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先生的家在村中间的一块高地上。他的屋门口是一个颇大的园地。每到春天,这里立即变得树木葱郁,春花盛开。最多的是银杏树。另外还有柿树、枣树、李树、皂荚树、桃树、枇杷树、桑树、榆树等等。很多。长得都很恣肆。花也多。从院门通向堂屋大门的路两旁,栽着海棠、月季、菊花、梅花、紫荆、蔷薇、栀子花,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花草。园子的中央,是各类的草药。天门冬、猫爪草、苍术、仙鹤草,都是好看又好闻。然而人们喜欢的还是薄荷、马齿苋和穿心莲。经过这里了,会带一把回去。薄荷可以和在面饼里,或者做成面条的调味汤。马齿苋炒蛋,吃了皮肤会滑滑的。穿心莲不像名字这么可怕,要凉拌吃,吃了胃口好,消炎解毒。荷先生含着笑跟每个人打招呼,并向他们介绍更多可以食用的药草。人们越拿他的药草,他越高兴。自然,这都是不要钱的。
荷先生的药草园在我上学的路上。上学放学,我都要在他的药草园里玩个半天。捉蝴蝶,或者采四季的花。采一两朵可以,多了,荷先生就会站到草屋的门外,轻轻咳一声。我们就飞一般跑掉。
今年谷雨节后,我又回了一趟申村。回家的路必得经过荷先生的药草园。荷先生已去世多年,申村人念他的好,并没有拆了他的茅屋。只是药草园没人细细打理了。哪家要什么,就自己去种点,自己收。我每次回申村都要过来走一走。这里有一种让人微醉的药香。
这次经过的时候,发现药草园没了,上面盖了座教堂,一个十字架,高高地竖在新屋的顶上。
回家的这几天里,瓦匠成了我家的常客。
一向好客的父亲,对瓦匠的态度却显得颇为冷淡。
“瓦匠‘吃耶稣’,弄得村子里鸡犬不宁。”在他走了之后,父亲冷冷地说。
“吃耶稣”是信基督教的意思。或许是因为《圣经·约翰福音》里,耶稣说过这么一句话:“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在末日我要叫他复活。”乡下人就这么称信教的人了。
现在的瓦匠老了,腿也瘸了。年轻时,可是方圆几十里姑娘们爱慕的对象。他是个解放军,不只是长得一表人才,还拉得一手好二胡。在他偶尔回家探亲时,家里总被挤得水泄不通。眼看得前途无量。瓦匠给过我一枚五角星,就是别在军帽中间的那种。这成了我少年时最好的宝贝。
不曾想,大裁军时瓦匠悄无声息地回了家。在家待了几个月后,做了一个瓦匠。
因为没有正式拜师,先是跟在别的瓦匠后面打打下手,看看明白了,自己也拿了瓦刀砌墙。虽说做了瓦匠,说实在的,手艺很一般。他原先头上的光环就这样消失了。要说失落感,显然很大,可是从来没人听到瓦匠有过什么抱怨。他总是笑眯眯的,为每一家的新房忙忙碌碌。因为他的嗓子好,又有口才。新房开工和落成时,他就成了那个“说歌子”的人。按理说,“说歌子”是要手艺最好的。可是乡下的匠人,如他这么上得了台面的人,少。
“说歌子”是什么呢?新房开工了,要有人唱吉祥话。这吉祥话是说给神灵听的。歌要唱得好,要让神灵听得悦耳。神灵听得悦耳了,才会记得这话,才会把吉祥施给主人家。唱这歌子的时候呢,众匠人要有节奏地应和。木匠用板斧锤打木料,瓦匠用瓦刀拍打砖石,在场的人,各自要用手中的家伙敲打起来。手舞之,足蹈之,场面甚是热烈。作为主唱的瓦匠,会拿到一只丰厚的红包。吃饭时,也被安排在上席。只有这个时候,瓦匠的脸上才真正放出光来。
申村忽然要盖教堂。主事者是个女子。她丈夫叫高根,村里人都喊她“高根女将”。“女将”是我们的方言,“媳妇”的意思。
高根的婚礼我参加了。他跟我的二舅在同一个五金厂。总而言之,两家的关系不一般。所以结婚的时候,连我这个刚上初中的孩子都来了。婚礼当然是热闹的,细节记不分明。印象深的,倒是新娘子好看。所以,我再次听到村里人讲起高根女将的事,我的眼前出现的就是那个掀了红盖头、出来敬酒的美丽女子。
