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这不是销售,而是我对跑步的信仰。我坚信如果人们每天外出跑上几公里,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我也坚信这些鞋更适合跑步。人们在感受到我的信念后,也会想要为自己打造这种信念。
就在圣诞节前后,我收到了包裹已到的通知,所以我必须在1964年的第一周前往码头的仓库。我没法准确地回忆出细节信息,但我知道那是一个清晨,我在仓库员工开门前就已经到达那里。
我把通知单交出之后,他们走进仓库搬出一个写有日文的大箱子。
我火速回家,疾跑着进入地下室,急不可待地打开箱子,里面是12双鞋——奶油白,两侧下部是蓝色条纹。上帝,这些鞋太好看了,可以说不仅仅是好看,哪怕在佛罗伦萨或巴黎这类时尚之都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恨不得把它们放在大理石底座上,或是金边镶嵌的方框里。我在灯光下举着鞋,轻抚着它们,就像是对待圣物一般,就像是作者对待新的笔记本或是棒球运动员对待新的球棒一样。
然后,我就给自己以前在俄勒冈大学的田径教练比尔·鲍尔曼(Bill Bowerman)送了两双过去。
我完全是不假思索就这么做了,因为正是鲍尔曼促使我第一次思考,真正思考人们穿在脚上的东西。鲍尔曼是一个天才教练,具备鼓舞人心的力量,天生具有号召年轻人的魅力,而且他认为有一件装备对于青年运动员的发展是相当重要的,那就是鞋。他非常关注人们是如何穿鞋的。
我在俄勒冈大学接受了他4年的训练,鲍尔曼会经常溜进更衣室“窃取”我们的鞋子。他会花上几天时间把鞋子拆开,然后又缝合回去,再还给我们,其中会有一点小的改动,不是让我们没法保持标准姿势就是会让双脚出血。不管结果如何,他从不放弃尝试,决心要找出新的方式支撑脚背,让鞋底材料缓冲作用更强,为前脚趾预留更多空间。他始终会有某些新的设计和方案让我们的鞋子更光滑、更柔软、更轻便。特别是在轻便方面,他曾表示一双鞋哪怕减少一盎司的重量,一英里也就相当于减少了55磅负重,这可不是在开玩笑。他的计算是有理可循的。假设普通人的步伐为6英尺,平均分配到一英里(5280英尺),也就是880步。 每一步减少一盎司,精准而言就是55磅。鲍尔曼认为,轻便直接意味着更小的负重,也就意味着节省更多的能量,速度将更快,而速度就代表着胜利。鲍尔曼不喜欢失败(我从他那里学来了这一点),因此,轻便就是他一直以来的目标。
将那说成是目标其实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在追求轻便的过程中,他愿意进行任何尝试。动物、蔬菜、矿物,只要是可以提高当前标准的鞋类皮质,任何材料都可以,他甚至还尝试过袋鼠皮和鳕鱼皮。如果能与穿着鳕鱼皮跑鞋的全球速度最快的跑者比赛,那肯定不枉此生。
我们田径队里有四五个人都是鲍尔曼足部实验的对象,而我可以说是其中最受宠的那个。他了解我的双脚尺寸,清楚我的步伐。同样,我也可以承受大的误差幅度。长远而言我不是队里最好的,所以即便我出现任何问题,他也能够承受。而对于那些更有天赋的队员,他不敢胡乱尝试。
从大一、大二到大三,我都数不清自己穿着鲍尔曼改造的平底运动鞋或钉鞋输了多少回。而等我大四的时候,他甚至开始亲手制作我的鞋子。
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款新的鬼冢虎,这个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从日本漂洋过海来到我手里的小鞋子会激起我前教练的兴趣。当然,可能这款鞋子没有他的鳕鱼皮鞋轻便,但却有潜力:日本方面承诺会进一步改良。更棒的是,这款鞋价格适中。我清楚这对于节俭的鲍尔曼而言是相当具有吸引力的。
