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佛国，去西天究竟有多远

唐僧取经去西天，究竟有多远？《西游记》说是十万八千里，那自然是个虚数，当不得真。若从实际行程看，玄奘这次西行，历经十七年之久，五万里行程、一百三十八个国家，在没有现代交通工具的情况之下，确实是极其遥远！

“火焰山”之“火”，真是悟空惹的祸吗？

“听伊吾国的人说，今天早上打东方来了个高僧！他的法号叫作玄奘……”

“别开玩笑啦！这几天没见商队骆驼来过，他一人如何过这大漠，难道是腾云驾雾来的吗？”

玄奘在抵达伊吾的当天，便成了当地的一大新闻。在这个“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所在，有一座大觉寺。寺中居然有三位来自中原的汉僧，他们一听说玄奘来了，立即出门相迎。为首的老和尚，甚至来不及将僧袍穿戴整齐，就迫不及待地奔出寺门。当他看到刚从沙漠中出来而疲惫不堪的玄奘，居然失声恸哭：“想不到这辈子居然还能见到家乡的僧人！”

哭声惊动了整座大觉寺，也惊动了整个伊吾城，城中的百姓都在议论纷纷，说这位来自东土大唐的和尚如何神勇，居然单枪匹马穿越了大漠来到此处。

消息很快传入了伊吾王廷，而此时恰有一位来自西域城郭诸国中首屈一指的强国高昌之使者，他自然也对这名东来的高僧很感兴趣。返回高昌之后，他便向国王报告了这个消息，国王登时大感兴趣。

为什么呢？首先自然因为高昌的国王也信佛，对来往此间的僧人都很是优待。其次，也是更为重要的原因，这个僧人来自东土大唐，能徒步穿越莫贺延碛，要么是得到了菩萨的庇佑，要么就是他本身有不同于凡人的才能。

这高昌国，原本是十六国乱世之际西方强国张氏前凉国所设置的一个郡，而后经历长年战乱，到玄奘来此地的160余年前，高昌郡便成为一国。而在约130年前，鞠氏家族登上王位。此后，从当时的北魏到眼下的大唐，高昌便成为中原王朝的属国。甚至在此前的隋朝，高昌还曾出兵协助隋炀帝，远征半岛的高句丽。

此时的高昌王，正是鞠氏家族的后人鞠文泰。玄奘来访三年后，他便前往大唐帝都长安，成为首位入京上朝的高昌王，唐、高关系一时达到融洽的顶峰。

于是，鞠文泰立刻派出使者，迎接玄奘来高昌。

这，便令玄奘有些为难了。因为他本来的行进路线，是要北上可汗浮图城（后来的大唐北庭都护府所在地），而后一路向西，寻求突厥统叶护可汗的帮助。若是前往高昌，那就等于是迂回改道了。

思虑再三，玄奘还是接受了高昌的邀请，在特使的引路之下，一路向西南而行，长途跋涉整整六天，这才抵达高昌国的边城白力（今吐鲁番）。此时天色已晚，玄奘本打算在此住宿，可使臣却说：“国王就在前方的王城恭候法师的到来呢，请法师还是继续前进吧！”

“虽然如此，可马力已然不足。”

“无妨，换一匹马便是。”

《西游记》中，玄奘自骑上白龙马之后再无换马之举，然而在真实的此刻，他却留下了将自己驮过大漠的红马，换乘快马前行。就在这夜的半夜时分，终于抵达高昌王城。使臣所言非虚，高昌王鞠文泰与他的王妃，秉烛出迎，兴高采烈地将玄奘迎入王宫。

“弟子自从听到法师大名，高兴得废寝忘食，计算路程，知道法师会在今晚到来，所以不敢入睡，在此诵经恭候！”

鞠文泰自谦称为弟子，或许是实情。由此也可见他迎接玄奘来访的真切之意，偷渡出境、出生入死的玄奘，一旦走出绝境，命运便由险而安，简直被奉为天外来客——最尊贵的客人！

可是尊崇并不一定就代表着顺利，鞠文泰对前所未见的玄奘如此热情相迎，显然是有他的用意——那便是希望玄奘留在高昌，做该国的国师。

首先，鞠文泰请曾留学长安的一位法师为自己传话，请玄奘担任高昌国师，玄奘的回答很简单，那就是No！随即鞠文泰又把八十岁的国统王法师请出来做说客，却依旧无果。鞠文泰只能亲自上场，他的态度倒也表达得很是明白果断：“弟子仰慕法师，希望能留下供养。即使葱岭可以移动，弟子之意也不会改变！”

在他看来，玄奘拒绝留下，无非是怕他表示供养只是一时的兴趣，时间久了恐怕要来个“始乱终弃”。所以他再三表明自己的心意，确实是诚心供养，请法师莫迟疑。

可玄奘也很坚决，他告诉鞠文泰，自己西行就是为了求佛法，如今西天未曾到达、真经未曾见得，怎么能半途而废呢？大王你弘扬佛法，就不该阻拦我西行啊！

话不投机半句多，此时的鞠文泰便有些恼了，他觉得你这和尚怎么就这么不识相呢？我再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我若是不放行，你走得了吗？他不客气地告诉玄奘，你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留下，要么回大唐，向西，那是门也没有！

这，便有些尴尬了！起初的热情，如今成了玄奘西行的最大阻碍。他唯有低头默念阿弥陀佛，此行为求大法，现被大王阻拦。可大王你虽能留我身在高昌，却拦不住我心往天竺！

两下俱不肯让步，一时便成死局。高昌王拂袖而去，而玄奘也不甘示弱，他的办法，便是绝食抗议，以表西行决心。

鞠文泰觉得此人太不可思议。难道是自己的态度过于强硬，以至于惹恼了他？于是到用餐时间，他便亲自端饭递水，表示对玄奘的谦恭与诚心。可那和尚，居然依旧绝食如故。

鞠文泰便恼了，好！让他去，看能坚持绝食到几时？

唐僧的结义兄弟是哪个？说李世民的，你那是被《西游记》给骗啦

此后的剧情便很简单了：一个以权相逼，你要么回大唐，要么就留下；一个是以死明志，纵然是天王老子都不能改变我西行的决心。如此的默剧一直上演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眼见得这和尚气色渐衰却硬是滴水不进，鞠文泰终于投降了：“法师，请您进食吧，本王放你西行便是！”

玄奘虽然听得此语，却不敢就此轻信，他请求高昌王对天发誓，以免事后耍赖变卦。鞠文泰照办，可他也有他的条件：

第一，希望能与玄奘结拜为兄弟；

第二，请玄奘在高昌国停留一月，为国人讲经；

第三，待玄奘归来之际，需在高昌国停留三年，接受鞠文泰的供养。

“既然你答应放我西行，这些条件又有何不可呢？”

玄奘全部应承下来，继而恢复饮食。这两个同样执拗的人，就在佛像面前行结拜礼，鞠文泰为兄长，玄奘为弟——在后世的《西游记》中，作者大概是觉得玄奘与异国国君结拜不够气派，于是再升一级，把结拜之人换成了唐太宗李世民，玄奘居然成了大唐天子的御弟，如此一来，玄奘自然也不必再行偷渡之事，只需堂而皇之地过关换公文就行了。历史的真相，就是如此被涂抹。

玄奘这就为高昌王讲经，据说他讲的是《仁王护国般若经》，顾名思义，念诵这部经文便可消灾护国（结果唐僧念此经后十二年，高昌国便为大唐所灭，彼时玄奘尚在天竺未曾归来）。鞠文泰自然是摆下营帐，手执香炉，亲自为玄奘开路，甚至相传身为一国之主的他，还异常谦卑地下跪，让玄奘踩着他的肩膀坐到高处。这在尊崇权力的中国人看来，自然是很难想象之事了！

