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经典的荣格式分析而言,梦的使用是必不可少的。荣格对梦的理论观点深受弗洛伊德的看法的影响;他最初把梦作为实际治疗的一种模型,后来则把它作为反其道而行、修改和扩展的模型。因此,我们必须以弗洛伊德对梦的看法作为出发点。
弗洛伊德相信,在睡眠状态下,被禁止的愿望从白天的压抑中解放出来,寻求进入意识之中。但是,这些愿望的“被禁止的”性质意味着它们被自我体验为是令人不安的,因此可能会把人唤醒。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梦的功能就是防止此事的发生:它们通过把不可接受的愿望转化成一套可以接受的意象,从而使自我得到保护,因此做梦者能够继续睡眠。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写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有的梦都具有便利性,它们达到延长睡眠的目的,而不是将人唤醒。 梦是睡眠的 守护者 ,而不是它的干扰者 ”(第330页;弗洛伊德自己以斜体强调)。
实施这一保护功能的心理机制是“潜意识压抑力”,或称超我,它使得被禁止的愿望(弗洛伊德称之为梦的 潜意的内容 )被伪装起来,以某种既不会干扰自我、也不会唤醒做梦者的方式出现。这样,梦本身即是伪装的愿望的 显意的内容 。为了把潜意的内容伪装起来,潜意识压抑力利用了多种手段,例如 移置作用 (displacement)、 凝缩作用 (condensation)、 象征作用 (symbolization)和 图示作用 (pictorialization),这些防御性的转化是显意的梦常常呈现出怪诞或非理性的性质的原因。弗洛伊德甚至走得如此之远,以致作出了如下循环论证:梦的怪诞的性质本身就证明了对梦的真实意义进行伪装的潜意识压抑力的存在及其作用。
弗洛伊德对梦进行解释的目的就是为了揭示潜意识压抑力的作用。这是通过自由联想的方法来达到的;这种方法从梦的一个意象开始,让一个人的思想完全自由地对它产生联想。正如弗洛伊德所说:“要想恢复梦的工作所毁坏的那些联系,这项任务必须通过解释过程来完成”(同上书,第422页)。因此:“ 梦的解释是认识心灵的潜意识活动的绝佳途径 ”(同上书,第769页;弗洛伊德自己以斜体强调)。换句话说,梦是有待破译的密码,有待分解的乱麻,如此它的意象才能被还原到其基本意义。
弗洛伊德认为,他的这些系统的阐述已经解决了自古以来就吸引着人类的那个谜团,即怎样揭示梦的意义,这令他感到非常满意。他对此是如此的深信不疑,以至于当他1895年在维也纳附近的贝尔维城堡度假时,他产生了一个幻想:有那么一天,一块大理石的石碑上会记载着“1895年7月24日在这幢房子里, 梦的秘密 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医生面前被揭示出来”。
起初,荣格赞同弗洛伊德的观点,但他很快便发现了这种观点的局限性;他日益加深的保留态度和他对精神分析作为一个整体所持有的态度是类似的。弗洛伊德相信,梦从两个来源把出自记忆残留的显意的内容塑造成形:从前一天的事件和从童年时期的事件。荣格接受了这种观点,但是,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他走得更远,认为梦还借助于第三个更深刻得多的根源,它属于人类进化的历史,他称之为集体潜意识。此外,弗洛伊德相信,导致梦的产生的那些被禁止的愿望在本原上主要是性欲的。而荣格则坚信,梦起源于人类更加广泛的关注,也就是说,对人类存在这一基本问题的关注。
