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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77年腊月二十九,古城下了整整一夜漫天的大雪。三十儿天麻麻亮的时候,听雨楼的楼主老初太太听到院里咔嚓一声响,打了一个激灵,醒了,拥着被坐起身,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发愣,嘴里自言自语:“天爷,这是怎么的了?今年节气早,初一就打春,飘两片雪花片子意思意思就行了,值当得下这么大的雪?要和谁过不去吗?”老太太念叨着披衣下了炕,使劲推开大雪封了的门,站在回廊四下张望,不由得一愣。

院里盖上了厚厚的积雪,大雪把本是杂乱无章的院子变得笔画简单而又粗劣,古旧的听雨楼一下子变得臃肿不堪;更叫老太太吃惊的是,当院那棵年逾百岁的老槐树上那根她早就看着不顺眼的横生的枝干被积雪压断了,惊醒老太太的声响就是它发出来的。

且慢―读到这里就有读者提出疑问:古城的名字叫什么?敢问城在何方?

古城有名。大凡写都市小说的都不愿意把城市的名写真了,胡乱起一个,比如江城、滨城什么的,这本小说也不能免俗。为什么?现在这个社会到处都是神经,走在大街上你随便摸一下电线杆子说不定就触动了什么人的神经元,惹来不见不散没完没了将官司进行到底的麻烦,更何况写小说!所以小说家的小说中城市的名字一般都是假的;也有真的,那大都是歌德派,通常写的是大城市小人物。而我的这本小说既非标准的歌德派,写的又非大城市,书中写的倒是小人物,麻烦的是这些小人物的七情六欲都很正常、平常、经常,一不小心就会和生活中哪个人的亲身遭遇撞车,倘若地名像到银行存款一样搞了实名制而惹上一场官司,那就得不偿失;即便是官司打赢了,挣的那点稿费也不够塞律师牙缝的。故而小说的地名定为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的古城。

古城是镶在渤海边的一个县级市,城里有古城楼、古牌坊、古塔、古庙、古街……古得破旧不堪。连街t刮过的风,都有一股抖搂老棉花套子散发出的古旧味道。

老初太太住的这个听雨楼挺气势,两层楼,样式有点中西合璧:起脊,出檐,屋脊六兽一样小少,带回廊;门窗是欧式的,当院一个洋式的丁字楼梯,意大利风格,栏柱雕成男根模样,可除了老太太没有人知道那光滑的柱头是男人的“那话儿”,不然早就破四旧了。可怜的是,满楼的这点洋气被大门口的一座影壁墙压得毫无生气。

听雨楼的原先楼主,是姓孙的大户,祖上中过举。为什么叫听雨楼?据说因为楼里经常闹鬼,深更半夜有时能听见哗哗啦啦的下雨声,可第二天早上院子里看不到点滴雨星儿;还有人说,赶上下雨的夜,借着闪电,影影绰绰能看见一群长头发的人躲在院门楼下喳喳话儿。估计都是瞎说。为什么?楼是孙家那个举人在世的时候修建的,给自家的新楼命个名以示风雅在当时是很平常的一件事,至于为什么起这么个名,扒开棺材问他去好了,没有人去考证。

都说富不过三代,果真如此。孙举人的后人吃喝嫖赌,万贯家财很快挥霍一空,听雨楼在解放前夕就抵债给了开粮栈的初世之。用现在的话讲,那时候初世之刚刚冒富,搬进听雨楼不久就解放了,落了一顶资本家的帽子。起初,初世之坚决不要听雨楼,说这楼邪性,闹鬼。他老婆石捧玉手大眼面宽,经的事多,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立人,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说:“过眼的云彩怕人的鬼,什么没见过?让我会会这些凶神恶鬼!”于是住进了听雨楼。如今老初早就驾鹤归西了,石捧玉这个挺有味道的名字早在她生了第一个大丫头以后就没人叫了,取代的是“凤儿她娘”、“老初大嫂”……一直叫到“老初太太”。老初家自从搬进听雨楼就没得好,为此老初和老婆打了一辈子叽叽。

听雨楼在古城名气很大。名气大倒不是因为楼里闹过鬼,“文化大革命”把活鬼死鬼都整得屁滚尿流,看见红颜色就哆嗦,谁还把鬼当回事?有名是因为楼里住着老初太太。这有什么稀奇的?是稀奇,能不稀奇吗?老太太一辈子一口气生了九个孩子,这还没有什么,九个孩子一色的是Y头,这还没完,结了婚的闺女又生丫头!大伙都说,老太太的阴气太重了,煞住了妖鬼,也伤了自己,听雨楼隔着八里远能看见三丈高的阴气。

初老太太的九个闺女大名都泛一个“凤”字,依次叫金凤银凤玉凤翠凤祥凤福凤桂凤桐凤,小老九叫龙凤,是老太太盼儿情切给老闺女起了这么个含糊不清的名字。九个凤儿的大名除了在课堂上没有人叫,大伙都习惯按她们的排行叫。年龄都是相差两三岁,唯独老八和老九差得大些,老八都念中学了,小九凤才刚念书。大凤在搪瓷厂工作,为照顾老太太提前办了病退,女婿是古城老字号饭店群英楼的大师傅,女儿莲子当兵在外;二凤嫁了个小老广,跟丈夫去了南方;三凤中学毕业后赶上上山下乡,一直赖着没走,没找到工作,嫁了比她大十几岁的刀剪厂死了老婆的原厂长孟传礼,孩子还小,乳名叫冬子;四凤下乡后早早嫁了当地农民,一直没开怀,男人叫朱永河;五凤中学毕业留城,在街道工作,男人叶知秋是上海人,大学毕业生,在古城种子站工作,他们的女儿枝子一小就叫上海的爷爷奶奶接了过去;六凤也下了乡,和青年点的王国臣自由恋爱结了婚,生个女儿叫婷婷,多亏五凤在街道兴风作浪,把两口子办回城,六凤进了屠宰厂,王国臣在运输公司当司机;七凤下乡到黑龙江。听雨楼现在是老太太和大凤两口子以及八凤九凤五个人一起混着过。老太太没工作,八姐九妹念书,生活费怎么出?老太太早就制定了政策:成了家的闺女按工资收人摊派,概莫例外。生活费由老太太把着,大凤主管财会兼采买,实行月报账制度。

