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中学(旧制中学)时,我从一本叫作《无线电与实验》的杂志上头一次看到了有关磁性录音的介绍。当时的日本连电唱机都没普及,塑胶或铝质唱片的录音效果欠佳,而且要用钢质的唱针读取唱片,不但音质较差,唱片还容易磨损。而当时的NHK 从德国进口了钢带录音机。这种录音机采用了全新的设计理念,它用金属带作为录音介质。我当时猜想,它的性能应该比我家里的新型“VICTOR”牌电唱机强大得多。
那时正值东北大学的永井健三博士成功研发了钢丝录音机,媒体对此进行了报道。我心想,如果能把自己的声音录下来,那该多么有趣。于是我决心自己打造一部钢丝录音机。正所谓“无知者无畏”,凭着一股年轻人的热情,我买了一些钢琴线,开始埋头钻研。我面临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挑战,便是录音头的设计和制作。我花了一年时间,尝试了各种方法,但都以失败而告终。后来我才得知失败的原因是录音头的间隙过大。声音以电子信号的形式在钢丝上传导,倘若录音头间隙过大,就会导致信号分散。我由于不了解偏压电流的重要性(永井博士则攻克了该难题),因此遭遇瓶颈。当时我所能接触到的书刊杂志都没有讲解这个问题,所以我所掌握的知识非常浅薄。靠着一些基础理论知识和简单的操作技巧,硬是尝试了很久。虽然经历了无数次失败,但我并未灰心丧气。
到了中学的最后一个学年,我向父母和老师表明了我的志愿——第八高等学校(旧制高中,位于名古屋市)的理科班。我的决定让他们目瞪口呆。我的理科和数学成绩的确不错,但综合成绩实在太差。要想考取理想中的理科班,必须提高原先一直忽视的其他科目成绩。周围人并不看好我,还对我说:“你成绩这么差,肯定没戏。”
我明白自身情况,但我心意已决。不出所料,第一次落榜了。于是我成了如今人们所说的“浪人”(复读生)。接下来的一年内,我心无旁骛地埋头学习。在我的人生中,那是我学习最刻苦的时光。通过补习班的学习,弥补了我英语、数学、语文和古典汉语科目的不足。那一整年真可谓寒窗苦读、不闻世事。结果总算是考上了。得益于艰苦努力,我还创造了一项新纪录。由于我中学毕业时的全校成绩排名是180位,因此在那所学校考入第八高等学校理科班的学生中,我属于“历届最差”的。成绩如此后进的学生原本是不可能考入第八高等学校的,但凭借我的决心和复读时付出的努力,硬是使其变为了现实。对我来说,这真是壮举。“只要决心坚定,一切皆有可能”,这是我至今不变的哲学信念。
高中的学习当然并不轻松,而且即便是理科科目,其中也有我完全不感兴趣的矿物学和植物学课程等。对我而言,有的科目实在是枯燥乏味。有段时间,我又重蹈覆辙——徘徊在及格线上下。等到高三时能够选择专业了,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物理。之后成绩优秀,我非常喜欢物理,并且很崇拜我的老师。
然而,不管我多么乐观向上和充满热情,也无法改变历史的进程。当时是1940年,前途从未如此凄凉黯淡,世界处于动乱之中。在欧洲,法国对德军投降,英国也遭受了德军的猛烈轰炸。温斯顿·丘吉尔告诫英国民众,他们拥有的只剩“鲜血、苦难、眼泪和汗水”。日本也开始走上军国主义专制的悲剧之路,日本国内的舆论控制日趋严格,媒体只报道对日本军方有利的消息。我们这些学生不要说世界局势,就连本国政治也不甚关心。但日本的军事部门却逐渐掌握了国家大权,1938年,军方发布了动员令。在我刚进大学时,日本侵占了整个亚洲。
日本军方害怕美国及其盟国对日实施经济制裁、停止对日出口石油等天然资源。为了自身的生存,军方力图维持对所谓“大东亚共荣圈”中各国的控制,并且准备在必要时对美开战。日本和世界正面临重大的转折点,而那时的我却只对物理感兴趣。
