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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窝凤儿拥着老太太到二楼回廊上,朝大门口望去,见大宅门口那个穿军大衣、背着行李的姑娘在风雪中站着,正仰着脸端详听雨楼。

大凤揉了揉眼睛,轻声地问老太太:“是老七吗?”老太太睁大昏花的老眼,看了又看,哽咽了:“怎么不是老七?是七凤,我的老七回来了!”突然高门大嗓地问,“老七,是我的老七回来了吧?”

那姑娘喊了一声妈,双膝一软,跪倒在雪地上。“老七!”老太太一声呼喊,扎煞着双手朝楼下跑去。姐妹们也哭着跟去。老太太踉踉跄跄跑到七凤跟前,一把将她抱住开了哭腔:“我的老七呀,你想死妈了。八年了,孩子,你怎么就一趟家也不回呀!

七凤紧紧地抱住母亲,呜呜哭着,一句话也不说。老太太拍打着七凤的后背喃喃道:“老七,别哭,别哭啊,回家了,你回家了,到底回家了,这比什么都好啊!”众姐妹抱着七凤哭成一团。

老太太抓着七凤的手说:“上楼,快上楼告诉你爹一声,你爹他……”捂着泪脸硬咽着说不下去了。七凤给老太太擦着眼泪说:“妈,别哭了。那年大姐写的信我收到了,我没赶回来,我不孝啊!”说着,挣脱开老太太的手,朝楼上跑去。

楼上堂屋,父亲的遗像被供桌上的香烟缭绕。七凤默默地凝视着父亲的遗像,泪水泪泪地流出眼窝。老太太望着老头子的相片,颤着声说:“老头子,今天是大年初一,老七从北大荒回来了,老二也从广东回家过年了。八年了,咱们今儿才合家团圆,一只老母鸡领着九只小鸡雏,就缺你一个老公鸡棒子呀。老七,跪下,告诉你爹一声。”

七凤慢慢地跪下,抑制不住满腔的悲痛,哭喊道:“爹,我回来了,我不孝啊,临您走也没回来看看。爹,别生闺女的气啊,闺女也是没办法啊!”在场的人无不落泪。大伙过来扶七凤。七凤哭喊着,头不管不顾地朝地上撞。

老太太一跺脚,喊道:“打住!放两声就行了,咱还得过日子!走,下楼照相去。老五,快叫你女婿来,多少年没这么齐全了,下一回再聚齐还不知猴年马月,留个影是个纪念。”一家人来到院里自来水龙头旁,按长幼站好照相。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回顾了一下说:“慢,女婿们先稍息,俺们娘们儿先照一张,没意见吧?”胡宝亮笑着说:“没意见,九凤齐聚梧桐枝, 日子以后保准兴旺,你们先照。”

老太太说:“我还有话。老大女婿,劳你回屋里把那九个长命锁拿来,她们九个小时候戴的,今天再戴上。”胡宝亮一声“好味”,上楼拎回一串长命锁跑下来,给九个凤儿戴上。

小叶端起120海鸥照相机,调好焦距,刚要按快门,噗的一声笑了。老太太莫名其妙:“老五女婿,你笑什么笑?”小叶说:“我刚刚才发现,去年照的胶卷还在相机里,没洗呢。”说着换了个胶卷,看着取景窗,指挥着,“站好了,都笑得灿烂点儿,照了啊!”快门咔嚓一声,完活儿。

照完相,一家人回屋接着吃接年饺子。老太太说:“今儿个高兴,全家人团圆了,老七也抽工回城了,这辈子我没心事了,喝点酒庆贺庆贺。”大凤赶忙给大伙斟上酒。老太太举起杯子说:“你们呀,像小鸟儿一样,翅膀一硬,一个个从我身边扑棱棱飞走了,今天又飞回来了,我高兴。眼下就剩老七、老八,还有小老九没成家,在我胳膊窝底下夹着,等她们三个也成了家,我就可以两胳膊一伸,两腿一蹬,拍着巴掌唱着小曲找你爹去了。来,干杯!”

大伙干了杯中酒。七凤又斟满一杯,站起来说:“妈,各位姐姐妹妹,我敬大家一杯。打从我插队到北大荒还没回来过,这个家全靠你们支撑,我也老被你们牵挂着,我对不起大家,更对不起咱爹。”说着又硬咽了。

大凤抚着七凤的肩头,柔声说:“老七,别说那些伤心事好吗?”五凤说:“对,朝前看,朝前看!”三凤瞄了五凤一眼,讥讽道:“什么时候她都能插上一杠子,又要摆理论了。”

