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的主角自然是唐僧玄奘本人,纵然是神话演绎的《西游记》,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可还是得保着肉胎凡骨的唐僧,一步一步向前行。那么,真实历史中的玄奘,又是如何跨越千难抵达印度的呢?
历史上真实的西游,其实是从这个故事开始的。
那一年,是隋炀帝大业六年,论公元历法,则是610年。
那一年春,正月里的大隋京师,在这一天的黎明时分,发生了一起冲击皇宫禁门的事件:一大伙穿着素净衣衫的奇异人士,焚着香,带着漂亮的丝带,要闯入宫门。而那些平日里尚算尽职的“监门者”,也没了惯有的威风,居然向这些奇异人士低头行礼。
为什么大隋帝国的皇宫门卫们如此客气有礼,完全没有千余年后他们的同行后继那般勇武彪悍呢?原来这些奇异人士之中,有个光头粉面的家伙,挺着肥嘟嘟的肚皮,而他的那些同行者,对他顶礼膜拜至极,显然当他是圣贤。
岂止是圣贤而已?这些奇异人士对皇家门卫们说:他便是弥勒!
一听是弥勒,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禁卫军们,登时成了乖巧顺服的小白兔,即便是不信佛的人,也放下手中兵刃,半信半疑地瞅着眼前奇特的景象。
弥勒是谁?相传他的梵文名字叫作“阿逸多”,意为不可战胜之佛。为什么不可战胜呢?因为他便是佛教信仰中主宰来生的“未来佛”,既然是未来的主宰者,谁还能战胜他呢?可是他虽然不可战胜,但不因此威势逼人,又常怀慈悲之心。这也就难怪许多百姓会对这门崇拜趋之若鹜。
早在隋之前的东晋,名僧道安,因为读经文觉得难以理解,便发下了情愿上升兜率天亲自听弥勒菩萨说法的宏愿。
岁月绵延,国人对弥勒佛的狂热更加高涨。唐代中期,有位大诗人也是狂热的弥勒信徒,相传他还组织了所谓“一时上升会”,据说加入该会者都能遁往兜率净土。而他本人,也留下了如此的诗句:
吾学空门非学仙,
恐君说吾是虚传。
海山不是吾归处,
归即应归兜率天。
据说这位弥勒信徒,便是白居易!
隋朝皇室对佛教可是膜拜至极,可这弥勒佛的信徒们真不是轻易能糊弄打发的,他们说未来佛弥勒即将降世了,这世界要大变样,旧的秩序统统要倒地完蛋,天下万民将迎来新的生活新的希望!
好嘛,既然要除旧迎新,这现有的大隋王朝就该被终结——眼下,这大业六年的正月里,这一大帮奇装异服的信徒,便拥戴着未来之佛弥勒,要来抢班夺权了!
啊?是要造反哪!
到这时,禁门卫士们才反应过来,可是已然晚了,他们手中的兵器已然被奇装异服的造反者所夺取。一场京中事变即将酿成……
也是巧合,隋炀帝的第二个儿子、当时在二十五六岁光景的杨暕正好路过此处,他的身边,自然也有那么一帮卫士。见建国门下这么一伙貌似宗教界人士居然敢冲撞门卫,年轻的皇子火了,虽然尚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手一挥,卫士们刀剑在手,便向乱哄哄的人群砍杀而去——
事后查问,紧急赶来处置的相关部门终于得出了定论:这是假借宗教之名,实施造反逆乱之事。于是京师城门紧闭,“皇家特工”四出,最终查证落实,多达千余人家都与这件逆案有着或远或近的关系。随即令下,便是数千人头落地——尽管他们很可能是无辜的,只是莫名地迷信那未来佛弥勒而已!
不过,据说大隋皇帝杨广此时还是圣明的,他下令杀了那么些人,却不怪罪佛寺,更不怪罪那未来佛弥勒。显然,他认为这是一起典型的邪教事件,佛是好的,弥勒更是好的,只是无知的少数人把经念歪了而已!
于是,佛教依旧昌盛。
这,便有了未来的玄奘,或者说更通俗的名号——“唐僧”!
那么,后来的唐僧,又与大业六年这起佛门弟子冲击禁门事件有何关联呢?事实上,面对诸如未来佛弥勒即将转世这种种流言,唐僧的西行,正是为了厘清舛讹,而前往佛教故乡——天竺,那里应有真正的佛学正说。
《西游记》中言,高卧在灵山大雷音寺的如来佛祖,有意要将三藏真经传给东土之人,可是又不愿白送传度,非得到东方去寻一个人,使他跋山涉水,经历了千番苦难,才不敢怠慢真经。于是南海的观音菩萨,便请了佛旨,赶赴东土,去寻一个真心实意的取经人。
据说,这便寻着了玄奘。
而那玄奘的出身,据说又非同寻常。他的老爹本是高中科举的状元郎,娶了据说是当朝丞相殷开山的女儿,正兴冲冲赴江州上任之际,却被盗贼杀害。这玄奘却是状元公的遗腹子,被母亲送入木板船上。要说这船也奇特,居然能从长江流域的江州,一口气冲到金山寺。
这金山寺又在何方呢?长江边上有个金山寺,后来那白娘子水漫金山寺、梁红玉击鼓抗金兵等种种传说故事都发生在那边,却分明不是唐僧的金山寺。倒是黄河下游山东庆云有个海岛金山寺,言之凿凿说就是玄奘出家所在。
他老妈把这个木板船放在长江上,他居然能一口气漂到黄河下游去,这速度、这路线,简直比马来西亚的飞机还神奇。
于是又有人说,玄奘老爹上任的不是那江州,而是距离金山寺不远的无棣,黄河入海口附近的一个地方。好嘛,且不与他论,因为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只是小说家的虚构而已。
事实上,真实的唐僧,首先,根本就没有菩萨去寻他,他是自个心心念念要去天竺取真经的和尚。其次,玄奘也不是什么状元公的儿子,他老爸更不是殷开山的女婿。(顺便说一句,老殷也没做过什么丞相,他的真实身份是一员武将,在跟随李世民讨伐刘黑闼的战争中阵亡。)
史实中真实存在的玄奘,出自中原名城颍川陈氏一门,也就是《三国演义》里那位魏臣陈群的后裔。自然,玄奘的家族早在北朝时代便已然自许昌迁徙至偃师。玄奘的真实父亲,既然不是什么状元郎,也就没有什么被歹徒杀害的冤情,他曾被举过孝廉,做过江陵、陈留这几个县的县令,所以也攀不到殷开山的女儿,于是被盗贼杀害云云,那自然是小说家的虚构。
自然,玄奘也不是出生在唐兴之后,而是要往前推许多年,一直要到隋的年代。而此时的唐僧,正用着他的俗家姓名——陈炜,大概十一岁年纪,跟随他的哥哥陈素(长捷法师)在洛阳城一座叫作“净土寺”的庙宇之中受学念经。
十一岁的年纪,放到现如今也就是一个五年级小学生,正经历着小升初的课业大战。玄奘自然不用为数学题海战而苦恼,更不必为英语单词而焦虑,可他也有自己的课业,那便是佛经与梵语。
第一部经,据说是《法华经》,相传为佛陀释迦牟尼晚年之际的说教内容,所谓“妙法莲华”,其实就是莲花之妙。莲花又妙在何处呢?自然是出淤泥而不染,自然是内敛不露。往大了说,那就是简单的一句话,莲出自淤泥,人出于俗世,莲能成花中之妙,人自然也“皆可成佛”。
文字优美,比喻又如此生动,所说教义又是圆满之至。所以诵读此经,便成了中国佛教徒最普遍的修持之法。
第二部经,则是《维摩经》。相传印度的吠舍离城,有个叫作维摩诘的富翁,他虽然是有产阶级人士,却又深通抛弃一切的大乘佛法。这部《维摩经》,又叫作《不可思议解脱经》,讲的就是维摩诘与文殊等人共论大乘佛法如何般若性空的境界。
于是,不做数学题、不背英语单词的陈炜,不免要背佛经、念梵语,可是天资聪慧的他,居然也不厌学。佛经,成为他的教科书,也成了改变他命运的一把钥匙。
四年之后,属于陈炜的时机终于来了。这是公元614年,当朝天子隋炀帝颁下诏书,允许二十七人出家为僧。自然,按中国的规矩,依然是要通过考试来决定这二十七人的人选。
老实说,按考试规则,其实陈炜并不合格,因为这一年他才十五岁,而当时的考试规则规定应试考生必须年满十八周岁。
然而,未满法定岁数的小沙弥陈炜却依旧来到了公衙门外。
自然,他也知晓自己不能参加考试,所以只能来张望张望而已。
可恰巧是这一张望,却被大理卿郑善果发觉了。
这郑善果,却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的祖辈,在西魏时代便出来担任地方官职。他的父亲已然做到北周的大将军,在北周末年杨坚与尉迟迥的内战中死于战事。当时的善果据说只有九岁,便继承了父亲的官爵。后来杨氏篡周建立隋朝,他便出任大隋的地方官。老妈崔氏,每逢儿子在大堂里断案,她便在后堂侧耳听断,如果儿子的分析判断都很合理,她就会欢喜。可若是不妥,做老妈的那就发飙了。不过在那个时代,老妈的愤怒也不必显露,只要不与儿子说话,儿子便明白是自己错了,就跪伏在床前,一整天下来,都不敢进食。老妈便会对他说:“娘哪里是在怪你呢,只是对你家感到惭愧而已。你们郑家,一直有清官忠臣的声誉,你老爹以身殉国,至于你,做娘的也实在希望你能继承老爹的遗志。如今你已然是一方的长官,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寡妇而已,可你若是不能光大家业,辜负世代清忠的家业,我死之后,又有什么颜面去见你的老爹呢?”