在与弗洛伊德决裂以及和潜意识相遇之后,荣格感到他可以自由地提出对梦的看法了,不过和弗洛伊德不同,他从未对梦采取过武断的态度。相反,他可能有点过分谦虚了。他写道:“我没有关于梦的理论,我不知道梦是怎样产生的,而且我根本就不能肯定,我处理梦的方式是否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方法’”(《荣格全集》第16卷,第86自然段)。但是,在发表了这通拒负责任的声明之后,他接下来摒弃了弗洛伊德梦的理论的基本原则,以自己的意见取而代之。
事实上,根据对梦的研究,弗洛伊德的大部分假设已被证明是站不住脚的,而荣格的假设则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例如,所有的哺乳动物都做梦,而人类的婴儿把他们的很多时间都用在REM(快速眼动)的有梦睡眠上,在子宫里和出生后都是这样,这些已经确定的观察发现似乎驳倒了以下观点,即梦是被压抑的愿望的伪装的表现形式,或者它们的主要功能就是保护睡眠。正如荣格所认为的那样,梦更有可能是精神的自然产物,它们执行某种稳态或自我调节的功能,它们出于个人调节、成长和生存的需要服从适应性变化这一生物学规律。
荣格关于梦的理论可以总结为以下4条:
1. 梦是自然的、自发的事件,它们的进行不依赖于有意识的意志或意向;
2. 梦是有目的的和起补偿作用的,它们旨在促进人格的平衡和个体化;
3. 梦的象征是真正的象征,不是符号,它们具有一种超越功能;
4. 要使梦的治疗力量发挥更大的作用, 放大 (amplification)和 积极想象 是更好的手段,而非基于“自由联想”的解释。
我们将逐一地对它们进行思考。
梦是潜意识精神没有偏见的、自发的产物,不受意志的控制。它们是纯粹本性;它们向我们展示的是未加修饰的、自然的真理,因此,和其他任何事物不同,当我们的意识偏离其基础太远、并且陷入绝境之时,梦能够向我们反馈某种态度,这种态度与我们人类的基本本性正相一致。(《荣格全集》第10卷,第317自然段)
“它们不会欺骗,不会撒谎,不会歪曲或伪装……它们一贯寻求表现某些自我既不知道、也不理解的东西”(《荣格全集》第17卷,第189自然段)。梦是“以象征的形式对潜意识中的实际情境进行的一种自发的自我描绘”(《荣格全集》第8卷,第505自然段)。
无疑地,它并非是一个旨在隐藏其背后事物的虚假外观:
大多数房子所谓的正面绝对不是一个伪装或欺骗的歪曲;相反,它遵循建筑的方案,常常泄露内部的安排。“外显的”梦境就是梦本身,包含着梦的完整意义。当我在尿中发现糖时,它是糖,而不只是蛋白的一个虚假外观。弗洛伊德所称的“梦的表面”是梦的费解之处,而这实际上不过是我们自己缺乏理解的一种投射。我们之所以说梦有一个虚假的正面,是因为我们没有看透它。(《荣格全集》第16卷,第319自然段)
荣格喜欢引用《塔木德经》 ,大意是,“梦是对它自己的解释”。那么,为什么梦需要得到解释呢?并不是因为它们是 伪装 ,而是因为它们的意义是用形象化的“语言”来阐述的,只有把它们变成文字时,才能被自我所理解。
“整个梦的工作本质上是主观的;梦就是一个剧院,在这个剧院里做梦者自己就是场景、演员、提白员、舞台监督、作者、公众和批评家”(《荣格全集》第8卷,第509自然段)。
认为梦只是被压抑的愿望在想象中的实现,这种看法已经无可救药地过时了。确实,有些梦明白无误地代表了愿望或恐惧,但所有其他的内容又怎么说呢?梦可以包含必然的真理、哲学的看法、错觉、狂野的幻想、回忆、计划、预感、无理性的经验,甚至心灵感应的幻象,天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荣格全集》第16卷,第317自然段)
荣格提出,梦执行一种补偿功能,以便令自我意识那些片面的态度达到平衡,这种观点和他关于精神稳态的概念是一致的。在第248页所引用的那段话中荣格宣称:“补偿理论是精神行为的一条基本法则”;他接下来继续说道:“一方的缺失将导致另一方的过量。同样,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关系也是一种补偿。这是梦的解释的一条百试百灵的规则之一。当我们着手解释一个梦时,询问以下这个问题总是有帮助的:它补偿的是哪一种意识态度?”(《荣格全集》第16卷,第330自然段)。