八凤说:“就是,一不讲话嘴就痒痒,虱子掉锅里少不了她一条腿!”五凤不顾讥讽,还要站起来说,被大凤抓着肩膀按下了。

七凤笑了笑说道:“这话该我讲,不讲,我这心里难受,憋得慌。”喝了杯中酒,又斟满一杯,“八年了,我为于十么没回一趟家?为什么?就是想好好表现,争取早入党、早回家。我和北京、_L海的几个知青在誓师会上立过誓言:战天斗地J匕大荒,十年之内不回家。这还不算,有一回我们喝醉了酒,连夜写了倡议书,决心在北大荒扎根一辈子,让子子孙孙做北大荒人。”八凤撇着嘴:“啧啧,哪来这么一群傻蛋!”老太太抨了八凤一筷子:“闭嘴,听你七姐说。”

七凤又喝下一杯酒,说:“我们敲锣打鼓,顶风冒雪把倡议书送到营部。第二天,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建边三营十二个连。可过后我们都后悔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团部叫我们几个写倡议书的知青到处讲用,我们几个为这还入了党。你们说,那时候我能回来吗?要是提出回家奔丧,那不叫人笑话死吗?爹死的时候,我们基干民兵正在中苏边境战备训练,我向连长提出来,坚决不回家,又受到团里的嘉奖,虽然受到嘉奖,可我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啊!

屋里静悄悄的。七凤泣不成声。哭了一会儿,她又说:“妈,我知道回来您要责备我,我这么说您能原谅我吗?”听到这儿,老太太已是泪水涟涟:“老七,什么也不要说了,你人回来了就好。”

大凤抹着泪说:“老七,这些年你在北大荒遭了不少罪,从你的脸上我能看出来。”七凤擦了脸上的泪水,笑了笑:“都过去了,老八说得对,我们都是些傻蛋,傻蛋的梦都醒了,我们青年点儿的人都回来了,就连养的那群鹅也飞走了。”

大凤糊涂了:“什么?鹅飞走了?鹅能飞?”七凤笑了:.“能飞呀。姐,你不知道,我们那儿不够吃的,青年点的鹅瘦得像鸡似的。这鹅吧,越瘦越灵巧,你都抓不着它。开始呀,就能飞个三五步,后来呢,一翅子能飞老远。那年开春青年点断顿三天,我这个点长一看不行了就让大家宰鹅吃。还没等抓呢,那群鹅呼啦啦地腾空飞走了,贴着地皮飞得嗖嗖的,飞过古井河,在老山头一晃就没有了。”

老太太有点不信:“真飞走了?”七凤满脸写着认真:“可不?飞到八五四农场的三连了。我带着青年点的同学去要鹅,和他们打起来了,双方差点儿动了刀子。妈,这是真的,鹅真的飞走了。”

大凤哈哈大笑:“打从盘古开天地就没听说鹅能飞,你们养的是天鹅吧?家鹅再怎么着也飞不了,编瞎话。”

七凤急了:“你怎么不信呢?”大凤撇着嘴:“打死我也不相信,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的事儿!”老太太忙打圆场:“好了,鹅飞不飞的和咱们没关系,咱们还是吃饺子吧。”。

大凤笑盈盈地看着七凤:“好,不和你争了,吃饺子,反正我是不相信。”

“我说两句二”一直被堵着嘴的五凤端起酒站起来要说话。小叶拽了拽她的衣襟,示意妻子哗口,被五凤一脚跺在脚背上。小叶轻轻哎哟了一声,拱到桌子一下探摸脚背。三凤冲八凤眨眨眼:“我说嘛,虱子掉锅里少不了她一条腿。”

八凤一脸坏笑,端起杯子递给五凤:“你慢点说,别呛着,喝口,先润润嗓子。”五凤瞪了八凤一眼:“你少拿眼斜楞我,你惹的那些事要是上上纲,提提线儿,也是够喝一壶的。不是我在人保组给你上遮下挡的,过两天拉大网头一个就是你。”

大凤厉声喝道:“老五,说些什么!讲正题。”三凤就势砸了一砖头:“就是,一讲就歪歪!”五凤站起来,掐着腰,挺有些干部派头:“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我要说的是什么呢?这第一……”

“你给我把那红胳膊箍搭了。”老太太突然插了一杠子,“来家就是来家,别整得血腥瘴气的,我看见这东西就心里激灵,就像看见了当年的红卫兵造反派。”说着抹搭上眼皮儿。

五凤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摘下红胳膊箍儿,强着让自己笑了笑:“今儿个这是怎么了?我还没讲话,你们几个人就横刀乱切的。老七来家我看着高兴,说几句话怎么都不愿听?我还能说什么?不就是说几句喜庆话吗?大姐,你说是不是?”