老初家的规矩就是多,按照老理儿,年三十儿结了婚的凤都要跟女婿回婆家过,可在老初家就变了,年三十儿女婿闺女都在听雨楼过。为什么呢?年三十儿是初老爷子的忌日,初老爷子死的当年,老太太就开了个会,立下个规矩:年三十儿、老爷子的周年都在这儿一勺烩。大伙都是举了手的。没想到这一举手,就是多少年。

腊月三十儿一早大雪封了门,家家忙着除雪,过晌了街上才有孩子放鞭炮,零零星星,像皮小子尿尿,一杆儿一杆儿的,不成溜儿。鞭炮之所以放得不成阵势,皆因为家家都留着后手,准备子夜发纸的时候斗一斗,那时候谁家鞭炮放得多,说明日子过得火暴,人气旺,可嘴上都不说,小孩子不明白这个理儿。

这阵子家家户户都在走油。一说起油,古城的人就骂娘。为什么?古城的腹地是咱们国家的大粮仓,生产的大豆码成山堆成岭,叫美国鬼子馋红了,眼,可城里人每月就供应三两豆油,古城“革委会”姓秦的主任因此得了个外号―秦三两。尽管这么一丁点油,可过年每家每户都不含糊,主妇们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掏腾出一大罐子油,惊得老爷们儿赶快关上门,盘问老婆哪儿搞到的。老婆们骂他们骑锅夹灶。于是爷儿们就悄悄地去拉风匣,于是街上就飘着油香,于是满街的油气越来越浓,抓一把都能摸出油星子,于是人们就好幸福好幸福的了。

雪还没停,只不过下得不疾不徐,优哉游哉,肥大的雪片子像是在空中跳霹雳舞。这时初家的老丫头小九凤背着书包,踩着窄窄的石板路蹦蹦跳跳过来了,还不时伸手抓着满天飘舞的雪花。她穿着男孩儿的衣裳,留着小子头,刚从寒假学习小组做完作业回来。

我们且跟着九凤,推开听雨楼沉重的院门,看看初老太太家年三十儿是怎么过的。

一进听雨楼的门,碰眼的就是那大半截子斑驳的影壁墙,浮雕的仙鹤已经没了脑袋、脖子,像全聚德的烤鸭,可惜看不出一点油性,一个斗大的福字缺笔少画;绕过影壁墙,一眼看到的是当院的丁字楼梯,再就是刻着岁月痕迹的回廊,屋檐墙壁上挂着雨伞、.笼屉、干鱼、大葱、辣椒什么的。

在家的几个凤儿正楼上楼下忙活着备年夜饭,留声机里《沙家浜.智斗》的片段在院子里回荡―“这个女人不寻常……刁德一安的什么鬼心肠……这小刁一点儿面子也不讲……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大凤像个总管,指挥着三凤、六凤忙活年事。见三凤在回廊磨磨蹭蹭,大凤有些不满,站在当院朝楼上喊:“老三,告诉你几回了,怎么就是听不见?赶紧把灯笼挂门外去。春联儿贴没贴?还没贴啊?叫妈知道了又得撸你三层皮!”

三凤提着灯笼,胳膊上搭着春联儿从楼上走下来,阴着脸子嘟囔:“嚎什么嚎。你这个人,只要咱妈不在跟前就闹脸儿;老太太在你眼前一站你就低眉顺眼瘪茄子了。”一边说着一边朝院门走去,挂灯笼,贴春联儿。

大凤并不在意三凤的嘟囔,朝楼下西厢厨房走来。

进厨房撒目了一圈,见六凤正在忙活着,问:“属相还没下锅啊?”掀开面案的屉布,看了一眼正醒着的属相,“长着点儿精神,去年就蒸得不好,今年可别蒸坏了,再别让老太太大过年的不高兴。”“放心吧,大姐,这回不是有你里里外外监管着吗?”六凤回道。

大凤拿起一个属相,掂了一掂,飘轻,说:“嗯,醒得差不多了。千万小心点儿,下锅的时候火旺着点儿烧,把笼屉围紧了,揭锅的时候别让气滋了。我看该下锅了。”

三凤溜着墙根悄悄地走了进来,见大凤看见自己了,忙笑道:“哟,属相要下锅了?”大凤沉着脸问:“你那摊儿事忙完了?”

三凤说:“完了。”说着走到面案前,掀开屉布看着一个个属相,“巧的,吹口气就能活了。”大凤一挥手说:“好了,下锅。”

凤儿们小心翼翼地把一个个属相放进锅里。大凤又一挥手:“盖锅6”三凤把一个硕大的屉盖摁到锅上。在弥慢的热气里,不知谁往锅里迅速地伸进了一只手,拿出一个属相来。谁也没有理会。

大凤察看了一下锅灶,吩咐:“把屉缝围紧!”六凤赶忙把锅的四边用屉布围紧。“好了,今年的属相错不了。”大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厨房出来,大凤见丈夫胡宝亮拎着四个空啤酒瓶子下了楼。胡宝亮朝大凤伸着手说:“你把副食品小账给我,我领啤酒去。鱼在盆里用酱油喂着,待会儿你去翻一翻,叫味儿吃匀了。”大凤从兜里掏出小账,嘱一咐道:“啤酒换回来可别喝。”胡宝亮嘟嘟:“大年三十儿不喝什么时候喝?”