高根女将起先是信一种什么功。因为政府禁止,信不成了。据说还有两个外县的同道中人来她家躲了几天,后来风声太紧,申村无法躲藏,高根女将与他们去了城里。
高根女将再回申村,已是半年之后。让人惊异的是,她改信了基督教。她是申村第一个信基督的。同时也是第一个传教者。
申村已经没有年轻人了,年轻人都去了城里打工。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高根女将一户一户地座谈。老人是孤独的,病了的老人更是苦痛无望。小病、慢性病大多是不治的,由它去。真严重了,就去镇上医院开点药,自己回家吃。住院治疗的极少。真到不行了,也不肯住在医院。死在家里比什么都重要。要是不用吃药打针,就能治好病,那可好了。高根女将就是这么跟申村的病人们说的,只要信基督,百病消除。靠这一条,那些死马当活马医的人们,就信了。不就是每个礼拜天去听人讲讲,跟在后面唱唱小曲儿嘛。
高根女将的家中聚合了四村的老弱病残。渐渐无法安放了,须得有座教堂才行。高根女将看中了村中央荷先生的药草园。
高根女将拆荷先生茅屋的时候,有几个老先生看不下去,让村长去制止。村长叹口气,说管不了。
早先的时候,高根女将就带了信徒去堵过镇政府的门,镇政府又向县里请示了,关乎宗教的事,县里的意思是不如大事化小。不就一块地么,给吧。于是荷先生的药草园就成了教堂的基地。
春节刚过,瓦匠去上海打工。在上海火车站,遇到招工的两个人,跟他们去了。谁知到了一个偏僻的所在,这两人不只抢了他身上的几百元,还拿什么硬东西砸了他的头。报了警,瓦匠终于被送回申村。头疼得厉害,瓦匠在家躺了三天,在弟弟“锅头”的劝说下,终于去县里的医院检查,医生脸色凝重:“照片子的情况看,很严重。得住院。”只检查就花费了上千元,瓦匠不肯住院。送他来的“锅头”呢,也倒了霉。医生看他脸色不对,一定也要给他做个检查,结果说是高血压,要吃药,不吃药,危险得很。当时“锅头”就被吓住了,花了几百块,拿了药回来。弟兄二人回到家一合计,“算了,管他呢。活一天赚一天”。“锅头”药也没吃,去了江南的“泥浆泵”队,继续挖河。瓦匠头疼,只得在家歇着。
瓦匠心情最灰暗的时候,高根女将登门了。
高根女将到瓦匠家的第二天,瓦匠就病歪歪地来到教堂的工地上。他是瓦匠,正派得上用场。
说来也怪,瓦匠的头疼,倒真减轻了。等教堂盖起来,头疼全好了。瓦匠成了新教堂落成后,第一个受洗的。
瓦匠的入教,成为申村基督教的一件大事。他的能说会道和身强力壮,使他脱颖而出。高根女将特意把他送到县城里的大教堂学习。两个多月后,回到申村的瓦匠焕然一新。他放下瓦刀,身披黑袍,手捧《圣经》,站在简陋却庄严的教堂里,声音洪亮而动听——申村少掉一个瓦匠,多了一个传教士。
瓦匠入教的这年年底,他的弟弟,那位被医院诊断为高血压的“锅头”,带了一大笔工钱回到申村。他早忘了高血压这回事。过年前,他把房屋修整了一下。本是请瓦匠帮忙的,瓦匠教务在身,抽不出时间。其实瓦匠有空也不会来的,他已经不做瓦匠了,并且收入不菲。教堂的信众几乎翻了一倍。他们每周都要在捐款的箱子里投钱。多少倒是无所谓,五块钱也行,十块钱也行,就是向主表达自己的心意。高根家已经盖起了三层的楼房。高根对妻子曾经有过不满意的,但自从盖了楼房之后,一句闲话不说了,由她去。
“锅头”对哥哥瓦匠的不帮忙,心里是有气的。可是能说什么呢!
很快就过年了。大年三十,“锅头”准备了丰盛的祭品,去瓦匠的家里敬拜祖先的牌位。照老家的规矩,祖先的牌位要供在长子的家里。长子再传给自己的长子。如此代代相传。
瓦匠在门口拦住“锅头”:“我是信主的人,是不作兴敬祖宗的。你回去吧。”
“你信你的主,我敬我的祖。”
“你要敬祖,我这个家你就不能进。”
“锅头”手里提了一篮子的鱼、肉、馒头、糕点,愣在门口。
“锅头”回来,找我的父亲。
“哥,我们家出了逆子。瓦匠说他信了主,不让我敬祖宗。”
“他信他的主,怎么又不让你敬祖呢?”