甚至鞋名也可能会引起鲍尔曼的兴趣。他经常称运动员为“俄勒冈州人”,但偶尔也会称大家为“老虎”。时至今日,我眼前都能浮现出他在更衣室里踱步,在比赛前跟大家说“在运动场上就要像头老虎”的场景(如果你表现不好,他就会称你为“汉堡”)。在他抱怨赛前伙食不好的时候,就经常会说:“老虎在饿的时候会猎到最好的食物。”
我觉得运气好的话,教练会给他的小老虎们订购几双鬼冢虎。但不管他订不订购,只要鲍尔曼认为这款鞋很棒就够了,这点就足以预示着我的新公司会取得成功。
可能那时候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源于内心深处的渴望——讨好鲍尔曼,给他留下深刻印象。除了父亲之外,我最期待的就是他的认可;而除了父亲之外,也只有他最常认可我。教练注重节俭是他的性格使然,他会权衡、保留赞美之词,就像对待一块未经切割的钻石,不会轻易送出。
在你赢得比赛后,如果够幸运,鲍尔曼可能会说:“表现得不错。”实际上,在他的一个年轻运动员首次打破美国四分钟一英里纪录后,他说的就是这句话。而更多情况下他可能一言不发,只是会穿着花呢运动上衣和破烂的背心站在你面前,胸前的领带随风飘扬,磨旧的球帽压得低低的,对着你轻点一下头。他可能会盯着你,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不会错过任何细节,却也不会表露任何情绪。每个人都会讨论鲍尔曼出色的样貌:复古的平头、挺拔的姿态、完美的下巴线条,但吸引我注意力的却总是那双冰蓝色双眼的注视。
那双眼睛在第一天就引起我的注意。1955年8月,在我踏进俄勒冈大学的那刻起,我就喜欢上鲍尔曼,但同时也害怕他。这两种内在的冲动情感从没有消失,始终存在于我们俩之间。我从没有停止对这个人的喜爱,但也从未摆脱对他的惧意。有时害怕少点,还有时喜爱会少点,有时那种害怕可能会直接传达到我的鞋上,因为他可能是徒手修补的。喜爱和害怕,这也是存在于我和父亲之间的两种情感。我有时在想,鲍尔曼和父亲——两个人都内敛、优秀、难以捉摸——名字都是比尔,是不是只是一个巧合。
然而,这两个男人内心的“恶魔”却完全不同。我的父亲是屠夫的儿子,总是在追求体面,而鲍尔曼的父亲曾任俄勒冈州州长,他本人完全不在乎体面,他也是传奇开拓者——那些完整走过俄勒冈小道(西进运动中的重要通道)的人的子孙。在开拓者停下脚步时,他们在俄勒冈州的东部发现一个小镇,称之为“化石”(Fossil)。鲍尔曼幼年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内心也极其渴望回到那里。他总有一部分神思会回到在化石镇的时光,这点其实挺有趣的,因为他有些举止行为就相当僵化:强硬、沉闷、古板。他有着突出的男性魅力,正直、勇敢,又僵化固执,这些在林登·约翰逊(美国第36任总统)时代的美国是相当少见的,而今日几乎是完全灭绝了。
鲍尔曼也是一个战斗英雄,这点毫无疑问。作为驻扎在意大利阿尔卑斯高山上的第十山地师陆军少校,鲍尔曼曾与敌军交火作战。他的名字也具有震慑效果,我记得没有人敢问他是不是真的杀过人了。为了让大家不会忘记战争和第十山地师及其产生的重大影响,鲍尔曼总是带着一个破旧的皮革行李箱,一侧刻着代表数字十的金色罗马数字Ⅹ。
作为美国最著名的田径教练,鲍尔曼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田径教练。他不喜欢自己被称呼为教练。考虑到他的背景和性格,他自然会将跑道当作结束的手段。他自称为“竞争应答专家”(Professor of Competitive Responses),而他的工作就是帮助你为前方的困难和竞争(不仅限于俄勒冈州)做准备。