大凤锡锅锡盆儿是把好手:“是啊,听老五说几句。老五也不容易,整天抓人保工作,风里来雨里去的,这些年为咱这个家,里里外外地也没少遮风挡雨的。说吧老五,大家都在听呢。”

五凤挺感激地看了大凤一眼:“还是大姐理解我,那我就讲两句。这第一呢,老七来家,咱们合家团圆,喜气盈门;第二呢,我不说,大家也心知肚明,这些年咱姐妹为了点小事,也磨磨叽叽的,不太团结,大伙对我也有意见,这我知道,是我的,我就领去,不是我的呢,我也领走,嚼巴嚼巴咽了。我想借老七回来的东风,咱姐妹九个今后要团结起来,从我做起。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说的?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咱姐妹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敢欺!”大凤鼓着掌叫好:“老五说得有水平!”

老太太不言不语,抱着小老九,给她细心地剥螃蟹吃。

三凤一只手伸着两个指头鼓掌:“领导,说完了吧?”五凤瞅了她一眼:“还没。我们要紧紧地团结在咱妈的周围,但是,也别忘了阶级斗争!”到底说急了,咳了一声。

八凤忙递过碗来,说:“怕你呛着到底呛着了,喝口饺子汤压一压。”五凤摆摆手:“不用,我这嗓子也不是没经过世面,再大的场合讲它三天三夜也干不了,刚才是因为老七回来有些激动。”又咳了一声,“我要告诉大家,虽然粉碎了‘四人帮’,整垮了那些祸国殃民的东西,但是,我们万万不可刀枪人库马放南山,阶级斗争又出现了新情况、新特点,这一点请大家千万注意。就拿咱们街道来说,投机倒把的又开始抬头了。三姐你别生气,我指的不是你。资产阶级奇装异服又开始泛滥了。老八,我指的也不是你。这是为什么?我搞了这么些年政治,鼻子还是好使的,能闻出味儿来,这就是说,每当我们迎接一场伟大的胜利的时候,我们的两只耳朵不要光去听锣鼓鞭炮声,应当把一只耳朵腾出来,竖起来,仔细听听,在社会的阴暗角落里,有没有四类分子的咬牙切齿声?有没有阶级敌人的磨刀霍霍声?马克思说,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一家一户都是阶级斗争的温度计、晴雨表……”

“你说谁?”三凤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起来,“嘴巧的你呀,绕来绕去骂谁呀!”大凤忙来安抚:“三凤,你坐下,干什么你。”二凤一脸的无奈,说:“你看看你俩,人家好不容易从广东回趟家,怎么刚坐下你俩就掐,不给面子呀?”

老太太仍在给九凤剥蟹子,瞅着七凤慢声细语地说:“老七啊,别听她们瞎嚷嚷,我想问问你,你在青年点受了那么多的苦,就没点儿高兴的事儿吗?大过年的,说说给大伙儿听听。”

七凤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说:“高兴的事儿?有啊。我给你们唱首歌吧,是男女声二重唱,我们成天上工收工的时候都要唱的,可有意思了。”八凤摇着七凤的胳膊,说:“七姐,唱,唱给我们听听。”

七凤环顾大伙,说:“那好,我唱一遍。挺好学的,我唱完你们跟我一块儿唱。”清了清嗓子唱道:“往那山沟望一望啊/望一望啊/俺心里闷得慌/往那城里望一望啊/望一望啊/俺心里亮堂堂/哎/吃萝卜就土豆/大葱蘸大酱/俺想俺那亲生生的娘……”歌词俏皮,曲子也上口,大家笑着,敲着碟子打着碗跟着七凤唱起来。

老太太大概嫌闹得慌,悄悄离了席。七凤起身跟母亲而去,一直跟到西厢房。母亲进了屋,给她铺床放被。七凤说:“妈,我自己来吧。”老太太说:“你歇歇吧,走了那么远的道儿。”整理好床铺后撩起衣襟,从里面摸出八个压岁的红包。七凤一愣。

老太太笑道:“拿着吧,一年一个,我都给你攒着呢。”七凤鼻子一酸,喊一声“妈”,楼住母亲泪如雨下。老太太摸着七凤的头良久无语,起身关上门说:“老七,好好睡一觉吧。”说着走出门。

堂屋里,三凤见母亲走了,压了一肚子的火再也憋不住了,冲着五凤1瞪着眼睛:“你刚才说谁?”五凤两眼在屋里撒目了一圈说:“谁也没说呀,我说空气不行吗?”

大凤一心想平息凤波,她说:“你俩怎么又斗起来了?刚才还唱歌呢,一掉脸儿又是一对血脖鸡。这都是怎么了?”孟传礼劝自己的妻子说:“三凤,咱回家,她愿怎么说就怎么说,权当没听见行了吧?”

三凤不依不饶,推开孟传礼,说:“大姐,你都听真亮了吧?这不是指鸡骂狗又是什么?谁在角落里咬牙切齿磨刀霍霍?我做点小买卖就成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了?老五,你能,你好,你把我撵得满街跑,没收了我一筐花生米煮给‘革委会’刘主任下小酒儿!不是我揭你的老底儿,‘文化大革命’你就没干好事儿!”

