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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麟德二年( 公元665年 )春,长安。

他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朝车窗外一瞥,这才发觉马车已驶入都城。宽阔平坦的朱雀大街、鳞次栉比的坊墙,还有远处烟雾缭绕的伽蓝宝刹,目光所及之处无不彰显着帝都的富丽繁华。然而他仅是匆匆一瞥,又懒洋洋歪在车中,不解风情地打起哈欠——不仅因为长途跋涉的劳乏,更因为他对一切光鲜华丽的事物都不感兴趣。

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养成了这种淡漠的心性呢?或许生来便如此吧。

四十年前他出生在襄阳一个普通官吏之家,虽谈不上豪富,但也绝非赤贫之家。襄阳毗邻沔水,是兵家必争之地,更是商家必争之地,各色船只往来穿梭,风帆如云,樯橹如林,东西南北各州各道的珍奇之物无不汇聚,商贾集市、酒肆茶舍、百戏杂耍乃至烟花之地都热闹非常,可那一切在他记忆中都模模糊糊的,甚至可说是视若无睹。年轻时的他心无旁骛,所有精力都耗费在读圣贤书上了。

因为读书刻苦,他被选拔为太学生,很早就有幸一窥长安风貌。可在他看来,长安除了冬天更冷一些,其他的跟襄阳也无甚差别,任何喧嚣都未能在他心中兴起一丝涟漪,读书依旧是他唯一感兴趣的事。在同学们看来他是个品德优良却枯燥呆板、老气横秋的人,毫无意趣可言;独独对他青睐有加的是时任太学祭酒的令狐德棻,这位以撰写史书著称的老臣在看过他的文章后惊叹不已,断言他日后必是宰相之才。

惜乎前辈的赞誉并不能带来实际的好处,太学苦读的最终成就也仅仅是考中进士。那时关陇贵族势力尚大,科举得中名头虽亮,却是历尽苦难欢喜一日。除了极少数被皇帝特别关注的俊逸之士,多数人不过是摸到一块仕途的敲门砖。他不是头名状元,没有高亲贵友,更不晓得如何结交达官贵人,最后经吏部复核只给了他一个九品县丞当当。

读书与做官其实是两回事,学问好未必官运好,官场中似他这等性格内敛之人注定不可能平步青云;十余年埋头苦干,他仅是从县丞升为参军,从九品提到八品,比蜗牛爬得还慢,日月轮回光阴荏苒,转眼年逾不惑,时至今日恐怕已经没人记得令狐德棻对他的赞誉了吧?

好在他宠辱不惊,既不羡慕那些攀附幸进者,也不曾为自己的默默无闻而懊恼,岁月染白了他的双鬓,却没能让他沉沦,没让他沦落到应付差事、混日子讨饭吃的地步,即便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担任的是一个毫无前途的官职……

想到这里他倏然睁开眼,摸了摸怀中揣着的一卷文书,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这声哀叹并非为自己,而是为一个比他命运更不济的人——郇王、申州( 今河南信阳 )刺史李素节。

身为当今皇帝李治的第四子,李素节年幼时也曾风光无限,甚至差点儿入主东宫,不幸的是一切耀眼的光芒很快就黯淡了,原因就出在其母萧淑妃身上。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萧淑妃受宠时李素节子以母贵,而当萧淑妃的圣眷被别的女人夺走甚至被残忍处死之后,李素节便沦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了。这并非危言耸听,不久前李素节的庶长兄废太子李忠便莫名其妙卷入一桩“谋反”案,糊里糊涂丢了性命!

自从李弘当上太子,李素节便接连遭到打击,封号从雍王降为郇王,官职从雍州牧降为岐州刺史,又迁申州刺史,离长安越来越远,和流放无甚差别。幸而苦熬多年之后,李素节终于等到一次扭转命运的机会——封禅泰山。

天子封禅是世间最荣耀、最庄严、最宏大的典礼,自然不能缺少王侯将相共襄盛举。身为皇子亲王,李素节迫切希望趁此良机与父皇会面,并设法以真情感天,挽回失去的父爱。然而现实是无情的,就在半个月前一份诏书下达申州,声称李素节身患疾病,不必参与朝觐和封禅。这简直是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让李素节从头寒到脚!李素节痛苦不已,又不敢违抗圣命,于是奋笔写了篇文章,题曰《忠孝论》,阐述父子天性、君臣纲常,以抒发胸中郁闷……