服部学顺先生是我高中时最为敬爱的恩师,他对我非常好,也对我的一生产生了重大影响。由于我的物理成绩不错,因此服部老师一直关注我的进步,期待我的成长。他也知道我打算在高中毕业后继续进行物理学方面的深造。等到我该填报大学志愿时,我就去找他商量。服部老师当时有几位在大阪帝国大学任教的朋友,其中一位便是八木秀次教授,他发明的“八木天线”为雷达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当时他担任大阪帝国大学的物理系主任。该系还有冈部金治郎教授,他是磁控管的发明者,正是有了这一发明,人类能够制造出超高频电磁波。
有一天,服部老师对我说:“盛田,我有一个东京大学的同学,叫浅田常三郎,目前在大阪帝国大学教书。他是实验物理学领域的优秀学者。我觉得他肯定会对你感兴趣,你暑假时去拜访他一下。我会和他打好招呼的。”
我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遇。一放假,我便直奔大阪,去见那位浅田教授。
我走进浅田教授凌乱的研究室,一见到他,便在心中对他产生了好感。他身材矮胖,眼睛里透射出活力,一口鼻音很重的大阪腔,而且非常健谈,喜欢和别人互开玩笑。他身为教授却平易近人,不摆架子。在当时的日本,教授的社会地位极高,往往受到人们的敬畏,所以不少教授趾高气扬。可浅田教授似乎毫不在意这些,在当时可谓“异类”。我们一见如故,于是决定就读大阪帝国大学,而不是更有名的东京大学或京都大学。可以说,与这位卓越学者的邂逅,正是我确定志愿的原因。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的物理系都很强,也有不少日本知名的教授。但在当时的大环境下,他们较为刻板保守。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浅田教授带我参观了实验室的每个角落,之后我们促膝长谈。他还对我进行了口头考试,以便了解我的学习情况——做过什么实验、出过什么成果、对什么感兴趣……然后教授为我讲解了他的实验室目前正在进行的研究工作。这让我坚定了跟随他的决心。浅田教授的学术态度严谨认真,当时他着手的实验课题中,有一项是“利用超高压水银灯光束进行电话信号传输”。他亲自为我演示了如何通过声波来调节高能光线的频率。他才华横溢、充满自信,却平易近人、开朗风趣。我十分希望能在他的指导下开展研究。
对于希望认真投入研究的学生和科学实验者而言,当时的大阪帝国大学就是日本物理学领域的圣地。它的理科部门是当时日本最新的,因此拥有最先进的设备和最年轻的师资队伍。学术氛围先进而开放,毫不墨守成规。
对于我弃商科、选理科的决定,父亲感到失望。但他似乎认为,即便我选择了理科,也会专攻农业化学,从而对祖传的酿酒业有所帮助。可我最后却选择了自然科学中最基础的物理学,因为我的兴趣是研究自然界各种现象的成因和机理。父亲对此没有反对,我能肯定,父亲相信我将来还是会继承家业的。在他看来,物理只是我的业余爱好而已。而我有时也会担心,害怕被父亲言中。
但人算不如天算,在我进入大学后,日本已经陷入战争的泥潭中。浅田教授的实验室自然也被海军强制征用,成为军方的研究设施。而我则继续做实验,为了获得更多的实验时间,除了浅田教授的课,其他课我是“能翘就翘”。在我看来,其他教授的课都枯燥乏味。只要看过他们的书或研究论文,即便不去上课,也能知道他们讲的内容。得益于翘课行为,与其他学生相比,我获得了大量的实验时间。浅田教授对我悉心指导,我的学习热情也越来越高涨。不久后,我已经能够充当他的助手,协助他完成海军布置的研究任务。那些任务主要是电子学方面的研发工作,与之前研究的电路和电动装置相比,更为接近物理学的核心。
浅田教授精通自然科学的各个领域,是学术界公认的专家。各大报社经常请他回答各种科学方面的问题。最后他开始负责一个报纸专栏,每周连载一次,阐述最新的研究成果和科技发明,内容则避开机密部分。由于他实在太忙,我作为他的助手,有时便会替他写专栏。有一篇专栏文章是讲原子能的,我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写的——“如果以适当的方式处理原子能,便有可能制造出威力惊人的武器”。