四凤劝解道:“三姐,别说了行不行?大年初一的这是干什么!”

三凤一摔胳膊把四凤推了一个趔趄:“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过得穷势势的,一进你家满屋子窜穷风,刮得锅碗瓢盆丁当响,拙嘴胖腮的还来玩意儿了,吃你的大药丸子去吧,有章程下个崽子来。”四凤架不住三凤的羞辱,捂着脸哭了。

大凤看不下眼去,一拍桌子喝道:“老三,你还有完没完了?老五都不吱声了,你还要怎么的?再撒野我可真要收拾你,惯你一身毛病!”五凤显得挺大度,说:“大姐,我不是怕她,咱大小是个干部,受党这么些年教育,咱不能和群众一样。”

大凤朝五凤一瞪眼:“你也给我闭嘴!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也是捉仁掉俩。吃饭。谁再乍翅儿我把这杯酒泼她脸上!”说着气势汹汹地把三凤、五凤按到椅子上。八凤笑模嘎地端着碗往五凤眼前凑:“五姐别生气了,喝口饺子汤,原汤化原食。”

五凤接过杯子灌了一口,突然哇哇吐起来,一面吐着一面往外跑去,八凤却乐得前仰后合。大凤端过碗闻了闻又放下了。

二凤满脸疑惑:“大姐,老八又闹什么妖?”大凤点着八凤的脑门子说:“死丫头能有什么好肠子,醋!”

五凤跑到门口不停地吐着。小叶替她捶着背说:“你就看一不出形势来?你这叫寡不敌众,还傻乎乎地一个劲往上冲。回家吧。”五凤把小叶拨拉一边儿去,说:“吓不吓死人了,一个个无能无彩,乌合之众,等我各个击破给你看。你回屋,长点精神,支棱耳朵听着点,回头我要听你的汇报。”

小口十不安地问:“你要上哪儿?”五凤悄声说:“我去看老七,她这次回来气色不好,也不龙兴,心事重重的,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也不一定规,你说呢?”小叶叹口气说:“你这个人啊,哪来这么些精神!”

五凤把小叶推进堂屋, 自己顺着回廊朝西厢房走去。见窗帘挡着,踮起脚往里瞅了瞅才敲门:“七妹开门,五姐来看你了。”七凤应道:“五姐,我累了,想多睡一会儿,明天我去看你。”五凤隔着门问:“身子哪儿不舒服吧?五姐进去给你拿把拿把?兴许是坐车挤得火上大了,要不给你拔两罐儿轻快轻快?”

任怎么说七凤也不给开门。五凤叫不开门却也不肯立刻走人,要做思想工作,说:“七妹,今天酒桌上的事儿你也看见了,谁是谁非你应该有立场。你刚回来,这两年姐妹间有些故事,等我有工夫慢慢说给你听,一句话,非常复杂!我希望你站稳立场,主持正义,还希望你……”七凤打断她:“五姐,我对那些不感兴趣,不要跟我说了,我真的累得不行了。”

五凤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返回来,在窗前踮起脚尖朝里瞅,还是看不见,拿来一只筐,刚一踏上去,筐子踩瘪了,一个腚蹲儿坐到回廊上,慌忙朝堂屋看去,见八凤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德性!”八凤骂了一句,抽身回屋。

吃完接年饺子丁姐妹们在院子里说着话互相道别。老太太送到院里。四凤看着母亲像是要等什么话,见母亲无动于衷,忍不住开口了:“妈,我得回去了。”却不挪步。

老太太说:“要走就趁早吧,大初一家里说不定有客,别误了车。”转身喊,“老六!”六凤忙不迭跑过来,说:“哎,妈有什么事儿?”老太太吩咐道:“给你四姐打几个菜包,她家里人口多,都打给她吧。”六凤举举手里的包说:“不用您嘱咐,都在这儿。”说着把手里的菜包晃了又晃。

四凤显然不是等这个,悄悄地捅老太太:“妈……”老太太似乎没听见,在院里溜达着,上楼,走上回廊。四凤悄悄跟过去。不料老太太背着手,慢悠悠地又下了楼梯。四凤又急忙跟上去,悄声说:“妈,家里……”

老太太像是没听见,仰起脖儿瞅天,像是自言自语:“去年一年四季节气清楚,夏有个夏样,冬有个冬样,不像前些年,夏天不热,冬天不冷,不男不女不清不楚的。”回头问四凤,“你家今年菜窖子挖了?藏了多少棵大白菜?也不知酸菜渍了多少,过两天给我炖两棵捎来。城里的炖酸菜不好吃,知道为什么不?什么好菜一经瓦斯火就走味儿!”四凤见母亲没理会自己的意思,焦急地叫一声:“妈!”