而他作为李素节的属下、申州仓曹参军,无意中看到这篇文章,立刻被那哀婉无助的文辞打动,于是默默抄录一份,连夜赶奔长安,欲向天子献上此文,为郇王讨个公道——外表冷漠之人未必真冷漠,在他沉默呆板的躯体中埋藏着一颗热忱的心。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一路颠簸凉风阵阵,但这并没有冷却他的激情,反而令他更加沉着了。区区八品小官,要面见天子为亲王鸣不平,其中艰难可想而知。且不说他仗义执言能否被皇帝接纳,就连皇帝肯不肯见他都未可知,更何况还有个巨大风险——当今皇后武媚很可能从中作梗,她可不是省油的灯!

自武媚入主椒房,朝中接连发生一系列变故,王皇后、萧淑妃遇害,原太子李忠被废,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等关陇老臣被诛,礼仪典章、郊庙制度和《姓氏录》重新订立,扩建东都、大兴科举乃至征讨百济、高丽……这每一件朝廷大事背后似乎都有武皇后的身影,她的纤纤玉手早已伸到宫闱之外,拨动着整个大唐王朝的命运。虽然先前因宠信李义府以及嫉妒、魇胜等事她一度失宠,甚至传闻皇帝几度有废后之意,可夫妻博弈的结果却是床头打架床尾和,没过几天又举案齐眉恩恩爱爱了。武皇后没伤到一根寒毛,反倒是提议废后的宰相上官仪、内侍王伏胜被处死,他们的女眷尽数没入掖庭,薛婕妤遭到软禁,刘祥道、薛元超、郑钦泰、高正业、魏玄同等一批与上官仪关系亲睦之人也受连累贬官,废太子李忠正因牵连此事被冠以“串通谋反”的罪名赐死。经此一役,皇后权势日盛,干脆坐上朝堂垂帘听政,与当今天子李治一起执掌天下。

垂帘之制始于东晋康献皇后褚蒜子,南北朝以后屡次施行,但都只是因为皇帝年幼,缺乏主政能力所以让太后暂时主政;即便前朝隋文帝杨坚与独孤皇后伉俪情深、共同执政,那也是杨坚坐于正殿接见百官,独孤皇后避于侧殿,派宦官来往传达懿旨,从没有皇帝皇后肩并肩出现在朝堂的先例。武媚此举明显有悖礼法,但是上官仪等人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谁还敢擅发异议?朝廷百官噤若寒蝉,从此将皇帝皇后合称“二圣”,一并称颂膜拜。有这样一个铁腕皇后干预国政,无论是出于保护自己儿子李弘的考虑,还是为了报复旧日情敌萧淑妃的私心,武媚都不会轻易放过李素节,他此番觐见绝不会一帆风顺。

正思忖间马车已缓缓行至朱雀大街的尽头,他并没有犹豫畏难,而是像平常在州里办事一样,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衣袍,怀揣《忠孝论》,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走下车。可是双脚刚踏上长安地面,抬头观瞧便一愣,太极宫南面承天、广运、长乐、永安、永春五座城门尽皆紧闭。这是怎么回事?

他怔怔地僵立在车前,许久才恍然大悟——前年皇城东北修筑新皇宫,从此太极宫称西内,新建的蓬莱宫( 唐中宗后改名大明宫 )称东内。东内不但建成紫宸、宣政、含元三大殿,还另盖了东西中台、卫府、馆阁等官署,如今帝后寝宫和百官衙门都移到那边去了,太极宫自然要大门紧闭,不许随便出入。

想明白缘由,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故作镇静没有用,看来自己还是太紧张,连昭告天下的移宫之事都忘了。笑罢转身,欲登车再去蓬莱宫,却见自西面走来一群人,七八个仆从簇拥着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端坐着一位年近四旬的官员,正六品深绿服色,头戴乌纱、腰插笏板,颐指气使,好不威严。

他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住了——他认识这个人!