好吧！再盛大的场面也有收场的一天，旋即一个月便过去了，玄奘启程西行的日子很快便到了。鞠文泰想得倒还真是周全，首先他为义弟剃度了四个小沙弥（见习和尚），做什么用呢？自然是做玄奘的弟子，说白了那就是跟随玄奘鞍前马后的小侍从；而后提供玄奘更换御寒用的僧袍，达三十套之多，上到面套、下到靴袜，一应俱全；还有黄金百两、银钱三万，作为玄奘往返的路费，这鞠文泰下本可够阔绰了！

可是还没完，最重要的，还是鞠文泰写的24封照会，致玄奘路经各国的君主，希望他们能看在鞠文泰的面子上给予照顾。尤其是称霸西方的统叶护可汗，鞠文泰专门委派了一名特使，给可汗送去五百斤精美的绫绢、两车上好的果味，更修书一封如是说：“来到可汗这边的法师，是我的弟弟，他想去婆罗门国求取佛法，希望可汗啊，能像怜惜小王一样怜惜他！”

在书信中，鞠文泰特别请求，希望统叶护可汗能给予玄奘乘坐“邬落马”的特权。

什么又是“邬落马”呢？其实那就类似于大唐的驿站专用马，用于传递重要文件或是紧急军令情报之类——鞠文泰如此要求，显然是为玄奘做到了极致的考虑。

于是玄奘这便放心西行，在他的前方，便是后世《西游记》中的火焰山。说书人说那师徒四人到了这里，便觉得“热气蒸人”。唐僧问当地人，当地人便告诉他这里就是那“无春无秋，四季皆热”的火焰山，而且这山正是“西方必由之路”，有八百里火焰，四周寸草不生。若进了山，就是“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成汁”哩！

真实的“火焰山”，就在这高昌国境内，今天的吐鲁番盆地之北缘。这里维吾尔族人称之为“红山”，音译为“克孜勒塔格”。而在玄奘那会，确实就曾叫作“火山”。全山寸草不生、光秃秃一座赤褐色山岭，就连飞鸟也不敢打此处飞过。暴日照射之下，更是山岩灼灼闪光似火烧，热流翻滚如赤焰，叫作“火焰山”再合适不过！

为什么会有这等火山奇景呢？《西游记》归因于孙悟空当年的大闹天宫，一脚踹翻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炼丹炉，炉中几块火炭从天而降，不东不西，便恰好落在吐鲁番，形成了火山奇景。

自然这是神话，连玄奘都不会信它，这吐鲁番事实上正是欧亚大陆的腹心内陆地，四周为高山与大块的干旱高地，这么一块盆地陷落其中，来自大洋的海洋湿润气团无力进入，这无水便无草木，日照之下的戈壁受热多而散热少，于是“中国热极”便自然而成。

而据考证，火焰山很可能还真的熊熊燃烧过一些年头，源头就来自煤层的自燃。曾有学者考证，说火焰山的山体中就含有煤层，而且有自燃现象发生，接近地表处已然自燃殆尽，可是紫红色的燃烧结疤依然可见。

许多唐代诗人也曾留下类似火焰山云云之诗句，他们自然是不曾读过孙悟空借扇子那个版本的《西游记》，可是著名边塞诗人岑参的《经火山》就如是说：“火山今始见，突兀蒲昌东。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不知阴阳炭，何独燃此中。我来严冬时，山下多炎风。人马尽汗流，孰知造化功。”

这岑参，乃是天宝年间的进士，距离玄奘西行，也就百余年而已。由此也可以推断，玄奘西行经过吐鲁番之际，确实可以看到这“熊熊火燃”的火焰山，只是无须借那芭蕉扇来扇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这种炎热的气候，倒是恰好成就了甜美的葡萄干。当葡萄成熟之际，热风自气孔吹入密闭的“荫房”，不过数十天，鲜葡萄便自然而成葡萄干。

《西游记》中，孙行者会合了“四大金刚、六丁六甲、护教伽蓝、托塔天王、巨灵神将并八戒、土地、阴兵”，这才降服了牛魔王，押着他去见铁扇公主，这才换得那柄丈二长短的芭蕉扇子，扇灭了满山火焰。而在史实之中，有高昌骑兵的护送，玄奘自然无须为过不过得了火焰山而担忧。一路向西，他这便来到了西域第三站：阿耆尼国。

“乌鸡国”君知否？那可是真实存在的千年古国

这阿耆尼国，其实就是汉代的焉耆国。后来叫作这个名字，却是受了婆罗门国的影响。原来婆罗门教的火神，就叫作阿耆尼。印度最古老的文献《梨俱吠陀》曾言：“（阿耆尼）于天界为太阳，于空界为雷电之火，于地界则为祭火。于诸神中，（阿耆尼）与人类之关系最密切，能破除黑暗，烧尽不净，降魔除怪，亦被称为‘罗刹（恶魔）之杀戮者’。”

所以这阿耆尼国，其实与以上所讲的“火焰山”也颇有关联。而火盛之地，自然最缺的也就是水。玄奘来到此处之际，就曾路过一个叫作阿父师的山泉。相传许多年之前曾有商旅途经此地，水尽无处可取。有商人就责怪随行的僧人，说你怎么不祈求佛祖保佑，降点水给我们喝喝呢？那僧人倒也不推辞，登上绝壁，让山下众人齐声呼唤：“阿父师为我下水！”

传说之中，在众人呼唤数次之后，居然真有水自天而降，商人们纷纷取皮囊盛水。可在水停许久之后，却始终不见那僧人下来。登崖看时，才发现那僧人已然在山上坐化。自此，此处便得名阿父泉。

玄奘当年路过这阿父泉，想必也为这传说而感动。据说当夜他们就住在这泉水旁，下一站便是一座叫作银山的山脉，之所以有此名，自然是因为山中有丰富的白银矿藏，据说西域的国家用银都是取自此处。

说来也奇怪，这山中分明藏有丰富的银矿，却有一伙强人，不去采矿而惦记着来往客商的袋中财物。大抵是图个便捷，在这银山上，玄奘便遭了劫，好在玄奘的队伍人多势众，玄奘本人又不在意财物，随便拿些财物分给他们，而他们也不贪心，所谓见好就收，呼啦而去。

虽然无事，但经这一折腾，玄奘的队伍已经无法前进，夜色降临，一大帮子人便在山下河边过夜。有几十个胡商，说是急着要去前方做生意，于是冒着夜色前进，人各有志，这也由着他们。但没想到一大清早，玄奘的队伍向前行进之际，便在前方十里地的路边看见他们的尸首，商人们居然全都被杀死在道旁，无一幸免。

玄奘自然不胜感叹，然而这便是现实。队伍继续前行，这便抵达阿耆尼国的国都。可是面对玄奘的到来，这国似乎却有些冷淡，倒不是因为不欢迎玄奘，而是不欢迎高昌人。理由是两国曾多次开战，结下了仇恨。

既然如此，玄奘也只好尴尬地住了一宿便离开了。

若干年后由玄奘口述、弟子辩机执笔的《大唐西域记》一书，便是以这阿耆尼国作为第一篇，他说：“阿耆尼这个国家四边都是山，道路险阻，很容易自守，引泉水浇田。这个地方啊，气候很好，民风也很朴直。所用的文字呢，取自于印度。伽蓝寺庙有十多所，僧人两千多个，学的都是小乘佛教。”

大概是因为不受欢迎，玄奘也不客气地指出这个小国的缺点，据他说：“（阿耆尼）国人民勇敢好斗却没有智谋，喜欢吹牛而已。国家治理得也很差，没什么严格的纲纪，法律很松弛。”

而在《西游记》中，阿耆尼国便成了所谓“乌鸡国”，这“乌鸡”是不是如人而言，就是这个小国的图腾呢？其实未必，阿耆尼国又有一个与“乌鸡”差不多的别名“乌耆”，佛经中有个咒名就叫作“乌耆帝”，据说可除禅定之垢、却障道之罪，诸魔邪鬼都灭在此咒之下。很可能，乌鸡国便是乌耆国的误传而已。