大凤嗔了丈夫一眼说:“一正月就靠这几瓶啤酒,过个年一户才分四瓶,今天喝了正月十五、二月二怎么办?还是按咱妈的办法,做些汽酒吧。”胡宝亮摸着脑袋说:“都怎么做来着?我怎么给忘了?”大凤把小账塞给丈夫说:“忘性真大,咱妈去年怎么做你没看见啊?,酒精对好水,放点糖精、小苏打,再加点糖色。”

胡宝亮笑了笑说:“想起来了,那酒劲可真冲。”大凤推着丈夫说:“什么脑子,快去吧。”

刚走了两步,胡宝亮又回头问:“哎,老六厂里分的那四个猪蹄儿做不做?”大凤想了一想说:“也留着正月十五吧,别好东西都一顿造了。”说罢,扬着脖儿朝楼上走去。

一楼上堂屋是“老凤凰”住着。

这阵子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耳朵里听着戏,手里擎着一只鸡蛋,对着灯光仔细端量;又起身把鸡蛋放进炕上二个木壳箱里,盖上小被儿,双手伸进去不停地摩挲着,嘴里念叨:“快了,快出来了,嘻嘻,我听见你们的动静了。”

大凤进了屋,向老太太汇报:“妈,属相下锅一了。”老太太说:“嗯,可别蒸坏了,大过年的,别像去年似的惹得大家不高兴。”

大凤说:“妈,这回您就放心吧,从发面、揉面、搓面直到属相上屉,都是我一手监管着,您就瞧好吧,保准一个个蒸得生龙活虎。”老太太点了点头,她是信得过大闺女的。

大凤凑近母亲,小声说:“妈,去年大伙的属相蒸得都挺好的,就老五的蒸坏了,你说能是谁干的?”老太太瞅了大凤一眼说:“去年的事不是过去了吗?陈芝麻烂谷子就不去说它了,说今年的事儿。”

大凤脑子没转筋,皱着脑门儿回忆:“我这么琢磨着,不是老八?要不就是……”老太太摆摆手:“别瞎猜了,这么点儿活就是干不明白?去年老五的属相蒸坏了,今年为个属相又一惊一炸的,你说说你们还能干点儿什么?当年这听雨楼房主老孙家的孙子过百日,放了多少桌咱不知道,光葱花就用铡刀铡,把铡刀都没了,你说那葱花用了多少?要爆多少锅?摆了三天三夜大席,可人家纹丝不乱,没出一点儿差错。”

九凤满脸汗水地跑进来,嚷嚷着:“急死了,急死我了!”书包都没来得及摘下,掀开老太太的衣裳把小脑袋拱进去吃奶。“哎哟!”老太太眉头一皱,“这一小口儿,咂得我生疼!这老闺女下嘴可够狠的了,看我赶明儿死了你怎么办?”九凤不搭话,脑袋在老太太胸头蛹动着。老太太安详地闭上眼睛。

大凤看不下眼了,说:“小老九,咱妈这么大岁数哪还有奶啊?你这孩子惯得一身穷毛病。妈,早就该不让她咂奶了,能咂出点什么也好,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老太太闭着眼睛,堆满褶子的脸上挂着舒展的笑,说:“老大,这事儿轮不到你管,我还没死,小老九还没掉到你们手里,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说罢挥了挥手。

大凤瞪了一眼九凤,见老太太不高兴了,忙换笑脸:“妈,还有件事儿。”老太太说:“不用说我也知道了,是不是你家莲子今年又不能回来过年?”大凤叹了口气说:“来信儿了,回不来了,人家部队上不放假。”

老太太问:“那老五家的枝子呢?”大凤说:“不是在人家上海的奶奶家吗?老五怎么叫也不回来。那枝子呀,学了满口上海话,老五都听不懂了。”老太太摇摇头叹道:“大过年的又少了两个小人儿,不热闹。”

大凤从兜里掏出个小本,打开,一页页翻着:“妈,我给您报一下账。”老太太端坐在太师椅上,抹搭着眼皮儿说:“报吧。”大凤看着小本一项一项地报起账来。老太太听着,大拇指在四个指头上捻着。报完账,临出屋子大凤又瞪了九凤一眼。九凤歪着脖子气势大姐。

大凤一出屋,九凤忙从母亲的怀里钻出来,急三火四把书包里的书都倒在炕上。老太太奇怪:“九儿,你这是干什么呀?”九凤跳个高儿,拖过来炕头上的面袋子,打开口,从里边抓着花生、瓜子往书包里塞,朝母亲嘻嘻一笑:“我得先藏起来点儿,要不一会儿就没有了。”

老太太笑道:“谁也没有俺九儿精。”走过来,从九凤的书本里捡起几张图画看着,问:“九儿,这是你画的?”九凤一梗脖子,挺展扬地说:“嗯。”老太太端量着画儿,慈祥地笑着说:“哟,画得真好。”九凤起小就爱画画儿,老太太说她随根,随她姥爷。她姥爷年轻的时候在乡下当画匠,画庙墙,塑神像,很有名气,若不是半途而废很有可能中国又多了个齐白石。

老太太正和九凤磨牙呢,这时一辆三轮车在听雨楼院门口停下。三凤、六凤从门洞里跑出来,惊惊炸炸地叫着:“二姐,你回来了?妈都急死了!”九风在屋里听见动静,像只蜻蜓似的飞下楼梯,跑出大院,一头拱在二凤的怀里。

二凤一脸疲惫却掩饰不了回家的喜悦,下了三轮车说:“急什么嘛,广东离这里十万八千里,火车不喘气儿还要跑三天四夜。老太太干什么事都是急,去年不是回来过吗?今年又催着回来,不就是过个年嘛。”搂着九凤,高兴地问,“小九凤,想二姐不?”九凤不失时机地撒娇:“怎么不想!唔,最想二姐给我捎什么好东西了。”说着拎过旅行包,拉开拉链翻腾起来。