虽然任务崇高,或者可能正是因为任务崇高,在俄勒冈州的训练场地是相当朴素的。潮湿的木墙、几十年都没有涂漆的更衣柜,更衣柜连门都没有,只不过是把你的东西跟其他人分开的一块板而已。衣服就挂在钉子上,还是生锈的钉子。我们有时会不穿袜子跑步,但从来没有抱怨过。我们把教练当作将军,而我们要迅速、无条件地服从命令。在我看来,他就是拿着秒表的巴顿。
这些就是在他不是神之时的表现。
就像所有古代的神灵一样,鲍尔曼住在山顶上,而他的大牧场就在校区上方的山顶上。当他待在属于个人的奥林匹斯山上时,要是有人得罪了他,他的报复心也不输给古代诸神。一个队友曾跟我说过一个故事,就意有所指地提到这个事实。
显然有个卡车司机时常冒险打破鲍尔曼山的平静。他转弯速度相当快,经常会碰到鲍尔曼的邮箱。鲍尔曼恐吓过卡车司机,威胁一拳揍死他,但卡车司机却毫不在意,他还是随心所欲地开车,日复一日,于是鲍尔曼就在邮箱里装上爆炸物质。下一次卡车司机再碰到就会——“砰”。烟雾散去之后,卡车司机发现卡车已经被炸成碎片,轮胎也变成了丝带。自那之后,他再也不敢碰一下鲍尔曼的邮箱。
鲍尔曼就是那样的人,你绝对不会想要跟他对着干,特别是如果你只不过是一个来自波特兰市郊的瘦削的中长跑运动员而已。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应对鲍尔曼,即便如此,他也经常失去耐心,但我记得只有一次他是真正地生气。
当时我只有大二,我的时间安排得太满,这让我筋疲力尽。上午要上课,下午要训练,晚上还有作业。一天,因为感冒不适,我就到鲍尔曼的办公室表示自己那天下午没法训练。“呃,”他说,“谁是这个队的教练?”
“您。”
“好吧,作为团队的教练,我告诉你给我滚出去。顺便说一下……我们今天可能会有一个计时赛。”
我差点儿哭出来,但还是及时收住眼泪,然后在跑步时尽情发泄我的情绪,得到了全年最好的成绩之一。在我走下田径赛道时,我瞪着鲍尔曼,心想:“现在高兴了吧,你这个混——”他看着我,又检查一遍计时器,再看着我点点头。他会测试我,分解我,再重塑我,就像鞋一样,而我必须承受住。自那以后我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俄勒冈人”,从那天起,我就是一头蓄势待发的老虎。
鲍尔曼不久就给我回信了,表示自己在下周会来波特兰,参加俄勒冈州室内比赛,邀请我去都市大酒店共进午餐,训练队就住在那里。
1964年1月25日,在跟着服务员前往预订的桌位时我特别紧张,我还记得鲍尔曼点的是汉堡,而我就低声地说了一句:“我也一样。”
短短几分钟的寒暄之后,我跟鲍尔曼聊了自己的全球之旅,神户、约旦、胜利神庙等。鲍尔曼对我在意大利的经历特别感兴趣,即便在那里曾与死神擦肩而过,他也同样开心地记得一切。
最后,他直接表示:“那些日本鞋子相当不错,让我也入伙这门生意怎么样?”
我看着他。入伙?生意?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真正吸收、理解他所说的意思,不仅仅是想要为队员买十几双鬼冢虎,而是想要成为……我的合伙人?如果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表示要与我合作,我肯定是会惊讶到极致的。我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当然可以。”
我伸出手。
但随后又收回,问道:“您打算建立的合伙关系是什么样的?”
