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生起我和家人就生活在熟人社会。我的乡亲都是亲戚或近邻,我们之间有几代人的交情。我们不总是有着和谐与爱,还有误会、争吵甚至打斗,但相互知根知底,从来不结深的仇怨。数百年来,靠着风俗、道理、约定俗成的规则,使得越来越大的村子,虽纠葛重重却相安无事。
故乡,是阡陌交错中的白墙黑瓦,是随风起伏的滚滚麦浪,是落满大地的银杏树叶……人到中年,从家乡去到城市,从中国流浪到万里之外的异国,我在许多地方停留,却没有一个地方能如故乡那般让我惬意放松。故乡的人们嗓门高大,乡音浓郁,举止粗鲁,这是何等亲切,却又曾经那么让我憎恨。这些乡下人的标签,让年轻的我羞愧,我使劲地想要摆脱。
十八岁以前,我无法忍受乡间看得见的黯淡前景,尤其不能忍受“要面子”的父亲对我的冷嘲热讽。抱着一去不回头的决绝,我离开了故乡。而今的我,对生活有了更多的体谅。我会为了父亲的面子,为了拜年,甚至仅仅为了某个逝去祖先的冥寿而返乡。更加频繁的返乡,却还是被迅速衰败的乡村震惊了。村里不再有年轻人,甚至没有了孩子。几乎每一次回乡,都见着一座新添的坟茔。伴随人口的凋零,就是一座座老宅的颓败和消失。曾经的田野,一点点被镇子上漫延过来的厂房占领,故乡已不复是故乡。
一浪又一浪的悲哀向我袭来。我发现,故乡是这样的一种存在——你逃离的力气有多大,反弹回去的力量就有多大。然而,回去的路已被时光的杂草湮没,再也寻它不见。
故乡消失了,我们成了没有根的人,如一个个原子,在冰冷的城市中孤独地生存。离开家乡的我们无所依傍,张皇地被城市的繁华所遮盖。周围一张张面孔,都是熟悉的陌生人。
是的,我知道在我的周围,飘荡着一个个和我一样孤独而寂寞的灵魂。我们有着共同的回忆。在我们的回忆中,有那么多曾经生动鲜活的乡亲。我们称他们为木匠、花匠、剃头匠、瓦匠……除了匠人,他们的共同身份是庄稼人。而现在,庄稼人竟然都不见了。
我的回忆只能追溯到一百年前,那是我父亲和祖父所能回忆的上限。他们跟我讲述的人,我曾经见过的那些人,大多数已经不在了,他们只成了写在家谱上的,短短的一两行字。
然而每个卑微的个体,都有属于自己的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那些不为人所知的乡村人物,折射着一百年,尤其是近三十年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
他们构成了一个时代,他们又被那个时代所淹没。那个时代如此粗糙,却又如此温暖。温暖在,故乡就在。
生活中所需的一切,
曾经就在家前屋后。
那时的日子直接、新鲜,
带着手心的温暖。
那时的人们以情相待,
用心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