二凤笑着打了九凤一巴掌:“看咱妈把老丫头惯的,人还没进院,东西就叫她截住了,这不是到了黄泥岗吗?”六凤瞅了九凤一眼,说:“别提这一出了,咱妈老来老去护开犊子了,护了个煞实,就差擎头上了。那天小老九半夜要吃麻花,你猜怎么着?这老太太,踮个小脚拿拾斤粮票跟王麻子换了仁。”

九凤翻着了一包糖,朝六凤大腿根掐了一把,斜着眼说:“就你嘴长,我告诉咱妈,看不颠你一顿老拳。”咂着糖颠了。二凤笑眯眯地看着远去的九凤,摇着头说:“这个老丫头,是惯得没个丫头样了。”六凤笑着:“你可别惹她。二姐,咱进屋。”

三凤跟行了几步,四处看看,犹豫了一下,一转身溜回自己家去,她家和听雨楼就隔一条街。

几个女婿正从楼下厨房里往楼上端菜;胡宝亮颠着炒勺不停地吃喝着,支使着人,见二凤回来了,匆匆打个招呼忙自己的了。

老太太端坐在二楼回廊的太师椅上,见六凤拎着东西和二凤走进院,拍着巴掌笑了:“我的天爷,好大个干部你,今儿说回来明儿说回来,一晃又是一年,心里还有这个家吗?我正琢磨着一步一个头去上火车站迎你哩。”二凤几步抢上楼,搂住母亲叫了声:“妈。”哽咽了。

老太太抚着二凤的头说:“不兴哭,今儿个是个大年三十儿,你们姐妹八个也聚齐了,就少一个老七,听雨楼多少年也听不着这么大的动静了,该高兴才是。你把满肚子哭音儿给我咽回去,今天咱要高高兴兴!”大凤在一旁劝慰二凤:“老二,听妈的,不哭了,快和妈进屋吧。”老太太扯着二凤的手进屋。

大凤回过头问六凤:“老八呢?”六凤摇摇头说:“不知道。”胡宝亮从楼下厨房探出头来搭话:“老八?拎个清酱瓶子出去一个钟头了,眼看就要拌凉菜了,急死人呐!没清酱我这个群英楼的大师傅也不灵。”

大凤又问:“老五呢?怎么也没来?又有联防任务?不管干什么她都能摆个姿势装个样儿,不就是个街道人保组长吗?拿的什么架儿!”说罢朝四下瞅了瞅,又问,“老三哪儿去了?老四怎么也没来?”六凤说:“三姐刚才还在大门口打了个晃儿,掉脸没有了,老四还没到。”大凤一挥手:“赶紧去找找老八!”

八凤不用找。你看她,这阵子戴着副蛤蟆镜儿,穿着大喇叭裤,拎瓶清酱,啧着瓜子儿,正在街上慢慢悠悠地晃着。晃着晃着,蓦地停下脚步―只见对面几个戴红胳膊箍的联防队员呈扇形慢慢向她包抄过来。一个联防队员拿着一把大剪子在手里不停地咔嚓着。八凤见事不好,撒腿就跑。联防队员个个了得,闪展腾挪,探囊取物般地逮着了八凤。

一个联防队员晃着剪子问:“看你往哪儿跑!”指着她的喇叭裤,“怎么着,你不豁?我给你豁!胆儿肥了你,光天化日的竟敢穿资产阶级的奇装异服!革命街道小混混儿的喇叭裤叫我们豁得差不多了,大鬓角也铰得不少了,就没听说过?还敢招摇过市?过来, 自己豁!”

八凤抱着胳膊,冷冷地说:“我豁的也不是头一条了,只要抓不着我就穿。叫我说你们这是吃饱了撑’的。也不想想,早上我们一排人穿着喇叭裤当街一走,卫生队就不用扫大街了,我们这也是学雷锋做好事呢。”拿剪子的联防队员火了:“小嘴还挺会巴巴的,你到底豁还是不豁?”

八凤拿过剪子,咬着牙说:“豁,我自己豁,你们听动静就行了。我告诉你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这时,穿着军大衣的五凤拎着几把小杆秤过来了,旋后跟着几个小商贩。五凤边走边训:“你们胆儿有多大,跑到我的地面上耍秤杆子。要过年了你们也不歇一歇?想要秤?跟我到街道人保组去。”走着走着,突然愣住了,她看见了正在豁裤子的八凤。八凤看了她一眼,继续豁着,更来劲了。

五凤走过来。一个联防队员看看五凤又看看八凤,贴着她的耳根子套近乎:“初组长,这是你家老八吧?我们不知道。”转过脸,“好了好了,别豁了。”五凤一瞪眼,说:“豁!你们做得很好,在这件事上不要讲什么情面。”

八凤看着五凤冷笑。说:“初组长,还要豁吗?再豁可要到大腿根了,我这当街一走那才叫好看呢,那叫春光乍泄,赶上看黄片了。”五凤恨恨地数落道:“老八,扯着耳朵嘱咐你不要穿这些乱七八糟的奇装异服,怎么就是不听?难不难为我?你说叫我怎么办?三天两头给我上眼药,还有完没完?”八凤一扭身子,毫不客气地回道:“闭死你那个脸吧!”

五凤到底是当姐姐的,对八凤循循善诱:“老八你别生气,听我说,虽然粉碎了‘四人帮’,但阶级还在斗争,还是那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在社会上就出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帝国主义和平演变的预言恐怕就要在你们这些人身上实现,你可要千万提高警惕,不能让资本主义俘虏了去!”五凤的话有股“两报一刊”社论味儿。

八凤仰脸望着天问:“说完了吗?”

“还没完。”

“我可以说两句吗?”