但在当时看来,原子能和原子类武器都是科幻般的想法,离实现还很遥远。日本虽然已经有两座回旋加速器,但开发反应堆的速度非常缓慢。据我所知,以当时日本的科技实力,一天只能分离出几微克的铀235。照这样的效率,需要20年才能制造出一枚原子弹。当然,我并不清楚美国和德国的科技实力。至于美国的“曼哈顿计划”,日本更是无人知晓。
如上所述,浅田教授的一部分研究工作是海军分配的项目,而我则是他的助手。因此我有机会和横须贺航空技术研究中心的海军军官接触。当时我临近大学毕业,还没有被征召入伍。有一天,其中的一名军官告诉我,物理系毕业生可以申请短期服役。只要通过考试,就能当上技术军官。我并不想当什么海军军官,但如果日后被强制征兵入伍,那么就会彻底失去自由,还不如自愿报名,以便继续开展我的研究工作。
有一天,一名大佐 为我指了另一条路——海军委托培训生,也就是大学生志愿兵,大二起就能应征。一旦被录取,就会成为职业军官,在海军服役终生。这让我很犹豫,成为军官在当时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我又不愿意一辈子当兵。大佐又说,不少学物理的短期服役军官会被立刻派往前线,在战舰上执行任务,负责操纵刚刚投入使用的新型雷达和无线电探测器。换言之,如果我申请短期服役,就等于上了战场。即便不送命,也会葬送我的研究生涯。因此当时我面临三种选择——被强制征兵后听天由命;申请短期服役后参加海战;通过海军委托培训生考试,成为职业军官,继续开展研究工作。
那名大佐建议我选择第三条路,即通过考试、领取奖学金、毕业后成为职业军官。这样一来,我就能继续进行研究,并顺利毕业。他说不忍心看到像我这样的科研人才被送到战场。一旦成为海军委托培训生,在接受完基本训练后,就能立刻回到研究中心。“对你而言,这是最保险的办法,”他对我说,“你可以继续从事你的研究,而我们也可以继续用你。”
没过多久,我便做出了决定。在那个不安定的年代,我认为当职业军人是最为稳妥的。我参加了考试,然后被录取。海军每月发给我30日元津贴,还给了我一枚金色的锚徽,别在衣领上。就这样,我成了海军军人,工作内容是继续在大学学习物理。但这样的太平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等我读大三时,战况日益激烈,物理系的学生也和其他民众一样,受到军事部门的直接管辖。我被派到横须贺的航空技术中心分厂执行勤务,也就是所谓的“劳动动员”。当时是1944年的春天。
那里的工作内容出乎我的意料,我住在工人宿舍,每天早上不是赶往研究中心,而是和被征召来的工人们一起去工厂干活儿。命令无法违抗,我只得手拿锉刀,在车间里打磨钢质零件。几天之后,我非常痛苦,觉得不马上离开那里的话,我就要疯了。
那时,日本全国皆是如此。学生被迫停课,从事非军需生产的工人被迫停工,所有人都不得不在军需工厂劳动。大学的理科生也不能例外。后来成为我妻子的龟井良子(当时我还未与她相识)当时也从在读的女校被强制征召至军需工厂,制造“红蜻蜓”训练用飞机的木质机翼部件。由于这段工作经历,她到现在还会灵巧地使用木工工具。那家工厂被炸毁后,她又被分配到一家为伤兵缝制病号服的工厂,后来又转到一家印刷厂,印刷一种在日军亚洲占领区使用的“军票” 。在战争即将结束时,绝大多数学校每周只上一天课,有的学校甚至完全不上课。由于日军战线漫长,需要大量军人,因此日本国内青年男子奇缺,只能让女性去做上述工作。
而我在工厂做了一段时间的苦役后,在毫无解释的情况下,就突然被调到了光学实验室。终于又能发挥自己的专长了,这让我如释重负。那里有海军军官和从摄影学校毕业的技师,而我是其中唯一一个学物理的大学生,我的任务是研究技术上的难题。我当时心想,这可是个好机会,于是打算以调查资料为由,离开无聊的实验室,前往东京。我首先联系了东京物理化学研究所(简称理研)的著名教授辻二郎,佯称自己奉海军上级命令,要求使用理研的图书馆,教授爽快地答应了。接着我向上司提出申请,为了查阅研究所需的文献资料,需要每天去东京的图书馆。可能是我明确而不妥协的态度奏效了,上头立即批准了我的申请。但战争时期的火车又挤又慢,从横滨到东京,单程就得花一个多小时,每天来回实在划不来。于是我在一位小学时的好朋友家中借宿,那位朋友是东京大学法律系的学生,当时已经被征入海军。家中只有他的母亲。平时我从他家出发,到理研查资料。周六则回到自己的宿舍,和同事共度周末。人们常说,“兵油子”在军队里才能混得好。我当时虽然还是个学生,但已经较为谙于此道了。