“他连门都不让我进,说不作兴,怕我冲撞了他的主。”
“他信主,你没办法,那是他的事。只好这样了,你去把祖宗的牌位请到你家里来。以后这祖宗就由你敬了。这个也有说法的。就是长兄死了,家里没人,就由弟弟来敬祖。他这个样子,差不多算这个情况。”
“锅头”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这大过年的,家家户户敬祖宗。再穷的人家也大鱼大肉的放祖宗面前,请祖宗保佑。我不敬,算什么人?他不做人,我还要做人啊。”
“锅头”没要到牌位。
瓦匠说:“没有了。”
“好好牌位怎么没有了?”
“就没有了。我们信主的人,只有一个神,是不能信其他的。家里不能有这些东西。”
“牌位,那是祖宗啊。你说弄到哪里去了?你不要没关系,我请回去。你今天不给我,你这个年就不要过了。”
“我烧掉了。”
“锅头”愣了半天,一句话没说,回了家。
这天晚上,“锅头”一家没吃年夜饭,也没放鞭炮。“锅头”眼圈红红的坐在厅里的椅子上念念叨叨:“爹、娘,你的忤逆儿子把你们的牌位烧了,我没法敬你们了。这大过年的,你们没吃没喝,这造的什么孽啊。”
大年初一,“锅头”和申村的人们一起,端了祭品去祠堂烧香敬祖。
祠堂并不大,三间瓦房,一座院落。一进院子的大门,左手有一间厢房,里面透出缭绕的香烟。这里供着树神,灵验得很,所有来的人,都会进去行礼。
对着门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镶着一棵干枯的银杏树的照片。树虽然已经枯死了,却依然能看出它的高大。这棵树在十年前被雷电击中,死了。它的死,对于族人来说,是一件十分伤心之事。因为它是六百年前定居此处的始祖栽下的。人们敬重它,祭拜它,觉得它灵验,也许是相信祖先的神灵就附在它这繁茂的枝叶之上。
它是村庄的象征。七八里外,只要看到这棵银杏树,就知道申村到了。小的时候,我常常要从它的下面经过。它长在我去外公家的必经之路上。它的根系之长,令人吃惊。我曾在离它几百米外的一家杂货小店的门槛外面,发现了它钻出地面的根。我们要好几个孩子手拉手,才能把树干环抱。
村里的人们,都相信它有神力。在它的脚下面,常常有人在烧香祷告。当它被雷电击死之后,有好几年,人们依然不肯动它一动,还希望它能够苏醒过来。然而,它却是实实在在地死了。终于,在重盖祠堂的时候,人们不得不将它锯倒。
原先的祠堂,就在这棵老银杏树的后面,它曾是申村最好的建筑。1937年,当日本人攻下南京之后,人们把它拆毁了。他们担心它会成为日本人的落脚之处。人们毁去了任何可能让日本人利用的东西。
小时候,每次从这祠堂废墟的旁边走过,我都提心吊胆。因为它隔壁的一个小棚子里,住着一个武疯子。疯子没有名字,因为头特别的小,人们喊他“细头”,细是小的意思。“细头”永远在这棵巨大的银杏树周围徘徊,不断地追赶害怕他的孩子。谁在看到他之后,越是害怕,越是逃跑,他越是会疯狂地追你。可是,每次看到他,我都没法控制内心的恐惧。等我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走得很远了,再回过头来看他,他还站在这银杏树的底下,一动不动,歪着他小小的脑袋,恶狠狠地瞪着我。然而,如果在他追赶孩子的时候,被他瘦小的母亲看到了,她会对他大喝一声。“细头”就会立即站住,乖乖地让她揪着耳朵扯回家。
“细头”许多年前就走丢了。他的家就在银杏树的底下,从他出生,他就知道,只要朝着这棵银杏树走,就能回家。老银杏树死了,他走远了,回过头来,银杏树不见了,他就不认识回家的路了。他瘦小的母亲,四处寻找,可是找不到。她曾经天天为这个疯儿子烦恼、伤心、劳累,可是当他走丢了,再也找不到了,她就死了。没有病,她只是吃不下饭,活活把自己饿死了。他们家的小棚子已经无影无踪。原先的废墟上重新建起了亮堂而高大的房屋。堂屋正厅的墙壁中央,挂着一块崭新的木匾,上面写着“式南堂”。这堂号是祖上传下的。在申村,这个堂号已经叫了六百年。