老太太还是没理他的碴儿,继续说:“中药你也吃了有些年了,还没有起色?我看就不稀遭那个罪吧,你抓的那些草药,少说也能喂出一栏牛来了。命里八尺难求一丈,有没有孩子老天爷说了算。”四凤红着脸说:“妈,有点儿反应了,涌动,这些日子一直觉得肚子里在涌动。”

老太太笑了笑,一抬头,见八凤站在回廊嗑着瓜子儿往这儿瞅,暗暗倒吸一口冷气,说:“老八,你站在那儿干什么?也不陪你二姐说说话?她大老远从广东回来一趟,你怎么就没个热呼劲儿?回屋陪你二姐说话去!”说着转身上楼回屋。八凤看着四凤嘿嘿冷笑。

四凤回屋急匆匆扰上篮子对老太太说:“妈,我回去了,要不赶不上长途了。”老太太把二凤捎的糖果塞到她篮子里,说:“这是你二姐捎的,拿回家吧。”又拿来一包瓜子,“也带着,上车嗑,大老远的嘴里没个抓挠闷不闷死了。”

三凤推门进来,见四凤要走,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说:“老四,这件衣裳下回给我捎来,别忘了洗洗熨熨。”四凤脸红了:“三姐,我这就脱。”脱下衣裳满脸羞惭地跑了。

三凤叠好衣服,冲老太太笑了笑说:“等我穿旧了再给她。”四凤拐着篮子跑了一气儿,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拿出母亲给她的那包瓜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五张两元的崭新的票子,紧紧地把钱攥在手里哭了。

听雨楼的夜静悄悄,弯弯的月牙儿挂在清冷的夜空,俯视着这演出了整整一天小戏的平凡人家,它还没有看腻烦,正窥视着二楼西厢房里的秘密。

七凤躺在被窝里,悄悄地松了捆在肚子上的带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料哭着闹着要陪七姐睡的九凤没有睡,悄悄地看着七姐的奇异举动。七凤回过头发现九凤正在偷窥自己,笑了笑问:“你怎么还不睡?”

九凤翻着眼珠子说:“我睡不着,想和你说说话儿。”七凤摸着九凤细嫩的脸蛋儿:“说什么呢?我下乡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九凤甜甜地笑着说:“可我知道你。”

七凤笑了:“你知道我什么呀?”九凤寻思了一会儿说:“我什么都知道。”

“那你说说看。”

“我知道你的右脚心里长了一个痣,脖子后面也长了一个痣,对不对?”

“对。”

“我还知道你念书好,年年班里考第一,还是班长,老师说你是北大清华的苗子,对不对?”

“对。”

“你跟秦大爷学过武术,参加市里比赛得过奖。你还不吃肉。”

“都对,不过现在吃了。都是妈告诉你的是不是?”

九凤趴着身子,双手支颊说:“她没事就念叨给我听。”七凤沉默了。

“七姐,你肚子上捆个带子干什么呀?”

七凤赶忙关了灯,呵斥道:“小孩不许什么都打听,早点睡吧!”

老太太还没睡,正和二凤说着这几年离别的话儿。大凤端着一盆汤面进来说:“妈,二凤,晌午你们也没怎么吃东西,喝碗汤面吧,我刚擀的。想给老七送碗过去,见灯熄了,大概是睡了,就不惊动她,了。”老太太摇着头说:“老七这次回来,不龙兴。”

二凤也说:“我也觉着是,吃饭的时候她就坐在我身边,就听她一个劲地喘。”大凤说:“我心粗没觉景儿,明天我带老七上医院看看?”老太太忙摆手:“不用那么金贵。这些年在北大荒熬糟的知青哪个回城不是一身病?得了胃溃疡的,落下关节炎的,海儿去了。”

大凤挨着炕沿坐下,把手插老太太腚底下烙着,瞅着母亲的脸儿说:“那就叫老五赶紧把户口给落上,后天就该到区办工厂报到了。抓紧点,下个月就能领肉票、布票、豆腐票什么的了。”

老太太说:“那就叫老五抓紧办,给她一句:抓而不紧等于没抓。唉,办这些事还得靠老五。这把手,毛病是不少,有时候我看着也不顺眼,可过过筛子细想一下,这些年风来雨去的,不是她有个职位护着这个家,也难!那年也不知哪个丧门星,站在钟楼上吃喝,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好家伙,街道‘革委会’来了满屋子人,动员咱全家下乡插队。后来才知道,闹了归齐是‘革委会’那个主任看中了咱家的房子,不是老五给撑着,咱这一家人还不赶乡下去了?这个人呐,就是虎气太足,心眼蛮好。老大,你该把稳秤杆儿,姐妹们再欺侮她,说些不足斤两的话,你得压压秤砣,别老是和稀泥!”大凤脸一红,说:“妈,你放心吧,我以后不了!”