据说也正是因为此,郑善果一直将做清官、有政绩作为自己的人生抱负。隋炀帝即位后,考察地方官的政绩,郑善果便与另一位地方官——武威太守樊子盖——并列全国第一,于是被晋升为大理卿。
这大理卿,其实是大隋帝国法律领域的最高主管,与陈炜做不做和尚没什么大关系。可大隋本身就没有专管宗教事务的官吏,所以这僧侣界的资格考试,大概是隋炀帝分派给郑善果的额外任务。
也就是这一份额外任务,成就了陈炜的僧侣梦想。殿阁里的郑善果,瞧见门外这样貌稚嫩、完全是个小孩、行为举止却又很是得当且符合僧仪的少年僧人,于是便动了好奇之心:“把那个小沙弥叫进来问话吧!”
问话——郑善果要问些什么呢?
其实也很简单,在郑善果看来,人生在十五六岁这个阶段,正是生长发育最为旺盛之时,玩趣未了、情欲初生!按理说,在这样一个万物萌发生机的岁数,他怎么会想要出家做和尚呢?
然而,当郑善果将心中的疑虑付之问题之际,陈炜的反应却极是简单直接:“我的想法,是要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远绍如来”,“如来”便是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他的意思,便是要将佛教发扬光大,做一个佛门承前启后的人才。
这话,实在是说得太满。若是寻常的庸官俗吏,多半会判断陈炜是个爱说大话的小子,立刻动用手头的权力将他棒打一顿而后驱逐出去。可是陈炜的运气实在不错,郑善果最初是愕然,继而便开怀大笑。
末了,他对在场的官员同僚说:“这个小沙弥,我觉得他很有成佛的风骨,将来一定能成为佛门了不起的人物呢!”
这一句妙谈,便为陈炜打开了通向佛域的大门。就中国的人事而言,小陈炜实在是很幸运的人物。
这一年,是隋炀帝大业十年。就陈炜而言,这是他成为玄奘的开端之年。而在大隋,这是炀帝启动第三次东征高丽的不归路之年份。这年春天,隋军刚登上东进路途,内地的起义已然爆发,这便是隋末的大动乱,三板斧的程咬金、卖马的秦琼,日后的许多传奇故事由此演绎开来。
大隋乱了,世间犹如炼狱,人命如鱼肉被刀割,已然身入佛门、人在寺院里的玄奘,很自然会想:这是为什么?
直到很多年后,行走在西游路上的玄奘,依然在想:这是为什么?
在洛阳的净土寺里,玄奘度过了他最初的佛门四年,好学而又聪明的他,似乎听什么都能很快理解,再看一遍便能过目不忘。这般异于常人的智慧,很快便赢得了大家的认可。于是只要有谁对经文不明白,第一个请教的人就是玄奘。到后来,玄奘甚至上了讲坛,帮师兄弟们讲解起经文来。
这是一段快乐的岁月,可是如同大海中的玻璃瓶般,一旦被击碎,汹涌的浪水便告诉你什么才是海的真相。在这四年中,曾经强大到几乎没有力量可以抗衡的大隋帝国在更为汹涌的纷乱中化为粉碎。
正是在这四年中,多达百余次的农民起义席卷南北,人数很快达到百万级。江淮的杜伏威、河北的窦建德,声势最猛的,则还是距离净土寺并不太远的河南瓦岗寨。就在玄奘十五岁那年十月,瓦岗军拿下了中原重镇荥阳,随即于第二年初,向净土寺所在的洛阳进逼。正月的洛水南岸一役,瓦岗军打得洛阳城中最后一支有战斗力的部队王世充军团屁滚尿流,并包围了洛阳。一时之间,东都内外,恐慌情绪主宰了达官贵人与平民百姓,也包括净土寺中的和尚们。
聪慧的玄奘,很明显意识到了什么叫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池塘里的鱼儿都不能幸免,何况是庙里的和尚呢?
玄奘找到他的二哥长捷法师(陈素),做哥哥的显然对时势把握不够。还是多亏了玄奘点拨得明白:“洛阳虽然是我们的家乡,可是时局纷乱到眼下这个地步,难道我们还要留在这里等死吗?”
“玄奘你说得不错,可是离开此地,我们又能投奔何方呢?”
“关中如何?”
“你是说关中?”
“不错!听说那李渊已然在长安接受禅让,做了大唐天子,我们为何不去关中呢?”
玄奘虽然身居佛门,却不是完全对世上之事蒙昧无知之人。就在这年的三月,被纷乱的局势打击得心灰意冷的隋炀帝再也无意回归北方,他打算把六朝的故都(当时叫丹阳,即眼下的南京)修葺一新,作为迁居的新都。可是他身边的关中卫士早已思乡情浓,此时,谁劝阻他们回归故里,谁就非死不可——哪怕此人是九龙至尊的大隋天子。一场兵变就此发生,曾经不可一世的隋炀帝成了被逼上吊的末路天子,甚至没有一个和尚为他的死念一句佛经经文。
两个月之后的关中,李渊便接受他自己所立傀儡隋恭帝的禅让,做起了大唐第一任皇帝。
玄奘鼓动哥哥,正是要去投奔他的治下。
可此时大唐也在草创阶段,最重视的还是一个“武”字。不管是李渊还是他的儿子——那位日后将创造贞观盛世的李世民,此刻都忙着募人为兵,偌大一个长安城中,几乎没有玄奘的立足之地。
“有空喝粥念经,还不如操起兵器当兵,好歹抢块肉吃,总比饿死强吧!”
玄奘兄弟二人自然不愿意参军入伍,不单是他们不愿,和尚们大多不愿。于是许多法师高僧都离开关中,转辗入川。当年刘备和诸葛亮作为复兴汉室大业根据地的四川,俨然成了乱世中一座佛教天堂。玄奘便又对二哥说:“入蜀一遭如何?这里没有佛法容身之所,我们还是去那里寻找名师吧!”
长捷法师依旧觉得弟弟说得有理,席卷铺盖,他们便取道子午谷南下。这子午谷,便是那蜀汉大将魏延建议自此出奇兵袭取关中的地方,可是地理险峻、气候难测,也正是因为此,所以魏延的奇谋被谨慎第一的诸葛孔明所拒绝。
子午谷难走,可是后世的蜀地荔枝便从此过,所谓“一骑红尘妃子笑”,相传唐玄宗时代的子午道,便成了所谓“荔枝故道”。从涪州(今重庆涪陵)的荔枝园出发,沿途设置专驿,换人、换马却不换物,接力快送,动用上万人力,每二十里一个驿站,新鲜的荔枝从采摘下树到贵妃手中,相传只需七天,依旧新鲜。
但这是五千年中国史中的特例,玄奘兄弟的南行,只能是艰难的跋涉。或许这正是一种命运的考验,为他将来的西游做一次小小的预热。总而言之,兄弟二人还是顺利地通过了汉川,据说在汉川的一个月里,他们还与曾在洛阳讲学的两位法师意外相遇,玄奘便天天跟着这两位大师受业问道。这在一心向佛的玄奘人生中,大约也是难得的机遇吧!