这样,梦“把某些重要的东西添加到我们的意识知识中去”,并且,“如果一个梦没有做到这一点,它就没有得到恰当的解释”(《荣格全集》第16卷,第318自然段)。梦“总是强调另一方面,为的是使精神保持平衡”(《荣格全集》第7卷,第170自然段)。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荣格的补偿概念可以看作是对弗洛伊德的愿望满足理论的一种扩展,因为两者都把梦看作是意识获得之前无法得到的和潜意识的东西的一种手段。但是,弗洛伊德认为,梦的目的是欺骗性的,以便智胜潜意识压抑力,使得阴影能够以伪装的形式进入意识,而荣格认为,梦的目的是通过使重要的潜意识潜能能被整个人格所用而服务于个体化。弗洛伊德使用的是因果论或还原论的方法,把梦的内容追溯到婴幼儿时期的本能起源,与此相反,荣格提出的是一种建构性的、目的论的方法,这种方法寻求发现梦的内容可能会引向何方。在荣格看来,和梦在早期个人经验中可能的起源相比,它的未来影响对人格发展(以及对获得积极的治疗效果)更有意义。追溯象征的过去,等于是剥夺了做梦者享受象征对现在和未来的贡献的权利;采取一种本质上是还原论的观点,等于是否定了精神系统创造性的、寻求目标的力量。“心理事实绝不可能完全依靠因果关系得到解释;作为一种生命现象,它总是牢不可破地和生命过程的持续联系在一起,这样它就不仅是已经进化了的,而且是持续进化的和富有创造性的”(《荣格全集》第6卷,第717自然段)。
因此,梦服务于自性的目的论规则,而自性永不停息地为其自身在生命中的实现努力。(teleo是一个组合词,派生自 teleos >,意思是“完善的、完全的”,和 telos ,意思是“目的”;因此,teleology是关于达到完善的目标。)
在荣格和弗洛伊德的意见分歧中,没有一个领域比他们对象征的不同态度更能清楚地反映他们之间的气质差异了。对弗洛伊德来说,象征是某种潜意识概念、冲突或愿望的比喻的表现形式。它是一种替代——形成,把它所代表的概念的真实意义有效地伪装起来:一把剑是阴茎的象征,它的鞘是阴道的象征,把剑放入鞘中就是性交的象征。
就荣格而言,他根本就不认为弗洛伊德的象征是一种象征;它是一种 符号 (sign),因为它通常指向已知的或可知的事物,体现的是固定的意义。荣格对象征的理解是大不相同的。在他看来,象征是有生命的实体,力图表达之前未知的事物;它们是直觉的概念,从它们创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就不可能以任何更好的方式得到阐述(《荣格全集》第15卷,第105自然段)。因此,象征的“意思比它们所说的要多”,并且是“对我们的思想和情感的一种永恒的挑战”(《荣格全集》第15卷,第119自然段)。
对象征作用的这些不同的看法一方面是弗洛伊德的还原论定向、另一方面是荣格的精神及其功能的目的论定向的进一步的表现。对荣格来说,象征是自然的成长因素,它们使得人格的发展、冲突的解决和对两极对立物的超越成为可能。为此,他认为,象征具有 超越功能 ,对所有从一种心理状态转向另一种状态的转换起到促进作用。因此,对治疗和自性的个体化来说,象征是不可或缺的。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的卓越地位应归功于这样一个事实,即他们是能够制造象征的动物。
对超越功能的思考把我们带入了荣格理论的核心,即他对悖论的钟爱和对 对立物 (opposites)的生成力量的颂扬。他写道:“对立物是所有精神生活根深蒂固和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荣格全集》第14卷,第206自然段)。所有的对立物都具有内在的不可和解性:但是,任何一对对立物之间的冲突都会产生张力,这一张力促使精神寻求超越两者的第三种可能性。如果一个人能够学会承受对立物不可避免所带来的张力,那么,问题就会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善与恶、爱与恨、怀疑与确信得到了和解,在意识和潜意识、人格面具和阴影、自我和自性之间将会出现一个新的综合体。这些和解既不是通过理性的方式、也不是通过智识的方式获得的,而是通过象征作用,通过 象征的超越功能 获得的。