《诗经·大雅·崧高》里说:“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周宣王为舅舅申伯饯行,希望他前往申国,把邦国建成南方诸侯的榜样。祖先们用“式南堂”这个名称,提醒我们是申伯之后。
在“式南堂”的大厅里,摆着一排祖先的牌位。牌位是一块如同小小墓碑的木块。木块的头上扎着一片红布。因为时光流逝,有一些红色已经落尽,变得灰灰的。岁月更为久远的,就单落下一个光光的木牌。木牌上写着亡者的名字、生日和去世时的年月日。每一块小小的木牌,就住着一位祖先的神灵。在许多中国人的心目中,亲人去世了,并没有远离我们而去。逝去的只是肉体,灵魂依然会时时看顾他们的后代。如果说坟墓是他们肉体的休憩之所,那么这小小的木牌,就是他们灵魂的寄居之处。
“锅头”和络绎而来的族人,对着这木牌行跪拜之礼。这些牌位的正中,摆放着来到申村的第一位祖先的牌位,牌位上写着“良三公”。申良三在明朝初年,从苏州阊门来到苏北泰州,定居申村,至今已有六百多年。良三公去世后,葬在申村前面砚瓦池的东北。砚瓦池至今仍在。旷野之中一方小小的水塘。水塘清澈见底,偶尔还能看到游鱼。池塘边上满是青草,草丛里立了一块石碑,写着“良三公之墓”。因为很少有人走动,墓旁的小路上长满了苔藓,小径弯弯曲曲,朝村子伸过去。
等“锅头”敬过祖先,族人们来到他的面前,一个个想说些抚慰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祠堂里供着的,都是远祖,大伙共同的祖先。自己的父母、爷爷奶奶还得供在各人自己的家中。大家都知道瓦匠烧掉牌位的事。这在申村是第一次。带给申村人的,已经远不是震惊了。
申村的人有信道教的,有信佛教的,也有信基督教的。可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烧祖先牌位的事。无论他们信什么,他们都还是认祖宗的。他们还是觉得自己生活在自古以来的人、鬼和神混居的世界里的。这个世界的规则,要比所有的宗教都要古老。五千多年来,人们一直在这个模式当中生活。
人死后,只有两个去处。一个是鬼,这是大多数人的归属。一个是神。人可以成为门神、灶神、土地神、山神、分管木匠或者其他手艺的神。这些是跟人类生活在一起的神,住在人世间。虽然你看到的只是画在纸上或者用泥、木头做成的雕塑,你看不到神,却每天必得跟他们打交道。还有更多的神是在天上。他们在那里照看人间。他们会经常从天下飞下来,到人世间来走一走,并随时干涉人世的俗事。譬如雷神会用雷电劈死特别不孝的儿女,神人会授予勤奋者一支充满灵感的彩笔。他们甚至会直接由神变成人。某些考上状元的,可能是文曲星下凡。有位赤脚大仙,竟当上了宋朝的一个皇帝。特殊情况下,甚至会有成批的神投胎为人。曾经就有一百零八个星宿之神,从天上下来投胎成为反抗朝廷的绿林好汉。总而言之,这些神,一面可以在天上过着怡然自得的生活,同时也可以随时变成凡人。他们是自由的。管理他们的是玉皇大帝。这个神长相威严却头脑简单,经常会下一些错误的命令。他的管理,全靠各路术有专攻的神仙帮助。所以人们对他不太理会,很少祭拜他或者向他祷告。人们更重视的是自己的祖先。因为只有祖先才是最肯照料自己的。