但我并没有无所事事地混日子。有一次,上头分配给我一个复杂的课题。高空的干燥空气会产生静电火花,从而导致航拍照片上呈现不规则纹路。而我的任务便是想方设法防止纹路的出现。我知道航拍使用的是地图测绘照相机,它有一个很大的胶片盒,拍摄时产生的静电火花时常会影响成像质量。为了攻克该难题,我每天苦心研究。在反复查阅资料和进行实验的过程中,我逐渐搞懂了一些机理。我在暗房中使用大量胶卷,试图模拟出这种火花。我一边不断改变电极,一边对照相机的各个部件和胶片施加各种电压,终于成功模拟出了类似的现象,并且在实验室的同事面前演示。大家非常吃惊,并且有点儿佩服我。接着我撰写了报告书,其中一段是这么写的:
“虽然我在某种程度上成功模拟出了这种现象,但仍未找出其原因和解决方法。光学实验室缺乏相应的设备,无法继续进行实验。浅田教授的实验室拥有最好、最全的设备,我请求领导将我临时调到那里工作。”
一个被劳动动员令征来的学生是否拥有这样的资格,这一时间成了光学实验室的重大议题。为了让上司不至于太为难,我还提出了以下声明:
“我不需要差旅费。实验室在我的母校,我有地方住宿。只要批准我前往那个实验室即可。但实验需要大量成像用的胶片,希望予以领取。”
当时胶片属于稀缺物资,无法在民间买到。只要上司批准,我便能使用母校实验室的新设备,完成该课题。
最后上司同意了我的申请,于是我把大量胶片塞进背包,回到了大学。接下来的时间里,别人在外辛苦,我却有幸过上了学生生活——白天接受浅田教授的指导,晚上睡在父母帮忙租下的公寓里。至于军方的光学实验室,我只要每周递交一份研究报告就可交差。能够按照自己的步调从事创新性的研究工作,对我而言是最幸福的。当然,浅田教授的建议和指导是我的宝贵财富。
这样的工作和生活状态一直持续到“劳动动员”结束的前一周。最后一周,我被要求回到研究中心。然后我在一群高官面前汇报了我的研究成果,他们听得似懂非懂。当时向海军递交的研究报告书,日后写大学毕业论文时也派上了用场。
40年后,也就是1985年,我有机会和当年光学实验室的同事们重聚。席间,他们请我讲话。于是我坦白了当年执意前往大阪母校的动机,对于自己的自私行为道歉。我还说,如果自己的自私行为给同事和上司造成了不便,还请多多包涵。在大家的掌声中,我结束了讲话。结果我的老上司站了起来,说他也想坦白一件事。
就在我背着满满一背包胶片前往大阪的那天,他被他的上司叫去了。那名海军上将对他大发雷霆,骂他是“前所未见的蠢货”。
那样的责骂持续了两小时之久。最后那名上将命令他“把盛田从大阪带回来”。第二天早上,他向上将报告,说准备出发去把我带回来,可上将却不耐烦地挥挥手,告诉他算了。于是我才能一直留在大阪。40年来,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曾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让上司如此为难。这让我更加心生歉意,于是再次郑重其事地道歉。而在座的同事们则在这样的怀旧气氛中开怀大笑。
大学毕业后,我自动转正为海军的职业军官。有一段时间,我不得不在部队中接受实地军训。我当时被派到离名古屋不远的滨名基地,在那里接受了为期4个月的军官训练。训练相当严酷,但也是一个测试自身体能的难得机会。
当时,只有像我这样的理科系学生能够在一段时间内免于被征兵。在早稻田大学攻读经济学的弟弟和昭就未能幸免,成了海军预备役士兵,不得不接受驾驶双引擎轰炸机的训练。正当我毕业后来到滨名基地时,他就在附近的海军丰桥航空基地,每天驾驶飞机飞过我的营房上空。他被分配到夜航轰炸机单位,这真是他的运气。该单位需要接受长时间训练后才能投入战斗,而在训练完结前,日本就已经投降。他的同学中,有的被分配到训练时间较短的战斗机单位,最后加入“神风特攻队”,一去不复返。