因此,象征的创造性工作是个人发展和治疗实践获得成功的关键。
对荣格来说,对一个梦进行研究,其出发点并不是解释,而是“放大”——就是说,进入梦的氛围,确立其情绪状态及其意象和象征的细节,以这样的方式来 放大梦本身的体验 。如此它对意识的影响便得到了加强。
由于每一种象征所包含的内容远非言语所能完全表述,因此不应把它“还原”到其根源,而应从原型的视角来考察其影响。我们应该 围绕 梦的象征 而行 (circumambulate),容许它们的各个方面向意识揭示出来,而不是把梦分解成一系列的智识阐述。个人的联想需要被考虑进去,但是,如果我们想要接收梦所提供的一切,那么,对梦的意图的全面评价就不能仅仅停留在此。
虽然大多数被记住的梦只不过是一些片断或几个简短的情节,但许多梦都有一个要讲述的故事,并且采取了私人戏剧的形式。在这些梦中,可以感受到一个明确的结构,荣格把它分成4个阶段:(1)呈示(exposition),设定情节发生的地点,常常还有时间,以及剧中人物;(2)情节的 发展 (development),在这一阶段中情境变得复杂,“一股明确的张力开始形成,因为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3)高潮 (culmination)或 突变 (peripeteia),此时“某件具有决定意义的事情发生了,或某件事情完全改变了”; (4)消散 (lysis),梦的工作的结尾、解决或结果(《荣格全集》第8卷,第361—364自然段)。
举个例子将有助于使这些观点清晰起来:
[我身在]瑞士和奥地利边界的一个山区。天色将近傍晚,我看见一个老人,身着奥地利帝国海关官员的制服[第一阶段: 呈示 ]。他略微有些佝偻,从我身边走过时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他脸上带着怒气,而非仅是忧郁和烦恼[第二阶段: 发展 ]。还有一些其他人在场,其中一个人告诉我,那个老人并不是真的在那里,而是一个多年前已经死去的海关官员的鬼魂[第三阶段: 突变 ]。“他是那些仍然无法得以安息的人之一”[第四阶段: 消散 ]。(《回忆、梦、反思》,第158页)
但是,这并不是梦的结束,因为做梦者被带到另一个地方,一个类似的叙事结构在此重复:现在他发现自己在一座城市里。
这个城市是巴塞尔,但它也是一座意大利城市,有点像贝加莫。这是夏天;烈日当头,一切都被笼罩在一股强光之中[ 呈示 ]。一群人向我涌来,我知道商店要关门了,人们正要回家吃午饭[ 发展 ]。有一个全身盔甲的骑士走在这股人流之中。他登上台阶朝我而来。他戴着被称为轻钢盔的头盔,头盔眼睛处开口,身上则穿着锁子甲。锁子甲外面罩了一件短袖束腰上衣,前后都缝织着一个鲜红的十字[ 突变 ]……我问自己,这个幽灵意味着什么,这时仿佛有个人回答了我的问话——但是四周并没有人在说话:“是的,这是一个定时出现的幽灵。那个骑士总是在12点和1点之间经过这里,他这样做已经很长时间了(我推测,有好几个世纪了),而且每个人都知道此事”[ 消散 ]。(《回忆、梦、反思》,第160页)
整个梦境首先令人注意到的是其气氛和意象的那种强烈的引人注目的特质,以及悲伤的、鬼魂般的海关官员和其存在异乎寻常的、超现实的中世纪骑士之间鲜明的对比。这个梦开始于瑞士和奥地利的边界,这一定有某种意义,就像那个海关官员的衣着、面貌和行为举止一定有某种意义一样。他为什么不应该在那里,他为什么不得安息?为什么那个多少年以前就已经死去的骑士会大步走在一个现代城市的大街上?前者老迈、疲惫不堪,是一个已过全盛时期的人物,而后者却浑身散发出强烈的充满生气的原型意象——盔甲闪亮的骑士。这意味着什么呢?