西厢房传来老九咯咯的笑声。老太太说:“这个老闺女,叫我惯的,看见谁都勾勾个小脸儿,可见了老七就这么热呼,你听她笑的。咱也睡吧,乐了一天了。”

西厢房灯是熄了,七凤和九凤还没睡。七凤白天睡了一觉,不困,九凤更是个夜猫子,觉少。七凤转过脸,见九凤还在被窝里偷偷地看着自己,就说:“睡不着你就过来吧。”九凤跳下床,钻进七凤的被窝里,撅着小屁股往床里边挤七凤:“七姐,往里点,再往里点。”

七凤往床里挪了挪身子,背过脸去。九凤说:“七姐,给我讲讲你在北大荒的故事呗。”

“姐累了,明天吧。”

九凤搂着七凤的脖子撒娇:“七姐,讲一个嘛。”

“不讲,姐要睡觉了,说明天就明天!”

九凤不肯罢休:“不,我要你讲。”说着伸手胳肢七凤,两个人笑着疯作一团。

九凤咂老太太的奶惯了,驾轻就熟,一伸手掀开七凤的衬衣抓奶子,摸到了七凤滚瓜圆的肚子,惊叫道:“七姐,你肚子怎么这么大呀?像个大西瓜!”七凤猛然一惊,翻身给了九凤一巴掌,裹紧被子说:“不要乱说,赶紧睡觉!”又背过身子。九凤转着锃亮的小眼珠子说:“哼,你不说我也知道,肚子里一准是有小孩儿了。”

七凤蓦地转过身捂住九凤的嘴,气喘吁吁地说:“九凤,姐肚子里没有小孩儿,千万不要对人乱说,更不能告诉妈和姐姐们,听见没?”九凤忽闪着眼睛问:“为什么呢?”七凤气急败坏地说:“告诉你别乱讲就别乱讲,要是讲出去七姐饶不了你,撕烂你的嘴巴。听见没?”

见九凤惊恐地点了头,七凤放软了口气,连哄带骗:“九凤,只要你嘴严,以后想吃什么告诉姐,姐给你买,要什么给你买什么,好不好?”九凤点点头说:“好,我不乱讲。”

七凤长长叹了口气:“九凤啊,你要是讲出去,姐就没脸活人了,在家里待不住了。你不想七姐跟你在一块儿吗?”九凤点点头:“七姐,我保证,向毛主席保证,要是说出去砸烂我的小狗头。”七凤紧紧地把九凤搂在怀里,眼里的泪水簌簌地滚到枕巾卜一大早,老太太抡着扫帚扫满院的积雪。五凤戴着红胳膊箍来了。

老太太哈着冻僵了的双手问:“老五,一大早来干什么呀?”五凤倒背着手说:“我来看看老七,跟她谈谈话。她刚回来,有些政策上的事我要向她多交代一下,认清形势,免得愣头愣脑地没个深浅,一脚踩个地雷什么的。”老太太笑了:“好!就你长正经精神,心也细。快去吧,这才叫亲姊热妹。”

五凤看见了雪堆上的瓜子皮儿,问:“妈,家里的瓜子还有没有?没有我送点儿来。”老太太说:“送就送点儿吧,还问什么?这些蝗虫,过年就知道冲瓜子使劲,从三十到初一你知道吃了多少?四簸箕。把留着正月十五、二月二吃的都偷着嗑了,还连吃带抓挠,老六就揣了两布兜走了。到底是群‘r头片子,把吃零嘴儿当营生,要是家里有这么一群老爷们儿,这地上就一个瓜子皮也不会有。”

五凤呱呱笑着:“不嗑瓜子吃什么?副食供应这么紧,都来吃您的,谁舍得动筷子呀?没看那些菜,怎么端上来的又怎么端下去了,那个不是体谅您?”老太太点着头笑道:“嗯,冲这一点儿,养闺女还是值。”

五凤刚要上楼梯,老太太盯着她的胳膊说:“慢,你把红胳膊箍撸了再上楼,怎么说一百遍也记不住?”五凤挺大度地笑了笑,摘下红袖标揣进兜里上楼了。

西厢屋,七凤正在偷偷喝醋,听见五凤的说话声,慌忙把醋瓶子藏到钟表后。五凤进了屋,抽着鼻子问:“哪来一股子醋味儿?”说着,两眼在屋里警惕地环顾着,又端量七凤。

七凤故作没听见,说:“五姐来了,坐吧,有事呀?”五凤没看出什么问题,坐到床沿说:“啊,有点事儿,你坐。”说着话儿,眼睛在七凤身上打量。七凤坐到床上,斜楞着身子问:“是不是报户口啊?咱这就走?”。

“不急,那是咱一句话的事儿。老七,姐跟你说几句话儿,也算谈谈心吧。”

“说吧,姐。”

五凤脱了鞋,盘腿坐到床上,握着七凤的手说:“老七,咱这些姐妹,我最疼最佩服的就是你。”七凤笑了:“姐说哪儿去了。”

“真的。你不多言,但是心里有数;不多语,但是有思想;不咋呼,但是有觉悟,这一点比我强;还有知识,不是上山下乡,你现在早在清华北大念书了是不是?,古城一中准不知道你学习是个尖儿?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数数咱全家,也就咱俩足共产党员。我呢,党龄比你长些,我人党六年后你才入的吧?”

