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阳光正暖。
我靠在柜台上悠闲地嗑瓜子,声音清脆,香气扑鼻;在看书的濯尘时不时地皱眉。我捧了一小把瓜子凑到他跟前,“孙大厨回乡归来,特地给我带的炒瓜子,要不要尝尝?”他嫌弃地别过脸去,毫不领情。
我悻悻地收回手,翻了个白眼。“不吃算了。”我一直很不解,冥府这么接地气的地方,怎么就熏陶出他这么清高的臭脾气来了,跟上头那些个高傲的上仙简直一个模样。
濯尘忽然放下书,表情奇怪地望了过来,还抽了抽鼻子,“白倾辞,你有没有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
他这么一说我也察觉到,空气里除了瓜子仁的味道外,还夹杂进一股浮动的异香,并且越来越浓烈。说来也怪,这香气竟给我一种分外熟悉的感觉。
覆云楼门口有轻风掠过,一条水蓝色的披肩赫然映入眼帘。那披肩上有流苏随人的脚步轻轻晃动,散出阵阵异香。
来客是一对亲姐妹。妹妹五官平淡,普普通通,身上那件素雪绢裙却做工精巧,样式精致;姐姐身披水蓝色披肩,姿色倾城,宛若仙子,一双桃花眼风情万种,唯独缺了分光泽。
“这位漂亮的小姐姐,我们是来买淘梦酒的,”妹妹的嗓音清甜悦耳,“虽然酒是买给她的,但你们探查我的记忆便好。烦请你给我准备一杯入梦散。”
我眉开眼笑,开始有点喜欢这个会说话的小姑娘了。“哎,没问题,带着你姐姐楼上请吧。”濯尘站在二楼,慵懒地倚在栏杆边,无情地嘲笑我,“人家跟你客气而已,还当真了?都多大年纪了,一个白发老怪物装什么小姐姐。”
“濯尘大人,您讲讲理,我这头发生来就是白的。”为了不引起注意,我特地换了和人间女子一样的发色。濯尘这家伙偏偏心理阴暗,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揭别人的短之上,实在让人瞧不起。
嘴甜的小姑娘在边上窃窃地笑,就连她一直神色漠然的姐姐都微微挑起嘴角。我努力地平心静气,告诉自己濯尘当无常不知连任了多少届,他才是老怪物,老不死,我不能与一个老人家计较。
待那个小姑娘喝下入梦散,我和濯尘施下探看记忆的法术;眼前展开的景色竟是我熟悉的故乡。千年的时光都无法抹去它在我记忆中的名字——巫溪镇。
【向之的回忆】
我叫向之,和我的姐姐向晚一起,生在巫溪镇。
我们在巫溪镇开了一家成衣坊,给那些姑娘们做锦绣衣裳。镇上的人无不称赞我和向晚制衣的手艺,哪家姑娘若是成亲,必定以重金来求我们做嫁衣。
但没有人知道我和向晚的秘密。
我们的家族有个特别的名字,叫“织景”。我们世代擅于织布制衣,绣工高超,听说族里有些前辈还曾凭着这做衣服的手艺进了皇宫。虽然我们天赋异禀,但也有缺陷——我们家族的女孩子,手艺精湛,但都长得……相当一般——这还是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
作为一个长得比较委婉的女孩子,我没什么远大的志向,就想和向晚一辈子待在镇上,吃吃浆果,做做衣服,看看话本,去漂亮姑娘的喜宴上蹭几杯酒喝。但向晚和我不一样。向晚是非常有理想的人——她的理想就是要让巫溪镇所有长得俊俏的公子都穿上她做的衣服,不收分文裁衣钱,只求人约黄昏后。
向晚心肠也比我软,做衣裳总是半卖半送。我埋怨她不会做生意,她却每回都笑嘻嘻地糊弄过去,转头又给镇上寒苦的人家送去御寒的衣物。
我曾问向晚,“姐姐,你这样今天李公子明天张公子的,算不算是……水性杨花啊?”她屈指敲敲我的脑袋,说,“你个小丫头懂个屁,欣赏美色不能拘泥于一时一人,放宽眼界才能看到更辽阔的景色。”
“你光想着辽阔,那些小公子怕是看不上你这样的哟……”
向晚凶巴巴地瞪我,我赶紧摆摆手,“没有没有,你是世上最好看的姐姐啦!”她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拉过我刚绣好的花样,耐心地给我指点哪里还能再补得精致一些。
事实上,向晚就是个睁眼说瞎话的骗子。
从她看到长熙的那一刻起,她眼里就再没装下过别处的风景。
——那年巫溪镇大旱,田里的粮食颗粒无收,连巫溪都几乎断流,人们叫苦不迭。镇南的小豆子家境贫寒,向晚答应送他件新衣裳,好让他体面点去上学堂;可当向晚把衣裳送去时,才发现小豆子一家早就饿死了。我们姐妹俩除了制衣,没有别的本事,看着民不聊生却无能为力。向晚冲到神庙前指天破口大骂,“天上这些神仙是死了不成,怎么就能见得人间百姓这样受苦!你们白受人供奉,真他妈没良……”
我冲上前去捂住她的嘴。因为我看见有个丰神俊朗的男子从天而降,他的青色长袍在风里衣袂飘飘,墨色的头发用一根青玉簪挽起,足蹬云纹钩金边白靴,烨然若仙人模样。他的头顶有云层翻滚而聚,挥袖之间便有甘霖倾盆而下,巫溪镇百姓的阵阵欢呼声从远处传来。
我像被雷劈过一样凌乱,向晚真的把神仙骂下来了。
我一边敬佩向晚的勇气,一边果断地扔下自家姐姐,躲到附近的灌木丛后。那仙人停下施法,稳步朝向晚走去。向晚呆呆地看着他,我发愁地看着向晚,为什么惹了神仙还有心情花痴。那位仙人在向晚面前站定,冷声道了句,“方才是你在这骂天上的神仙?”
向晚僵硬地点了点头,害怕地拿手捂住了脸。她的声音似乎有些紧张,“多……多有冒犯,还望大仙见谅。”
原以为那仙人要责罚向晚,可他却只是轻笑一声,神色温柔地拿开向晚挡在脸上的手,道,“吓着了?”他的尾音温润,一时竟分不清是佻达还是宠溺。“我叫长熙,不是什么大仙,会些降雨的法术罢了。方才路过这里,听见有人在大骂,特地过来看看,这才发现此镇大旱已久。”他的笑容像是徐徐暖风,吹乱了向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