在荣格式治疗中,习惯的做法是分3个阶段来探讨一个梦。第一个阶段试图确定这个梦在做梦者的生活中的背景,以便理解其纯粹个人的意义。第二个阶段必须界定这个梦的文化背景,因为它总是与梦中的环境和时间存在关联。最后,将对这个梦的原型背景进行探讨,以便把梦放在人类生活的整体背景中来考察,因为在最深刻的层面上,梦把我们和人类古老的经验联系在一起。
在实践中,人们几乎不可能把这些阶段截然分离,因为不可避免地,经验的个人、文化和原型成分,以及对它们意义的解释,总是在不断地发生相互作用。但是,为了清晰起见,我们将分3个主题对这个梦的成分进行思考,同时也承认这些主题间存在不可避免的重叠。
关于这个梦的个人背景大部分已经被揭示(前文第195—201页):这个梦是荣格在和弗洛伊德的友谊破裂之前不久做的。更确切地说,这个梦发生在荣格致力于写作《力比多的转化和象征》(《荣格全集》第5卷,《转化的象征》)一书之时,在这本书里他表述了一些他担心弗洛伊德可能无法接受的观点。荣格记录下的有关这个梦的联想简短扼要,因为他不像弗洛伊德那样提倡毫无节制地使用自由联想。对荣格来说,只有当把联想限于梦中的意象时,它才会对梦的解释起到促进作用。在荣格看来,弗洛伊德的自由联想把做梦者带离了梦境,只起到了把他一再地带回到其童年的情结中去的作用,而这样做违背了这个测试的目的。
荣格说,对“海关”这个词,他马上联想到“审查”,在对“边界”进行联想时,他一方面想到了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边界,另一方面想到了他和弗洛伊德的观点之间的分界。
关于骑士,荣格说:
大家可以很容易地想象我的感受:在一座现代城市里,在正午的高峰时刻,突然看见一个十字军战士向我走来。让我感到最为奇怪的是,走在旁边的那许多人似乎没有一个注意到他……仿佛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人能够看见他……即使是在梦中,我也知道那个骑士是12世纪的人。那是炼金术刚刚开始的时期,也是寻找圣杯 的时期。自从我15岁时第一次读到关于圣杯的故事以来,这些故事对我来说就具有最为重要的意义。我隐约地感知到在这些故事的背后仍然隐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因此,这个梦呈现出圣杯骑士和他们的探求的世界,在我看来这是相当自然的——因为,从最深刻的意义上来说,那是我自己的世界,它和弗洛伊德的世界几乎没有任何关联。我的整个存在就是寻求某些仍然未知的东西,这些东西可能会赋予平庸的生活以意义。(《回忆、梦、反思》,第158—161页)
国界是把两个国家分离开的、双方都同意的分界线:按照梦的逻辑,这些是国家的分界线还是心灵的分界线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不能忽略的是,弗洛伊德的国家是奥地利,而荣格的国家是瑞士;而且弗洛伊德以某种官方的“帝权”角色出现,正在巡查他们之间的边境。在国境线上,一个人的个人物品要接受安全检查,手提箱会被打开,以搜寻违禁品,护照要受到查验,以确保他的证件符合规定,而所有这一切都是由海关官员来做的。这是否指向精神分析的主题呢(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边界线)?是否指向弗洛伊德这样一个怒气冲冲、烦恼和悲伤的分析大师,因为他怀疑做梦者包藏着颠覆性的和令人不可接受的观点?在对这个梦进行思考时,荣格显然作出了这种联系。但是,他问自己,为什么他会梦见弗洛伊德是一名海关稽查员的鬼魂呢?“是弗洛伊德所暗示的我对他怀有的那种死亡愿望吗?”他不这样认为,因为他没有理由希望弗洛伊德死去。相反,他把这个梦看作是他对弗洛伊德的意识态度的补偿和纠正,现在的他认为这种意识态度有些过分恭敬了。这个梦建议他在和弗洛伊德打交道时采取一种更具批判性的、更为坚定的态度。