与此时的长安、洛阳等国内大都市相比,成都不但佛学氛围浓厚,更享有难得的和平与宁静。也正因此,全国的高僧大师都在此汇聚,玄奘得此良机,便有了向更多名师求教的机会。于是,他向道基、宝暹两位大师学习《摄大乘论》,向道震法师学习《发智论》……短短两三年间,他已然从原本的小沙弥,成为精通佛教经典的一时名僧。而他的哥哥长捷法师,也在成都的空慧寺中讲授《涅槃经》与《摄大乘论》,与普通僧人不同的是,他不但讲佛经,也精通儒家经典如《尚书》《春秋》以及道家经典《道德经》《南华经》,一时听者云集。成都士俗,都在谈论这两位来自中原的高僧兄弟。
便是在这年的夏天,由道基法师主持,玄奘领受了二百五十条戒律,披上红棉袈裟,成为一名正式的僧人。
于是,兄弟二人便在安乐的蜀中坐而论道,一时有“陈门双骥”之美誉。在哥哥长捷法师眼中,这似乎是最好的选择。可他这位志向高远的玄奘兄弟,却始终不满足于一时的成功。在读完成都的佛经之后,他告诉哥哥,自己又打算远行了!
然而这一次,一向欣赏且对弟弟言听计从的哥哥却拒绝了。长捷法师明确地告诉玄奘,成都,就是他找到的最佳居留地,他不愿再远行了!
长捷法师不但不愿再远行,还劝弟弟不要再行冒险。
可是,即便是以兄弟亲情作为束锁,也无法阻止玄奘“游天下以明志向”的想法。公元622年的夏天,已然年满二十岁的玄奘,还是离开兄长,独自走上了远行之路,这一回,他的目的地,是长江中游的荆州!
此时,已然是大唐的武德五年,这一年的秦王李世民,正在河北与猛汉刘黑闼展开一场殊死搏斗。而玄奘所要前往的荆州,刚刚经历过梁朝后裔萧铣的亡国之役。在这里,年轻的玄奘,又会有何等不凡的经历呢?
离开成都,是玄奘走向独立的第一步,假如他与自己的兄长一般,沉迷于在蜀中取得的声望与地位,终老于此,那么便不会有历史上西游的唐僧。
可是由川入楚,玄奘又该与谁同行呢?没有大哥的同甘共苦,也没有法师的提点携进,但玄奘的东行之旅,居然是与一群商人为伴。搭上商船,他沿着长江顺流而下!
为什么选择商旅同行呢?
玄奘自然有他的理由。首先,商人不是单枪匹马前行的,而是成群结队而进,混迹在这么一大群人中,身为僧侣的玄奘,可以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也不必担心给养不足;而商人呢,多半也会有些信仰,对于玄奘这样的精神导师,断然不会轻易拒绝,反正也只是多口饭、少许菜蔬与水而已。
而僧人,据说往往也很识趣。有学术专家考证,说他们放屁——哦,有信仰的人,纵然是放屁也有虔诚的雅称,据说是纵气——僧人纵气之际总是站在下风向,这自然是为了不影响旁人,他们毕竟是有修养之人,颇懂得为人着想。
自然,除此之外据说还有一些小花头,譬如过税关之际,僧人会帮商人背两匹缎子,那便可免去这缎子的关税,因为宗教人士有免税权。
出川向东,玄奘来到了长江中游的荆州——这便是三国时代演绎刘备马跃檀溪、诸葛运筹三分、关羽大意失荆州的那个所在。只不过眼下的荆州,已然平息战乱,坐镇此间者,是汉阳王李瑰。
玄奘之所以选择荆州作为他的第一站,自然有诸多缘由。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恐怕是他老父曾经在此为官的经历。曾任江陵县令的老父,想必也曾在此留下诸多故旧。
当日的父母官之子、而今的青年名僧,玄奘的到来在荆州城中自然引起不小的轰动,他所下榻的天皇寺,不但有本地寺庙的佛门人士纷纷前来探访问道,就连荆州的地方官员也颇有来凑一分热闹的兴趣。终于,年轻的汉阳王,也被吸引来到天皇寺中,一听玄奘的佛学讲座。
可玄奘出蜀的目的地可不仅仅是荆州而已,在荆州城中讲了三遍《摄大乘论》、阿毗昙之后,已然是这年的入冬季节,他又启程了。
第二站是相州,今黄河北岸的安阳,殷商古国故都所在之地。在这里,玄奘不再开讲,而是在本地高僧慧休法师门下潜心研学《杂心摄论》。
什么是《杂心摄论》呢?原来就是印度大乘佛教中瑜伽行派的《摄大乘论》。南梁时代,一名印度僧人真谛来到中国,将此经论翻译成汉文,此后流行于华夏。据说玄奘自印度归来后曾重新翻译该书,终于成为该书在中华的最权威版本——自然,这是后话了。
此时的玄奘,自然还是认真做学生,据说慧休法师曾如此夸赞他:“玄奘的才学实在是少见,如此这般超群脱俗的领悟力,恐怕无人能比!”
慧休如是说,想必他的才学依然全部传授给了玄奘。于是玄奘又来到第三站赵州。
不错,这赵州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赵州桥所在之州郡。
玄奘到赵州,自然不是为了看桥,此时的赵州桥,也不过才建成一二十年光景。玄奘自然是来探寻他的佛学的,这回他拜谒的是另一位法师道深——听这名号,似乎他的才学颇深。在赵州,玄奘学的是《成实论》。
这部经书,原作者是古印度的诃梨跋摩,东晋十六国那个时代,那位不论大乘小乘都通的印度僧人、龟兹王之妹夫鸠摩智将此书翻译成汉文,由此传入中原。
当玄奘回到长安,已然是武德末年,此时的大唐帝国,正经历着一场权力的争夺。以秦王李世民为一派,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为另一派,围绕大唐帝位的生死搏杀臻于至极之际。
玄奘自然不用理会这些世俗间事,他又去向道岳法师求学《俱舍论》。继而再向长安城中的两位佛学界名宿法常与僧辩两人求学《摄大乘论》。两位名宿都夸赞玄奘,说他是佛门的千里驹,将来的佛教弘扬就将依靠他了,可惜他们都已年高,无缘得见云云。
可问题也就来了:佛教本是异域之物,传播来华途中,难免以讹传讹、种种谬误,中原的每位法师,对佛法的见解都有所差异,究竟谁的说法最靠谱呢?玄奘搞不懂,而且是学得越多、懂得越多,就会发现越多的不靠谱。
那么,如何才能解决心中的这些疑惑呢?
佛理出于佛,你不懂,自然要溯根问源。最好便是去佛的老家问个明白!
那么,佛的老家在何处呢?
自然是印度——喜马拉雅山南麓的那个国度!
那个时代的僧人,或许有这想法的为数不少,可真正能付诸实施的,实在寥寥无几,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路途太过遥远。如今的时代,我们要去印度已然太过容易,可是真正愿意去的,又有几人呢?
对此时的玄奘而言,天竺,据说是大地极西之处(所以通俗地讲是西天,不过以今日的地理知识而论,就连中学生都能毫不犹豫地指正:印度不在西方,而在南亚)。要往那里,据说得踏着西汉之际张骞通西域的路线前行,翻越高山,跋涉沙漠,沿途之上,有与大唐为敌的突厥人,还有各种难以想象、从未见闻的险恶。
事实上,这种地理的阻隔、对远方风土人情的陌生,正是后来神魔小说《西游记》诞生的土壤。直到千百年之后的元明,尚是如此,更何况当日唐未盛起之时呢?
于是玄奘鼓舞其他僧侣与自己一起同行去西方面佛,起初还真有胆大气壮的应征。于是他们一起去向当局申请西行的出国许可。
可是别忘了,即便在那时,出国也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允许之事。有关部门收到申请,一律是置之不理,理由却也简单:在国内好好待着有什么不好,非得去那西方不知什么神豆田竹的荒野国度,你等糊涂,我们却不能随意放纵!
就这样一直到武德九年(公元626年),玄奘依旧在长安的寺庙里念经,那些本想同行的僧友早已散尽。而玄奘,也在梦境中渐渐迷糊。据说这一夜,他便看见了大海,玄奘应该不曾见过真正的海,或许只是想象中的大湖而已。一座金光闪闪的宝山,在海中闪烁着光芒——好嘛,果然是经书看多了!
玄奘想登上这宝山,可是四周却无一条舟楫,唯有汹涌的波涛与他呼应。一时情急之下,玄奘跃入大海——这自然是梦,正常情形下玄奘也无这胆量。
然而这一跃之下,奇迹便发生了,海浪忽然分开,生出许多石莲花来。佛教中素有莲花台子的说法,譬如那观世音,似乎常坐在莲花之上。此刻的玄奘,便在这石莲走廊之上向前狂奔!
终于,来到了那金光闪闪的宝山之下,玄奘寻上山的路径,却一无所获。其实梦境中最好的运动方式,便是腾身向上做飞翔的小鸟——于是玄奘便扶摇直上,一下来到了山顶。
那么,此前所见的金光闪闪,是否意味着这山是金山呢?倘是八戒,必然会作此想。但这是唐僧,他站在这高高的山顶眺望,丝毫不曾想到金光之事,只是这感觉仿若来到了佛国一般,舒服得很……
可这一舒服,也就没下文了,玄奘从梦中醒来,双手合十,他默默思想:“这会不会是菩萨在点拨我,坚定我西行追访佛祖圣地的意志呢?”
