祖母也住在这里。”
“我的天,你可以去找她,你可以看到她。”
“不。”我害怕。
“为什么不,你一点也不好奇?是我就不怕,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怕什么,那是你妈妈。”
“不不不。”我叫起来,“不。”
“镇静镇静。”他过来拍我的肩膀,“不需要此刻发动,想清楚再做。”
我再也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唉,你看你,太令人失望,”他喃喃的说:“这么窝囊,我还以为你配有死光武器,能知过去未来,”又加一句,“原来同我们一样。”
哪里还禁得他如此奚落我,顿时以手掩脸。
“我在情绪低落时,通常饱餐一顿,没什么大不了,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科学越是先进,人的意志力越是薄弱,试想想,此刻的情况还不太坏,要是闯到茹毛饮血的石器时代去,那才糟糕。”
他已经尽了力气来劝慰我,我抬起头来。
“我口渴。”我说。
“要不要喝点酒?”
“不,不要,给我简单、清洁的水。”
“我听得懂,你放心。”他又不服气起来。
他给我一杯水,杯子用玻璃雕刻,明亮可爱地盛着水,已经是一件艺术品。
他摊摊手,“我喜欢你,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你。”
我喝完水,把玩杯子。
“短头发,紧身裤,最好的打扮。”
我还是闷闷不乐。
“想念孩子?”
我点点头。
“有多大?”
“两个都九岁。”
“孪生子?”
“不是。”
“怎么会?”他睁大眼睛。
“胚胎在实验室长大,同时可以孕育无数个。”
他很动容,“啊,这是一项伟大的发现,女性怀胎实在太过痛苦,长达十个月之久,我听到这个消息太高兴了。”
我对他增加好感,只有上等男人才会得怜惜女人,越是下等的男人越坚持他们是两性中之优越者,因为自卑。
我说:“有很多母亲认为要恢复人体怀孕,亲力亲为亲情增加云云。”
“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我见过厂中女职员怀孕操作的苦况,是以本厂的产假特别长,太不忍心。”方中信说。
我赞同,“真落后是不是?号称万物之灵,光是生一个孩子便得牺牲一年时光,吃尽苦头。”
我们俩在这个问题上绝无异议。
“那么,”他终于去到细节上,“婴儿足月才领出来?”
“不错,孕育期间父母可去探望,同托儿所一样。”
“你也是那样出生的?”
“是,我是第一代。”
“普遍吗?”
“每个小家庭都想有一子一女,成人得利用每一分力气投入社会,怎么可以奢侈到坐在家里安胎。”
“说真的,在今日,也已经有许多职业女性无暇在青春期养育孩子。”
“会得有解决的办法。”我说:“稍等二三十年便可。”
他苦笑,“长夜漫漫。”
我才是不晓得几时天亮。
“跟我出去走走?”
“你是决定收留我了?”
“还有什么办法,助人为快乐之本。”
“我会报答你的。”
他看我一眼,“算了。我还要先在你身上落重本。”
他带我去买衣服。
走到时装店才真的教人发呆。
我完全没有主意,方却似个中好手,他一定常带女朋友来选衣服,不然不会混得这么熟。
他帮我选了一大堆白色的衣服,牵牵绊绊,宽袍大袖,我都不肯试,这样下去,我同其他女友有什么分别,真是哭笑不得。
他说:“你别狷介,请松开眉头,我们纯是友谊。”
我仍然无法释然。
“来,走吧,到我工厂来参观。”
“不想去。”
“别钻牛角尖,天下不止你一个人有心事。”
我无奈,只得跟他走。
他的厂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当它是名胜区。
孩子们若能来到这里,不知道要高兴到什么地步。
方中信同我说:“你没见过新鲜的可可果吧,像榴莲,味道似喝花蜜一般,只有当地土著才享受得到,我在巴西的巴哈亚郡住过一星期,吃过一个,毕生难忘。
“可可离开本家就身价上升,本厂采用的原料来自纽约的交易所,位于世界贸易中心。(人离乡贱,物离乡贵)
“来,我们进入第一号厂房,在这里,发酵后的可可经热力压力变为巧克力酱。别老缩鼻子嫌落后好不好,什么,香?当然。
“巧克力作为糖果吃是一八四七年才开始的事,富丽斯、吉百利、高达华、云豪顿,这些都是举足轻重的名字。
“别像一条木似,来看,在这里,加了可可白脱及糖的溶酱要搅拌七十二小时。像不像童话世界?自小我就期待承继父业,我爱巧克力。看得出来?哦。
“还有,请坐,你知不知道巧克力最神秘之处在什么地方?让我告诉你,巧克力含一种化学分子,当人堕入情网,他的脑子会得分泌同样的分子。”
“真的?”我问。
“真的。”
“我相信。”
“来,试一试我们的巧克力吻。”
“什么?”
“吻。”
一小颗一小颗的尖顶巧克力摊在镂空花纸上,刚自机器间出来。
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