在这个梦的第二部分,巴塞尔和意大利之间的混淆不清很可能指向和荣格同是巴塞尔人的雅各布·布尔克哈特(Jakob Burckhardt),后者把他们家乡的文明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明联系起来。这个意大利是阿妮玛和爱的世界,是但丁和贝雅特丽齐(Beatrice)、彼特拉克(Petrarch)和劳拉(Laura)的世界,是艺术的世界和人类精神的再生之地。烈日正当头时,人们从商店里出来往家涌去,这一景象使人联想到中年时期物极必反的倾向,正如荣格(在前文第256页)所描述的:“在正午的钟声敲响之后,下降的过程开始了。下降意味着早晨所珍视的一切理想和价值观的反转。”人生的前半段是“获取与消耗”的生活,但现在商店关门了,这个阶段结束了。未来带来了什么承诺呢?答案就在这个异乎寻常、身穿盔甲的骑士形象身上;他不是一个未来的人,而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原型人物,是基督教绅士、侠义的战士。他属于12世纪,荣格把这个世纪与炼金术的开端和圣杯传说的出现联系在一起。
在这个梦中最具意义的原型意象是容器(圣杯)、骑士/战士和十字。通过联想,这些原型又引出了年老濒死的国王、受伤的医治者和萨满/魔法师的原型主题。
根据传说,圣杯是耶稣在最后的晚餐时使用过的容器;当耶稣在十字架上被钉死之后,亚利马太的约瑟又用它来收集和保存耶稣基督的鲜血。因此它是基督教世界最宝贵的物品。然而,关于神奇的容器的主题远比基督教要古老得多。弗洛伊德可能会第一个表示赞同,圣杯或容器是一个女性象征,是神奇的、孕育生命的转化得以发生的子宫。这个容器(拉丁文为 vas )是炼金术传统的核心,这一传统起源于古代中国,并且正如荣格所说,于12世纪传到北欧。诺斯替教的教徒们(荣格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亲密的关系)相信,在最早的神灵之中,有一位为人类制作了一件被称为 krater 的礼物,它是一个用于混合的容器,那些寻求精神转化的人就沉浸在其中。诺斯替教的这一传统似乎通过潘诺波里的索西莫斯(Zosimos of Panopolis)的影响而进入了欧洲炼金术之中,他是最早和最有影响的炼金术士之一,后世的荣格对他所见到的幻象非常感兴趣。中世纪的神秘主义者把这个容器视为灵魂的象征,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永不休止地为圣恩所充填。
圣杯的传说和英格兰及亚瑟王的圆桌骑士的联系体现在凯尔特神话中伟大的魔法师、萨满和吟游诗人墨林 这个人物身上。墨林的出生是魔鬼和一个天真的处女之间禁忌的结合所致,因此,他的出现是对基督这个人物的一种平衡。在其生涯的早期,墨林主持了一场屠龙之战,这场大战导致年老的篡位国王弗替吉尔被罢黜,尤塔国王取而代之;墨林向后者吐露了圣杯的秘密,指示尤塔再安放第三张桌子。第一张桌子是最后的晚餐的桌子;第二张是亚利马太的约瑟摆放圣杯的桌子,它是 方 的;尤塔国王将要提供的第三张桌子必须是 圆 的。正方形之外以圆形围之是曼荼罗的基本构形,象征着整体性的达成、自性的完全实现。对圣杯的寻求就是永恒地( sub specie aeternitatis )对个体化的追求。