这乌鸡国又是怎样一般故事呢？作者杜撰说唐僧在这国中的一座王家寺院里，梦见了喊冤的国王，告状说妖怪将他害死，又变成他的模样，霸占宝座与王后。唐僧便把有能耐的徒弟悟空喊来帮忙，最终揭露假王真相，居然是文殊菩萨的坐骑青毛狮子。

不过，阿耆尼国虽然不欢迎，却不影响玄奘的行程，玄奘继续向西，这便来到了屈支国，也就是西域史上最富知名度的龟兹国，一场大戏，就此展开！

那么，玄奘西行路上的前两站——高昌和阿耆尼，这两国后来又如何呢？

高昌王鞠文泰后来便入朝长安，然而正是这次入朝给高昌带来了厄运。当时的大唐尚在恢复期，鞠文泰一路看来，发现大唐既不富也不强，于是便决心依旧以西突厥为自己的主人。这自然便导致了大唐的武力惩戒。

贞观十三年，也就是公元639年，此时的玄奘尚在印度，而昔日恩待于他的高昌王鞠文泰居然向大唐挑战，敢于断绝西域与中原的商业往来。唐太宗再次征召他入朝，他也称病不去。终于大唐天子被惹怒，枭将侯君集以及草原出身的契苾何力成为远征军正副司令（当然，那时的正式官名是行军大总管与副大总管），率领雄兵强袭高昌国。

此时的鞠文泰倒是出奇地镇定，他说这大唐距离我高昌足足有七千多里地，里头还有两千里地是沙漠，连行军马匹必需的水草也没有，唐军怎么来呢？就算他们插上翅膀飞到我这边，粮草也必然不足，我只需坚守城池便可稳收胜利果实！

这大概就是看到玄奘西行的艰苦吧，可大唐军队可不是一个僧人可比，结果当侯君集行军至碛口，鞠文泰便已呜呼哀哉，很可能是被吓死的。他的儿子继承王位，唐军四面进围，什么推车撞墙、抛车砸石头，许多高昌国人闻所未闻的武器全部亮相——结果证明：高昌确实不堪一击，新王守城无术，却还指望西突厥能来救他，可西突厥明知大唐的厉害（此时东突厥已然被大唐收服），又岂敢冒犯？

亡国，便成了高昌的最后结局。

至于阿耆尼也就是焉耆国，最初也是依附于西突厥。当大唐兴起之际，他倒是没敢太招摇。武则天时代，设立安西都护府，阿耆尼便成了安西四镇之一。此后属于大唐旗下数十年，直到“安史之乱”爆发，吐蕃占据了此地。不过也未曾拿得安稳，不久便被回鹘人夺去。不过，无论是吐蕃还是回鹘做主，独立的阿耆尼国都已不复存在。

从《西游记》的车迟国到《天龙八部》的鸠摩智

玄奘的第三站，乃是西域的另一个大国龟兹（ ），今新疆的库车县。玄奘把它叫作“屈支”，这显然是对龟兹国名的误译，因为两个词音近，实在没必要再生造一个国名出来。

龟兹国也是西域路上的佛教大国，玄奘抵达王城时，据说国王群臣都出城相迎，数千僧众，更张起浮幔，在都城的东门奏乐相迎。玄奘抵达后，先是接受鲜花的馈赠，在佛前来了个唐僧散花，而后又接受葡萄浆汁的奉献。龟兹有多少寺庙，玄奘便接受了多少次如是内容的奉献。

其实对于龟兹这个国家，玄奘等佛教徒本就不该陌生，因为数百年前的“五胡乱华”时代，氐人建立的前秦就曾西征过龟兹，当时的前秦帝王苻坚特意叮嘱奉命出征的大将吕光，西征不是为了抢地盘，而是为了抢人。那里有个和尚叫鸠摩罗什，我仰慕他已然许久，你拿下龟兹，一定要把他平安带回来。

要说这秦将吕光也是爱恶作剧的家伙，打下龟兹之后，他俘虏了鸠摩罗什，左看右瞧也没看出有什么出众之处，这就起了作弄之心，硬逼着鸠摩罗什与龟兹公主成亲。鸠摩罗什虽然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却自守甚严，说什么也不肯答应，结果被这吕光耍了手段，将他灌醉之后与公主关押在一间密室里。

所谓酒后乱性，这个国人都懂的。于是鸠摩罗什便很不幸，破了色戒。而此时前秦已遭颠覆，长安城中兴起的是羌人政权后秦。那位后秦国君姚兴也相信这佛教，于是邀请鸠摩罗什到关中传教，为此甚至不惜动了刀兵。而此时抵达长安的鸠摩罗什已然年近六十，姚兴见了他便说：“大师聪明绝顶，可不能使法种无后啊！”

这话什么意思呢？羌人实在，觉得大师也该有女人，而且不能只有一个，这就一口气给他派了十名侍女。鸠摩罗什据说也宝刀不老，生下两个儿子来。不过虽然是被迫，但破戒终归是事实，难免有人非议。鸠摩罗什便为自己解脱，说好比臭泥中莲花怒放，你看的是莲花，管那泥土臭不臭！

这位鸠摩罗什和尚在史上很是有名，所以后来金庸写《天龙八部》就整出个“大轮明王”鸠摩智来。这，也算是一种历史的变异吧！

玄奘此刻便来到了鸠摩罗什的祖国龟兹。

龟兹国也有些来自高昌的僧人，他们在城东南角有自己的寺庙，这就邀请玄奘前去住宿。玄奘感念鞠文泰的情意，自然也就欣然前往，这就在高昌人的寺庙里住了一晚。第二天，龟兹国王便来了，说是宴请玄奘。

那是龟兹国的国宴，玄奘却合起双掌谢绝进食，国王很是奇怪，难道嫌这饭菜口味不佳？玄奘说不是。那么是嫌饭菜不合佛家规矩，这可是三净肉啊？

好吧，那么问题就来了。什么是“三净肉”呢？你的眼睛没有看到动物被杀时的情景，耳朵没有听到它惨叫的声音，更不是为了要吃它而把它杀害，那便是“三净”了。你去菜市场，屠夫拎着一只鸡对你说：“大和尚，瞧瞧这鸡多新鲜，要给杀了下酒不？”

那就不是“三净肉”，你要吃了就得是“酒肉和尚”不可了！

可若是已然宰杀、切割完毕甚至煮熟了放在碟子里，那么身为比丘的你便可以吃。因为，它非为你而杀，你也不曾看到、听到它临死之际的惨状悲呼。

玄奘这便对国王解释，说这是本教为了吸引众生接受教法而采取的一种过渡手法，而大乘佛经，也就是贫僧所学的佛法，禁止僧人食一切荤腥。

原来如此，国王明白了，这是要本王专门为您备下素斋啊，也好！

这看似寻常的一顿饭，实际上已然是代表大乘佛教的玄奘与小乘佛教的一次交锋，小乘佛教是允许比丘食用“三净肉”的。拒绝吃肉，这便是玄奘向小乘佛教发起的第一次挑战。木叉鞠多，正是龟兹国小乘佛教的掌舵人。据说此人博闻强记，在龟兹的声望极高，他曾游历天竺长达二十余年，号称遍读各种佛经，最擅长的，则是所谓“声明”——这自然是佛教的一种专用名词，其实就是说他通晓世间各种语言，在言辞表达上尤为成功罢了。

玄奘一到龟兹，便来拜访这位大师，自然，你也可以说这是大小乘佛法之间的一次交锋。事实是木叉鞠多并没太在意这个东方来客，一开场他就颇为自满地说：“东方来的和尚，我这边什么《杂阿毗昙心论》、《俱舍论》应有尽有，足够你在此学习了，又何必这么辛苦，要赶到印度去呢？”