此时的玄奘,正是二十七八岁的黄金年龄,也正是这一个奇幻的梦,终于令他下定了决心:“我要西行!”
随后一年便是公元627年,那正是李世民登基为君后改元贞观的第一年。然而此时的大唐,距离真正国泰民安的“贞观之治”尚需时月。即便是国都长安,尚有饥寒之色。到当年秋季,便有一阵强冷空气来袭,随即便是严重的大霜冻。为了应对这天灾与可能由此引发的饥荒,唐太宗一纸令下,说是长安城中居民,可以自由出行,前往粮食较为丰裕的地方。
旨令如此,自然大家照此办理,于是每日里自西门出长安城前往西北的百姓不少。
而就在城门边,观看多日情形发现官兵并不阻拦百姓出行的玄奘微微点头,不错,这正是西行出京的好时机。玄奘喜不自禁,双手合十,默念佛祖慈悲。
换上寻常人的衣服,或是连僧侣服装都不换,只消混在逃难的人群之中,或许就能潜出长安,向西而行吧!
《西游记》中,阻挠唐僧西行取经之人,大体上是些妖魔鬼怪。大到狮驼国三怪牛魔王,小到白骨精玉兔精,目的却也简单,无非是要吃唐僧肉换取所谓的长生不老而已。
那,自然只是神话演绎而已。相反,阻挠玄奘西行的第一人,不是那些精怪妖物,而是大唐帝国的“西部军区司令”——凉州都督李大亮!
他,虽然不是牛魔王,却在玄奘最初的西行中扮演了最大的阻力角色。
说起这位李都督,倒也算得上是一位颇具文韬武略的人物。隋朝末年,当瓦岗寨的起义军与隋军在东都洛阳恶战之际,他便是隋军部将之一。当隋军战败,李大亮自然也成为俘虏之一。当与他同时被俘的一百多号人物悉数被斩首时,李大亮大概以为自己也难逃一死。谁想到偏偏有一位叫作张弼的瓦岗大将,偏偏对他很是另眼相待,不但不杀,且与他促膝长谈一番人生理想,之后,居然将他留在自己幕下,成为至交。
可是李大亮毕竟是有抱负的名门之后,他不愿做瓦岗好汉,一转身,他便投奔了关中的大唐。公元618年,也就是玄奘哥俩避乱入蜀那一年,李大亮得了一份委任状,让他去一个叫作土门的边县当县令。那是西北黄土地上一个遏制北方草原民族来犯的要塞,李大亮一到任,便遇上大面积的饥荒和由此而生的民变。身为地方官,李大亮的第一选择似乎就该是镇压,然而他却“招亡散,抚贫瘠”,甚至不惜变卖自己的坐骑,换成钱粮发放给百姓,劝恐慌的土门县人努力种田。果然这一年就获得了丰收,随即他便募集义勇,出兵平息了叛乱。正因为此,当时尚为秦王的李世民在北方边境巡视之际,便对这样的难得好官,特别下书嘉奖。
这倒也罢了,令人惊讶的尚在其后。草原上的胡人很快来犯,小小一座土门县城又如何能抵挡?援兵尚在千里之外,李大亮该如何应对?令城中百姓叹服的是,他居然敢于单骑出城,大大方方来到胡人大营,与他们喝酒吃肉(据说这肉便是他的马之肉)之余,坦诚相告:“土门城里没几个兵,你们要打是挡不住的,可是整个大唐呢?你们今天踏平了土门,明天大唐便能踏平草原。如此你来我往,又有什么好处呢?”
也就是这么一番话,遽然就说服了胡人头领。此时的草原,也正在演绎此兴彼废的一幕。这些胡人无非也就是想找条活路而已。于是这么一来,他们便不再攻打土门,而是愿意投降大唐,做大唐的子民了。消息传到长安,高祖皇帝(也就是李世民的老爹李渊)龙颜大悦,立即下令给李大亮升官。而这大亮也确实表现出色,在随后的讨伐王世充、辅公祏等战役中都立下不小的功劳。李世民登基后,便提拔他做一州的长官(都督),这便相当于现如今的地市级首长了,先是在南方的交州(越南),而后是西北的凉州。
也就是在这凉州任上,皇帝的钦差来到西北,瞧见李大亮的一只名鹰,好嘛,这就看上眼了,使劲给李大亮递话:“李都督,你那鹰不错哈,要知道当今皇上可是最喜欢这种猛禽啦,呵呵……”
李大亮不接话,回去他就写了一封秘密奏折,直接递话给李世民:“听说皇帝陛下您谢绝打猎已经很久了,可是钦差来到咱这凉州城,怎么就使劲要这猎鹰呢?我就不明白了,究竟是使者要还是陛下您要呢?要是陛下您要,咱能不给吗?可要是钦差自个打的主意,我可就觉得那家伙有些不靠谱了!”
据说李世民这就写了一封回信,告诉李大亮:“有你这样的臣子镇守西北,朕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特别赐予他一瓶胡酒、一部史书。那史书,便是荀悦的《汉纪》。
正是这样一个直言又能战的李大亮,之后在西北抵御突厥、吐谷浑、薛延陀的数次大规模战役中都表现出色,立下汗马功劳。到此后的贞观十七年(当时玄奘已从天竺归来),他更升格进入中央,担任工部尚书。据说每次他值勤,都不脱衣帽,即便疲惫了也只是坐下来打个盹而已。李世民常说:“有大亮在,朕就能睡个安稳觉!”
也正是这样一个尽忠职守的李大亮,成了玄奘西行所遇到的第一道阻碍。他接到地方的报告,说是有个和尚打长安城出来,最近就在凉州的寺院间晃悠,许多百姓都去听他开讲什么涅槃经般若经之类。
李大亮起初倒也没太在意,打东边来个和尚,在咱凉州城里讲经,这算个什么奇闻要事呢?爱听你就去听,不爱听你就别搭理他呗!可是属下的一句话却引起了他的警觉:
“听说此僧人立下宏愿,要出关西去!”
啊!要去西方哪!这不是开玩笑吗?李大亮立马就严肃起来,国家有禁令,不许闲杂人等出关西行,他若是长安的高僧,就该晓得这个国策,唱什么西游高调啊,赶快派个人去,叫他给我回京师去好好吃粥念经!
一队骑兵,这就来找玄奘,说是劝他回长安,其实就是押他东还。对于玄奘而言,这便和那些个虚构的白骨精黑风大王如出一辙了,无非是不许我西进而已。
可人家李大亮是一州的长官,禁止西行又是大唐的国策,玄奘又能如何呢?
唯有一策,那就是偷渡!
李大亮为何坚决不许玄奘西行呢?理由很简单,那便是当时的大唐,正准备与草原上的强国突厥开战。与中原的朝代兴亡相似,草原上也有相似的盛衰更替,昔日不可一世的突厥人,此刻面临着薛延陀、回纥等新兴民族的挑战。大唐的朝堂里,战与和的讨论正在君臣将相之间激烈进行。
也就在这时,玄奘要西行了,这便难怪引起了李大亮的疑虑。
“吃素的和尚,闲得没事做要去肉食者聚居的西北做甚?”
可玄奘只是个吃斋念佛的和尚,哪能领会边情的扑朔迷离?他此刻只有一个念想,那就是西行。
如何才能西行?
若是《西游记》,这便需要徒弟的帮忙,孙大圣该着急,念叨出来个土地爷或是山神公来问问这阻挠西行的李大亮是个什么妖什么怪了。
可这是真实的西行而非神话的西游,玄奘的确需要帮忙,但伸出援手的不可能是孙大圣,而只能是真实的人。
这人便是河西(凉州在黄河西岸,传统上称为河西)地区的佛教领袖,法号慧威,他颇为赏识玄奘的西行用意,乐于帮忙。在获悉玄奘的困境之后,他立即选派自己的两位得意门生,一位唤作慧琳,一个唤作道整,护送玄奘继续西行。
对玄奘而言,慧威提供的更大的帮助,其实倒不是这两个徒弟,而是一封书信——这信是慧威写给凉州往西第二站瓜州城中一个叫作独孤达的人物的。信写得很是简单,事也就一桩:来者是位高僧,他来瓜州你可要好好招待,需要你出手相助之时可莫袖手旁观。
独孤达是谁呢?他虽姓独孤,却与独孤求败没任何关系,他不是武林豪杰,而是朝廷命官,时任瓜州刺史。一听说打长安来了位高僧,又有慧威法师的书信,他很是高兴,当下殷勤招待。
独孤达如此热情,玄奘却不敢冒失。他若是大大咧咧地就此将西行的意图相告,独孤达或许就会立即翻脸,将他押送回京!有了凉州城里的教训,玄奘不愿再有闪失,他旁敲侧击,询问西方的路程风险。此时是瓜州,自然大有知情人在,这便告诉玄奘:“你从这往北走,大约五十里地,就能看见一条河,那河的名字叫作瓠卢河,你别看那河面好似窄得很,其实下面即是宽深,加上水流湍急,一旦你落下河去,那可就无人可救了!”