我当时竟然有胆量跟神谈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勇气。鲍尔曼也不可置信地愣了一下,面露一丝茫然地表示:“各持一半股份。”
“好,但您必须出一半的钱。”
“没问题。”
“我觉得第一单可能要1000块,一半也就是500块。”
“我没意见。”
在结账离开的时候,我们也同样各付一半所需支付的钱。
我清楚记得那次会面,在第二天,也可能是在之后的几天或几周,我也还是这么记得,但所有文件显示的内容都与我的记忆相悖。信件、日记、预约函,一切都明确显示那次会面时间要更晚。不过,我记得我所记得的,我这么记得肯定也是有理由的。在我们那天离开餐馆时,鲍尔曼戴上自己的球帽,调整自己的蝶形领结,说:“我需要你跟我的律师约翰·贾卡(John Jaqua)见一面,他会帮我们把合作落实到白纸黑字。”
无论是怎样,几天后还是几周后,抑或是几年后,反正会面就是这样结束的。
我走进鲍尔曼的石墙城堡,一如既往地惊叹于整个环境。地处偏远,所以周围没有太多居民,沿着科堡路(Coburg Road)到麦肯齐大道(Mackenzie Drive)一直走,你会找到沿着山脉蜿蜒曲折深入丛林的泥泞小道。最终映入眼帘的是馥郁芳香的玫瑰、郁郁葱葱的树木、装饰精美的小屋,房子虽小却异常坚固。当然,还有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这个屋子是鲍尔曼亲自建造的。我在花园里停车的时候就在想,他到底是怎么才能完成所有累人的工作。“移大山始于运小石。”
房屋周围是宽敞的木制门廊和几把轻便折椅,那同样也是他自己做的。门前就可以欣赏麦肯齐河的美景,哪怕有人告诉我这条河是鲍尔曼自己挖的,我可能也会相信。
鲍尔曼站在门廊上,瞥了我一眼之后径直走向我的车。我不记得当时所聊的内容,只记得自己砰地关上门后,开车去了律师的房子。
贾卡不仅是鲍尔曼的律师兼好友,也是他的邻居。鲍尔曼山脚的607公顷土地,也就是麦肯齐河旁边的洼地都是他的。开车到那里之后,我都无法想象这会对我有多好。显然我和鲍尔曼相处得挺愉快,我们自己原先达成交易,但律师却会把一切都给打乱。律师总是善于弄乱一切,而好友律师……
鲍尔曼的一举一动也根本无法让我放松,他笔直地坐着,欣赏着外面的景色。
一片沉默静谧之中,我不停地望着马路,仔细考虑鲍尔曼古怪的个性,他所做的一切几乎都能体现这一点。他总是与众不同,一刻不停。比方说,他是美国第一个强调休息、同等重视恢复与训练的大学教练。但他操练你时,相信我,绝对是实实在在的操练。鲍尔曼的跑步策略相当简单:前两圈快速跑完,第三圈尽力跑,第四圈就提速到原先的三倍。这个策略与禅学类似,它不可能实现,不过却相当有效。能够在四分钟内完成一英里的运动员中,鲍尔曼训练出来的是最多的。不过,我却不是其中一员。时至今日,我还是在想,自己在那个关键的最后一圈里是不是会再次功亏一篑。
我们找到贾卡时他正站在自己的门廊上,我之前应该在田径场上见过他一两次,但从没有好好打量过他。虽然戴着眼镜,人到中年,但他却与我想象中的律师不太一样。他太过强壮、完美。我后来才了解到他在高中的时候还是明星后卫,而且也是波莫纳学院(Pomona College)最好的百米运动员。而现在,他也同样没有遗失那出色的运动力量,从握手中就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欢迎,欢迎,”一边说着,他一边抓着我的胳膊领我去客厅,“我本来打算今天穿你那双鞋的,但鞋上沾满了牛屎!”
那天的天气和俄勒冈州1月的天气没有任何不同。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潮湿的寒气渗透到所有事物之中。我们就在贾卡的火炉边坐下,这个火炉可能是我见过最大的,连烤麋鹿都够了,里面消防栓大小的木桩释放着闪耀的火光。贾卡的妻子举着托盘从一扇侧门出来,带来了美味的热巧克力,她问道:“您喜欢生奶油,还是棉花糖呢?”“都不用,谢谢,夫人。”我的声音可能比平时要高出两个音阶,她转过头同情地看着我,仿佛在说:“孩子,他们会活剥了你的。”
贾卡抿了一口,擦掉唇上的奶油开始说起俄勒冈的小道和关于鲍尔曼的一些事情。他当时穿的是脏兮兮的牛仔裤和皱巴巴的法兰绒衬衫,我总是在不停地想,他看起来太不像个律师了。
贾卡表示他从没有见过鲍尔曼如此热切地推崇某个想法,这句话听起来相当顺耳。“不过,”他补充道,“五五对分可能对一个教练没什么吸引力。他不想负责具体事务,也不想跟你发生争执,所以教练与你51比49怎么样?你掌握运营控制权?”