荣格的一生都为圣杯的传说所着迷。在孩提时代他就读过马洛礼(Malory)和傅华萨(Froissart)的书,并且在所有的音乐之中,他最喜爱瓦格纳(Wagner)的《帕西法尔》。如果不是因为妻子强烈地表示希望亲自来做这项研究,他会像研究炼金术那样花费大量的时间来研究圣杯。就这个梦而言,除去容器本身之外,圣杯传说最有趣的部分要属“年老病危的国王”安福塔斯这个主题了。和古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马的怪物客戎一样,安福塔斯也遭受了无法愈合的创伤;耐人寻味的地方在于这个伤口的位置:它在大腿上,即生殖器附近。安福塔斯的伤口是一个与性有关的伤口,他的问题是一个性问题。他希望放弃他的王权,把它传给帕西法尔,这很像是弗洛伊德希望把他的权力传给荣格,但是,在帕西法尔就圣杯的问题向他提出质疑之前,他无法这么做。
荣格本人并没有将安福塔斯和弗洛伊德联系起来,但他把安福塔斯和自己的父亲联系了起来,在他的生活中他的父亲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前身:“我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个遭受安福塔斯创伤的人,一个其伤口无法愈合的‘渔夫国王’——这一伤口是炼金术士们寻求万灵药来救治的那种基督的伤痛。我,作为一个‘不能说话的’帕西法尔,在孩童时代见证了这种疾病,而且,和帕西法尔一样,我无法开口。我只有一些模糊的概念”(《回忆、梦、反思》,第205页)。
弗洛伊德同样是一个“渔夫国王”,在他面前,荣格和帕西法尔一样,不能讲话,从未就弗洛伊德对性的强调提出质疑。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的关系持续了这么长时间的缘故。
在弗洛伊德人格的压力下,我把自己的判断尽可能抛得远远的,并且把我的批评压制下去。这是与他合作的前提条件。我告诉自己:“弗洛伊德远比你更有智慧,更富经验。眼下你必须完全听从他的教导,向他学习。”然而接下来,令我感到惊讶的是,我发现自己梦见他是奥地利帝国的一个怒气冲冲的官员,一个已经过时、却仍然到处走动的海关稽查员的鬼魂!(《回忆、梦、反思》,第159页)
十字的象征意义需要进行一点放大:它暗示曼荼罗的基点,并且是整体性的基督教象征,代表着对立物通过受难而达成的和解、对耶稣基督个体化的纪念,以及上帝与人的和好。十字代表的是服从自己作为一个人的个人命运这条道路,对炼金术士和基督徒来说都是如此。
服从人性的根本对立性就相当于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即精神和它自身存在矛盾。炼金术教导我们,张力是四重的,形成一个代表四种相互冲突的元素的十字。这四个一组可被视为这种完全对立状态的最小方面。作为一种遭受苦难的形式,“十字架”表达的是精神的现实,因此,带着十字架就是炼金术士在其工作中所看到的整体性和激情的一个恰当的象征。(《荣格全集》第16卷,第523自然段)
那个孤零零的十字军战士是个基督徒士兵,正要前往战场。他有一个目标,一种别无选择、必须实现的命运。它是荣格将要成为的样子的一个意象,不是作为一个基督徒,而是作为一个人。“如果一个人知道的比别人多,他就会变得孤独,”他在晚年这样写道:
在我的身上有一个恶魔……它把我制服了……不论我得到什么,我都绝不可能停下来。我得匆忙向前,追上我的幻象。由于我的同时代人不能感知我的幻象,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往前直冲的傻瓜……我能够对人产生强烈的兴趣,但只要我一看透他们,吸引力就会消失。这使我结下了很多敌人。一个有创造力的人难以掌控他自己的生活。他没有自由。他是被禁锢的囚徒,为他的魔鬼所吸引……对我来说,这种自由的缺乏是一个极大的悲哀。我经常觉得自己是在一个战场上,嘴里说着:“现在你已经倒下,我的好战友,但是我必须继续下去。”(《回忆、梦、反思》,第328—329页)