我最小的弟弟正明当时还在上中学(旧制中学),可军事部门连这么年轻的孩子都不放过,鼓励他们参军。每个班级的学生几乎都入伍了。当时的日本陷入战争的狂热之中,有的年轻人即便不想当兵,也不敢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只得随波逐流。当时正明十四五岁,他所在的班级全体志愿加入海军。我的父母深受打击,想尽办法劝他改变主意,可他心意已决。正明离家时,母亲流下了眼泪,这一幕让我至今难忘。我送正明到了火车站,然后我也忍不住哭了。幸运的是,他还在接受预备役的初期训练时,战争就结束了。
有一段时间,我们三兄弟都在海军的飞机上。我在参与研发一种红外线探测器,而实际的效果测试必须在夜航飞机上进行。由于三个儿子都在天上飞,母亲曾经一度认为我们无法在战争中活下来。幸运的是,我们三兄弟全都毫发无损地熬到了战争结束。
与美国交战,使日本迎来了悲剧,虽然当时日本国内的媒体一致宣传“西方阴谋论”,指责西欧各国联合打压日本,但与美国开战的消息还是让民众感到吃惊和错愕。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可谓事件迭出,日本国内外的政治局势风云变幻。当时我还小,对此并不太了解。但我记得,在我13岁那年(1934年),学校开始要求学生进行军事训练,每周两个小时左右。当时,在我们被灌输的教育中,苏联是假想敌,老师经常说“日苏将来可能会开战”“共产主义是危险思想”“日军占领中国东北是为了抵御共产主义势力的渗透”。
那时候,极端的民族主义分子、法西斯分子和一些青年军官打着“爱国”旗号,在日本国内外制造了几起严重事件。而我父亲对此非常揪心,对日本的未来忧心忡忡。1932年,一帮极端的民族主义分子先是刺杀了两名要员——前大藏大臣井上准之助和三井合名会社理事长团琢磨。同年5月15日,海军中的一帮“少壮派”军官策划暗杀了犬养毅首相,并袭击了内阁大臣官邸及一些大企业的总部,包括日本银行和三菱银行。
面对如此的混乱局面,我们这些老百姓只觉胆战心惊。到了1936年,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二·二六事件”。一伙青年军官占领了首相官邸和陆军总部,杀害了前首相兼内阁大臣斋藤实,还刺杀了陆军教育总监和前大藏大臣,并将侍从长打成重伤。这导致天皇大为震怒,遂动用军队镇压叛乱。最后处决了15名军官和数名民间支持者。
这次军事政变以失败而告终,但财政界人士却因此变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当时,日本经济陷入了艰难的局面,这也是信奉法西斯主义的青年军官会发动叛乱的原因之一。他们一心救国,却误入歧途。许多日本民众对叛乱军官表示同情。日本人的传统思想认为,即便理想和热情存在谬误,但勇于和强敌抗争,即使最终失败,也是值得同情的。日本人心中的不少英雄形象,都是“不顾生死、敢于亮剑”的人物。
到了20世纪30年代中期,军事部门渐渐掌控了政局。在言论管制下,民众很难畅所欲言。我的父亲每次和友人碰面,总是会谈起日本的将来,并表示出忧虑之情。与法西斯主义者相比,企业家和生意人的思维方式要自由和客观得多,但也只能私下和朋友交流一下,谁都不敢在公共场合阐述自己的想法。
除了被灌输的思想和信息之外,学生可谓一无所知。当时官方口径和事实大相径庭。日本国内媒体一致美化日军侵略中国的行径,但也有人通过各种途径得知了真相,包括日军袭击中国各城市的劣迹、日军在南京犯下的罪行等。我父亲肯定也知道不少“内幕”。但当时的年轻人对这些往往不太关心。比如我,虽然知道日美关系在恶化,但做梦都没想到两国会开战。