七凤笑着点点头。

五凤掐着指头算了算:“对,六年零九个月。说这些什么意思呢?家里外面,咱俩要团结起来,起积极带头作用。要是撂过去战争年代,斗争形势需要的话,咱俩就可以在听雨楼建立一个党小组了,我经受的考验多些,可能就是党小组长了。”七凤松了一口气:“五姐,就这事?”五凤扬了扬手:“这都是随便磨牙。下面,五姐跟你谈点正事……你倒杯水给我喝。”

五凤正和七凤谈正事的时候,九凤给七凤捅了一个大娄子。

九凤这时候正在街上和一群小孩跳皮筋唱着歌:“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要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爸妈没主意,急坏李小霞……”

八凤和几个男青年走过来,一个个都戴着蛤蟆镜穿着喇叭裤,身上用大红绸子斜挎一个吉他,边走边唱,疯疯癫癫。

九凤见到八姐,颠儿颠儿跑过来。八凤满脸侠气:“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吗?告诉八姐。”九凤头摇得像波浪鼓:“不是。你过来,告诉你个秘密。”说着把八凤拖到胡弄里,踮起脚尖,两只小手围成喇叭状,小嘴贴到八凤耳边,“告诉你个秘密,千万不许对别人说。”

“你说,我不告诉别人。”

“说出去怎么办?”

“剪了我的舌头。”

“那好,我说。昨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摸着了七姐的肚子,妈呀,有这么大,像个大西瓜一样,七姐有小孩了!七姐不让我告诉别人,还说,要是说出去她就没脸活人了,在家里也待不下去了;还说,要是我不说给我买好东西吃,要什么买什么;天傍亮我撒尿的时候,还听见七姐蒙着被子哭。”八凤听了,呆呆地不说话。

“八姐,怎么了?”

八凤两眼狠狠地瞪着九凤,咬着牙凶巴巴地说:“我告诉你小老九,跟八姐说完就完了,不能再跟第二个人说。要是说出去,我立马就掐死你,像拧鸡脖子一样,一点声都没有。我告诉你,咱妈宠着你,我可不惯老孩子毛病!”九凤害怕了,慑懦道:“知道了……”

八凤恶狠狠地说:“下个保证!”

“我……向毛主席保证!”

这边九凤正在下保证呢,那边五凤还口干舌燥地给七凤上课:“你刚回,没愣过神儿来。咱这儿可不比北大荒,没事儿要多走走,多看看,多想想,遇事儿多问几个为什么。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征途上处处有阶级斗争,要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儿。这些可不是我的发明,是上面的强调。以后理论方面和政策上的事儿你要多问我,下午我再给你送些内部资料来,先补好形势和理论这一课……你再给我倒杯水。”七凤倒满一杯水递过来,笑吟吟地说:“五姐的理论水平真高,我真得向你好好学习。”

五凤谦虚地摆着手说:“一般,比‘两报一刊’还差得很远。唉,咱家我最不放心的就是老三和老八,一个搞投机倒把,一个迷恋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老八光喇叭裤叫人豁了几条了,就是要穿,还真有点不屈不挠的劲儿;三天两头惹是生非,我管管,还刺儿头疤拉的。她啊,拉一拉,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推一推,跑到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上,两可之间。老七,咱两个党员责任重大啊!”

“五姐,没那么严重吧?”

“还不严重?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针尖大的窟窿能透过斗大的风,这都不是危言耸听,我们切不可以掉以轻心。你也看见咱家的阵线了,老三和老八眼看着是不想走正道了,还联起手来整我。再看那些芸芸众生,老大,和事佬;老二在外地,咱不说;老四呢,穷得提不上裤腰,没主见;老六呢,也是个遇事瞎闹哄的主儿老九还小。这形势再不整顿,她俩会越走越远,越走越偏,早晚会出事的。为家里,为咱妈,咱也要瞪圆眼珠子,你说是不是?”

七凤笑了笑,对五凤的家庭形势报告不置可否。五凤见自己的谈话没收到预期的效果有些失望,瞄了七凤一眼:“咦?七凤,你挺胖的啊。”

“是吗?”

“胖。看这腰,多粗,这两个东西也大,撅撅着,丑不丑死了,叫男人看见了还不挣出他们的眼珠子来?”