人一死,立即就变成了鬼。鬼并不是在地狱里,而是在阴间游荡。阴间是一个跟我们这个世界平行的世界。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和他撞见。特别作恶的人才会在地狱里受煎熬。一般人死了之后,成为鬼魂了,会住在他的坟墓或者祠堂里。只有在家人进行祭拜时,他会回来享受食物、香火并带走烧给他的纸钱。当然,他们也有可能会再次转世为人。其中有人还会记得他前世的一些蛛丝马迹。人跟鬼要保持距离,太近了,人就会遭到病灾。万一不小心撞着了,就要立即用种种仪式请求鬼赶快离去。村里几乎每个孩子都曾跟鬼打过交道。这样的情况,我也曾多次碰到。
在田地里疯玩了一天回来,偶尔,会头疼得厉害。我没精打采地趴在餐桌上,不肯吃饭。妈妈端来一碗清水,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拿一双筷子,双手合十握着,嘴里念叨着:“奶奶?太爷爷?太奶奶?”念一个人,就试着把筷子立在水碗的中央,松开手,看是不是能站住。倒了,就再念一个名字,再立。直到念到某一个名字,筷子在水碗的中央自己站住了,就拉我起来,到他的牌位面前,跪下来磕头:“太爷爷,你不要同伢儿搭话。”磕完头,上床睡觉,第二天一早,头就不疼了。我问妈妈:“太爷爷为什么要同我搭话,让我头疼?”妈妈说:“你不小心,在外面撞到他了。他是看你好玩,跟你搭话了。人鬼是不能搭话的。祷告了,就好了。”
神仙们要照看的人太多,并且不太可能会偏心于某一家。只有死去的祖先会不遗余力地帮助儿孙们增加财产或者免除灾祸。祖先只会照看你一家。
中国人会在清明节、冬至节、过年、祖先去世和出生的日子祭祀他们。人死之后,会立即拥有比凡人强大得多的力量。他们不会像西方的死人那样,待在坟墓中一动不动。他们很忙,也许比活着的时候更辛苦。他们也有未来:成神,或者转世为人。
现在,“锅头”家的祖宗牌位没有了,也就是说,“锅头”一家跟他祖宗的联系断了。死去的祖宗再也不能来庇护他了。他成了孤苦伶仃的人。更多的人过来跟“锅头”寒暄,也有人风言风语地挖苦。七嘴八舌的议论,让“锅头”有着说不出的痛苦与愤懑。
从祠堂回来,“锅头”一脚直奔哥哥瓦匠家。在他家一进门的大厅里,靠墙竖着一根粗大的十字架。“锅头”操起十字架,狠狠砸在瓦匠的腿上。
现在,瓦匠依然每周去教堂,只是腿跛了,走路一拐一拐的。大人们还是叫他瓦匠,小孩儿们就喊他“瘸大大”。
篾匠现在有了许多的空闲,
又操起放下多年的手艺。
从他门口经过,
总看到篾匠坐在一张竹椅子上
削削刮刮,编编织织。
在申村西南的空野里,孤零零地立着一排茅草屋,这是申村的猪舍。猪舍养猪也养牛。自从成立合作社后,篾匠就搬到这猪舍里住了,成为专职的饲养员。
猪舍很大,有五间草屋。三间养猪,两间养牛。篾匠在养牛的一间里搭了个铺盖,晚上偶尔会在这里住。
篾匠还是孩子的时候,跟着父亲讨饭。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才十二岁。经人介绍,到纸扎匠家去做长工。纸扎匠家有几十亩地。父亲送他读私塾,他读不进,倒喜欢扎纸人纸马纸房子。父亲把他绑起来用鞭子抽了几次,没用,只好由他。纸扎匠除了对扎纸有兴趣,其他一概不管。家里的活儿,只好请长工。
篾匠那时还不是篾匠,只是个大孩子。他烧饭、洗衣、喂鸡鸭之外,主要就是给纸扎匠带儿子。纸扎匠的老婆去世了,留下一个病怏怏的儿子。孩子倒乖巧,只要你带着他到竹园里去玩,他就不哭不闹。其实也没什么玩的,他就喜欢安安静静地在竹园里看各式的鸟。看着麻雀、灰八哥、白头翁,跳跳蹦蹦,叽叽喳喳,他就快活。这竹园是申村最大的,还是纸扎匠的父亲留下的。纸扎匠的父亲是个仁义人,跟纸扎匠的刻薄大不一样。经常有人过来借篾刀:“大爹,剁几根竹子啊。”“剁,剁。”来人到竹园里很细心,轻手轻脚,不肯踩坏一根竹笋。剁竹子的时候,也刻意挑密的地方,两三根就够了。主要回家有个杂用。如果家里做篾器,要的竹子多了,他们会拿粮换。老爹死了,纸扎匠当家。又有人来要竹子,他的脸色就不好看:“家家都来要,就这么大的竹园啊。”人们就不来要竹子了。要的时候,趁纸扎匠不在,自己带了刀来砍。一砍一捆,竹笋子不用说,踩得东倒西歪。没两年,这竹园就变得稀疏了。