“河边可有城?”
“你这问得好。瓠卢河上那便是玉门关,那可是西行的必行之路。法师你既然如此问,大概是有西去之意了,可要过这玉门关,你非得有通关度牒不可,没有的话,那就无异于登天了!”
“假如能出关呢?关外的路又如何?”
“关外更危险,这玉门关外,每一百里便有一座烽火台,前后共计五座。烽火台之间俱是沙漠,一根水草不见,想要涉险过这烽火台,就更难上加难了!”
“倘是能过这烽火台呢?”
“那便真是寻死到尽头了,要知道烽火台之外便是八百里莫贺延碛啊……”
“哦,这莫喝烟气又是什么所在?”
“原来法师你不知莫贺延碛,这也难怪!那么,你可知沙河?”
“请君赐教!”
“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八百里流沙,这就是莫贺延碛!”
“噢,原来如此!”
日落时分,人皆散去,寺庙之中,玄奘低头默念,然而却始终无法专心,只因一个重要的问题,萦绕他的心头:“这样险恶的前方之路,我又该如何过去呢?”
《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云:有僧字玄奘,欲入西蕃。(有人说这西蕃便是吐蕃,其实不然,西蕃泛指的是西方的少数民族,未必就是吐蕃,也可能是后文将提到的西突厥。)
据说此后玄奘在瓜州耽搁了长达一个多月的时光,是犹豫或是疑惑,总之是一时难以想出过关上路的办法。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那匹自长安以来一直伴随着他的马,也鞠躬尽瘁病死在瓜州,这不免引起玄奘心中的悲伤。
好吧,不得不说此时的玄奘确实在一个艰难的关口,因为随后来自凉州的官方消息便传入了他的耳中:“一个叫作玄奘的和尚,竟敢私自出境,沿途州县,一定要严加捉拿,解送京师!”
把这消息带给玄奘本人的,便是瓜州的州吏李昌。至于他的上司,那位殷勤接待玄奘的独孤达,此时则不再露面,或许已然疑虑他所欢迎的僧人,很可能便是玄奘!李昌,正是奉他的意思前来试探。
于是,李昌便把公文展示给玄奘看,玄奘目睹之下,自然心惊肉跳,可是表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李昌便问:“法师可是牒文中所言之玄奘?”
玄奘不敢回答,因为僧侣摩顶受记,最先受戒的就是:“一不可杀生,二不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所以李昌问他,他也不敢撒谎,只好不说话。
李昌是衙门中人,察言观色就是他的本分,当下见玄奘如此神色,知道其中必然有戏。于是再加大筹码:“法师若是肯实言,焉知我不能为你想办法?”
如此一来,玄奘便无可退避,既然如此,他也就放下包袱,实话实说,将前因后果,彻头彻尾地向眼前这位李昌倾诉。
说完心中困惑,玄奘便也就无可烦恼,他注视着眼前的李昌,完全一副听君处置的态度。
应该说,他是顽强的,也是幸运的!李昌不但是一个能干的“公务员”,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玄奘一心西去求取佛法真经的心愿,此时顿然将他感化。他也不言语,立起身来,便将手中的公文撕作两截:“法师,夜长梦多,你若真要西行,还请及早动身为妙!”
说罢他便扬长而去,再不来找玄奘麻烦——换而言之,他也就没有将实情完全告知州长官独孤大人。
这便给了玄奘极大的鼓舞与更多的时间,虽然他依旧要为如何西行而苦恼:此前慧威法师派遣的两位僧人,一个去了敦煌,另一个也不堪跋涉之辛苦,只能遣回凉州为妙。
但玄奘还是决意继续西行,他首先做的是又花钱买了一匹马。
马有了,人也下好决心了,可是还不能走,因为没有向导,往西便是死路一条!
可是,谁愿意为一个未经官方许可又拿不出重金雇人的和尚来冒险呢?
玄奘有无办法呢?有,那便是念经祈求,到弥勒菩萨前去,天天祈求,希望这位“未来之佛”能赐他一个向导!
弥勒如何呢?
弥勒只是笑笑而已,《西游记》中指引唐僧西行的,也不是他,而是那南海观世音菩萨,关我笑和尚何事呢?
所以弥勒不理睬他。
可玄奘却锲而不舍,日日夜夜如此念叨,以至于寺里一个叫作达摩的胡僧,大概是听多了他的念叨,不由自主地入梦去,居然梦见那念叨不止的玄奘,坐在一朵莲花上飘然向西而去。
“阿弥陀佛,终于走了啊!”
达摩欣喜不已,醒来却发现只是南柯一梦而已。不过既然如此,他就将这个好梦与玄奘分享,玄奘自然不领情:“胡说!”
他是胡僧,说的话自然是“胡说”。可是等他人走后,玄奘又颇沾沾自喜:难道我真的要成行向西而去了吗?
于是,他更卖力地念经。
终于,他等来了改变命运的访客!
这访客叫作石磐陀,他不是汉人,而是所谓胡人。当然胡人也不是真有一个民族自称为“胡”,而是整个中国西方和北方所有少数民族的总称。十六国时代肆虐北方一时的石勒、石虎,就是白皮肤的羯族人;尔后在五代时期向契丹称臣的石敬瑭,则是沙陀人。不论是羯还是沙陀,汉人都简而称之为胡。
有人说,他便是孙悟空的原型,因为孙悟空是猴子,古人又把猴叫作“猢狲”,“猢”通“胡”,所以孙悟空便是石磐陀,石磐陀便是孙悟空。
好嘛,且不论这观点是否合理,且看这石磐陀——他来的时候,玄奘恰好在弥勒佛像前祈祷,两人便由此相遇。初起,这石磐陀也不言语,只是围着玄奘打转,一圈、两圈、三圈……
一开始,唐僧也不在意,可他围着自己转得多了,唐僧便忍不住要问了:“施主何事?”
哈哈,这石磐陀找唐僧,还真有一件事。原来他也信佛,希望能成为一名在家修行的居士,而要成为合格的居士呢,就要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僧人为他授戒才行。这不,他就相中了玄奘法师。
诶哟,玄奘一听这倒正中下怀啊,他此去西域,正需要一名熟悉地理人情的向导。眼前这位石磐陀,不就是个合适的人选吗?
可话虽如此,玄奘还得盘问清楚才能决定是否收徒。
“你,可能遵守五戒?”
所谓“五戒”,自然比和尚一般要遵守的“八戒”少了三条,那是:不杀生、不偷盗、不淫邪、不妄语、不饮酒。有人说怎么还不饮酒呢?水浒里的鲁智深还喝得酩酊大醉以至于砸了山门。呵呵,那是文学特例,说得离奇了大家才关注呢!
石磐陀自然满口答应,于是玄奘这就为他授戒,胡人如愿以偿,自然满心欢喜,这就告辞而去,不一会便带着饼和果子兴冲冲而归,供养自己的新师父玄奘。
玄奘自然还要观察。观察什么呢?观察他的身体是否健壮,是否能适应将来的天竺之行;又了解他是否真的有心向善,有足够的恒心坚持西行。
观察半天,玄奘大概是觉得石磐陀是个极好的人选。为什么呢?第一,他确实是信佛的;第二,他的体魄也确实是强壮的;第三呢,他既然是胡人,自然就比汉人更清楚西行之路。
而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在大唐边境紧闭严守的情势之下,如何才能偷越国境,成功出境?这便必须找一个胡人帮忙,显然,石磐陀是个上佳的选择。
玄奘如此想,石磐陀又如何呢?
据说是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
如此看来,这石磐陀还真是求佛心切,大概是觉得师父有这样的宏大志愿,身为弟子的他也该参与沾光。于是这胡人便满口应承,说自己可以帮助玄奘出阳关、过五烽。
耳听得刚发过誓不妄语的徒弟如是说,玄奘大喜,这就与他约定了时间,分头准备、不可耽误!