我自己做了一个与收音机相连的定时器,每天早上6点,收音机就会用广播节目叫醒我。我清楚地记得,1941年12月8日清晨(美国时间为12月7日),在定时器的作用下,我的收音机自动打开,当时传到我耳朵里的是日军袭击珍珠港的新闻,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时家中所有听到该消息的人都惊呆了,大家一脸茫然。我下意识地预感到时局的危险。从小到大,我一直知道西方的科学技术比日本发达。比如,当时日本没有金属真空管,只能从美国购买。我做实验时用的真空管就是从RCA 买的。通过接触美国的电影、汽车和电唱机等产品,再加上叔叔对于美国的描述,我对美国的科技实力有所知晓。因此我本能地感到不安,我觉得日本恐怕已铸成大错。
然而,在珍珠港事件发生后的几个星期里,日本国内报纸接二连三地报道日军胜利的消息,日军击沉了两艘号称“无敌”的英军主力舰——“威尔士亲王”号战列舰和“反击”号战斗巡洋舰。到了12月中旬,日军又占领了菲律宾和中国香港。这让我也误以为“日军或许真的挺强大”。
战争开始后,包括我父母在内的日本民众都觉得事已至此,只能屈从现状、支援国家。报纸连篇累牍地刊登美国对日本施加的压力和制裁。美国政府用移民法来歧视日本人,并要求日方归还侵占的中国领土(包括中国东北)。对当时的日本军国主义者而言,中国东北是防止共产主义势力渗透的“缓冲带”。此外,军方在日本国内大肆宣传“‘赤化’ 思想的危险性”。
军方控制了日本政府,借天皇的名义下达各种政令。安全局的特警对民众虎视眈眈,稍有不忠、不服从或不敬的嫌疑,便会立刻被带走。当时在东京,行驶在市区的电车一旦经过皇宫周围,乘客就必须在乘务员的指挥下鞠躬行礼。这只是军方控制民众的一种手段,但我们老百姓只能顺从。即便不少人心中持反对意见,也不敢说出口。
结束了为期4个月的军训后,我获得技术中尉军衔,并奉命返回横须贺航空技术中心的光学实验室。之后机构又进行了改组,设立了第二技术中心,其中包括一个全新的部门——光热武器部。该部门的任务是研究热导武器和夜视瞄准装置。上级认为,应该把这种从事全新研究的部门安置在人烟稀少的乡下,以确保安全性,最后把该研究所设在了逗子的一幢大别墅里,我自然也被派到了那里。逗子位于镰仓南部,是一个面朝相模湾的小镇。我们的部门领导是一名大佐,成员则包括几名高级军官、两三名像我这样的中尉,以及数名少尉。我被任命为内务士官,相当于军舰上的甲板士官、企业里的总务科长,虽然听起来是个小官,但其实就是个打杂跑腿的。从提供食物到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琐事,都属于我负责的事务。虽然工作并不轻松,但别墅周围的环境还是让我感到心旷神怡。该别墅原来的主人是岸清一先生,他是日本体育协会的发起人之一。别墅为西式风格,墙面经过粉饰,有一个中庭,建在一座山的悬崖之下。那座山上有尾崎咢堂 的故居。据说松竹映画社 旗下的大船摄影所在拍西式布景时,经常会把这幢别墅当作素材。我下班后住在旅店的房间里,那家旅店离别墅不远,名叫“海滨旅店”,当时被征用为海军军官宿舍。每天早上,我从旅店出发,沿着海岸步行到别墅上班。那片土地有着海滨度假区独有的宁静祥和,可当时它的上空几乎每天都有美军的B29轰炸机呼啸而过,它们装载着高性能炸弹,去袭击东京、川崎和横滨等拥有工业设施的城市和地区,然后在返航时飞过逗子。这番景象是如此的错位和诡异。
虽然我当时还很年轻,但由于父亲从小对我进行管理方面的训练,所以我好歹能够照料好整个部门。可此时日本已经离投降不远,所以食物短缺问题日益严重。为了处理好伙食问题,我不得不绞尽脑汁。在我的部下中,有一名少尉处事非常机灵,没等我发觉,他已经和当地的一个水产老板搞好了关系。海军军人拥有少量的酒类配给,这在当时属于宝贵的福利。有时我们会拿酒和水产老板交换新鲜的鱼类,以解燃眉之急。然而,面对一群食欲旺盛的年轻军官,这并非长远之计。