纸扎匠看篾匠一天里有相当长的时间都在竹园里看着儿子,就跟他说:“这家里的筛子、箩筐都破得不像样子了,你天天在竹园子里,闲也闲着,不如学着做。家里篾刀、锯子、刮刀都是现成的。”
篾匠人聪明,手又巧,到外村篾匠家里看过几次,回来试一试,劈竹子,剖黄篾、青篾,倒也不费劲。最好弄的是竹篮,粗粗大大的,不讲究。接着就是篓子、簸箕、竹匾,也用不着多细致,弄弄就会了。纸扎匠一看,他还有这手艺,欢喜得很,又让他做竹榻、靠椅和躺椅。反正竹园里有的是竹子。篾匠找来旧的,东看西看,拆拆弄弄,真摸索着做了出来。过了一年多,篾匠竟打出一条带花的凉竹席。申村人总算有了自己的篾匠。再也用不着到外村去请了。
第一个请篾匠的是五寿太太。呆子五寿死了,五寿太太成了寡妇。有人想来抢了她去做老婆。没抢成,反倒被五寿太太打了。五寿太太要把家里的竹席换一换,除除晦气。
自从五寿太太请过篾匠之后,请他的人便多了。篾匠辞了纸扎匠,专心去做他的篾匠。纸扎匠无可奈何,只是在篾匠走了之后,站在自家竹园的门口,整整骂了半天。
1955年,申村成立初级农业合作社。篾匠家里穷,本来就没什么田地,立即入了社,被安排到猪舍养猪养牛。偶尔也让他做做竹篮子、长短的竹匾。养猪养牛一个人忙不过来,队长就让纸扎匠的儿媳芹秀做他的帮手。纸扎匠的儿子,那个篾匠从小看护的孩子,长大了,结婚了,死了。芹秀成了年轻的寡妇。
到猪舍才一年,年纪轻轻的芹秀又死了。就在芹秀死的这一年,老牛生了一头小黄牛。接着就是公社化的1958年。到这年年底,就闹了饥荒。猪舍的猪太耗粮,杀了。牛呢,不能不养,重活计要靠它。不过也养不了几头,就只留下小黄牛。
小黄牛长得快,没几年,就派上了大用场。拉磨、拉车、耕田,样样行。黄牛似乎通人性,篾匠的话都懂。要它做什么,篾匠跟它一说,它就颠颠地往前跑。篾匠从来不让人碰它,连队长也不行。什么活儿,都得由他亲自驾驭。晚上呢,牛慢慢地吃草,篾匠就睡在旁边。只有听到它反刍的声音,他才睡得香。
有人跟他开玩笑:“篾匠,认它做干儿子吧。”
篾匠就笑骂:“死入滚(滚一边去),你不及它一根毛。”
篾匠的老婆死得早,就一个儿子,叫壬小,已经十多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1959年,人人都在挨饿。壬小又不是省事的人,饿了就来缠着篾匠:“爸,我饿。”篾匠也没法,只能尽量把自己的饭食省给他。他还是喊饿。有次壬小又过来。篾匠正忙,就让他把青草剁碎,拿糠拌一拌,喂牛。壬小弄好了,把桶放在黄牛的面前,黄牛吃了几口,又抬起头来哞哞叫。篾匠一听黄牛的叫,跑过来,一拍手:“嗨,忘了加饼了。这蠢材,嘴刁得很呢。”篾匠拿来一块豆饼,用刀一片片刨着。豆饼是黄豆榨过油剩下的豆渣,压得结实了,成了一块圆圆的大饼。喂猪喂牛,是上好的饲料。篾匠把一捧碎了的豆饼倒在牛的食桶里,让壬小拌一拌。或许是饿急了,壬小从桶里抓了一块豆饼就放在嘴里嚼。
靠偷吃黄牛的豆饼,壬小不再哭闹,个头虽没什么变化,身子倒渐渐壮实了。篾匠心里过意不去,只好没日没夜地铲来新鲜的草料,更加精细地喂牛。牛一天的活计结束了,篾匠就拿了刷子,给它浑身上下刷洗一遍,不让毛打结,或者沾一身泥巴。这黄牛,每天都漂漂亮亮。
1980年,申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田地按人头分,生产队里的农具、房屋都分掉。这一年,黄牛二十四岁,已经是一头老牛。队长的意思是宰掉,每家分点肉。篾匠说什么都不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天天到队长家抹眼泪。队长自己的官儿就要撤掉,也不想再多事,就说,你自己做工作,如果大家都答应不杀,就不杀。篾匠就挨家挨户去求情。