此人名叫裴聿,绛州闻喜( 今山西闻喜 )人,三年前还和他身份一样,是诸侯王属下。富贵人家多子多孙,但是娇生惯养难免出几个不肖之徒,帝王家更是如此,如今皇族中最荒唐者当属滕王李元婴。李元婴是高祖李渊最小的儿子,受父兄两代帝王优容,当今天子李治虽年长其两岁,论起辈分却是侄儿,也不便对小叔叔管得太多。李元婴历任滕州、苏州、洪州刺史,每到一地都横征暴敛、欺压百姓、大兴土木、穷奢极欲,干过的荒唐事不可胜计。除滕王以外,高祖第十五子虢王李凤、第二十子江王李元祥、太宗第七子蒋王李恽也都是品行乖张、贪婪暴戾之辈,所以百官私下流传一句顺口溜——“宁向儋、崖、振、白,不事江、滕、蒋、虢”,宁可流放岭南,也别给这四位亲王当属下。

裴聿虽然是关西名门河东裴氏之人,却出自微末旁支,仕途并不如意,原先担任洪州录事参军,恰好侍奉的就是李元婴,其郁闷可想而知。三年前皇帝决意征讨高丽,在东都举办演武大典,表面上宣称要御驾亲征,实则压服众意促成用兵;他和裴聿作为地方佐官也都跟随上司参与了盛会。当然,八品官没有一窥天颜之幸,只是站在人群中跟着高呼万岁,偏巧他俩站的位置紧邻,因此结识。两人都是太学出身,都侍奉亲王,又都性情耿介,沉寂下僚不得志,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不过世事无常,真应了那句“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如今他仍是八品参军,裴聿怎么就蹿升为六品京官了呢?他手扶车辕,呆呆地望着趾高气扬的旧友,心中五味杂陈。

随着距离渐渐接近,裴聿似乎也认出了他,眼神中却晃过一丝踌躇,犹豫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开了口:“那边站的可是张仓曹?”

他心头一颤——裴聿没有像当年一样叫他“张贤弟”,而是称呼官名,显然彼此已有隔阂。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孰能奈何?他来不及多想,赶忙作揖:“正是卑职,裴……裴公别来无恙?”

裴聿大模大样骑在骏马上,望着他错愕的样子,听到这恭恭敬敬的称呼,自豪感油然而生,仰面而笑:“东都一别已有三载,你还是老样子嘛!哈哈哈……”

或许裴聿只是得意使然,并无讥讽之意,可这话在他听来颇不是滋味,但出于礼貌和一贯的谦逊,他还是抱拳恭维:“卑职才疏德薄,不过是苦熬资历,哪敢与您相提并论?”

“咳!什么才德不才德?我不过仰赖圣上恩赐……”说着裴聿不耐烦地朝身边仆从挥挥手,“尔等散开!本官要与老友叙叙旧。”

众仆从纷纷退后,请他过来。然而这并不能拉近彼此的距离,他已找不回三年前与裴聿畅谈国事、推心置腹的感觉了,于是仍是一副例行公事的表情:“裴公过谦。”

“我这官职升得颇为侥幸,究其缘由还是自滕王而起……”裴聿嘴上说“侥幸”,却难掩兴奋之色,“两年前我们那位荒唐亲王又添了毛病——贪爱美色。若仅是招姬纳妾倒也罢了,竟对有夫之妇下手。他一旦看上谁的妻子便假借王妃名义招其入府,逼迫人家以身侍奉,实在不成话!你也晓得我的脾气,岂能坐视他胡作非为?连番劝谏,他非但不改,还命刁奴用竹板将我一顿痛打……唉!打得我伤痕累累,卧床数日啊!后来当今圣上也获悉他逼奸人妻之事,下诏痛斥一番,并把我召到朝中加以抚慰,询问伤情。圣上问我挨了几板,我自知滕王是皇叔,哪敢据实而奏?便随口搪塞说只打了八板。不料圣上言道:‘直言敢谏理当重赏,他打你八板,朕给你晋八阶官!’只因这句话,我由八品提为六品,你说这是不是天恩所赐?”

他听罢也暗暗称奇,却道:“固然天恩浩荡,却也是精诚所至。若非您正直敢谏,焉能有此殊荣?裴公受之无愧啊!”他说这话是真诚的,绝无半点儿逢迎之意。

哪知裴聿转而叹息:“唉……我后悔莫及啊!”

“当仁不让,何悔之有?”