于是我心生一计,给家人写了封信,以军邮寄出。在信中,我拜托家里人寄一桶酱油和一桶豆酱,并且贴上“海军航空技术中心公用”的标签。当时盛田合资公司在生产军用物资,包括陆军用的脱水豆酱和海军用的酒精制品,因此上述寄件并不会引起军方的怀疑。当然,我的做法明显是违规的,一旦被发现可不得了,但那时候填饱肚子才是第一位的。我把家里寄来的豆酱和酱油保存在地下室,一旦水产老板那里有货,我便用这宝贵的“秘密库存”和他进行物物交换。多亏了这个办法,即便在最为艰苦的时期,我们这个小集体吃得也还算不错,日子也算是苦中作乐。
当时,日本陆海军和民间科研人员共同成立了科学技术研究会。我隶属于一个研究小组,该小组的课题是开发热能追踪导弹。我们通过开展“头脑风暴”等方式的研讨会,寻求大胆且富有创造思维的解决方案。该小组的民间专家代表中,有一位名叫井深大的工程师。他是一位优秀的电子技术专家,当时自己经营家企业。后来,他对我的人生产生了巨大影响。井深先生比我年长13岁,但我们一见如故、意气相投。当时的邂逅,成就了一辈子的缘分。他是我的前辈、同事、伙伴,也是和我一同创立SONY公司的奠基者。
能够成为该小组的一员,对我而言是莫大的荣誉。环顾四周,皆是业内泰斗。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也渐渐地学会了如何与长者相处。为了这个走在时代前列的计划,全体成员一起共事了很长一段时间,其间增进了彼此了解,还萌生了友情,但研发成果却非常有限。毕竟连美国都是在“二战”结束的许多年后才成功制造出类似的武器——响尾蛇导弹。
作为小组中最年轻的一员,我刚从大学毕业,但却是海军方面的代表。那些知名教授和陆军将校有时会问我:“关于这个问题,海军方面有何高见?”一开始真能把我吓出一身汗来。归功于父亲从小的培养,我虽然年纪轻轻,却能够“撑起”这样的大场面,一脸平静地严肃回答道:“海军方面的意见是……”
井深先生在小组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当时有一家叫“日本测定器”的公司,由他担任常务。他设计制造的强力放大器能够探测到地磁场的微量扰动,包括频率为1~2赫兹的信号,并将其放大至600赫兹左右。该放大器被用在反潜装置中,挂载在飞机下方,能够发现水下30米处的潜艇。据资料称,在实际测试中,这种高性能装置曾经在台湾海峡发现了26艘敌方潜艇。但待其投入实战时,战争进入末期,日军已经没有足够的飞机来搭载该装置。美军则节节胜利,对日军占领的西南各岛屿发起进攻,并步步直逼日本本土。再加上连日空袭,日本的飞机制造厂遭到破坏,日本的制空权日渐丧失。
不久后,美军愈发频繁地轰炸东京、川崎、横滨等地的工业和军事设施,连我们所在的三浦半岛一带都拉响了空袭警报。虽然那一带还从未遭受过空袭,但只要警报一响,全员就必须立刻穿上军装、取出消防水泵,进入戒备状态。可在我看来,研究所位于山崖之下,被炸的概率极低。对于驾驶轰炸机的美军飞行员而言,一来轰炸难度极大,二来没有轰炸的理由。我们并非战斗部队,美军甚至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当时身为军人,我这样的想法属于“政治不正确”,但道理上绝对说得通。万一被炸,也是偶然性的事故,只能怪自己运气太差。于是,我召集了所有同事,阐述了我的观点。
我当时开门见山地说:“按照海军纪律,只要警报一响,就必须立即起床、穿好制服,在自己的岗位上待命。但我觉得我们被炸的可能性极小,因此以后即便半夜拉响了空袭警报,我也不打算叫醒各位。大家的意见如何?”他们似乎挺赞成我的想法。
“但是,”我又补充道,“万一炸弹落到我们头上,那万事皆休。只能怪自己运气差。”
对于我的分析和结论,大家都平静地表示接受。为了证明自己说到做到,我搬出了旅店,把生活用品都放到了研究所的二楼。这并非什么勇敢行为,而只是客观推断的结果——凡事讲逻辑的美军不可能轰炸这种地方。尤其在那个时候,研究所也无法开展重要工作了。比起半夜被警报吵醒、第二天被睡眠不足折磨一整天,还不如蒙头大睡来得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