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大人心情愉悦,连带着整座紫埙山都山水明亮,灵气通透。
他的小兔子今晨下了山,说是在此逗留了这么多日,也没和家里打声招呼。他噙着笑意目送她背影远去,左手往空中一招,手里便多了条长长的礼单。“我也该去拜访一下药仙大人了。”敖慕嘴角弯弯,脚步轻快。
白色的巨龙潜在云层里穿梭,他循着小兔子的气息一路探去;在临近昼锦湖时,那抹气息却突然断了踪迹。敖慕心头蹿过一股不祥的预感,化作人形降落在地。
一袭青衣赫然站在他对面,手里拎着某只兔子的衣领。
“敖慕,你终于也有了自己的软肋。”
敖慕的脸色冷到了极致,“师兄,放开她。”
韦玄析眼角微挑,“若我偏不放呢?”他右手一挥,一道白光已架上白琬的脖颈,那长剑似雪,砭人肌肤。
“师兄,我不想对你动手。”敖慕眼里带着隐忍的痛苦。“你滥杀凡人,嫁祸于我,蓄意离间我与东海的关系,这些我都不与你计较。你我二人的恩怨,不要再祸及无辜。”
韦玄析吃准了他不会与自己的动手,踩着他的愧疚一步一步紧逼,“敖慕,这几千年的山神之位,你坐的可还舒坦?”他的手微微使劲,小兔子白皙的脖子上边有一缕血痕渗出。
敖慕咬紧了牙,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
“山神的位子,应该是我的;迎娶凉珂的人,本也是我!你根本就不应该出现。敖慕,你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师兄,”敖慕喉间干涩,“那你最初对我的好,也都是假的吗?”
青衣眼中似水薄凉,吐出一句话,“不是假的。却是后悔的。”敖慕眼里伤意一片。
“你不欠他什么。”白琬突然开口,“他的后悔,是因为他嫉妒。为了一己私欲,不惜残害凡人性命,这样的人,怎么能守护紫埙山万物生灵?这种人,本就没资格成为山神的!”一串血珠顺着白琬的衣襟滚落。
敖慕低着头,表情掩在一片阴影里。四周有风渐起,一层层推开湖面的涟漪。敖慕眼眸微阖,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啸划破长空,昼锦湖畔白光乍起,刺痛人的眼睛。
硕大的龙爪将青衣的道士摁倒在地,利爪刺入他的胸腔,鲜血漫湿柔软的草地。
“……敖慕,你……才是不配成为……山神的人……”韦玄析艰难地吐字。
那条巨龙口喷白雾,琥珀色的眼眸澄澈如镜,“你说的话,不重要了。”敖慕的尾音轻轻地落在空气里。
——
茶馆里小二奉上了新茶,台上换了个新的说书先生,穿着灰色的麻布长衫,热火滔天地说着龙的故事。“话说紫埙山上的那条龙啊,原不是恶龙,反是东海龙族的后裔!他遭奸人陷害,隐居深山。正是有了东海龙气庇佑地脉,我们凝城一直风调雨顺!这么些年来,除了一个青衣的道士,没人亲眼见过白龙。可前些阵子,那城南的冯家小公子不慎落水,恍惚间看到有条巨龙自天边穿云而来,潜入水里,一把将其托举上岸,救了他一命!据闻,那条白龙威风凛凛,身形不凡……”
向上蒸腾的热气熏得白琬红了眼睛,她揉揉眼睛,右手被一只宽厚的手掌牵住。
衣容华贵的山神大人坐在她的身侧,表情非常不悦,语气却夹杂着温柔,“哪里来的说书先生?满口瞎话!”
白琬把茶杯推到他跟前,道,“人家没说错嘛……之前那位还老编排你是又坏又丑的大黑龙呢。”她暗戳戳地在心里想,又不是只有敖慕那坏心眼的师兄才会收买说书人。
敖慕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凡人真是愚蠢至极。”咽下一口茶,敖慕转了个话头,“药仙大人此时可在府上?我想携礼去拜访他老人家。”
白琬迷茫地望着他,“携礼?携什么礼?”
山神大人眉梢带笑,“自然是聘礼。”
某只兔子大惊,“你……你你你……?”
“怎么,不愿意?”
白琬鼓着一张小脸,“可你还不曾和老龙王提过此事呢……你们东海万一不喜欢兔子怎么办?”