“我没有剥夺你的发言权。”

八凤两眼盯着五凤,一字一句地说:“咱姐妹九个,我最看不起的有两个,一个是你,一脸阶级斗争,像只猫,两眼放绿光,贴着墙根闻腥味儿;一个是四姐,没志气‘穷得家里锅掉底儿,三天两头跟老太太要钱。”说完扭脸走了,豁开的黑色喇叭裤被风吹得呼啦呼啦飘起来,像两只大鸟。

被八凤讥笑为家里穷得锅掉底儿的四凤,这时正在听雨楼大门口徘徊。她衣着寒酸,一身乡下打扮,才从农村赶来。扰着个篮子,里面装着萝卜,、地瓜什么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庄稼院产的东西,肩上还扛着个小麻袋,里边不知装着什么。徘徊片刻,朝后街的三凤家走去。

四凤前脚刚离开大门,秦大爷拎着两条梭鱼来到听雨楼大院。老太太忙从回廊的太师椅上站起来打招呼:“他秦大爷来了,快楼上请。”看到他手里拎着鱼,又说,“大年三十儿的,又叫你破费,今年改改规矩,回了你的礼儿。”

秦大爷把鱼交给笑盈盈迎过来的大凤,对老太太说:“弟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年年这个礼儿不能改,你这是不让我来了,我可要挑你了。”岔开话儿,“堂屋里我师弟的相片供上了?”

老太太忙说:“一大早请神的时候就供上了,还是老规矩,预备了四碟八碗,一壶老酒。”秦大爷不住地点着头:“好啊!”说着上了楼。

四凤往三凤家走的时候,三凤的丈夫孟传礼正端着洗脚水送到老婆面前,女儿冬子偎在三凤怀里看小人书。原来,三凤忙里偷闲是回来洗洗脚。三凤叫冬子也洗,冬子不听。三凤啪地打了冬子一巴掌,冬子哇哇地哭了起来。

孟传礼小声劝老婆:“你看看你,大过年的怎么打孩子呢?”三凤竖着眼睛道:“不该打呀?老辈儿传下来的规矩能叫孩子给破了?”

孟传礼有些不以为然:“什么规矩呀,不就是她姥姥愿洗个脚吗?这也成了规矩?”三凤颇为不满,训斥道:“我说你呀老孟,这阵子我就发现你的话多起来了。怎么,要平反了?你这个丧门神也要归位了?”正训斥着,突然嗅了嗅鼻子,自言自语道,“一股中药丸子味儿,老四来了。”

话音刚落,四凤背着小麻袋进了外间。三凤朝外屋发问:“老四,果真是你?”四凤嗯了一声,没答话,把麻袋里的白菜一棵一棵往灶台上码。三凤得意地看了丈夫一眼,冲着外屋喊:“老四,怎么不说话呀?”

四凤在外屋回话:“噢,三姐,泡脚呢?”“嗯?_上我这儿来了,怎么没上妈家?”三凤问。

四凤说:“先来看看三姐,顺便捎几棵白菜。”继续码着白菜。三凤支棱着耳朵听动静,问:“哎,你把白菜往哪儿放?我刚把锅台擦净,你又弄得水呀泥呀的。”

四凤歉疚地说:“那,我给放地上?”三凤跺着洗脚盆的底儿嚷道:“地我也刚擦干净!唉,一到过年过节就送白菜萝卜,多远的道儿啊,就不嫌累?别穷讲究了,没东西就空手大脚地进门叹,没人笑话。”

四凤进了里屋,没看三凤,径直走到窗台前,搭汕道:“哎,三姐,你这盆腊梅开得可真好,是怎么漪弄的?教教我叹,我也压一棵回家。”

三凤撇撇嘴道:“老四啊,我知道你来干什么。我实话跟你说,我可没钱借给你。你说说你们两口子,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劝你多少回了,怀不了孕就不怀叹,天生开不了档的鸡,吃的什么药啊!你说你俩吃了几年r?有点儿钱全塞药罐子里去了,直到现在也没怀上,是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四凤摸着肚子说:“三姐,我觉得最近有点儿感觉了,肚子里涌啊涌的。”三凤笑了:“什么涌啊涌的,那是你生萝卜吃多了在肚子里串气,不信你放个屁试试,它还涌?你肚子涌了多少年了?”

四凤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来,说:“你说的也是。三姐,跟你说个事儿。”三凤朝丈夫努努嘴儿:“我说孟传礼啊,你到屋外小仓库搬两揉蜂窝煤。”孟传礼知道人家姊妹有话说,知趣地答应了一声出了屋子。

三凤说:“老四,你也不用张嘴了,知道你想说什么。”擦了脚鞍上鞋朝外屋走去。一会儿拿着几件衣裳回了屋,挑出一件扔给四凤:“就这件吧。”四凤解着衣服扣,朝屋外看看,走两步去关门。三凤撇着嘴说:“来不来地还讲究起来了,浪得不轻。”

四凤尴尬地笑了笑,脱下自己的旧衣服,穿上三凤的,在镜子前端量着,比画着,说:“三姐,你这件衣裳颜色真鲜亮,我穿着正合适,你看,不大不小的,这肩膀,这腰儿。”三凤又拿起件衣裳给四凤比画着说:“这件也不错。老四,一会儿在家里人面前你挺起腰来,咱没钱可也别畏懦,别叫老八笑话。”

四凤比量着衣服,一句话也不说。三凤批着掌说:“哎,咱可说好了,穿是穿,借是借,从咱妈家出来你得把衣裳还给我。”

四凤答道:“行啊。快走吧三姐,妈等急了。”三凤说:“也不知道五凤去不,最烦的就是她。前几天我在街头卖花生米,叫她手下联防队抓着了。她明明看见了不给我帮腔,还把没收的花生米煮熟了送给街道主任下小酒儿,为这事我和她差点抓破脸皮。这个妖精,我一看见她,撒谎没有了,头皮都发麻!”

四凤惊讶了:“老五还真做得出来呀?”三凤说:“你还不信是不是?这把手,比狼啃骨头还要狠,狼托生的!”