这约定的时间,便是第二天的夜晚,地点则据说是一处荒野地,玄奘早早便牵着他新买的马,潜伏在草丛里静静等候徒弟的到来。
石磐陀还真来了,不但他来,还有一名年老的胡人与他同行。玄奘高兴地从潜伏地出来相迎,但一觑胡人身后的红色马匹,心里却登时冷了半截。为什么呢?胡人这马,瘦且老,实在是不中看,估计也不顶用!
石磐陀见师父脸色由晴转阴,猜想大概是嫌自个带来这向导年纪太大的缘故,他告诉玄奘:这西行之路太危险,必须得有熟悉地理的人带领,眼前这个老人,已然在瓜州与西域之间穿越三十余回,这西行路线,没有比他更熟的了!
可说完这话,那老胡人可就开腔了,说什么呢?无非一个意思,西行之路太危险,如果是做丝绸生意的商人,为了利润成群结队而行,那多少还有个念头。你这单枪匹马地往沙漠里头闯,又是为了什么呢?年轻人,你的人生岁月还长着呢,别想不开往那闯啊!
老胡人这话,其实很实在,若是普通人,实在没必要闯这大戈壁。可玄奘呢?他可不是普通人,也不是寻常僧侣,他是早就下定了决心要去天竺问个清楚,所以他的回答,也很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贫僧为求大法,发趣西方,若不至婆罗门国,终不东归。纵死途中,非所悔也。”
婆罗门国,这自然就是指印度。在佛教兴起之前,印度最主流的宗教便是婆罗门教。玄奘这席话,无非是在表决心,说自己已然下定决心,要去印度,就是死在途中也绝不后悔。
该劝的已然劝过,既然你非要去不可,那就随你便吧!很多作者写到这里,都说是老胡人被感动了。可事实上,老胡人虽然已经成功往返三十余次,这一次他却不愿陪这鲁莽的僧人冒险,他把自己的坐骑推荐给唐僧:“大师一定要去的话,就骑我这匹马吧!”
这话在玄奘听来,不觉好笑:刚才还说路难走,现在却要我放弃这买来现成的好马,骑你这老且瘦的坐骑,这不是欺我傻吗?
“此马往返伊吾已有十五度,健而知道。师马少,不堪远涉。”
啊呀,他这话听上去还真挺有道理:那马虽然瘦,可来回这条路已经十来趟,俗话说老马识途,这可是真的。至于你刚买来那匹马,虽然看上去年轻体壮,却缺少远行经验,不中用的!
玄奘半信半疑,可人家毕竟是有经验的老人,你不得不信。而此时的他,不禁又想起了在长安之际,曾经找一个叫作何弘达的术士算过一卦。老何说:“师得去,去状似乘一老赤瘦马。”
眼下玄奘所见,不就是一匹老且瘦的红马吗?
好嘞,既然如此,那就以新换旧吧!玄奘毕竟不是生意人,他选择马的唯一目的就是能安全度他过沙漠。于是师徒二人与老人告别,这就踏上了漫漫西行路。
正所谓“三藏上马,行者引路。不觉饥餐渴饮,夜宿晓行”,《西游记》说到此处,便遇到了剪径的山贼,悟空挥棒打人,引出师徒之间的第一场争吵来了!而在真实的西行路程上,玄奘师徒的分歧更为严重……
真实的玄奘西游历程中,葫芦河边的遭遇,无疑是他所经历的最大险难之一。
起初的经历,倒还算平安顺利。玄奘和石磐陀抵达葫芦河边之际,已然是半夜三更时分。立马河边,远望玉门关,苍凉之感油然而生。数十年后,盛唐的诗人们,便由此吟出诸如“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之类的诗句。
玄奘不是诗人,他所关心的,是出关西行的顺遂与否。好在此时的葫芦河一带,虽然荒僻,却并不是真正的不毛之地,长有些树木。有石磐陀在,斩木为桥、布草为路,这便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熟悉地理的他,知晓上游十里处河床最窄,河面仅宽一丈多,拔刀砍几棵梧桐树,过河便容易得很。
玄奘高兴得很,有这么个好徒弟带路,果然妙得很!
这一高兴,他的心情便放松了许多,之前累积的疲惫便一起涌将上来。师徒二人,这就解了缰绳,卸下马鞍,暂作休整。
虽然如此,玄奘也不敢大意,担心会有狼兽来袭,所以尽管疲惫,也只是半寐半醒。也就在这夜深人静的戈壁滩上,眼光所及,忽然浮现一个人影,向他慢慢靠近,更可怖的是,那人影手持之物,乃是一把刀。
这手持短刀、在半夜之际向玄奘逼近之人,正是石磐陀。
玄奘登时一激灵,这便坐起身来,口中念诵的正是《西游记》中最常听到的观音菩萨名号。《西游记》中说到此处,孙悟空始终不能奈何水中的沙悟净,这便纵筋斗云去南海搬救兵,最终收了沙僧,这才有了过河之法。
眼下的玄奘,却无救兵可搬。事实上,石磐陀若真要杀玄奘,玄奘完全无力抵抗;可若是屈膝求生,也未必就能真的免死。所以玄奘唯一的办法,那就是念经。
有人这便说了:你唐僧念经,还真的请来观音菩萨的救兵不成?那自然是没有的,可念经也不是完全没有作用。要知道石磐陀毕竟还是一个相信佛教、敬畏佛法的人,要不然他也不会跟唐僧走这一遭。
所以玄奘一念经,石磐陀便犹豫了,这一犹豫,刀自然也就砍不下去了。两个人在寂冷的夜幕下僵持了许久,石磐陀想想还是罢了,收起刀,他又躺下睡了。
石磐陀虽然睡了,玄奘却不敢睡。据说他整整念了一个晚上的观音菩萨,天未亮便已起身。此时石磐陀也起来了,玄奘也不啰唆昨夜情形,而是照旧如常,吩咐他去取水盥洗。也有记载说他此时比往时更加严厉,就如同看穿歹徒心中恶念一般。
石磐陀这就开腔了,他说:“法师啊!我不是不想帮您,只是前面的路实在是不好走,大漠之中无水草,你要想过去,那就必须去五个烽火台下打水,自然,白天你去不了,非得晚上去,可那烽火台可是驻兵的地方,一旦发觉偷渡之客,立马下死手!”
你别说,石磐陀这些话,可全是事实,无半句虚构夸张。见玄奘沉吟,他便提出自己的建议:“不如归还,最为安稳!”
好嘛,你看一部《西游记》,孙猴子几乎是最坚定的力量,可瞧瞧这石磐陀,刚一上路就动摇了。他哪里是孙悟空,整个猪八戒啊!
玄奘不动声色,简单四个字,那就是“继续西行”。
师父说继续西行,那徒弟就得跟着不是。你看《西游记》上,孙悟空总是头前带路,唐僧骑着白龙马在后。可这石磐陀,却非要玄奘走在前头,而他呢,提着刀,拎着弓箭,在后相随!
玄奘继续不动声色,简单两字:不行!理由更不言而喻:我在前头走,你在后提刀给我来一下,那我找谁喊冤去?
谁也不肯让步,僵持之下,这石磐陀终于忍不住,他向唐僧道出了实情:“师父啊,你一定过不了这五烽,要是被拦截捕捉的话,我可是要受牵连的呀!”
这话算是说出了他这一夜忽起歹意的缘由。玄奘要去西天,那就必须经过五烽。而以唐僧之力,偷越五烽的成功率又实在太低,到时候唐僧倒霉也算是咎由自取,可他石磐陀该怎么办?
所以这一夜,他左思右想,就起了歹意,半夜拔刀,正是想就此结果了玄奘,了结西去的烦恼。
玄奘双手合十,他算是明白了石磐陀的理由,他毕竟不是难缠之人,当下就表示绝无勉强石磐陀随他西行的意思。你可以回去,但我——玄奘,一定要西行去天竺,必无中途放弃之理!
“纵使切割此身如微尘者,终不相引!”
这个誓发得够狠,不说千刀万剐,不说来世猪狗,他说就算把我切成粉尘,也不会连累到你石磐陀。
话已至此,师徒情分已尽,从此各走各路,石磐陀回瓜州,玄奘则向西而去,此生再不相逢!
倘若孙悟空原型真是这石磐陀,如此实在令人汗颜。我倒以为他与《西游记》中动辄分行李、你回流沙河我归高老庄的猪八戒有几分相似。
问题在于:这位石磐陀,如何会从最初的恳切求佛者与唐僧西行协助者,在一夜之间迅速地胆怯退缩?或许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他本身就是一个寻求宗教庇护的凡人,而非专心一致愿意为信仰而牺牲自我者,如此想来,他会在入大漠之前便心生怯意,也就可以理解了!