敖慕皱了皱眉,“这与东海何干?我喜欢便可。”
“不可以!”小兔子义正言辞,“我好歹也是堂堂的药仙传人,当然要……要双方亲长见证,明媒正娶。况且,你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呢……你要不把当年的事情解释清楚,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这只兔子,现在是要他向东海低头解释,冰释前嫌?敖慕危险地眯起眼睛,“要我与东海和解,是不可能的。至于你,我先送了聘礼,再把你拎回紫埙山便是。”
“不是与东海和解。是与你自己和解。毕竟那里还有一个一直在等你的人。”小兔子一本正经。
敖慕态度强硬,语气不善地顶了回去,“不可能!”他霸道地断言,“你说了喜欢我,当然只能嫁给我!”白琬脾气怂,胆子小,自然是不敢正面和山神大人吵架。即便手被紧紧握在温热的掌心里,小兔子依然气得小脸鼓鼓的,赌着一口气也不和身边的人说话。
——因逃婚而名扬东西两海的敖慕大人万万没有想到:风水是轮流转的,他敖慕也轮到了被人逃婚的一天。
小兔子一声不吭地玩失踪,留下一张信笺,说不愿嫁他,还扬言要去覆云楼买淘梦酒,把他忘干净了好另觅新欢。敖慕火冒三丈,把那张信纸揉成一团。这只兔子看起来胆小,如今却敢这样恐吓他?
呵,好一个另觅新欢。敖慕的暴脾气一下子被燎了起来,眼里都带着火星——若那店家敢卖酒给兔子,他敖慕定要踏碎整座覆云楼!
【敖慕的故事结束】
“你原本打算踏碎我家酒楼?”濯尘握着茶杯,语气带着玩味。
敖慕的语气弱去半分,“……我先前并不知这酒楼的主人是你。”
我好奇的目光在这两个男人身上转来转去,很好奇濯尘究竟凭什么本事,让这位桀骜不驯的东海殿下都对他服软低头。
濯尘不慌不忙地向后微仰,慵懒地靠在椅背上,“那先商量一下,怎么和我覆云楼的二掌柜赔礼谢罪吧?”
“东海的月见夜明珠,”敖慕谈起赔礼倒是爽快,“十箱。”我沉浸在这笔突如其来的财富里,一时缓不过神。真不愧是东海的殿下啊……出手就是阔绰,这番赔礼能抵过无常多少年的俸禄了。
他见我没反应,又再加一笔,“再加二十箱金子。”
我捂住心口,喜笑颜开地望向我们的大掌柜,可他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脸上不见一点波澜。人家也不过是踹坏一张门而已,赔得这么多,连我开始觉得有点羞愧,“山神大人,你给的这些都够再开十个覆云楼了……”
“不必愧疚”,濯尘悠悠吹去茶水上的茶叶,道,“他人傻钱多。”
敖慕愤怒地拍桌,“你再说一遍!”
濯尘善意地提醒他,“劝你不要冲动。你掌下那张桌子是某位上仙送的,用的是万年梨花木,宝贵得很。若是拍坏了,怕是又要再赔几十箱金子。连自己未过门的娘子都没法找到,不是傻是什么?”
我几欲开口劝濯尘口下留情,还是忍住了。毕竟挤兑人是这位大人的乐趣和本性。
“山神大人息怒。店里不曾来过兔仙,我们也不曾卖过她淘梦。还请大人放心。”关键时刻,还是要靠我出来打圆场。
“那你们可有法子找到她?”敖慕依旧黑着一张脸。
“为何不让她来找你?”濯尘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抬手指指那扇被踹歪的门“去把门修好,然后在凝城下一场雪吧。”
敖慕曾说过,龙鳞成灰,化而为雪,只有东海的后裔才能觉察出大雪的来源。
那只心思细腻的小兔子,逃婚是假,想让他和自己的爷爷重修于好是真。毕竟当年他“犯下滔天大错”,老龙王虽于心不忍,不肯相信自己的孙子会如此行恶;可迫于龙宫威严与众人的目光,不得不下令将敖慕关入水牢。敖慕脾气倔强,连句解释都不肯给,爷孙两人自然无法解开心结。
说来感慨,那白琬真不愧是药仙的后人,既会治伤,又懂医心。
——覆云楼的门被修缮如初,山神大人拂衣而去,在门口留下十箱夜明珠和二十箱黄金。我高高兴兴地跑里跑外搬金子,在看账本的濯尘头也不抬,语气恶劣地讽刺我,“恭喜你,也成为了人傻钱多的一员。”
凝城上空的云海层叠交织,有条白色的巨龙游弋其中,银色的鳞片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嵌在灰霾的天空。多年未下过雪的凝城,忽然飘起了雪花,覆云楼门口的行人纷纷驻足,仰头看着这场盛大的奇景。
远处的茶馆传来说书先生的声音,“瑞雪兆丰年呐——”
那是一场无声的和解,亦是一场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