“早知有这好事,我便多说几板。哪怕再多说一板,也是另一番天地啊!”

他初始以为是玩笑,却见裴聿愁眉紧锁,竟似发自肺腑——朝廷惯例,五品以上官员可世袭恩荫、免除赋役,而且新编的《姓氏录》规定五品以上方入士族之流,故而称五品为“通贵”。裴聿原本是正八品上,提升八阶是正六品上,距通贵之位仅差一阶,故而叹息。

他默然注视着裴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心下却在感叹——人心不足蛇吞象,虽因耿直敢谏升官,只怕如今得鱼忘筌,沉迷富贵,再也耿直不起来了吧?这八大板把官阶打上去了,却也把一个正直纯良之士打没了!

裴聿不悟,仍是自怨自艾,好半天才想起问他入京何事。他虽然对裴聿大为失望,但想到人家是上级京官,或许能念及旧交情帮点儿忙,便坦言想觐见天子。

裴聿不住摇头:“你来得不凑巧啊!昨日圣上刚刚传旨,欲起驾东都,准备封禅。”

“封禅不是定在明年吗?为何急于起驾?”

“事务繁多,需提早准备。议定祭礼、铸造祭器、召集各地王公,圣上又下诏在东都修建乾元殿,还想开制举,专门征召通晓封禅礼仪之士参与,要忙的事数不胜数。而且……”说到这里裴聿压低声音,“听说皇后不喜长安,偏爱洛阳,故而再三催促呢。”

提起皇后,他不禁蹙眉:“难道就没一点儿见驾的可能?”

裴聿微微一笑——八品官多如牛毛,哪个都想见皇帝邀功,皇帝岂能说见就见?裴聿碍于情面不便把话说破,于是搪塞道:“眼下朝中诸务千头万绪,去岁玄奘法师涅槃,紧跟着许王薨了,圣上很是痛惜,不想前不久韩国夫人又病逝,单这几桩丧事就够忙活的了。圣上风疾复发,龙体欠佳,若非重要之事都不怎么过问。”玄奘法师不仅是一代高僧,也是李治宣扬教化、安抚民心的重要臂膀,圆寂非同小可,李治为之垂泪,连呼:“朕失国宝矣!”钦赐金棺银椁,葬于白鹿原,送葬的官民僧俗超过百万人。许王李孝是李治次子,宫人郑氏所生,这孩子自幼多病并不受宠,但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免感伤。韩国夫人武顺不仅是皇后姐姐,也曾私沐天恩,李治对老情人仍有几分眷顾,更何况现在他正宠爱武顺之女贺兰氏,这场丧礼也省事不得。

他知裴聿搪塞自己,忙道:“卑职见驾便是有重要之事禀奏。”

“谁不是身负要事才进京?你还是按老规矩把奏疏递上去,静候召见吧。但实话告诉你,接见你的希望不大,如今政务多由皇后代为处置,即便得以入见,见你的也是皇后。”

“卑职只想觐见圣上,不想见皇后。”

裴聿越发冷笑:“以当今武皇后之权势,想绕过她可能吗?”

他无言以对,只得报以沉默。

“老弟啊!”裴聿故作亲近,拍拍他肩膀,“不是人人都似我这般幸运啊!当初若非挨打受罪,我又岂能一窥天颜?你若没有万分紧要之事还是算了吧。愚兄现居六品,虽然称不得高官,但在朝中也算小有名气,与吏部的人关系也不错。等来年考课之际我帮你托托人情,咱……”

“我不是这意思!”饶是他性情沉稳,见裴聿这番戏谑之态也矜持不住了,直言道:“我此番来长安确有要紧事,而且关乎当今圣上英明。”他本不想随便吐露,但话已说到这个地步索性放开,遂将李素节之事说了,坦明自己是来进谏,又把《忠孝论》掏出来让裴聿观看。

裴聿听他述说已神色大变,一见《忠孝论》直接连连摆手如避瘟神:“不可不可!这东西万万不能上交!许多奏疏都由皇后过目,若她看后不悦,必要迁怒你。就算皇后没见到,主宰政事堂的是许敬宗,先前贬斥郇王的几道诏令都是他经办的,你这么干不是摆明了和他对着干吗?他又岂能轻饶你?”

