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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个闲人 乐尽天真

行香子

苏轼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苏轼说世事一场大梦,沧桑历尽后人反而达观了起来。

晓行暮宿、宦海沉浮,为人构陷、一贬再贬,亲见过多少丑恶的嘴脸,也曾在流放之路泥足深陷,看破多少奥援有灵的钻营,旁观过几度政以贿成。

正因为他是苏轼,哪怕他谙熟所有的所谓规则,哪怕尽可机关算尽搏功名,再不济也能充耳不闻见溺不救,可他那天生的一颗七窍玲珑心又总是不饶不依,呼唤着:“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他酿酒,并饮酒成瘾;他擅行、楷书,笔势尽展法度;他无肉不欢,也爱参禅打坐;他身陷“乌台诗案”,仍旧笔耕不辍;他的道德只拘束他自己,却宽恕着别人;他是士大夫,是佛教徒,是以文章而名天下者,也是最平凡的耕稼陶渔人。

最为难得的是,无论将苏轼置于怎样的境况里,都不能灭他那种蓬勃的精气:好的坏的,坦然面对、照单全收。在你以为他已被催逼得渐行渐远、踪迹杳然的时刻,他只作淋了一场无防备的雨,而后满身花雨又归来,而后一蓑烟雨任平生。

人们崇拜他、倾慕他,便也难免神化了他。事实上,苏轼并非生来豁达无争。道理如同见多了生死,也便把一生一死视若了一来一往的平常。经历是可以荡平人的锐气与哀婉的,多几番经历,也往往等同于多看透了几层道理。

宿命希望他活得透彻,所以不愿轻易予他顺遂,为官如此,为人夫也是一样,历尽了离恨与郁郁。在官场上,他三起三落,最终客死他乡;在生活里,他相继痛失三位伴侣,最终鳏夫独居。

与第一任妻子王弗的缘分始于在中岩书院读书时,苏轼的老师名为王方,是王弗的父亲。

在中岩书院附近有一泓未名的绿水隐匿林间,偶有清风拂过,掠起层层波纹,看得人心荡神迷。苏轼得闲便会来此流连,玩性大发地用力叩掌,引得岩穴中的鱼群闻声骚动,纷纷朝着声音的方向游来。

王方也极爱此地,于是便在某个踏春日邀来诸多文人雅士及自己的得意门生,给此水题名。为求高雅牵强附会者有之,游离其宗落入窠臼者有之。在王方看来,大多的投笔都并非见心见性,那些所谓才子的才情也未免名不副实。

直至看到苏轼的答案,只短短三个字,“唤鱼池”,既雅且新,有声有色,王方不禁拍案叫绝。受到夸奖的苏轼正忙不迭地自喜着,却见王方的女儿王弗遣身边侍女也送来了题名,“唤鱼池”三个大字跃然纸上,隽秀而醒目。举座皆惊,大赞:“不谋而合,韵成双璧。”此事过后,惜才的王方便将女儿王弗许配给了苏轼。

王弗温婉娴静,婚后的家事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此外,她还是苏轼最得力的助手。刚嫁给苏轼时,苏轼只知王弗是识字的,却未料到她也曾读过百卷书。每每苏轼挑灯夜读时,王弗都会陪伴身侧,研墨温茶。

若是苏轼有遗忘或不解处,王弗便会从旁点拨,像是位有大智慧的扫地僧,只给些提醒,却从不拨云见日,故虽不会被她醍醐灌顶,学识却可与日长进。各色的书,王弗仿佛都有见识,若是苏轼夸奖,她反倒谦逊了起来,说仅是一知半解,有愧谬赞。

“乃知天壤间,何处不清安”,与王弗的相处就是这样,她给人惊喜与温存的方式都是平铺直叙的。她以为好女子便是要做到平顺,于是她便用最温和的火候调理家庭这道餐点。

原本王弗的骨子里也是热衷掌控的,她会躲在屏风后面,听客人与苏轼的谈话,待拜访者离去后,她则告知苏轼来者是为弹冠结绶还是人心叵测。她心思深重,却也只为苏轼所劳。王弗是苏轼生活的老师,也是他灵魂的伴侣,他们之间没有太多风花雪月、缠绵悱恻,但谁敢否认平淡也是另一种伟大。

在与苏轼相知相守的第十一年,王弗辞世,留下一子苏迈,刚满六岁。苏轼将王弗葬在了母亲的坟旁,并在安葬王弗的那座山坡上,亲手植了三万棵青松。

王弗去世的第十年,苏轼再度梦见亡妻,于是他写下了那首被传诵千年的悼词双璧之一《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你我黄土之隔已是十载光阴,我们互相想念却又无从相见。我本忍着不去想你,可思念在晨曦或是月夜里不请自来,我对你终究是难以忘怀。你永远寄身在遥远乡里,而我却踟蹰客地,没了最懂我的你,我的心事还有谁能开解。你去,或是我来,总之这世间欠我们一场相见。可再看我这满头的霜雪,我这满面的尘埃,只怕纵是相见,你也已识不得我如今模样,而你却永远美丽地定格在我记忆里。

说来怕你笑我只知儿女情长,你不知你曾多少次入我梦乡,我梦见你在小窗前对镜梳妆,那真切的画面带我回到了十年前每一个有你的清晨。我们凝望着彼此,纸短情长,你应懂我的泪千行。我为你种了三万棵青松,让那明月照着你,让那松树伴着你,就像有我在这里永远牵挂着你。