有这么会讲道理的狼吗?这时五凤和八凤快走到听雨楼大门口了,五凤还在劝导八凤:“老八,你再听姐说一句,别成天和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告诉你个机密吧,这两天晚上街道要‘拉大网’,别把你又网进去。”

八凤推开五凤,厌烦地说:“你离我远点儿。”五凤还在循循善诱:“姐说话一你不要不听。还有你三姐,成天拎着杆小秤搞投机倒把,还和我打游击,你说叫我难不难?不抓吧,丧失了原则,抓吧,亲姊热妹又不忍心下手。”

八风丧着脸子说:“可回回都是叫你抓着了。”五凤无可奈何地说:“这你不能怪五姐,我是看见她五回只抓一回。你说她年纪轻轻的干点儿什么不好?偏偏好这口,这叫什么?就是不走正道。”

八凤加快了脚步,想甩开五凤。五凤紧撵着,有些气喘地说:“老八,你慢点儿走。”三凤、四凤过来了,跟五凤、八凤碰了个对面。三凤见八凤的喇叭裤豁了,问:“老八,这是怎么回事?叫谁欺负了?说,三姐给你做主!”说完用眼皖着五凤。

八凤阴着脸一指五凤:“问老五呀,都是她干的好事!”五凤正色道:“我这是为你好。”

三凤撇着嘴,眼斜着五凤,阴阳怪气地说:“噢,又叫你抓住了是不是?为她好?是为你自己好吧?你抓的越多成绩越大,你是叫咱家人拿头拱着你的旋往上爬。可要小心呐,别哪一天掉下来,啪嚓一声,脸跌两瓣儿了可不好往一块儿缝!”四凤劝三凤:“算了,算了,少说两句,快进屋吧,叫咱妈听见多不好呀。”

三凤故意高声嚷嚷:“就是叫老太太听见,咱们家里有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五凤冷笑道:“三姐,你别太过分,今天大过年的我不和你一般见识!”说罢气哼哼地进了院里。三凤冲五凤阵了一口,也气哼哼进楼。

八凤见四凤拐着一篮萝卜地瓜,讥讽道:“啧啧,四姐,年年大过年的你不是送萝卜就是送白菜,你想送到哪一年呢?”四凤脸红了。八凤又上下打量着四凤:“哟,这件衣裳挺眼熟呀!”四凤一脸可怜相,轻声求饶:“老八,我求求你,这张嘴少说两句行不行?”

天黑下来了,楼上堂屋里,秦大爷俨然一个自家人,指挥几个女婿摆香案,给他们指点着其中的“说道儿”,给师弟上了三住香。

老太太见供桌摆布好了,冲秦大爷点点头,又冲大凤喊道:“老大,差不多了,放完接年鞭炮就进屋吃属相去。”秦大爷用竹竿挑一挂鞭炮,带着九凤到门口点上。鞭炮声僻里啪啦响起来。放完鞭炮,秦大爷怔怔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对九凤说:“你回吧。”说罢,拖着路灯下自己孤独的影子回家了。

在老太太屋的大炕上放着长桌,一屋子凤几盘腿坐在炕上剥花生磕瓜子,刷刷的一片声响,像有人说悄悄话儿。老太太落了座,笑道:“怎么都不说话?就冲着这堆花生瓜子使劲啊?你们听听这动静儿像不像一群蝗虫落进苞米地里?都给我打住,上堂屋去拿自己的属相吧,我给点个红点儿”一窝凤儿下了炕到外屋,捧着自己的属相回屋来。

“我的妈妈呀!”外屋传来五凤的哭声。老太太一愣,看着大凤问:“老五这是怎么了?”大凤也莫名其妙。

“我的妈妈呀,”五凤咧着嘴捧着自己的属相小龙进屋,“妈,你看看这条小龙蒸的,你看看我的属相呀,这不是活生生地欺负人吗!”“我的天呐!”老太太看着五凤手里的小龙。那条小龙蒸抽抽了,又黑又亮,像只胖蚯蚓。老太太问:“老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凤满脸的疑惑,说:“妈,我也不知道呀,怎么偏偏把老五的蒸坏了?今年蒸属相我从头到尾寸步没敢离,揭开锅怎么就不一样了呢?”边说边拿眼睛瞅三凤。一屋凤儿顺着大凤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三凤。三凤急了,赶忙辩白:“哎,都看我干什么?什么意思?这可不是我干的’。去年是我发的面,出了事都怨我;今年怕你们又赖我,躲得老远的,我可没沾边呀。不信,你们问问老四,我们俩刚才在哪儿?”

大凤安慰五凤:“老五,要不咱俩换换吧,也就是个讲究罢了。”八凤故意挑事儿:“别呀,大姐,你属龙吗?怎么着?你要当咱家的龙呀?”指着瘫在桌上的小龙,“这是龙吗?这像不像……”捂着嘴笑。三凤故意气五凤,接话道:“像什么?你不说我说,不就是像一摊屎吗?”说着哈哈大笑。大伙也悄悄地捂着嘴笑。

五凤气得眼泪含在眼圈,扭身坐在炕沿掉泪蛋蛋儿。

三凤笑模嘎地对老太太说:“妈,过年不吃属相不吉利吧?人家都说不吃自己的属相活不到天亮。”八凤还嫌不乱,过来煽风:“哪是活不到天亮啊,半夜都活不过去。”说着朝三凤挤了挤眼。老太太一拍炕沿厉声喝道:“放些什么狗臭屁,大过年的不许这么说话!”

老太太挪腚下了炕,到外间堂屋端着一只盛着红颜色的碗回来,用毛笔蘸了蘸,对大伙说:“三凤说的是,过年不吃属相可不好,都得吃,蒸好蒸坏的也就是那么个意思;吃了属相明年没病没灾儿,大吉大利。吃完了都跟我下楼接地气去。”说罢,用毛笔给八个闺女的属相点了睛。

凤儿们捧着自己的属相吃得有滋有味儿。五凤看着那条小龙气得呼呼直喘。老太太过来劝:“老五,怎么不吃啊?这规矩可不能破,吃!”五凤赌气说:“我不吃,像摊屎似的,我吃屎啊?”