玄奘点头：“大师您可真慷慨，那么我想问问，大师您能教我《瑜伽师地论》吗？”

木叉鞠多可真不客气，他直接就教训玄奘：“那是邪书，看不得的！真正佛门弟子，哪有看这种邪书的呢？”

老和尚出口训人，玄奘也不客气了：“大师您方才说的《俱舍论》那些书，我们大唐也有，我只是遗憾这些书太过浅显，讲不明白佛理，所以这才专程来到西方求取真经，学学这本《瑜伽师地论》。据我所知，这本书是弥勒菩萨所说的经文，为什么您会指认它是邪书呢？诽谤经典，这可是要下地狱的啊！”

这可是指着鼻子骂老和尚了，可是木叉鞠多也没法生气，因为自己确实说得太谬！他只好转移话题：“哎呀，其实那些经书，你未必真的就懂了，怎么能说是浅显呢？”

哈哈，恰就是这句话，被玄奘逮住了尾巴。玄奘便问他：“既然如此，法师你都能解吗？”

老和尚怎么回答，说自己也不能解，那不是打自个嘴巴子吗？只好硬着头皮，说我都能给你解释。

好嘛，这就开始了，玄奘引出《俱舍论》的一些文字来请教木叉鞠多，木叉也是糊涂了，一开口居然就说得七荤八素，玄奘问得急了，他便慌了：“那唐朝来的和尚，你别老揪着一个地方问啊，换个别的好不好！”

好，那就问另一个问题，这木叉还是够呛，居然也不能解，要说你不能解释那就认输算了，他竟然耍起了赖，说《俱舍论》里哪有这些话。

老师父在大唐来的和尚面前耍赖，一时令台下的弟子们都低下了头，作孽啊这都是什么事！也有不低头的，那便是比木叉师父地位不差的一位僧人——龟兹王他叔也在台下听着呢，法号叫作智月，也懂得些经论，这便起身来，证明《俱舍论》里确实有这句话。

“啊呀，智月你也记错了哈！”木叉便想糊弄过去算了，偏偏这唐僧和龟兹王他叔都执着得很，硬是翻出《俱舍论》来查找，结果自然是有的。

“呵呵，诸位，不好意思，看来是我老糊涂了！”经典在前，白纸黑字，木叉也只好认错了。

玄奘却不肯就此结束，他说这个可能是大师记错了，那么别的呢？接着又提出几个问题来，木叉或许是真的乱了阵脚，全然胡说一气，根本就说得不通。

“哈哈，我明白了！”玄奘起身告辞而去，这个身影真够潇洒，看得寺中诸多僧人羡慕不已。

此时尚是冰雪封阻的季节，玄奘只能等在龟兹国休养时日。但他也是个闲不住的人，时常四下逛逛，也常来拜访那个说经说得乱七八糟的木叉鞠多。吃了亏的老和尚也不敢再怠慢，但凡他来就恭恭敬敬的，有时甚至故意避让，还对人说：“啊呀，这个唐国僧人不好弄啊，他要是真去了印度，全印度的年轻僧人都比不过他呀！”

这应该是对玄奘的最高褒奖了。

那么，《西游记》中有没有龟兹国的故事演绎呢？有人说没有，可司马却觉得有，只不过那国名换成了车迟国（车与龟、迟与兹皆音近），而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的争斗则换成了中国人更熟悉的佛道之争。尊道压佛之反面角色，便是那虎力、鹿力、羊力三个大仙，也被车迟国王尊为国师（其实这就相当于龟兹国的木叉鞠多）。结果唐僧师徒便与三个大仙比法术，从赌祈雨到隔板猜物、高台坐禅，直至砍头、剖腹、下油锅等一系列国人爱看的刺激法术，结果则是佛教胜道教。其实，这哪里关道教什么事，那其实是对玄奘在龟兹国辩得木叉鞠多语无伦次的事实反映。

八戒倘真是猪，那该是西域野猪！高翠兰嘛，也是个蒙面女娃

由于大雪封山，玄奘在龟兹国逗留了两个多月，当天山雪路已开的消息传来，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要继续向西，去天竺！

龟兹国王很是盛情，他送与玄奘大批驼马与力夫。此时的取经队伍不再形单影只，而变得奢华庞大——这，便引来了盗贼的关注！

当时，玄奘的驼队已然行进了两天行程，忽然之间，前方掀起了一场狂暴的风沙。玄奘急忙让人躲避，然而风沙其实并不可怕，更可怕的是风沙之后到来的突厥人。他们显然不是寻常的牧民，也不是突厥汗国的正规军，而是打劫为生的剪径团伙，人数多达两千有余。

遇到如此庞大的盗贼团伙，玄奘的驼队只能乖乖交出财物。可就在这时，奇妙之事发生了，盗贼们居然为了如何分割这些财物大打群架起来，而且杀得天昏地暗也难分胜负，慢慢地杀到远处空地去一决雌雄了。既然如此，玄奘就说，且让他们打去，咱们不妨先走。于是驼队居然得以脱险，从容地西行，这便来到了姑墨国。

姑墨国此时的梵文国名叫作“跋禄迦国”，《西游记》说到这时节之际，用一个庄客的话指出：“此地乃是乌斯藏国界之地，唤做高老庄。一庄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唤做高老庄。”

乌斯藏便是吐蕃，距离姑墨国颇有一段距离，搭不上界。可这高老庄，据说偏偏就在这姑墨国，当年猪八戒娶妻就在此处，孙悟空变化戏弄猪八戒也在此间，称姑墨国为故事发生地毫不为过——自然，这故事是虚构的，所以这地点也七歪八倒，搬到了吐蕃国界处去。

此时已然是初春时节，山上的雪，白天沐浴阳光而融化，夜间又经历低温再冻结为冰。真实的玄奘既无悟空护佑，也不必担心妖怪，却无法逃避这严酷的自然。他的前方，便是凌山，这山在葱岭之北，险峻而高耸。玄奘在山下仰望，只见雪山冰峰，直入云层。更有一位姑墨国的老人吓唬他，说此山中有暴龙存在，你们登山时一定要小心，莫穿红衣服、莫大声嚷嚷，否则惊扰了暴龙，它一声怒吼，山崩地裂、冰雪齐下，你们这些人的性命就只能悉数葬送。

暴龙——难道是白垩纪的霸王龙再生？自然不是，玄奘所面对的，其实只是难以逾越的雪山而已。事实上，在七天七夜的翻越雪山行动中，从高昌国出发的护送人员有十之三四葬送了性命，包括鞠文泰特意为玄奘剃度的小沙弥，亦有两人冻死在雪山之上。呜呼哀哉，老人的话其实不算假，雪山便是夺人性命的暴龙，只是玄奘要往天竺去，就必须面对这种考验。

从雪山一下来，玄奘便来了一个所谓“热海”的所在。单听名字，便是从极冷到极热，实际上这“热海”只是一个高山上的大湖而已，湖水便是山上的积雪融化而成，水中之鱼该是不少。玄奘曾在他的书中写道：“（热海）水族虽多，莫敢渔捕。”

游牧民族以牛羊为生，捕鱼确实非其所长，再加上宗教传说的掩护，热海水族是幸运的生物。烟波渺茫、无风有浪，这热海也确实是西域的一道特殊风景。后来，随着大唐的向西拓展，此处也成为中国的领土。直到清同治年间，才割让给了当时的沙皇俄国。

玄奘不看鱼，他的念头唯有一意西行，去天竺。沿着热海往西北而行，便是西突厥的腹心之地。此时，突厥之统叶护可汗，正在此地打猎。玄奘就是要找到他，寻求这位西土霸主的帮助。