“这牛跟了我二十多年,不能杀啊。你们也就少吃一口肉,不算看我的情分,留它一条命,也是积德。”
有人就说,不杀可以,你买了去,不能说这么大一头牛,就白白给你。
篾匠哪来这么多钱,思来想去,就跟队长去说:“牛归我,队里分什么东西我都不要。你说这牛值多少钱,我每年卖了粮再还,一年还不清两年,两年还不清三年。”队长一想,这也是个办法。
没想到,篾匠的儿子壬小听到这话,回家把篾匠一顿臭骂。一头老牛,活儿干不了,哪天说死就死了。要它回来做什么?还要每年还钱。壬小死活不答应。
篾匠骂道:“你个畜生,不是它,你早死了。”
壬小恼羞成怒:“要牛,你就自己跟牛过去。”
篾匠听出来,壬小这是要跟他分家。因为壬小从小没娘,篾匠溺爱过度,现在好,自己老了,壬小成了忤逆儿子。
村里人听说了,纷纷来劝和。壬小低着头,一言不发。壬小的老婆倒拍手顿脚地直跳:“老糊涂了。家里什么好东西,只要他看到,就拿去喂牛。他对自家的孙子也没这个心。你教他说说,这么多年,有没有给孙子买个甜嘴什么的。”
篾匠闷闷地说:“我有一分钱都给你们,说这些做什么。”
篾匠跟壬小还是分了家。篾匠仍旧住在猪舍。猪舍大部分的房子拆了,留了两间。两间也够了,一间养牛,一间篾匠住。独自一个人过,反而快活。
田分到一家一户,小活儿都能自己做,地怎么办?还是要耕啊。家家又来请篾匠。篾匠扛了犁,驾了牛,二话不说就下地。地耕过了,到晚上,人家就把篾匠请回去吃饭:“篾匠,这牛啊就归你。该我家的这一份呢,不要了。你还的时候,少还一份。”
申村人家大多是仁义的,一家带头,其余的也就跟着这么做了。哪家真会这么较真呢?再说了,篾匠现在一个孤零的老人,向他要钱,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壬小家的地要耕了,就让儿子来找篾匠:“爷爷,帮我家耕个田啊。”
篾匠说:“你回去吧。”
第二天一早,篾匠就把壬小家的地耕好了。壬小又让儿子来喊他:“爷爷,晚上到我家来吃饭吧。”
“晚上有人请了。”篾匠不去。
篾匠现在有了许多的空闲,又操起放下多年的手艺。从他门口经过,总看到篾匠坐在一张竹椅子上削削刮刮,编编织织。老牛就卧在旁边呆呆地看,嘴里不住地磨叽磨叽,嚼个没停。篾匠家的四壁上,挂着各样的竹器,有筛子,有箩,有竹匾,有捞馄饨的笊篱,还有像手一样可以抓痒的“不求人”。到赶集的时候,他就背些去卖。篾匠的竹器卖得快,不到散集,就卖完了。他呢,给孙子买一块烧饼。烧饼是夹馅的。有芝麻糖的,有豆沙的,有萝卜丝的。萝卜丝的最好吃,里面和着肉丁和虾籽。
每次有集市的这天下午,他的孙子就会来猪舍里玩。篾匠从小篮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是一只烧饼。篾匠每次都要先掰下一小块,然后才递给孙子。这一小块他不吃,是塞到旁边老牛的嘴里。看孙子和牛吃得快活,他就笑,一笑,满脸都是皱纹,一口牙七零八落。
也就两年,是个年三十,篾匠一家一家走过来。每户几十块,多少不等。这是他卖篾器的钱。他早就算好了,黄牛多少钱,各家该得多少。连壬小都给了。毕竟分了家,算是两户。各家都推辞:“不是说好的,不要的么?这样子,叫我们怎么好做人。”话虽这么说,送到手的钱,还不是个小数目,收也就收着了。最不高兴的是壬小和他老婆。没想到老头子攒了这么多钱。壬小老婆说:“攒了给孙子不好?白白送人家。哪家又会说你个好?越老越呆。”想了想,又说:“壬小,你老子能挣钱,比你还强啊。我看,合家算了。把他请回来,还一起过。”
篾匠来找我爷爷。他们是老哥儿们。
“木匠,壬小又来找我,跟我合家。你说合还是不合呢?”