且不说他,只看这玄奘继续往西行,这便入了苍茫大漠。
正如石磐陀所言,翻越大漠不易,玄奘随即便尝到此等滋味。茫茫沙海,既无水草两三根,更无道路半条,除了沙便是风,别说人烟,就是妖怪也没半个!
风沙又如何呢?玄奘此前在关陇、西川、河北河南都曾经历过,可那都是人烟密集的农耕地区,做和尚的,即便找不到寺庙收留,也能向路边的人家讨口饭吃,在屋檐下借住一宿云云。所以你看说唱话本家演绎出来的《西游记》,唐僧一路西行,过了一国又一国,探了这山访那洞,不论是人是妖,总是热闹得很。
可眼下呢,玄奘真实所见,是单调的黄。自然,这黄也不寂静,刹那间风起,沙层就弥漫天际,而玄奘,身边再无一人指引陪伴,唯有低头默念:“南无阿弥陀佛!”
偶尔,沙漠中也能见到一些风沙之外的事物,譬如驼马的粪便,又譬如兽骨乃至前人的尸骸,那应是沙漠中行走前辈的痕迹,没有了水或是迷失了方向的结局往往便是如此。身为后来者的玄奘目睹前人的残迹,虽然心中哀伤,却依旧一心向前。
“南无阿弥陀佛!”
也就是这时,在玄奘的眼前,依稀浮现军旗与长矛画戟的影像,他觉得这不应该,似乎是幻觉,于是便闭上双眼,可是随即耳边便又传来号角与军乐之声,以及战马嘶鸣、士卒行阵……
“难道这是真的吗?”
玄奘猛睁双眼,一时间军旗矛戟俱如烟散,战马号角皆不见踪迹。前方只是黄沙而已,可这冷静也只是一时而已,即便睁大双眼,玄奘前方的黄沙世界也如水般慢慢流动起来。
沙漠中孤独无助、近乎绝望的这般情形,实在令玄奘难以忘怀。许多年后,距离玄奘年代并不遥远的僧人慧立撰写《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便有如此描述:“顷间忽有军众数百队满沙碛间,乍行乍止,皆裘褐驼马之像及旌旗槊纛之形,易貌移质,倏忽千变,遥瞻极着,渐近而微……”
然而虽然如此,玄奘毕竟还有理智,大漠之中岂会出现这等景象?以今人眼光看来,自然是玄奘的精神过于紧张导致出现幻觉,而在玄奘看来,又何尝不是远方的神佛对自己西行意志的一种考验?
艰难愈盛,予志愈坚!
据说就在这一刻,玄奘的耳边,居然响起了一个似乎很熟悉却又不知为谁的声音:“勿怖!勿怖!”(别怕!别怕!)
你可以说这也是一种幻觉,但正是这声音,令玄奘的精神备受鼓舞,一时振作起来。这莫不就是佛祖在传递给他一种支持的心声?身为僧人,有佛祖的支持,纵然妖魔鬼怪、沙石风土,有何惧焉?
玄奘定下心来,脚步缓慢,却坚定无疑地向前行去。
这,便穿过了八十余里的沙漠,玄奘的眼前,出现了出关道上第一个烽火台的景象。
终于见到了实实在在的人,自然也有清澈可饮的水,可这时玄奘的偷渡客身份,却令他无法贸然上前。他唯有按捺住心头的急切,俯首在沙沟地带,默默静候夜幕的降临。
因为,唯有夜幕时分,他才有几许机会偷越这烽火台;也唯有夜幕时分,他才有机会在第一烽附近补充他的饮水,以备日后的长途跋涉之需。
等待是折磨人的,而忍耐着漫长的饥渴等待更是一种煎熬。好在玄奘对待这种煎熬也有他自己的办法,那就是使劲熬,实在熬不住之际便默念佛经。或许正是这种信念的力量,居然使玄奘顺利地耐住了漫长的炎热时日。当月色浮现天际,他便起身,自烽火台的东头,缓缓潜行至西头,无人发觉。
玄奘缓缓站直身躯,他已然弯腰屈背整整一日。眼前是银色的水面,是久违的生命之泉,他这便解下马背上的皮囊——
但,也在这时分,一支箭,呼啸而至,掠过他的膝盖,箭头深深扎入他前方的沙土之中。玄奘纵然是得道高僧,也不免心慌胆战。而第二支箭,随即射落在他的脚步之前。
他,被发现了!
半夜时分,广显驿烽火台的校尉王祥被部下唤醒,说是有人试图偷越,而且奇怪之处就在于此偷越者非寻常百姓,更与军事无干,他是个和尚。
“何处的僧人,竟敢跑到这里?”
王祥觉得有些不对:做僧人的,那就该去寺庙寻访,这西方边陲的沙漠地带,无草无食,又是三更半夜,他来做什么?
思来想去,王祥觉得还是不可能,估计还是附近瓜州某庙走失的小沙弥而已,也罢,这就把他叫进来,呵斥几句让他回去便是!
可这一见面,王祥又觉得自己此前的判断多少有些冒失了,眼前的确是个僧人,而且衣着、长相居然还都不错,不像是野狐禅。正在琢磨之际,他倒开口说话了:“校尉可曾听凉州人说有一位出家人玄奘,要去婆罗门国求法?”
诶呦!王祥这倒奇了:难道这人就是凉州城里盛传一时的那个僧人?
呵呵,他一时却也不信:“听说那位玄奘法师已经东归长安去了,与你又有何干?”
然而这时,这被捕的偷渡僧人居然摇起头来:“非也,玄奘法师并未东归,他的意愿是前往西方,志愿未酬,谈何回归呢?”
这话,不免引得王祥也笑将起来,可随即偷渡僧人便打开他的经箧,取出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来给王祥看,可笑之言便成了赫然的事实。
“你就是凉州城中所传的玄奘法师!”
僧人默默点头。
这下该王祥沉默了,他是这烽火台的主将,按理他该将这僧人拿下,急送凉州,因为凉州都督李大亮,早已发下了逮捕此僧,押送长安的命令。可他也是一名忠实的佛教信徒,要他缉拿一位矢志西行的僧人,实在不忍。
“法师可知,此去婆罗门国万里迢迢、路途艰难?”
“知!”
“法师乃平原内地之人,可知沙漠之险、山地之难?”
即便以往不知,然而此时的玄奘,刚刚经历过如此情景,又焉能置若罔闻?可是求佛真经的心,已然被这险难浇筑,愈发坚定起来。玄奘说:“知!”
王祥乐了,既然你知道困难了,那就好办了。我也不为难你,实话对你讲,我呢,虽然也信佛,但职责所在,岂能放纵你偷渡出境!不妨咱各退一步,你呢,不去西天了,我呢,也不抓你,要知道我是敦煌人,那里佛法兴盛,我认识一位张皎法师,他也是个德学兼备之人,对您这样的佛法高深之人更是景仰得很,若是您愿意过去,他一定高兴地出来相迎,呵呵,您瞧这是多好的一个安排啊……
王祥为自己的安排而得意,眼前的僧人却低头默念,显然是不愿接受此等安排。王祥不禁有些不乐意,口气忍不住就加重许多:“法师,您可知此去婆罗门国,多半会死于途中,还不如听从我的建议,前往敦煌为妙啊!”
玄奘终于抬起头来,王祥的话,他不是听不懂,可是他有自己的打算。而要实现这打算,眼下所要做的就是说服眼前的王校尉。
他先告诉王祥,自己打小就在洛阳长大(潜台词很明显,在大都市里长大的玄奘,又怎会留恋敦煌这种小城边郡),两京(长安与洛阳,这就相当于眼下的北京与上海,中国的两大都市)的大德高僧且不说,就连边鄙如西蜀一带的稍微有些名望的僧人,我都会负笈登门求教。倘若只是为了荣华富贵或是个人的名望,又何必一定要矢志西行,来到这边塞之地?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一定要冒着死亡的风险,前往西方呢?
很简单,那就是要以佛法救世人!可是这九州的佛经典籍,要么翻译不全,要么经义不明,显然是传经者误。我玄奘,并非有什么超凡脱俗之能,可是为了求得真经大义,那就只有冒死西行,求这佛家的真经!
一句话,这和尚是下了狠心,死也要奔西天而去,你要么放他走,要么就一刀剁了他,了却此生!
对于佛教虔诚信徒的王祥而言,此时便剩下唯一一条路,那就是利用手头并不多却是此时此际最大的权力,帮助这不要命的和尚实现他的诺言。
好吧!王祥终于让步,答应帮助玄奘。他请玄奘吃了一顿蛮不错的斋饭,并安排他就在此安歇。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让士卒帮玄奘打满清水,以及同样必不可少的干粮,而后便骑着马,亲自送玄奘出行。
“法师,由此西去,便是第二与第三烽火台,这两处的守将都不太好说话,法师且不必与他们理会!”