突厥，而今已然是一个历史名词。不过正如同后来的蒙古一般，它也曾经是一个显赫的草原民族。相传最早在西海（一般认为就是今咸海）附近，有一个小小的游牧部族，据说是早先匈奴人的远亲别种，姓阿史那。在最初的草原竞争中，这个部族曾惨遭灭族之灾，只有一个大约十岁的小孩子，士兵劈断他的脚、砍断他的胳膊，抛弃在草原上，随便他被野狼吞噬。可偏偏这狼还不吃他，一只母狼还叼来肉给他吃，长大之后呢，就与他结合。这时仇家又来追杀，处死了男人，还要杀那母狼，那狼便跑了，一口气跑到高昌国的西北山中，生下了十个男孩，后来便繁衍为十个姓氏，其中之一便是这阿史那氏。所以后来突厥可汗的牙门之上，总是挂着一个狼头，这意思就是说永不忘本，我们可是狼生的。

最初的阿史那氏部族联盟，生活在阿尔泰山一带，据说阿尔泰山的山形很像作战时战士戴的头盔（这应该是可信的），所以就此为族名。“突厥”就是这个族名的音译。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狼的后代果然勇猛无比。在唐僧西行的大约八十年前，突厥便成了草原上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当时的西魏王朝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愿意将长乐公主下嫁突厥。此后，突厥果然掀翻了当时的草原霸主柔然，势力扩展到整个大草原。

就人种而言，突厥人，显然不是黄种人，只是在成为草原新霸主之后，才渐渐与其他部族融合，成为黄白混合的种族。而就势力范围而言，突厥则远胜过此前的柔然，他曾联合波斯向西灭白匈奴（即阿富汗一带的厌哒人），向东征伐青海湖边的吐谷浑，包括高昌在内的西域大多数城邦国家都向他臣服。甚至当时的东罗马帝国也注意到这股强大势力，事实上与突厥结成了联合对付波斯的联盟。

但是，显然突厥的土地太过辽阔，当时的可汗不得不在西域设立所谓“小可汗”，事实上，东西分治这便拉开了序幕。中原的隋王朝在与突厥发生战争之际，便使用离间计，直接诱发了东西突厥的大分裂，从此草原上两边纷争不断，大隋倒成了居中的裁判，这也算是隋文帝的一大妙算！

玄奘抵达西突厥汗国之际，正处于西突厥的鼎盛时代。此时的西突厥可汗，便是这位统叶护可汗。因为需要与唐朝共同对付东突厥，这位可汗似乎也颇善待玄奘。加上玄奘与他见面之际，拿出了鞠文泰的书信，那就更亲近了。

此时的统叶护可汗心情也很是不错，因为他正要出发去打猎，所以特别叫人将玄奘安置休息。等他狩猎归来，便在大帐正式接见唐朝来的和尚。这接见仪式想来很是庄重，当玄奘走近大帐约三十步时，可汗便出帐相迎，对唐僧也算是另眼相看了。

突厥的习俗，是盘地而坐，因为他们原本的信仰，其实就是拜火教，若放桌椅，那是木器，属于可燃之物，用他们的话说是“内含火种”，所以敬而不用。玄奘原本也该如此（汉人在汉代尚是盘地而坐），可是突厥人却特地为他准备了一张“铁床”。

有人说，哦呦，这是让唐僧睡在铁床上，大伙围着看吗？自然不是。古人之床，最初即是睡觉场所，也是一种坐具。椅子的出现，就在唐代，这遥远的中亚，自然是有床无椅。

于是玄奘就在床上坐下，突厥人想得也确实周到，不但有床，而且还铺了一张垫子，颇为舒适。待玄奘坐好，这才把随行的高昌使节等人也传进帐，接受了高昌国书与礼物。而后便是开宴，突厥人喝的是马奶酒，而给玄奘专门准备了葡萄汁；突厥人吃的是牛羊肉，给玄奘专门准备的是素斋，要说这素斋也确实丰盛：饼饭、酥乳、石蜜（就是后人的冰糖）、刺蜜（据说是一种叫作骆驼刺的植物叶中分泌凝结而成的糖粒）、葡萄……总而言之，这一顿饭糖分有点高，吃得唐僧牙都快掉了。

当然玄奘也不能白吃白喝，为了谢可汗的招待，他要讲经说法。据说餐席之上，唐僧就为可汗一席人讲解了五戒十善及波罗蜜多解脱之业。其实这有点小讽刺，因为五戒就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说谎、不饮酒，玄奘眼前众人，可都喝着小酒，论起杀人更是在行（自然这主要是指战场杀戮）。面对这样一群人，你又如何度他们过生死苦海，到涅槃彼岸呢？

可不管如何，玄奘讲得很是起劲，可汗一众据说也听得很是入味，使劲劝玄奘要在这里多住几天，好仔细听讲。

听众反应良好，玄奘自然高兴，多住几天也无妨，稍迟去天竺也可以。可这只是开端良好而已，没几天便来事了，可汗传下话来，要玄奘就在突厥这边长住算了，此处甚好，何必去那火一般炎热的天竺挨晒呢？

“法师还是不要去那边了，那边可不是个好地方，旁的且不说，单说那天热，十月里还跟咱这边五月里差不多呢！法师长得眉清目秀，就不要去那里混了，那里太阳毒啊，恐怕法师你一到那边就要被晒化了。至于那天竺人，更是奇丑无比，又黑又难看，加上粗野不讲道理，野蛮得很，法师你一个斯文人，何必去那种地方呢？”

可汗到底是个说话直接的爽快人，这一席话，完全道出了以突厥人为代表的温带世界对以印度人为代表的热带世界之观感。

可是玄奘该如何反应呢？要是这就听了可汗的话而留下，那他就不是《西游记》里那执着取经的唐长老了。问题是面对大国至尊的统叶护可汗，如何回绝才能保证前程无忧呢？

突厥可汗曾劝唐僧莫去西天：太热！人都晒得黑炭似的

在《西游记》中，玄奘面临最多的考验，无非就是妖怪要吃他的肉，据说可以借此长生不老，这实在是个弥天大谎，居然勾引得无数妖魔大王竞折腰。而在真实的西游历程中，玄奘面临最多的阻拦，除了险恶的自然环境之外，便是诸如统叶护可汗之类挽留他在此长住的情景。

这就好像是女儿国国君要留他下来做新郎官一般，要的是他的人，却不是为了吃他的肉——只不过可汗等人不要他做新郎，只要他留下来讲经做长住和尚而已。

虽然如此，结果都是一样的。妖怪要吃人，可汗何尝不能杀人。玄奘若是怕死，毕竟过不了这些考验，摆脱不了诸多阻挠，他还是和面对高昌王时一样，说话斩钉截铁：“贫僧去印度，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更不是爱慕虚荣、追求富贵，而是为了访求佛法真经，可汗不必为贫僧担心！”

玄奘说话也圆滑了许多，他不说可汗你莫留我，我死也要去印度，那说不定可汗真让你去死了算了！他说的是可汗你莫为我担心，我能安全抵达印度，也必能安全回来。

虽然如此，无论是在座的权贵，还是玄奘本人，心里都捏了一把汗。因为眼前之人，不是区区小国高昌王鞠文泰可以比拟的寻常君王，而是叱咤整个中亚世界的突厥可汗。当年张骞在匈奴，拒绝了单于的诱降，可是整整被扣押了十年，娶了匈奴娘子生了娃这才回来。

好在统叶护并不强求：你一定要去印度出汗受苦，那也没办法，且由你去！不过你是汉人，所懂的印度语毕竟有限，我找个翻译陪你同去。还有，你那袈裟法服也都破损不堪了，穿得破破烂烂去印度，那边的人会狗眼看人低，也罢！我送你绫罗法服一套、绢五十匹，你这就去印度吧！