七凤羞得捂住脸:“五姐,你说些什么!”五凤拽开七凤的手,盯着她的眼睛:“害什么臊呀!没在青年点鼓捣个对象?我看不少知青成双成对儿地回城呢。”

七凤板了脸说:“五姐,没什么事儿我出去转一转,给秦大爷捎了根山参,昨天忘了给他了。”说着站起来朝外走。五凤角色还没扮演够,有些意犹未尽,见七凤要走,只好站起来说:“我也该去办案了,最近案子特别多。”

五凤走出听雨楼,又把红胳膊箍戴上,在街上慢慢地走着,看见了还在跳皮筋儿唱儿歌的九凤,训斥道:“小老九,光知道疯玩,二姐大老远地回来了,就不能陪她说会儿话?回家去!”九凤梗着脖儿白着小眼珠子说:“你管天管地还管人拉屎放屁?”

五凤佯装生气:“好你个小老九,看我不收拾你!”说着老鹰扑小鸡般地朝九凤逼去。九凤咯咯笑着跑了,没跑几步被五凤堵在墙根抓着了。

五凤从兜里掏出一盒山楂糕递给九凤:“拿去吃吧。”九凤接了揣到兜里,又拍拍空空的两只小手:“我还要!”“吃完了上姐家拿去,好东西五姐谁也不给,就给我老妹子留着。”说罢欲走。

“五姐,我告诉你个秘密。”

五凤一愣:“什么秘密?”

“不告诉了。”九凤说着转身往家走了。五凤追着:“九凤,站住,快告诉姐。”绕到九凤面前堵着去路。九凤笑了:“你得给我做好东西吃。”

“走,到姐家去,要什么有什么。”

“你可别告诉别人。”

“行。走,回家包饺子去。”

初家的人都知道,对付这个小叛徒,最好的办法就是“糖衣炮弹”。五凤的“糖衣炮弹”就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酸菜馅儿的饺子。五凤把饺子端到九凤眼前说:“老妹子,放开肚子好好吃,把小肚子撑圆了。”九凤狼吞虎咽地吃着。五凤给她编着小辫儿说:“五姐最疼小老妹子了,咱小老妹子长得又漂亮又机灵。嘿,等长大了,准保找个大军官,坐吉普车,披军大衣,眼气死人呢。可不能像我,找个烧锅炉的,满身煤烟味儿。唉,你五姐这辈子算瞎了,一朵鲜花插在大烟儿煤上了,真的,死不瞑目。老妹子,你要跟五姐说谁的秘密?”

“再来一碗,真好吃。”九凤也会拿捏人儿。五凤急忙又端过来一碗:“老妹子,快告诉我事呀。”九凤嘴里含着饺子,含混不清地说:“我倒不出嘴来,撑饱肚子再告诉你。再来一碗放锅里热呼着,我要捎给咱妈吃。”

两碗饺子把九凤的小肚子撑了个溜溜圆,她竹筒倒豆子般的把七凤的秘密全盘说出来了。

五凤听着嘴巴张得大大地:“真的?!”九凤抹着小油嘴儿:“真的,向毛主席保证!你不信问问七姐去,摸摸她的肚子。”五凤脸色严峻地在屋里来回踱着步,走到衣架前,从衣服里掏出两块钱塞进九凤的兜里:“买糖吃。老妹子,这件事千万不要跟别人说,一说出去就坏事了,懂不懂?你还告诉谁了?跟五姐说。”

“没有……”

五凤绷着脸:“记住,以后跟谁也不许说!”

“那以后人家再给我好东西吃怎么办?三姐还叫我上她家吃馄饨,说不定一吃馄饨我又说溜嘴了。”

五凤手指头剜着九凤的锛儿头说:“馋,馋,馋,你怎么就知道馋?要是长大了还馋,这张嘴早晚要了你的命!”

“那你得天天给我包饺子,要是那样我就不说了。”

邮电局熙熙攘攘人流不断。七凤默默地坐在长椅上等待长途电话叫号,不停地揉着肚子,两眼茫然地看着窗外。扩音器叫到七凤的号。七凤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跑进电话间,抓着话筒喊:“六连吗?请找一下卫平。什么?听不清,他走了?上哪儿了?”电话断了。七凤又重拨号,拨了半天接通了,冲着话筒喊:“你说什么?他要回呐河农场?喂,喂……”电话线又断了。七凤失望地挂上电话,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推开电话间的门走出电话局。

街上响着零星的鞭炮声,相识的人们见了面堆着满脸笑褶子互相拜年。七凤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走着,裹紧身上的军大衣朝车站慢慢地走去。看到有卖糖葫芦的,买了一只。来车了,七凤上了车,找了个座坐下,手里擎着糖葫芦慢慢吃着,望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脸的茫然,泪水禁不住从脸颊上滑落下来。 FKzoJR6T9saL4QAqvZx/AqN2BzlH1tPbFSZudnaD9ocQGxOXjxIBZ5gSwURYaG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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