他的整体表现就是一个想要帮忙的人,想要实现双赢,所以我相信了他。
“我没问题,就……这些?”
他点头。“成交?”他问。“成交。”我说。我们握手签字,现在我和万能的鲍尔曼正式建立合法、具有约束力的合伙关系了。贾卡夫人问我需不需要再加点热巧克力。“好的,夫人。能不能再给我加点棉花糖?”
同一天,我致信鬼冢公司,询问我是否可以成为鬼冢虎在美国西部的独家经销商,并且要求对方尽快发送300双鞋给我。如果按每双3.33美元计算,大概一共1000美元。即便有鲍尔曼的入伙,我手头也绝没有那么多钱,所以我不得不再次寻求父亲的帮助。不过这次他却犹豫了,他不在意帮我起步,但却不希望我不停地回来找他帮忙。而且,他根本不看好我所做的事情。“我送你去念俄勒冈大学、斯坦福大学,不是为了让你变成一个挨家挨户卖鞋的人。”他说。他认为我的做法相当愚蠢:“巴克,你还打算在这件蠢事上浪费多少时间?”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爸爸。”
我看着母亲,和往常一样,她一言不发,只是淡淡地笑着,笑容极美。毫无疑问,我的害羞遗传于她,而我也经常希望自己可以遗传她的美貌。
父亲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还以为她是个人体模特,当时他路过罗斯堡唯一的百货商店,而母亲恰好是站在窗内穿着晚礼服的模特。在发现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后,他就径直回家求姐姐找出窗户里那个美丽女孩的名字,他的姐姐也的确做到了。“那是洛塔·哈特菲尔德(Loat Hatfeld)。”她说。
8个月后,父亲如愿娶回母亲。
那时,父亲正在努力奋斗成为知名律师,努力摆脱童年时代可怕的贫穷生活。那时,他28岁,而母亲只有21岁,她家里的条件比父亲还差(她的父亲是一名铁路售票员),贫穷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共同点。
他们在不少方面都是典型的互补相吸的范例。我的母亲身材高瘦,喜欢户外活动,总是在寻找可以重拾内心平静的地方。我的父亲个子不高,戴着厚厚的无框眼镜来矫正高度近视,他日复一日地进行着“斗争”,希望通过优异学业和努力工作,克服过去的弱点,获得崇高地位。哪怕是在法学院里排名第二,他也从未停止抱怨某科成绩不好(他觉得教授是因为他的政治信念而惩罚他)。
当他们截然不同的个性引发冲突的时候,父母总是会回归两人最深的共同点——坚信家庭是第一位的。如果这种共识还是无法解决问题,那可能日子就会相当难过。父亲会喝得酩酊大醉,而母亲会冷漠不言。
不过她的样子可能具有欺骗性,而且是相当危险的欺骗性。人们以为她沉默是因为她性格温顺,但她却时不时会出其不意地提醒大家实际并非如此。比方说,当医生警告父亲他的血压已经过高,父亲却拒绝减少盐分摄入的时候,母亲把整罐子盐都倒进了奶粉里。还有一次,妹妹和我吵闹着要吃午饭,母亲要求我们安静,却发现我们根本没有收敛,于是她突然大叫一声把鸡蛋沙拉三明治往墙上砸,然后走出屋子,越过草坪消失不见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鸡蛋沙拉缓缓从墙上滑落,而母亲的身影却消失在远处丛林中的情景。
可能正是因为我承受过她的偶尔爆发,才让我真正了解了母亲的性格。年轻的时候,她曾亲眼见到邻居的房子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其中一人更是不幸丧命,所以她经常在我的床柱上拴根绳子,让我可以用它从二楼窗户逃生。虽然她只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但对此邻居会怎么想,我又会怎么想?答案也许是生活太过危险,或我们必须时刻做好准备。
当然,我还知道一点:母亲爱我。