“旁人怎么说?只有劝合的,没有劝分的。这事别人不好拿主张。”
“你个老不死,跟我还说这样的话。”
“合吧。到老了,有个三长两短,你一个人躺倒了,水都喝不到一口。养儿子做什么?还不是养老送终。合吧。”
篾匠就高兴了。
篾匠牵了牛,搬回儿子家住。正好有人家新娶了媳妇,要分田。队里就把猪舍的草屋推倒了,把地一耕,分给了新媳妇。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吧,过了七八年,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人老了,牛更老了。老牛什么活儿都不做了,整天吃吃草,晒晒太阳,无所事事。篾匠平日里就做篾器消磨时间,还是每个集市都赶。有一回,散集了,回来的路上,身后面突然冲出来一辆摩托车,车把儿一刮篾匠,篾匠就倒了。摩托车停也没停,跑了。篾匠倒在地上就不能动了。有人喊来壬小,七手八脚送到医院。一拍片子,断了两根肋骨。
壬小和老婆起先还管的,送饭,擦擦洗洗。篾匠毕竟是老了,受了这样的伤,人整个就不行了。几个月下来,还是不能下床,人越来越瘦。拖的时间一长,壬小就烦了。老婆说:“一时半会死不掉。你老子,你管。不能让我一个女人,给他洗身子。”壬小过几天擦洗一回,然后再四处抱怨。
有个老光棍,平日就好说胡话,一张桌上打麻将,听壬小抱怨得烦,就信口说:“脏还不好办!不给他吃,自然就不脏了。”
过了两天,有人从篾匠屋门口走,听到他喊饿,就问壬小。壬小说:“他现在是糊涂了。不要听他的,才送饭他吃过。你看,碗还在这里。”
老牛在外面,听到篾匠的喊,也哞哞叫。又有人来问壬小。壬小就恼了。当天晚上,在门口大骂:“老头糊涂了,你们倒说我不孝。我辛辛苦苦,还落这样的话柄。哪个再嚼舌头根子,我就告他造谣。”
又过了十来天,篾匠死了。
丧事办完,壬小喊来一个买牛的。这人看看牙口,在牛腰胯上捏两把,摇摇头,不肯要:“太老了,杀不了几斤肉,肉又老,卖也卖不出价钱。”壬小跟他讨价还价,恨不得立时把手里的缰绳递到那宰牛人的手里。正说话间,老黄牛猛然顶起壬小,头一扬,把壬小摔到地上,又冲过来,要用头上的角抵他。还好宰牛人手快,一把抓住缰绳,拼命拖到旁边,牢牢绑住。
壬小被送去医院。一查,伤了肺。医生说,即便出院了,重活儿也不能做,好好养着吧。
壬小在医院住着,壬小老婆哭着回了家,拿把刀就要杀老牛。被邻居拉着,好劝歹劝,拖回屋里。
整个这一出闹剧,我爷爷都在现场。爷爷八十岁,父亲这几天正跟他商量过生日的事。当天晚上,他把父亲喊过来。
“人做不了的事,牛做了。这是头有德的牛。有德的牛不能杀。”
“壬小家的事,不好管啊。你也知道,他家两个人,蛮得很。”
“不管也要管。我这周年不过了。把钱省下来,你把这牛买回来。我们家养。”死人才过“周年”,把“生日”说成“周年”,是爷爷的气话。
爷爷的脾气父亲是知道的。父亲不同他争执,也不能争。这时候争了,谁知道老人会怎么想呢。
凭父亲,牛也买不起。思前想后,只得去找村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商量。
第二天一早,壬小的老婆请人来捆老牛。哪个肯来?没办法,她自己动手,捆得乱七八糟,牛还是站着。毕竟是头牛,她也不敢动刀下手。上门去请杀猪匠,杀猪匠不来。
到中午,来了个陌生人,开了个价,说不上多,也值这牛的钱。壬小的老婆收了钱,让他自己把牛牵走。牛都上路了,她还追出来,一竹竿抽在牛的屁股上,牛往前一蹿。那买牛的人骂道:“死泼妇。”
过了两天,父亲用自行车带爷爷去了西边很远的一个村。送他来看老牛。养老牛的这户人家,夫妻两个,五十多岁,都是忠厚老实人。儿子出去打工了,家里条件算不错。男的以前养过牛,会养,也喜欢。牛是申村人托他去买的。
那天晚上,申村有几十户人家凑了钱。
我在餐桌上的
第一个隆重的礼节,
便是由他所教。
豆腐匠
是申村最要面子、
最重礼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