后来,苏轼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闰之,王闰之不似王弗有幸,她是在苏轼最为困顿失意的时光出现的,也是真正陪他颠沛流离的那一个,从“乌台诗案”到黄州贬谪,十六年间,从杭州到密州,再到徐州、湖州。王闰之曾跟着苏轼在连天大旱的蝗灾里灭蝗、沿着城墙拾救弃婴、挽起裤管挖采野菜……

但无论生活如何困苦,她仍是将嫁给苏轼视为自己此生最大的幸运,那时的姑娘家不兴有什么名字,就连苏轼的母亲也只被唤作程夫人,苏辙的妻子更是被叫了一生的史氏。而王闰之不同,苏轼不但为其取名“闰之”,更让她有了自己的字:季璋。此等权利在旧时,唯有男人可享,可见苏轼是重视闰之也敬闰之的。

王闰之陪伴了苏轼二十五年,为苏轼生苏迨、苏过二子,并视王弗之子如己出,“妇职既修,母仪甚敦”。王闰之是个不懂抱怨的人,赤脚耕田、栉风沐雨皆不能去她欢颜。哪怕后来苏轼再度策名就列,飞黄腾达,王闰之也依旧如闲云流水,声色不改。陪他耕织的是她,每日迎门的是她,布衣韦带也不怨他,行返丘园也不弃他。

后来,王闰之在汴京染病去世,苏轼亲写祭文:“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为践“同穴”之诺,王闰之的灵柩被停放在京西的寺院内,直到十年后,与苏轼同在客乡合葬。

最后点缀苏轼生命的女子,名叫王朝云,是位西湖名妓。彼时苏轼被贬为杭州通判,某日,他与几位文友共游西湖,并在宴饮时找来歌舞班助兴。台上的舞女们个个美艳妖娆、浓妆艳抹,台下的看客们也都把酒持螯、放浪形骸。

在众多舞女中,有一女子因舞姿高超显得尤为出挑,苏轼的目光始终追随于她。直到丝竹声将歇,舞女们被安排侍酒,苏轼仔细一看,身旁的女子竟正是群芳中最为夺目的那个,只是她换了素服、卸了浓妆,唯有轻启的朱唇上还留着一抹亮红,这般的清丽可人,实不该是烟花女子应有的面目。

苏轼与她交谈了几句,得知她叫王朝云,自幼家境贫寒,身世可怜,不得已才沦落风尘,便对她更为怜惜。那天,苏轼始终兴致颇高,于是他写下了“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是写西湖,也是写身旁的女子。

解人难得,王朝云是懂苏东坡的人。在苏轼被贬惠州时,王朝云也一路相随。苏轼最爱听她唱《蝶恋花》,可朝云每到唱至“枝上柳绵吹又少”时,都会哽咽而止,而后泣如雨下似五内俱崩。东坡问起缘由,她只道不敢续唱,因为下一句是“天涯何处无芳草”。

的确,他们两个都是漂泊的可怜人,身是柳絮,却不知哪一处才是可容他们栖身的芳草,而故乡,只能遥望。苏轼比她还要感伤,却仍旧笑着劝她:我正在悲秋,而你又在伤春。世人都羡慕他是个诙谐的乐天派,只有他自己清楚,所谓洒脱看透,不过是无奈之下的自我救赎罢了。

某日吃食毕,苏轼抚着肚子,问身边婢女可知腹中为何物,一人答都是文章,又一人答都是学识,苏轼对她们的谄媚通通不以为意。问至朝云,她则道:“学士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苏轼大笑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朝云还为苏轼生下了一个儿子,苏轼为其取名“遁”,意喻遁世、归隐。老来得子的苏轼对小儿没有任何大的祈盼,唯愿他一生平安:“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只可惜在他羁旅途中,刚满半岁的幼子因中暑不治,夭折在了朝云怀里。那可怜孩儿的眉眼,早已有了几分苏轼的模样。可叹,苏轼连这最卑微的祈愿,也未能达成。

再到后来,朝云也因染病离他而去,他切齿,这一生究竟要有多少次告别。苏轼在朝云墓上筑了六如亭,并亲写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自朝云死后,苏轼终生不再听昔日最爱的那首《蝶恋花》唱词,并一直鳏居至死。“天女维摩总解禅”,可惜这世间再没有了他的天女维摩。

苏轼为朝云所写墓志铭只短短百字,写她是钱塘人,写她故去的时辰,写她何日入门,写她身栖寺之东南。而悼亡的话,苏轼却只字未提:“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对朝云,无有赘言,他只剩性命相见。

“推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此生的泪水都已流干殆尽,再没什么眼泪能够为你。

得一贴己者,而后从她的视角重看自我、重看天地万物。虽身世浮沉,但苏轼终是幸运的,因为一直都有人爱着他。

雪堂的西侧有泉鸣,山坡上有长亭,小溪横在门前,北山微倾,此间宛似昆仑仙境,更胜似斜川当日境。他多像陶渊明,走遍了人间,却躬耕一田园。昨日的东坡又下了一场春雨,乌鹊喜,报新晴;人老矣,寄余龄。

把人生都泡在杯酒里,斟酒时,须满十分;且陶陶,乐尽天真…… VOFNqg7BnPsanqAX4AwXobLdHoSxh86PATgXDRdoIs8mrhAUP8OZOxnf0NvPJg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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