在我12岁的时候,莱斯·斯蒂尔斯(Les Steers)全家搬到对街,就在我最好的朋友杰基·埃默里(Jackie Emory)家的旁边。斯蒂尔斯先生在杰基家的后院里建了一个跳高场地,所以杰基和我就经常比赛,两人最好的成绩都是1.37米。“说不定有一天你们会打破世界纪录呢。”斯蒂尔斯先生说。我后来才知道当时的世界纪录是2.03米,创造者就是斯蒂尔斯先生。
结果母亲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当时她穿的是在花园里工作的裤子和夏天那种宽松的女士上衣。噢,我心想,这回麻烦大了。她看看远方的景色,再看看我和杰基,之后又看了一眼斯蒂尔斯先生。“把跳杆放上去。”她说。
她把鞋子脱了,脚尖踏在起跑线上,突然往前冲去,轻轻松松跳过1.5米。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从此更爱她了,但在那一刻,我觉得她太酷了。不久之后,我才知道她以前也悄悄地喜欢着田径运动。
那是在我大二的时候,我的脚底长了一个肉瘤,非常疼。足科医生建议最好动手术,换言之我将至少一个季度都没法跑步。母亲只回了一句:“这不可能。”然后就下楼去药房买了一小瓶肉瘤去除膏,每天敷在我的脚上,每隔两周拿雕刻刀削掉一层肉瘤,直到我完全康复。那个春季应该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所以在父亲指责我干蠢事的时候,母亲的下一步行动其实没有太出乎我的意料。她信手打开钱包拿出7美元。“我想买一双Limber Up,谢谢。”她说,声音大得足够父亲听见。
母亲是在讽刺父亲,还是在证明自己对独子的忠诚,或是在表明她对田径的热爱?我不清楚。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会穿着一双6码的日本跑鞋站在火炉或厨房水池边做饭或洗碗,这个场景始终驱动着我不断前进。
父亲可能因为不想与母亲产生任何龃龉,所以借了我1000美元。这次,鞋子到货速度相当快。
1964年4月,我租了一辆卡车,南下驶向仓库,海关人员交给我10个大纸板箱。同样,我还是急忙赶回家,把箱子搬进地下室,一股脑儿全打开。每个箱子里都有30双鬼冢虎,每双都用玻璃纸包装(鞋盒成本太高)。短短几分钟,地下室就堆满了鞋子。我静静地欣赏、研究、把玩,轻轻地抚摸着鞋面,然后在火炉周围和乒乓球桌下将它们整齐地码放好,尽可能远离洗衣机和干衣机,这样母亲的洗衣工作就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最后我自己试了一双,在地下室里绕圈跑,兴奋地跳个不停。
几天之后,我收到宫崎先生的回信,信中写道:“当然,您可以作为鬼冢公司在美国西部的经销商。”
万事俱备,我在父亲的担忧和母亲的喜悦中辞去自己在会计师事务所的工作,那个春天我什么都没干,只是开着自己的爱车卖鞋。
我的销售策略相当简单,而我也觉得那是个明智之举。在被几个体育用品商店拒绝后(“孩子,这个世界不需要另一款田径鞋!”),我就开车前往太平洋西北地区,那里会举行各种田径比赛。在比赛间隙,我会跟教练、运动员和粉丝聊天,然后给他们展示我的鞋子。反响出奇得好,我差点儿都来不及写订单。
在驱车返回波特兰的路上,我都在思考自己的销售大获成功的原因。我认为我之所以没法销售百科全书,是因为自己打从心眼里瞧不起它。销售共同基金时表现也只是稍有改进,因为我没有投入热情。那为什么卖鞋会如此不同呢?那是因为我发现这不是在销售,而是我对跑步的信赖。我坚信如果人们每天外出跑上几公里,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我也坚信这些鞋更适合跑步。人们在感受到我的信念后,也会想要为自己打造这种信念。
传播信念,我决定。信念才是不可抗拒的。
有时人们太想买鞋,就会写信或打电话给我,表示自己听说过这款新的鬼冢虎,很想买一双,能不能给他们寄一双过去,货到付款。我甚至都没有尝试,邮购业务就应运而生了。