“我当然知晓此中利害,但职责所在义无反顾。既然公开上奏甚为不妥,裴公可否帮我想想门路,直接将此文递与圣上?”

裴聿脸都吓白了:“爱莫能助!爱莫能助!”这是非躲还来不及,岂能往里掺和?又苦口婆心道,“老弟听我一言,此皇家骨肉之事,咱们做外臣的别干预。远者岑文本、刘洎,近者长孙无忌、褚遂良,皆因涉及皇储之争而败。事关身家性命,你可别乱来……”

“此言差矣!”他也顾不得裴聿比他官大多少了,反驳道,“我家郇王心地良善、为人敦厚,绝无非分之想。况且今之太子应谶而生,又以皇后为恃,居东宫之位近十载,名分已定,稳如泰山。此乃天授,非人力所能更易也。卑职此来不过是想效春秋之颍叔,劝圣上珍惜皇家骨肉。若圣上能解除对郇王的限制,父子和好再无猜忌,莫说乃郇王之幸,对圣上而言也是好事。前番已将废太子赐死,今若再疏远郇王,难道不怕天下人说圣上冷酷无情吗?”

裴聿手捻胡须连连摇头,大不以为然:“商君献策变法,秦室兴而身车裂;晁错力倡削藩,刘氏安而晁氏亡。你虽是出自拳拳之心,难免引火烧身。武皇后可不是能随便招惹的,何必呢?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苦熬这么多年,老弟也该学得识时务一些。”

他闻听此言脸色微沉,即刻恢复了那副对待上司的表情,施礼道:“承蒙裴公开导。但郇王本无纤毫之过,为何要受苛待?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徙。今无罪而咎亲王,属下窃为家国恐之。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卑职虽官微言轻,然是非大义之前不可苟且。我意已决,即便丢官罢职,该管的事还是要管。”虽然他努力保持一贯的冷静,但深沉的语调中还是流露出一丝怒意。

裴聿听他搬出这些道理,又摆出拒人千里的架势,实在辩无可辩,话不投机只能嗟叹:“人各有志,你若执意要去撞南墙……唉!好自为之吧。”说罢抖开缰绳掉转马头,“愚兄还有许多公务,不陪你了,咱改日再会。”说罢便连忙招呼仆从往西而去。

“送裴公……”他望着裴聿狼狈而去的背影,暗自气恼——自西来又往西而去,分明也要往宫中办事,听说我欲谏言故意躲开,怕和我走太近也牵连进去。这等得志忘本之人离得越远越好!

他心中负气也不上马车了,背着手向东而行,一路都在低头想心事,绕过景风门、延西门,穿过永昌坊,一路走得飞快,直至东内丹凤门前才猛然定住脚步——多年未至长安,这实是他第一次目睹蓬莱宫全貌,不禁被这座宏伟的皇宫震撼了。

蓬莱宫坐落于长安东北的龙首山,整个宫殿群依山势而建,起承转合、错落有致。尤其外朝含元殿,建于三层高台之上,碧瓦朱柱,青石栏杆,回廊婉转,飞阁翼然,即便远远站在丹凤门也赫然可望。加之山上草木葱郁、百花含苞,雄伟之余又不失秀美。

望着这气势恢宏的宫殿,他许久才缓过神,却觉昏昏沉沉,胸中锐气顿时挫去三成——这便是皇权的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三省皆在宫门内,将近午时进进出出的人甚多,高官显贵的车马也不少,他也只好规规矩矩等着。凡有爵位之人,乘坐的马车可驶入望仙门,在宫内下车;五品以上高官身配金银鱼袋,亮明便可入宫,连守卫宫门的禁军卫士都很恭敬。观此情景他更是相形见绌,唯有掏出官印、名刺,阐明自己是进宫上疏的,又接受一连串询问,卫士这才板着面孔放他过去。经此一番折腾,胸中底气更不足了。

方入宫门,又见甬道阶梯蜿蜒而上,通往半山腰——此道长四百余步,前后高有数丈,直至含元殿阶梯,每阶都是莲花纹方砖铺成,便如一条巨龙匍匐山上,故称“龙尾道”。他悄然站在龙尾道底端,抬头望着上方,殿前玉阶上探出的螭头仿佛正森然凝视他,令他不寒而栗。身在仕途便如走这龙尾道,成败兴衰全在攀龙附凤,君王一喜鸡犬升天,真龙震怒便跌个粉身碎骨,岂能不惧?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提了口气开始攀登,可还没走到一半便已腰膝酸软、心中惴惴。方才与裴聿一番交谈,虽然大为不快,但那些警告却是实实在在的。他虽是抱定信念而来,但到了这会儿还是不免扪心自问——真的想清楚了吗?最大的威胁真的来自那武皇后吗?

