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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胆力实在过人,生生硬顶过那棵大橡树的牛犊,终在自己须发皆白的人生阶段,来得及看到庞然大物的轰然倒下,这绝对可以算20世纪最大的奇迹了,人们为此自应羡慕索尔仁尼琴的“成功”。然则,他当年究竟何以这么胆大包天,敢于以区区一己的血肉之躯,来“单挑”那个可怕的超级大国?—对于这一点,毕竟还是需要给予充分的解释。

正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作者几乎是开宗明义地就交代出了这件事的发生背景,从而把索尔仁尼琴的英勇出现,解释为一种地地道道的俄国现象:

作为一个孤悬于专制政府与广大未受教育者之间的小小人群,俄罗斯知识阶层更加看重的,是精神、道德而非智识层面的追求……偏偏在现实中,因为处境孤立,他们往往又很难通过有效的社会、政治手段将自己的改革愿望上达统治者,下抵民众。这一紧张状态,加上根深蒂固的宗教意识,最终激发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某种英雄主义传统:他们总是自视为神圣的受难者,正在为崇高理想而受难和牺牲自我。无论最终成为了跼蹐不安、自怨自艾的“多余人”,还是受到良心拷问、跪倒在道德法则面前的“忏悔的贵族”,甚或是激情蓬发、欣然赴死的革命者,俄罗斯知识分子表现出来的“敏感与多情”世所罕见。这样一个知识阶层,已然成为俄罗斯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

文化的传统本身,由此也就显出了巨大的包容性,既足以涵盖那些冒死来滚动“红轮”的人,也足以涵盖那些冒死来喝止这场躁动的人。更加耐人寻味的是,正如我前不久就此指出的,传统的伟力还更加深刻地表现在,就连那些残酷打压过索氏的敌手—在其他作家看来是如此可怕的上层人士—也同样在某种程度上属于这样的传统,尽管他们对于传统的任何看重,到这时都只能反过来表达了。正因为这样—

在一方面,读一读苏联后期的、充满了各种粗暴“决议”的文学史,或者读一读利季娅日记中对于弗丽达、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布罗斯基、索尔仁尼琴等人遭遇的记述,就可以发现这从某种意义上,只能是那伟大传统如何遭到蹂躏的历史;可在另一方面,当然也是在另一种意义上,索尔仁尼琴和苏联当局却还在玩着同一个游戏,包括他们之间那种捉迷藏式的游戏,毕竟,如果是在更加野蛮的斯大林时代,这个麻烦会被更加利落地从肉体上消灭掉。

于是顺理成章地,群星闪耀的、享有着世界地位的俄罗斯文学,自然也要附丽于这种文,化传统,并由此才源源不断地传承下来,哪怕是受到了亘古未有的重压,或者更准确地说,正是因为受到了亘古未有的重压。也只有从这样的文化脉络中,人们才有理由去预期索尔仁尼琴的出现,而不把他的反抗看作偶然的或零星的现象。对此,我们可以引证一下利季娅的下述观察:

苏维埃时期的俄罗斯文学,在索尔仁尼琴之前就有几位伟大的诗人:阿赫玛托娃和帕斯捷尔纳克;几位杰出的诗人: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几位杰出的小说家:日特科夫、布尔加科夫、特尼亚诺夫。索尔仁尼琴出现之后,他们开始闪射出新的光芒。他赋予他们新的品质:力量。就好比给那些豪华的车厢配上了一个功率强大的火车头。他们从一个个孤零零的天才和文豪变成了俄罗斯文学。成为一个整体。他设法把大家联合起来了。

记得利季娅还在她的书里说过,当年那两位站在队伍最前头的反抗者,即文学家索尔仁尼琴和物理学家萨哈罗夫,竟又在性格上构成了鲜明的反比:一个是既如此倾心于俄国的传统,却又像德国人那样惜时如金地工作;另一个则是既如此认同于西方的传统,却又在做派上保持了俄国人的如火热情。这种观察相当细腻而有趣,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如果从另一方面来讲,又可以说正是独特的俄罗斯文化传统,才会促使索尔仁尼琴那么坚定不移地写作,也才会让他为此而那么惜时如金,—盖因为他不仅意识到了,那是他唯独能够具有的反抗工具,而且还意识到了,那终会被证明是强大而有效的反抗工具。

说到这里,又想起了触动过自己的一件小事,它来自美丽的阿赫玛托娃的回忆:

在叶若夫恐怖时期的可怕年代,我有十七个月经常在列宁格勒的监狱外面排队等候探监。一天,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我。站在我身后的是一位嘴唇冻得发紫的女士,此前可能从未听说过我的名字。她立刻从我们大家常有的那种麻木状态中惊醒过来,低声(那里的每个人说话都是低声细语)问我:

“你能描述这里的情形吗?”

“我能。”我回答道。

于是,一丝像是笑意的表情在那张曾经属于她的脸上闪过。

我曾经著文提示过此中的含义:只有置身于俄罗斯特定的文化传统,才能够理解,甚至才能够看出那“一丝像是笑意的表情”,也才能由此表现出对于文学力量的信任。而与此同时,我也曾紧接着就坚定地补充说,其实在中华民族的古老文化中,也从不缺乏这种“坚守记忆”的传统;只不过,与那边较为深厚的文学传统不同,华夏一族的“文化托命”之人,更要属于它那伟大而深厚的史学传统。毕竟,在具体的社会结构、历史渊源和精英构成中,任何文体都只能属于特定的文明,而不能把它当作用来通约的公分母。正因为这样,尽管人们总想在中国的当代文学中,特别是它那大大西化的先锋派诗歌中,去寻找俄罗斯文学的对应物,但这说穿了只是出于文化的误解。

可只要是一转念,来到这所曾经只存在过四年的清华国学院,就会发现这里绝对不乏类似的人物,既包括为了信念不惜放弃生命的王国维,也包括为了自由勇于反抗钳制的陈寅恪;而且,他们那种到死方休的写作活动,也总是像索尔仁尼琴那样充满了紧张度,也总是像索尔仁尼琴那样惜时如金,从而也可以写得像他的全集那般厚重。—想到了这一点,在与俄罗斯文化传统的对比中,我们就不仅不会去鄙夷自家的传统,倒知道如何去尊重那弥足珍贵的传统了。 5r4JIECyqMhjH5ziGAY5Tb0KYS41X0VR/WDLfiCw3VboOq4PZ6pvRcXudYLzozN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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