老太太脸一沉:“大过年的你可别惹我不高兴!”

大凤也过来劝五凤。五凤抬头见老太太目光严厉地盯着自己,不情愿地拿起那条小龙,左端量右端量,就是下不了口。三凤幸灾乐祸地瞄着她。五凤望了三凤一眼,又把小龙放下,说:“妈,我闻闻味儿就行了。”

老太太语气更加严厉了,说:“我再说一遍,大过年的别惹我不高兴!”

二凤也劝:“老五,你就听妈一句话,那么认真干什么。”见五凤还是不吃,老太太火了:“好,不吃不是吗?你们都给我把属相放下,看着她吃,她不吃这顿年夜饭也别吃了!年年给我挑事儿,咱家就你一个党员,还是个干部,你架子大啊?”

六凤想当和事佬,说:“妈,人家不吃就不吃呗,别和她一样见识,咱们吃。”老太太剜了六凤一眼,冷笑道:“我还没说你呢,今年是你发的面吧?我看见了,没下力气。这和面要是不下力气,做什么都挺不住胎儿。告诉你几回了,面要醒,醒到时候要在案子上摔来打去,拉出筋来,搓出泡儿来,起出层儿来。偷懒了不是?还不都是你惹的祸!”

见老太太又迁怒六凤,大伙有些不忿了, 目光又齐刷刷地投向五凤。五凤见势不好,拿起那条小龙,一拍桌子:“好,我今天还非要把它吃了不可!”说罢大口吃起来,一边吃嘴里一边呜噜,“好吃,真好吃,你们不是说它像摊屎吗?还像什么?就是一摊屎,我就吃了,就咽下去了,好吃,好吃,又甜又香!”

九凤傻愣愣地问:“五姐,真的那么好吃吗?”五凤笑得阳光灿烂,不住地点着头:“嗯,好吃,好吃!”三凤和八凤面面相觑。冬子从三凤怀里伸出小手来喊:“五姨,我也要吃,我也要吃屎。”

五凤撕下一块递给冬子,说:“好孩子,真懂事儿!”三凤啪的一下打了冬子的手,呵斥道:“这孩子真不懂事儿,人家愿意吃屎让人家吃去,咱可不吃!”老太太朝五凤伸过手来,说:“来,老五,也给我点尝尝。”狠狠地剑了三凤一眼。

娘儿们在里屋叽叽喳喳。大凤女婿胡宝亮,三凤女婿孟传礼,四凤女婿朱永河,五凤女婿小叶,六凤女婿王国臣在堂屋推杯换盏饮刘伶,虽说是劣质的地瓜烧,一个个喝得满脸涨红。

胡宝亮呷了一口酒说:“年年三十儿家里都闹动静,今年怎么没动静?”孟传礼小声说:“怎么?你还盼着有动静啊?还没到时候。”

王国臣皱着眉头说:“唉,年年三十儿啊,我真是硬着头皮来,喝着酒也提心吊胆,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一群闺女啊,哪个是省油的灯?一碰就出火星子,都是易燃易爆物。”小叶竖起食指嘘道:“别说这些了,喝酒,喝酒。”话音刚落,里屋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女婿们愣住了。

里屋,老太太和一窝凤儿笑翻了天,大凤、二凤和六凤笑得捂着肚子在炕上乱滚。老凤新雏一个个喝得满脸通红,每个人的嘴唇上、脸上都沾满了红颜色,互相取笑。

老太太笑道:“这是谁做的汽酒?对的不是糖色儿,是红颜色,还这么多,这么浓。看你们一个个的脸像不像猴脸?”

九凤喝醉了,站在炕上摇摇晃晃:“妈呀,喝大了,站不住了,今年的汽酒劲儿怎么这么大啊?”老太太喝呼:“小老九,你给我坐下,别晃地下去,听见没有!”

九凤小手指着老太太,嘻嘻笑着说:“你是谁啊?怎么坐在我们家炕头上喝酒啊?你给我出去,出去,再不出去,我可要叫我妈扇你了!”

大凤皱皱眉头说:“小老九喝醉了,开始胡说八道了。”九凤朝她瞪着眼睛嚷:“你也给我滚,回自己家去!”大凤笑了。八凤一把把九凤搂在怀里,蘸着汽酒朝九凤脸上涂抹。又有几个凤来凑热闹,往小九凤脸上涂抹。九凤摆脱大伙,摇摇晃晃站起来,捏着小嗓儿唱大戏:“这个女人呀,不寻常……”

九凤唱完刁德一,八凤唱胡司令,三凤唱阿庆嫂,其余的人拿舌头打家伙点,八个闺女一台戏,乐不可支。老太太下地坐在太师椅上,慈祥地看着炕上的八个孩子笑了。

堂屋里,女婿们互相敬着酒。小叶叹口气说:“又是《智斗》,年年唱,没意思,就不能来点儿新的?”胡宝亮也有同感,说:“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新的?她们会吗?”

突然,里屋传来老太太的《红灯记》念白:“爹也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老太太上场了!胡宝亮站起来:“嘘,这可是个新鲜事儿,走,进去听听。”

女婿们进了里屋都愣住了,只见老太太站在炕上,手里拎着个老式饭盒,九凤怀里抱着个大枕头,大伙坐在地上看着二人演出。老太太进人角色了,有腔有调地念白:“忽听得有人敲门:师娘,师娘快开门。我慌慌张张地打开门一看,只见一个人抱着个孩子走进来。”

九凤问:“孩子?”

老太太答:“右手提着号志灯。”

九凤又问:“号志灯?”