平心而论,难道当今天子真不晓得李素节是无辜的?真分不清是与非、善与恶?真的一切行为都被武皇后钳制着吗?明眼人都瞧得出,长孙无忌、褚遂良、李义府、杜正伦、许圉师、上官仪……十年来一个个呼风唤雨的人物相继崛起,又皆如昙花一现般迅速凋零,唯一受益的便是操纵他们兴衰的皇权。当今这位有着孝子、仁君、贤夫之名的皇帝其实是玩弄权术的高手,为了稳固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利用任何人,也可以牺牲任何人。现在为确保太子李弘的地位,割舍一两个庶出之子又算得了什么?恐怕“父子天性,骨肉至亲”的观念在他们李家根本就不存在,高祖、太宗两朝有过多少骨肉之憾?

爬到顶端的那一刻他头上再度冒出虚汗,不仅因为劳累,更因为紧张和压抑。谁也摸不透在这雕栏玉砌之下隐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没人会为他这么个青袍小官领路,不过他尾随着几个装束和自己差不多的官员很快就找到中台。作为天下行政的中枢,这里绝非“繁忙”二字所能概言,小吏们捧着公文来来往往,外地入京递交奏疏之人更是成群结队。绿衣青袍者不出奇,甚至还有一两位绯袍高官,也无可奈何地挤在队伍中。他怅然望着这一幕,彻底领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蚍蜉如何撼树?满腹的锐气此时仅剩下不到三成了——理直未必气壮,当仁也需相让,官场中的一切不是对错决定的,而是地位决定的。

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在后面等着,没人愿意帮他,也没人敢帮,裴聿的态度已说明一切,如今谁敢得罪如日中天的武皇后?

但权势可以压人,却不能让人心服。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当今天子对皇后多么纵容,他心里是大为不服的。这不仅是出于对李素节的同情,也非“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观念使然,而是他从性情上就不认同武媚——他和武媚天生就是两种截然相反的人。面对生活,那女人热情高调、嬉笑怒骂;而他沉郁刻板、不苟言笑。面对礼法,那女人嗤之以鼻,总是自出手眼、敢破敢立;而他却视之为天、谨慎克己。面对挫折,那女人一贯强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甚至不惜以乱伦、陷害、僭越的手段改变命运;而他却笃信两个字,一曰忍,一曰诚,忍到海枯石烂,也谨守一定之规。彼此的人生信条针锋相对如同水火,所以对他而言,武媚是他最不愿意打交道的那种人。

但是不愿意也没办法,既然那个女人正大光明地坐到了朝堂上,而且拥有了审阅奏疏、管辖朝政的权力,这关就注定躲不过。外柔内刚、心机深沉的皇帝,处事狠辣、手腕强硬的皇后,再加上个老奸巨猾的宰相许敬宗,莫说拯救李素节,他自己的命运又将如何?

至此他的热忱和妄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仍没有退缩,反而将《忠孝论》攥得紧紧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作为一个属下的职责,更是出于一个善者的良知。他冷眼扫视浮华的皇宫,心中默默祷告:“吕望八十为相,重耳六十始登国君,四十不惑未为老矣。若我张某人还有前途,有朝一日能身登高位掌握大权,定要厘清是非、严明礼法、肃清世风!”

胸中万千波澜,涌不进深深宫苑,最终化作自我勉励藏于心间。苦等半个多时辰之后,他终于把《忠孝论》连同自己的奏疏交给了中台长吏,继而拿起笔,在记档的登记簿里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的楷书写得中规中矩,既不潇洒也无半分矫揉之态,便如他的名字一般平凡无奇——申州仓曹参军张柬之。 pepF2TCzkGJxd5Tml/VilsdaSGsbIzd6pElDhaQGHk39oVMOHAEP9ggciWpBG+b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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