王祥告诉玄奘,原来还有一条小路,可以绕过这第二、第三两座烽火台,直接抵达第四座烽火台,那里的校尉则好理会,那是王祥的同宗本家,叫做王伯陇。
“法师你只需提我王祥的名字,他必会助你!”
如此一来,玄奘西行的第一大困难居然得到了化解。从地图来看,王祥的这个烽火台(广显驿)就在瓜州城北五十里处,初建于汉,重建于唐。玄奘自广显驿向西,跋涉三天三夜,方能到达第四个烽火台,那便是双泉,据说名字就来自烽燧西侧的两个泉眼,而今,这里叫作马莲井。
王祥如此讲,玄奘却不敢就此贸贸然地去找那王伯陇,他依旧是想少惹官兵,能自己过就自己过去算了。所以在顺利地抵达双泉附近时,他依旧是偷偷地乘着夜色想取了水就过去,结果证明大唐帝国的边防军人素质是一流的,依旧是一箭飞来,就在玄奘的身旁。
玄奘这时也终于学乖了,他立即大声呼喊,不再等第二箭飞至:“莫射!请让我与你们王伯陇王校尉见面!”
这灰头土脑的僧人居然能说出守将的姓名,想来也不是一般人。士卒们立即把玄奘带去见了本处长官王伯陇。王伯陇果然也很慷慨好客,或许是卖王祥的面子,他给玄奘提供了充足的干粮和马料,更颇为体贴地将一个大号水囊相赠。
“前方就是第五座烽燧,那里的校尉颇有些粗暴,法师你与他恐怕难以沟通。”
“如此一来,则如何是好?”
“不碍事,自此处行百里路,便可见一处泉水叫作野马泉,法师你可在彼处取水。而后向西,便是莫贺延碛。至于法师你能否越过那处,那就全凭佛祖之意了!”
话说至此,玄奘明白,这一前一后两位王校尉已然给予他最大的帮助,往后之事是否能成,全然在于他玄奘自己。所谓舍生取义,玄奘早有此觉悟,这就与王伯陇“泣拜而别”,踏上通向莫贺延碛之路!
莫贺延碛,玄奘的西行之路走到这里,才真正遭遇极致的考验。这便是《西游记》中的流沙河——《西游记》写那流沙河,说是:“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这自然是因为吴承恩从未见过真正的沙漠,所以无法想象流沙是何等模样。在他想来,既然是所谓流沙,大概无非是河水之名,河宽且急,所以河中沙石随水流急罢了。
正因为这般想象而成,所以《西游记》中的流沙河,“浪涌如山,波翻若岭”,河里跳出来个沙悟净,也是“一头红焰发蓬松,两只圆睛亮似灯;不黑不青蓝靛脸,如雷如鼓老龙声”!
真实的流沙考验,那便是莫贺延碛——长八百里,古曰沙河,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
玄奘西行之后千余年的1879年,当时知名的冒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也曾路过此地,此时的他已然有近代化的交通工具,然而面对沙河的严酷,他依然为之心惊肉跳:“大碛直径110千米,海拔1600米,为波状平原,到处是高台,像塔一样的黄土悬崖,土壤掺着沙砾的卵石覆盖着,戈壁中既没有植物,也没有动物,甚至连蜥蜴和昆虫也没有,白天地面灼热,笼罩着一层像充满烟雾的浑浊空气,一路上到处可以看见骡马和骆驼的骨头,呈现出一片十分可怕的现象。”
八百里瀚海,年降水量据称在30毫米以下,真正的寸草不生,四季大风呼啸,对谁都是可怕的煎熬。玄奘过此处时又是单枪匹马,没有任何人可以提供帮助,甚至连喝彩的观众都不见一个,难怪玄奘也发出如此哀叹:“往上看,不见半只飞鸟,往四周瞧,没有一头走兽。蹲下去,暴晒之下没有一根水草可以遮蔽,沙丘之上,自己的人影是唯一伴侣。”
如此艰难的历程,整整四夜五天,身体的疲惫加上饥饿,以及最致命的口渴,玄奘几乎便要放弃。四顾白茫茫一片,狂风席卷着沙浪袭来,散落在他头顶之上,俨若疾风骤雨。
白天如此,夜晚又如何呢?玄奘说:“夜则妖魅举火,灿若繁星!”
所谓“妖魅”,那自然只是玄奘的幻想而已,有时只是太过疲惫而导致的虚脱,在此时自然会出现许多幻觉。玄奘如何应对呢?那便是默念观音菩萨,或者是《般若心经》。在信佛者看来,菩萨的庇佑是最可依赖之物。而《般若心经》一发出声,种种怪异景象也就如烟而去,“妖魅”自然也不在话下。
念佛可以增强信心,却无法指引正确的西行路线。玄奘在流沙中艰苦跋涉了一百多里路,却始终不见那“野马泉”。
“自此处行百里路,便可见一处泉水叫作野马泉。”
回想王伯陇的嘱咐,刹那之间玄奘脑海中浮起不祥的预兆,难道是自己走错方向,以至于迷路了吗?
心慌之际,他下意识地打开水囊饮水,然而更致命的威胁就在此时降临,水囊从他手中滑落在沙漠之上,顿时泄露无余,一滴不剩!
这可真是比迷路或是遇妖更严重的事件。没有水,他该如何越过这八百里流沙?
一时之间,玄奘慌乱了心神,他唯一能做出的判断,那就是掉头回去,到王伯陇处重新装水、再行出发!
如此一想,他立刻调转马头,可是十里过后,他又犹豫了:“若不到天竺,决不东归一步!”
难道当初的誓言,竟被这小小黄沙给击破了吗?宁可向西走而死,也绝不东归而生,这难道不是你玄奘的决心吗?
一时之间,以往的誓言又激励起他的心神,不错,即便无水,也要走下去!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西去的路上!
于是,他又转向,继续向着西方而前进了。不分昼夜,在沙漠中孤单前行,饿了就啃几口干粮,渴了就念念经。风沙袭来时,他就闭目养神且默念心经;黑夜时分鬼火闪烁,他也照旧念经行路,怕什么魑魅魍魉,任你形状恐怖,也就当你是前后跟随的小厮。
可是,没有水喝的玄奘,真的能就此凭着意志穿越大漠?
滴水不进,必然只有口干舌燥的结果。而口干舌燥只是最初的表象,随后便是头晕目眩,加以全身发烫。虽然硬扛能扛过一时,终究不能抗过全局——在几个痛苦煎熬的日夜之后,玄奘终于无法前进,连同他的马,一起翻倒在沙地之上,这几乎就是完蛋的结局了。
此时,生命值近乎底线的玄奘据说还能祈求神佛,他向观世音菩萨默念,说自己去天竺取真经,既不是为了赚钱,也不是为了求取名誉,唯一的念头,那就是求得无上正法,赐福百姓众生,这样一个念头,为什么就不能实现呢?菩萨啊你大慈大悲,听到我的默念就该来救我啊,如此云云!
《西游记》中的唐僧,也曾如此遇难,只不过他是被各种妖精拖拿到洞中洗涮上架准备下锅而已,每当此时观音菩萨据说就会给予他那悟空徒弟各种帮助,最终解难平险。
这时已然是玄奘进入瀚海的第五夜,据说就在他垂毙将亡之时,这大漠之上忽然凭空而来了一阵凉风,吹拂在玄奘身上,登时将他的生命值提高了好几个等级。玄奘浑身感到前所未有的凉爽,心神也为之一变,模糊到几乎要再也睁不开的双眼,居然瞬间恢复了视力,就连身旁的马儿,也霍然站起,发出低低的嘶鸣之声。
如此凉爽,玄奘恨不得就在此吹拂着凉风,睡一个前所未有的安乐觉!然而也就在此时,一个身高数丈、俨然《西游记》中巨灵神一般的巨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你这和尚,为何还不打起精神赶路,躺在地上耍赖不成?”
其实这巨人多半不是巨灵神,而是所谓韦驮。据说曾一十八世为将军身,五十四世为宰相,手持金刚宝杵重八万四千斤,金刚不坏身,发大誓愿,佛佛出世拥护佛法,如此云云。玄奘此时被这尊巨人入梦惊醒,登时不敢再做停留,动身上路,这就再往前行。
事实上,转机也就在眼前。行了大约十里路后,那匹老马忽然抖擞精神起来,转过方向向另一个方向狂奔。疲软无力的玄奘哪里能拉得住,只好随它。没想到这一路狂奔便到了一处沙漠中的绿洲,青草数亩,马儿忙不迭地去吃草。而有草必有水,果不其然,不过十来步,一处汪泉便出现在玄奘眼际。
这,正是天无绝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