于是这就告别了西突厥，向西跋涉四百里，抵达一个叫作千泉的所在。这里实际上是统叶护可汗的避暑胜地，如今是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玄奘取经之后二十多年，大唐的势力便延伸到了此处，以碎叶城为治所的蒙池都护府，便管辖着包括千泉此处在内的草原西土。

在玄奘的记载里，曾说到这千泉：“素叶（就是我们所说的李白出生地碎叶）城往西走四百里路，这就到了千泉。千泉这个地方哪，南面是绵绵雪山，其余三面都是平地，水土肥沃，所以林木茂盛。每年的暮春时节啊，开遍杂花，就好像是美丽的绮罗锦缎。可汗啊，他每年都来这边避暑，还在这边养了许多鹿，鹿头颈上还都挂着铃铛。这些鹿跟人混熟了，也驯服得很，你随便靠近它们都不会受惊逃走。这都是因为可汗的法令缘故，谁要是敢杀这些鹿啊，诛无赦！”

从千泉继续往西，走一百五十里路，便是史上著名的怛罗斯城。约百余年后，中国依旧是唐朝，领兵将领是高句丽族将领高仙芝，他带领三万多唐军长途奔袭，深入七百余里，最后在此与从未遭遇的对手阿拉伯人遭遇。此时的阿拉伯帝国曾有一条传言，说是谁能首先踏上中国的国土，谁就将被委任为中国的长官。而大唐对此，几乎是一无所知。

战斗持续了五天，据说最初唐军还是占据着上风，但关键时刻发生了原本跟随唐军作战的葛逻禄部战场上叛变、反戈一击的严重事件，由此导致唐军前后部队的失联。阿拉伯人乘机以骑兵主力发起猛攻，唐军受到两面夹击，终于全线崩溃，逃回安西都护府的，仅仅只有高仙芝等数千人而已。

怛罗斯之战是阿拉伯帝国与唐王朝的唯一一战。阿拉伯人虽然战胜，却也就此打消了进一步东进扩张的念头；而失败者大唐，则因为随即发生的“安史之乱”而无力报复。而较为长远的影响则是，伊斯兰文化从此在中亚奠定了基石，而汉文化的影响则相对东撤。而今，此地已然在哈萨克斯坦治下。

由怛罗斯城往南，玄奘一连经历数个小国，翻越一块沙漠，这便抵达了中亚名城撒马尔罕，这里是中华、印度、波斯三大文明的交汇之地。在玄奘来此之前千余年，来自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就曾对此城发出如此嗟叹：“我来到此处，原来之前的一切听闻完全都是真实，撒马尔罕，比我的想象更为壮观！”

玄奘此时，撒马尔罕处于飒秣建国（唐人一般称之为康国）的治理之下。和以往的突厥人一样，他们也有自己的信仰，那便是拜火教。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宗教，早在基督教诞生之前便已经在西亚颇具影响力，其创始人琐罗亚斯德，就曾来到邻近中国的大夏，将该教在此传播开来。

与多神的佛教不同，拜火教是一种独特的二元论宗教，在其信徒眼中，世上种种纷争，俱是阿胡拉·马兹达（善神）与安哥拉·曼纽（恶神）的争斗。在这善恶之争中，或善，或恶，人各择其路，死后则各有报应。而最终，彗星将降落在大地之上，大火将万物乃至金属都熔为浆液。而人，不论是生者还是死者，都要经历这洪流的考验。即便是诸神和妖魔，也将进行最后之战。而之所以叫作拜火教，便是因为火就是光明之神的化身。

这拜火教，曾盛行于中亚。可此时，已然陷入东西夹击的困境，伊斯兰教正随着阿拉伯帝国的扩张席卷向东，佛教的影响则稳固地自东而西渗入。倒是在中国，在五胡乱华的年代，拜火教也曾一度繁荣。北朝的魏、齐、周与南朝的梁据说都曾支持其传播，尤其是北齐的那位荒唐后主，据说也曾亲自跳舞击鼓，“以事胡天”。直到唐代，长安、洛阳两京还曾设立祆祠，以供胡人祈福之用。宋元之后，才渐渐绝迹。

而在这飒秣建国，玄奘便面临着与拜火教的冲突。相传在以往，但凡僧人进入飒秣建国，国中的拜火教教徒就会举起熊熊火把，将僧人赶走。而今进入飒秣建国的玄奘会不会也遭遇如此命运呢？

答案是不会，因为玄奘是西突厥可汗的客人，他的身边，有那位来自突厥的翻译官，换而言之，这位“摩咄达官”便是统叶护可汗的代言人。因此，虽然飒秣建国国王内心深处并不欢迎玄奘的到来，可还是装出恭敬虔诚的模样，耐着性子听玄奘讲了一大通因果报应的道理，还得欢欣鼓舞地表示：“法师您讲得太好了，我今后将虔心事佛。”

原本如此一来，玄奘在飒秣建国住一晚或是几晚，就该踏上行程了。可偏偏就在此时，他那两位随行的小沙弥，居然惹出事来——他们冒冒失失地跑出门，说是要去寺庙礼佛，这不胡扯吗？这飒秣建国哪来的佛寺？于是沙弥便引发了拜火教教徒的愤怒，举着火把一通赶，吓得小和尚逃窜回宫，这就向国王去告状。

国王很生气，他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和谐气氛，居然被不晓事的无知百姓给破坏了，他立即下令逮捕肇事的祸首，非要割断他们的手不可。玄奘是佛教徒，自然要以善为先，急忙出来劝阻，好说歹说终于说服国王，免除了祸首的割手之刑，鞭打一顿之后赶出都城了事。

据说，也正是因为这一桩意外的发生，佛教在飒秣建国的地位也陡然间树立起来，许多人都有皈依三宝之心了。这事到底有没有呢？在司马看来，这个故事可靠性未必很高，就当时的周边环境而言，拜火教确实有渐渐退却的势头，但这退却不是为佛教，而是为如火焰般熊熊升腾的伊斯兰教。玄奘在飒秣建国，即便能一时打响佛教的名声，也只是一时而已。所谓人走茶凉，在这里，佛教依旧难以伸展开来。

但这拜火教教徒举着火把驱赶沙弥的情景，显然给了《西游记》作者极大的启发，书中第四十一回便写道：“那妖魔捶了两拳，念个咒语，口里喷出火来，鼻子里浓烟迸出，闸闸眼火焰齐生。那五辆车子上，火光涌出。连喷了几口，只见那红焰焰、大火烧空，把一座火云洞，被那烟火迷漫，真个是谶天炽地。”

这妖魔便是红孩儿，说是牛魔王的孩儿，却完全不是小牛模样，倒是典型的一个拜火教教徒，喷火烧逐唐僧徒弟孙悟空的本事，更是与当年飒秣建国人举着火把驱赶玄奘随行之小沙弥的情景相差无几。

其实说起来，这红孩儿既不长着牛头，又没有牛儿啃草犁地的能耐，他与牛魔王能有何联系呢？实际上，就故事的本身来源而言，红孩儿应该与飒秣建国的拜火教教徒大有干系。只不过《西游记》的说书人或者说是早期作者，从未见过乃至听说过此教，所以会将之幻想成一个会喷火的问题儿童。

经历了这一场与拜火教的冲突，玄奘便继续向西，先后历经何国（屈霜尼迦）、东安国（喝捍）、戊地国（又名伐地，在今乌兹别克斯坦）、货利习弥伽（又名火寻国，据说便是后来被成吉思汗消灭的中亚强国花剌子模）、史国（又名羯霜那，在今乌兹别克斯坦）等若干个小国。这些小国，大体上都可以归入唐代史册上的“昭武九姓”，据说他们很早便与中国通商，更有汉文典籍说他们其实就是祁连山的原住民，西汉初年才被匈奴驱逐到中亚河中地区，而后来祸害中国的“安史之乱”头目安禄山、史思明，据说也是“昭武九姓”之后裔。