前面所说的这些已足以使读者体会到,以荣格所提倡的方式进行梦的分析是一个发散性的过程,要求相当渊博的知识,以及对象征的理解天赋。这其中所包含的远远不止对一个基本信息的解释,如果只是这样一个解释的话,那么这个例子一句话就可以说明:“去他的弗洛伊德,走自己的路吧。”
在成为医学院学生之前,荣格曾半心半意地考虑过要研究考古学,他后来一直对此怀有兴趣。正如他经常说的,他对待梦就像是对待一个未经破译的文本;他在从事这项事业时用上了全部的考古学本能。只有在发掘到这个梦的个人、文化和原型的根基时,才能够真正认识到这个梦的蕴意。只有这样,当一个人在发掘场地周围漫步时,梦的建筑结构才会被揭示出来,同时令人对这个建筑师想要达到什么目标,以及他的全部创造性能量可能导向何方有一个大概的认识。这是一个微妙的过程,过滤、分类、比较,需要丰富的想象天赋:一定不能把梦发掘到对它造成破坏的程度,它的氛围要能被感受到,它的信息要保留完整。
正如荣格所发现的,在某人生活中具有重大意义的主题常常会一再重复,这可以通过研究同一个做梦者所做的一系列的梦来证实。荣格本人于1938年在印度所做的一个梦中又回归到了圣杯的主题;这个梦,和他关于十字军战士的那个梦一样,让他联想到了童年时关于多岩岬角上的城堡的幻想。在梦中,他发现自己和许多苏黎世的朋友及熟人一起,在英格兰南部海岸之外一个不知名的岛屿上。这是一块狭长之地,在其南端的岩石海岸上矗立着一座中世纪的城堡。“在我们的面前升起一座气势逼人的钟楼,透过它的大门可以看到宽阔的石阶;我们只能勉强瞧见它的终端是一座圆柱围起的大厅。大厅闪烁着微弱的烛光。我明白了,这就是存放圣杯的城堡,今天晚上这里将要举行一场‘圣杯的庆宴’……”(《回忆、梦、反思》,第262页)。
这个骑士、圣杯和墨林的世界不是弗洛伊德的世界,而是 他的 世界——是矗立在岩石上的那座有着铜柱和炼金实验室的城堡的世界。和神经症的起源一样,现代世界的困境并非是性的压抑,而是“灵魂的丧失”,是对神圣的缺乏感知。弗洛伊德的贡献更加深了我们文化的困境,因为他竭力要在一种基本的本能(性本能)中发现这种神圣。作为欧洲精神最高贵的表现形式之一的骑士理想被忽视了。骑士的神圣追求退化到我们后基督时代文明的“荒原”上。
这个主题也反复出现在另一个梦中;在这个梦中他发现自己周围是一些墨洛温王朝时代 的石棺。然后他从8世纪的死者身边走过,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一些12世纪的墓前;他停在一具死尸前,那是“一个身穿锁子甲、双手合拢胸前躺在那里的十字军战士。他的形象就像是木头雕刻而成一样。我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认为他确实是死了。但是,突然我看见他左手的一根手指开始微微地抖动”(《回忆、梦、反思》,第167页)。
这个骑士在他的潜意识中仍然活着,为他指出了一条向前走出过去的道路,让他远离弗洛伊德的垂死形象,即那个烦恼的海关官员。但是,这是一个标示着基督教象征的未来和过去(十字军战士的前胸和后背上的鲜红十字),这个基督教象征标志着整体性和救赎,标志着上帝与人的和好状态。他将不得不像那个骑士一样继续前进,其行进为周围的民众所忽略,只得到自己闪动的“微弱光亮”和在自己的圆桌旁所聚集的少数几个意气相投的灵魂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