老太太再答:“只见他浑身是血,到处是伤,他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我说不出话来。我心里害怕,叫他快说。他叫喊着,师娘呀师娘,我师父和师兄都牺牲了,这孩子是革命的火种,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亲儿子,她就是你的亲孙女……

当时我就把你紧紧地抱在怀里。”

九凤大叫一声:“奶奶!”

老太太开唱了:“十七年风雨狂怕谈以往,怕的是你年幼小,志不刚,几次要谈我口难张……”唱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一屋人哈哈大笑,拼命地鼓掌。

大街上鞭炮声响了起来。老太太领着八个女儿下楼在院子里接地气。老太太走在前面,八个女儿一字儿排在后面,每个人的双手都拎着鞋,九个人十八只脚在雪地里使劲地踏着,一起喊着:“踩小人儿哄!接地气哄!踩小人儿楼!接地气缕!”

接完地气,初家年三十儿的节目告一段落。大凤安排好大伙休息,回到老太太屋,见老太太从柜里摸出一叠钱,在灯底下叠着压岁的红包。

大凤说:“妈,还不睡呀?”老太太叠着一个个红包,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老大的,老二的,老三的,老四的……”把一个红包抽出来,“这是老七的,还得我给她收着。”大凤叹口气:“唉,八个春节了,老七还是不回来。你说,怎么得罪她了?心怎么这么硬啊?”

老太太若有所思:“嗯,定是有难事儿叹。老七活得志气,刚强。打小我就看出来了,她是个能咬牙的主儿,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三岁看老,我还记着,那年她六岁老八四岁,冬天下大雪,她俩在雪地里玩,看见你曹大婶小儿子三圣从合作社出来,嘴里的糖豆掉在雪窝里,没捡,掉脸儿走了。老八从雪堆里扒拉出来那块糖豆填进嘴里。她叫老八吐出来,老八就是不吐,她顺手就把老八一个耳刮子打倒在雪窝里,又骑在她的身上,拧她的腮,抠她的嘴……那天我看见了,就想, 日后老七一准成,活人有志气!”大凤说:“老七就是俏利,打人下手狠,一小就跟着秦大爷学武功,没白学。”

大年初一,古城的雪还没消停,大雪把古城染白了,听雨楼的屋顶盖了厚厚的一层雪被。踏着接年的鞭炮声,一窝凤儿和女婿们穿着新衣裳聚在院子里互道过年好,又排着队上楼给老太太磕头拜年。这是听雨楼初家多少年不变的规矩。

大伙撩开门帘进了老太太的屋,见老太太打扮得齐齐整整端坐在太师椅上,就依次跪地叩拜,七嘴八舌地喊:“妈,过年好,今年咱日子旺兴,您老身子骨结实!”

老太太舒眉展眼,笑盈盈地看着闺女和女婿说:“好,大家都好。都起来吧,来,拿压岁钱。”从腰里摸出八个红包,一个闺女一份儿。分完包,老太太望着窗外的雪说:“今年年景错不了,从二十九到初一,大雪没歇脚儿,这是风调雨顺的好兆头。我也祝你们在这个好年景里, 日子过得滋润,孩子长得虎势,女婿们加工资,你们这些丫头呢,平平安安舒心顺气。好了,年年这么一套嗑儿,下接年的饺子吧。”

大伙一起动手下饺子。饺子煮好,大凤端起一碗放到父亲的灵位前,又端起一碗送到老太太手里。老太太举起筷子扬了扬:“吃吧,都动筷儿吧。”夹起一个咬了一口,笑了,慢慢地从嘴里吐出一枚铜钱儿。铜钱当嘟一声落在桌上,跑了一个半圆儿,稳稳地躺下。大凤鼓掌笑道:“妈,又是您第一口咬出个福来。”接着,满屋塞满了吉利话儿。

老太太笑了:“托你们这群丫头片子的福,这枚钱给老九了。”把钱拈到九凤的碟子里,“小老九,你接了这个福可要好好学习。”九凤喜眉笑眼地说:“没问题。妈,昨晚儿汽酒的劲儿太大了,我现在后脑勺子还疼。”

老太太在老丫头锛儿头上戳了一指头嗔道:“该酒什么事儿?不说是叫你们疯的,差点儿把炕蹦塌了。”朝炕前挪去,“你们先吃着,吃完了给你秦大爷拜年去。我去看看孵的蛋,到不了正月十五该破壳了,听到动静了。”

老太太刚下了炕,突然愣在那儿了。大凤问:“妈,怎么了?”

老太太怔在那儿不说话。大伙都关切地问:“妈,说话呀,怎么了?”

老太太自言自语:“我怎么把鞋穿倒了?这么些年了还是头一回。鞋倒人到,不是要来什么人呀?”大凤松了一口气:“妈,您说什么呀?大初一来什么人呀!”

老太太疑疑惑惑地说:“要来人,要来人,我估摸着不会错。小九凤,你人小眼清亮,院门曰看看去。”九凤答应一声下了炕朝外跑去,跑下楼梯出了院门愣住了……

大院门口站着一个姑娘正在打量听雨楼。姑娘身着军大衣,拎着两个旅行袋,背着背包,浑身落满雪花。九凤仰起脸问:“喂,你是谁呀?怎么不进院子呀?”

姑娘笑了,摸着九凤的头:“九儿,是九儿吧?不认识我吧?”九凤拨开她的手:“快说话,你是谁呀?”

姑娘叹口气:“九儿,我是你七姐呀。”九凤一愣,转身一阵风似的跑上楼梯,喊着:“妈,妈!”气喘吁吁地撞进屋,“妈,来了个人儿,说是我七姐!”

满屋的人一愣,一起看着老太太。二凤问九凤:“真的是你七姐?”老太太挪下炕:“不用问了,我估摸着她该回来了。”说罢朝门外走去。 w7iho0Or+0fi6pY5vX2xCL3S1YaXlz94RObbKevak/0RJOo1+XnPVn3MAiczku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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