当玄奘到来之际，这些小国尚处于西突厥的势力范围之内，后来又归属于大唐，隶属于安西都护府的治下。而最终，他们都在阿拉伯人的东侵浪潮之下化为乌有。不过，那已然是玄奘之后许多年之事了。

从这里往西南方向走去，便到达了号称西突厥最险要关卡所在地的铁门峰。

从铁门到雪山！玄奘唯有一念：去天竺！

铁门峰，在如今的乌兹别克斯坦南部兹嘎拉山口，于当时而言，这是西突厥最险要的关塞。不过玄奘既然是突厥可汗的尊贵客人，那么通过此处也就有惊无险了。当玄奘踏上这险峻的山峰，看到陡峭山壁上发红的石块，不禁为之愕然。而也因为那山岩含丰富铁矿，所以当地人能在此挖掘铁矿石，并依据险峻的地形，在此铸造了这个货真价实的铁门，还在门上悬挂了一把大铁铃，据说，这便是铁门峰名字的由来。

铁门以南，便是西域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度——吐火罗。汉代的中国人称之为“大夏”，张骞曾到过这个国度，还曾在此见到了来自中国西南地区的特产邛竹杖与蜀布。而这个“大夏”的来源，据说便是当年亚历山大东征留下的残存政权。大抵在公元前3世纪中叶也就是中国的战国时代，大夏从亚历山大部将建立的塞琉古王国独立出来。此后在秦汉交替直至汉初，大夏国达到极盛，疆域从如今的阿富汗一直侵入印度大陆的西北翼。

然而这么一个希腊化国度，终于在公元前2世纪崩溃，随之而起的是一个叫作吐火罗的文明。据说吐火罗人来自中国，中国西部的月氏、楼兰、龟兹这些国度，大体上都可以归入这个文明之内。张骞说过那支被匈奴驱赶到西方的月氏人，就是这个吐火罗文明的主体。在吞并了希腊移民建立的大夏国之后，他们便建立了所谓贵霜王朝，一直延续到中国的汉末三国年代，贵霜的国土，才慢慢地为西边的波斯萨珊王朝和东边的印度笈多王朝所蚕食。

而到中国的南北朝时代，铁门以南之地，已然在厌哒也就是所谓的白匈奴治下。只不过，白匈奴的强盛也并未持续太久，在来自草原的突厥与波斯联手之下，它也很快覆亡。铁门以南，成了突厥的领地。

这，正是玄奘到来之际的吐火罗（《大唐西域记》写作“睹货罗”）——西突厥叶护可汗的长子呾度设正统领着此处。此时吐火罗人不信仰佛教，显然拜火教更合乎他们这个地名。不过慢慢地随着岁月推移，吐火罗最终还是更换了自己的信仰，不过并非佛教，而是伊斯兰教。当新月弯刀步步紧逼而来之际，吐火罗也曾请求大唐的保护，然而“安史之乱”后的大唐自顾不暇，吐火罗最终还是成为了历史殿堂上的陈列，昔日拜火教的国度，也最终成了新月照耀之土。

此时，玄奘渡过中亚最大的阿姆河，抵达呾度设的所在地活国。

活国，这实在是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因为呾度设此时正不得活。此前他和他的可贺敦（夫人）正在恭候唐僧的到来。可是不巧，可贺敦也就是高昌王鞠文泰的妹妹，居然等不及玄奘便患病去世。而当玄奘拜访呾度设之际，这可汗之子也患病在床，看到玄奘带来的书信，居然哭哭啼啼半天，才对玄奘说：“我一见法师，精神就立马觉得清爽许多，就请法师在此住些时日吧！等我病体痊愈了，亲自送法师到婆罗门国去。”

这话说得委实有些感人，玄奘这就在活国住下了。随即便有一位婆罗门为呾度设诵经，呾度设也就真的好了许多。玄奘一瞧，这还真不错，该送我去天竺了吧？答案却是不，因为呾度设随即便死了，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毒药。

接下来的情节就如同一出宫廷情杀剧，在呾度设的杯中下毒之人，居然是他的儿子特勤与他自己新娶不久的夫人。接着，这杀了父亲的逆子便成了这活国的新主人，风风火火娶了年轻的后妈。

玄奘该怎么办呢？若是真有悟空、八戒这样的徒弟在，他就该让徒弟出手惩恶了，可是不能，因为事实上只有玄奘自己而已。念佛经无法为死去的呾度设复仇，而事实上玄奘自己也成了笼中之鸟。

不过玄奘也没闲着，这时他便找一位曾去过印度游学、在西方世界颇有些知名度的僧人聊天。这僧人便是达摩僧迦，只不过这达摩并不擅长武功，并非传说中创办少林武学的那个达摩。玄奘与他也并非切磋武功，而只是斗嘴皮子——辩论佛经而已，据玄奘自己说，起初对方很是傲慢，可最终也被他所折服，两人成了好朋友。

过了一些时日，玄奘觉得自己在活国已经没必要再逗留，这就去向新“设”请求赐给鞠文泰曾经说过的那种“邬落马”，好让自己上路去婆罗门国。新“设”倒也没说不给，他只是和玄奘打哈哈，哈哈了半天他说：“这样吧，法师你先去缚喝国，那里有个小王舍城，圣迹极多，法师若是愿意去探访那是极好的！”

玄奘正在犹豫，又从缚喝国来了数十个和尚，说是特地来为死去的呾度设吊慰的，于是便和玄奘见面了。这帮和尚说：“既然顺路，那法师你就和俺们一道走吧，从俺们那边去婆罗门国，还有更好的大路呢，比直接打这边走可顺畅多了。”

好，也许正是这话打动了玄奘，于是这就告别了小气的新“设”，到缚喝国去！

缚喝国又在哪呢？据说就是当年大月氏的都城蓝子城，在今阿富汗的北部。在当时而言，这是佛教世界的一座名城，新“设”口中念叨的“小王舍城”就是指那里。王舍城是释迦牟尼修行的所在、摩揭陀国的国都，在佛教徒心目中大抵就是现代中国人心目中的延安、北京等城市。所以蓝子城能被叫作“小王舍城”，多少也有些佛教气象可看。

事实上果然如此，玄奘一进蓝子城，就被夺目的金光所照耀，那是因为城中极多的寺庙装饰黄金的塔顶。在一座纳缚寺院内，玄奘更看到了所谓“三宝”：“佛澡罐”“佛牙”和“佛扫帚”。佛牙好理解，那就是释迦牟尼的牙齿舍利。“佛扫帚”差不多也就是释迦牟尼用来扫地的那家伙——事实上也确实这么说。那么“佛澡罐”又是什么呢？难道是释迦牟尼当年洗澡时放肥皂的盒子？其实真的差不多，那就是传说中如来佛洗漱刷牙时装水的杯子，只不过印度人一般是嚼根树枝当牙刷，如来也庶几如此吧。

看到三宝，玄奘自然激动不已，传说至诚之人还能看到这宝物发光，不知他见否。

随即便是蓝子城北的另两座城，叫作提谓城与波利城。这里也有神奇的传说，说是当初佛陀成道之时，有两个长者一直紧紧相随，听了佛陀念叨的五戒十善，他们就请佛陀赐予他们可以供奉之物。

佛陀怎么办呢？他这时可刚刚成道，身无旁物。不过人家毕竟是佛，有他的办法。这就把袈裟脱下，折成一个四方块，然后把吃饭用的钵盂倒过来放在上面，将手中锡杖高高耸立，据说这就是建造佛塔的意思。

哈哈，可长者还是不肯走，说佛啊你好歹给点什么吧。佛被他们纠缠得没办法，只好剪下自己的指甲和头发（于是佛成了光头）给他们。这两长者便高高兴兴而归，在这提谓城与波利城各造了两座佛塔，也就是玄奘眼下所见之塔。

看塔自然是种修行，可玄奘更重要的修行还是专研学习佛经。恰好这时从印度河边的磔迦国来了个叫作般若羯罗的小乘名僧，这便与玄奘见面，成了彼此的良师益友，什么俱舍论，什么毗婆沙，说得很是欢畅，这便很快度过了一个多月。

也就在这一个月中，玄奘这个大唐圣僧的名号迅速传开，不久便有什么锐秣陀国、胡寔健国的国王派人来请，说是大唐来的僧人啊，寡君要请你去接受供养，不要客气啊一定要来啊，玄奘再三推脱都推不了，只好前去逛了一圈，又回到缚喝国，然后与般若羯罗一道南下。这便进入了大雪山。

《西游记》无雪山，那是因为最初的说书人们实在不曾见过，试想：连漫漫黄沙都能被演绎成一条水中流沙的河流，大雪山又会是何物呢？

玄奘对这雪山的印象又如何呢？山谷高深、峰岩危险，这是他对地形的认识；风雪相继，即便是在盛夏也会冰冻，这是他对气候的观感；山神鬼魅、暴纵妖祟，那便是他的惯有思维作祟，将一切气象变化视为鬼神作为；至于群盗横行，那就是事实了，《西游记》里最低档的祸害就是这些山贼，此时的玄奘，虽无悟空护佑，却有大队人马随行，所以也还顺利，这就进入了雪山中的国家——梵衍那国。

唐僧也挖宝，收获还不小呢！

梵衍那国便是堪称世界第一大佛的巴比扬大佛所在地，早在公元前3世纪，当阿育王主导下的孔雀王朝致力于佛教传播之际，梵衍那便成为传道师西行或是北上布教的重要支点。大量石佛、洞窟在此雕塑营造，自然最知名者便是那大佛。只是千年之后，随着新兴宗教的入侵，这个地区的佛教时代遂告终结。直至2001年，塔利班组织最终摧毁了大佛，佛教世界也无可奈何。

当玄奘路过此地时，佛教在梵衍那国尚未衰落，他也曾见到那石窟群中的著名大佛，而且是两尊，一尊石佛、一尊铜佛，拿颜色来说，则是一尊白佛、一尊红佛。以方位论，又称为东大佛与西大佛。东大佛高约37米，据说凿于1世纪，西大佛则晚了近500年，高达53米。如今，已然俱成残骸与碎石土块。

阿富汗总统卡尔扎伊在视察时曾言，大佛被毁是“阿富汗民族的灾难”，发誓要重建大佛。为了避免再遭破坏，禁止从此取走泥块，亦禁在此埋地雷等等。而东亚与南亚的佛教国家，如泰国总理他信就曾请求阿富汗将佛像碎片交给泰国，让大佛在泰国重生云云。不过大佛既然已经被毁，想要修复就步履维艰。

玄奘继续向东，在茫茫雪山中行走，这便来到了突厥世界与天竺世界两大文明圈的分界岭处，这便是黑岭。黑岭三面包拢处，便是迦毕试国。

迦毕试国据说盛产郁金香，但给玄奘更深印象的自然还是这里的浓厚佛教气氛，小小一国，居然有一百多所伽蓝寺庙、僧徒六千多人，而且还多半是玄奘所信仰的大乘佛教。最令玄奘激动的，则是欢迎他入住的诸多寺庙中，居然还有座叫作“沙珞珈”也就是汉言“洛阳寺”的庙宇。

很自然，玄奘选择了沙珞珈入住，甚至不管不顾这是一座小乘佛教的庙宇。理由大概就是这寺名，要知道洛阳是玄奘留下童年记忆的地方，诚如钱文忠所言，在远行万里之后，突然见到一座以“洛阳”为名的寺庙，玄奘难免心潮澎湃——这便是他入住此寺的理由。

既然叫作洛阳寺，这寺庙就不免与中国有些瓜葛，在玄奘的笔下，曾经有一个来自中国的王子成为了在此地快活巡游的神仙，冬天去南边的印度，夏天回到迦毕试国，春秋两季则在犍陀罗逍遥。公元90年，贵霜王因求汉公主，被班超拒绝，遣副王谢率军七万进攻班超，为班超所败，遂纳礼求和。班超一直不知贵霜王名，仅以“月氏王”呼之。实际上，这贵霜便是玄奘此刻所在的迦毕试国。

问题就是这个中国王子是谁呢？依据玄奘的记录，那时正是贵霜的第三代国王迦腻色伽在此营都之际。也就是这位迦腻色伽王的治国，使源自大月氏的贵霜国迅速印度化，他所信仰的大乘佛教尤其得到关照，迅猛发展。但贵霜毕竟在葱岭以南，为什么会有来自中国的王子呢？中国方面的史书上，记载着贵霜王曾经向汉朝求婚，被当时的西域都护班超一口拒绝。于是恼羞成怒的贵霜便发兵七万人，在副王的统领下入侵汉土，结果班超只派了几百士兵，一场小小的伏击战，就令副王胆怯而退。

到迦腻色伽的时代，贵霜已然成为强盛的大国，他也足够聪明，知晓不该往东北的中国去吃瘪，他一路南下，甚至一直打到了著名的华氏城（孔雀王朝在恒河下游的都城）。从中亚到南亚，贵霜一时居然达到了与罗马、波斯（安息）、汉并列的程度。而中国的汉王朝，实际上此时在慢慢步入衰退的路途，贵霜逐渐取得对西域部分地区的影响，也不是没有可能。至于那位“中国王子”，很可能就是西域都护之下某个沙漠城郭国家的王子吧！

不过，玄奘在这座洛阳寺，可不仅仅是为了考古思旧，僧人们请他到来自有实际的用途。那就是东门外一座佛像脚底下，据说藏着那位“中国王子”的金银珠宝，当时他也曾留下遗言，说将来可以作为寺庙翻新的资金之用。

僧人爱渲染，以下的故事便颇有些神奇味道了。他们说曾有恶王派兵来挖宝，但每到此地就地动山摇以至于最终不了了之。神像顶上还有一只神奇的鹦鹉塑像，每逢盗贼来动土挖宝它就会发出恐怖瘆人的叫声，直至盗贼毛骨悚然，不得不放弃为止。另一种说法则是夜叉在此守护，一旦有人盗宝，夜叉就会幻化成狮子或是蟒蛇，将盗宝贼吓退。

而如今，这帮僧人便祈求打中国来的和尚，帮我们打开宝藏吧！

唐僧自然义不容辞，他这就焚香祷告，念了一大堆“今开施用、诚是其时”之类的台词，意思倒也简单，那就是王子啊，你既然藏了这么些宝，现在寺庙又急需其用，那就不要小气，让我玄奘监督众人把它打开来吧，我保证这些钱一定用得恰到好处，绝不浪费云云。

念完这堆台词，唐僧就下令开挖，还真是打动了王子殿下，地不动来山不摇，鸟也不叫，更没有夜叉变成狮子来阻拦，一口气直挖下去七八尺，挖出一个大铜器来，打开一瞧：数百斤黄金、几十颗明珠，就在里头搁着呢！

玄奘真的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沙珞珈寺中和尚个个眉开眼笑。消息传到迦毕试国王处，国王立即恭请玄奘在大乘寺内做了个法会，全国上下，不论大乘、小乘，都来听讲，论道问答，持续了整整五天方才散去。国王也十分高兴，特赐五匹锦给玄奘。

这时，与玄奘同行的般若羯罗又受邀前往吐火罗，于是玄奘便独自向东，越过了一座叫作黑岭的山脉，这便到达了印度文明圈的第一国：蓝婆国。 UWafIvwaM3M1VzEw8WYfTgszfWbJVPjJ6JLA5X+3k0KUlWsMs1WG5yfZbmWHb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