有时人们会直接来父母家找我。每隔几晚,门铃总会响起,父亲就会嘟哝着从躺椅上起来,调小电视音量,然后去开门看到底是谁。站在门廊上的可能是个身材瘦削但双腿肌肉却出奇发达的孩子,他眼睛到处瞟,透出一股急切的感觉,就像是吸毒者。“巴克在吗?”孩子会问。我的父亲会穿过厨房走到我的房间找我。我会出来邀请孩子进屋,坐在沙发上给他展示我的鞋子,然后在他前面跪下测量他脚的大小。父亲会双手插在口袋里,怀疑地望着整个交易。
多数找上门的人都是听别人口口宣传,经朋友的朋友推荐而来的。但是,也有些人是在我首次散发广告宣传后找来的,我的广告就是在本地一家打印店设计和制作的宣传单。在宣传单最上方,大号字体印着“特大好消息!日本挑战欧洲田径鞋统治市场”,下方进一步解释:“日本劳动力低廉,一家新公司借此以6.95美元的超低价格出售此鞋。”宣传单底部就是我的地址和电话。我在整个波特兰的大街小巷都贴上了自己的宣传单。
1964年7月4日,我的第一批货物一售而空。随后,我致信鬼冢公司,再次追加订购900双,这大概需要3000美金。这不仅将“扫荡”掉父亲为数不多的现金存款,也终于耗尽了父亲的耐心。“爸爸银行已经关门大吉。”他说。不过,他还是勉强同意给我一封担保函,让我去俄勒冈第一国民银行(First National Bank of Oregon)想办法。多亏了父亲的名声,也正是因为父亲的名声,银行才批准贷款。父亲那空虚的体面最终得到一点红利,至少于我而言是如此。
一个“神圣庄严”的合作伙伴、合法的银行贷款和自推自销的产品,这就是我事业的起步。
实际上,因为鞋子太畅销,所以我决定要在加利福尼亚州聘用一两个销售员。
问题来了,我怎么去加利福尼亚呢?显然机票太贵了,我无法承受,但我又没有时间开车过去。所以每隔一周,我会在周末用露营背包装满鬼冢虎,穿上最新的军装前往当地的空军基地。见我穿着军装,宪兵就会让我坐上下一趟去旧金山或洛杉矶的军用运输机。我抵达洛杉矶后,就借宿于在斯坦福认识的朋友查克·凯尔(Chuck Cale)那里,以便节省一些开支。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在创业课上演示自己的跑鞋论文时,凯尔还去听课表示精神上的支持。
在某个周末,我还在洛杉矶的西方学院(Occidental College)参加过一场比赛。与往常一样,我站在内场草坪上,让我的鞋子大展拳脚。突然,一个人闲逛过来,向我伸出手。他有明亮的眼睛、英俊的面庞,实际上是非常英俊,只不过表情相当难过。即便他表情假装平静,但我却可以从他眼里读出难过,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悲痛。同样地,他也给我隐约的熟悉感。“菲尔。”他说。“你是?”“杰夫·约翰逊(Jeff Johnson)。”
原来如此!约翰逊,我是在斯坦福认识他的。他是个跑步运动员,成绩相当不错,我们曾多次在全员比赛中竞争。有时他会与我和凯尔一起出去跑步,然后再喝一杯。“嘿,是你呀,杰夫,”我说,“你最近在干什么呢?”“读研,修人类学。”他计划成为一名社会工作者。“不是开玩笑吧。”我眉毛高高挑起惊讶地说。约翰逊似乎不是那种适合社会工作的人,我都不敢想象他劝导瘾君子和安置孤儿的场景。他同样看起来也不像是适合做人类学家的人,我也无法想象他跟新几内亚的食人族交流或拿着刷子清理阿纳萨齐(Anasazi)遗址,或是在羊粪中筛出陶片的情景。
他表示这些不过是他的日常苦差而已,周末他会看心情卖卖鞋子。“不是吧!”我说。“阿迪达斯。”“去他妈的阿迪达斯,你应该为我工作,帮我卖这些新的日本跑鞋。”
我递给他一双鬼冢虎平底运动鞋,跟他说了自己的日本之行及与鬼冢公司的会面。他折弯鞋子检查鞋底,“相当不错啊!”他说。虽然有兴趣,但他却没有接受我的邀请。“我就要结婚了,”他说,“不太确定现在是不是可以尝试新的冒险。”
我根本没有把他的拒绝放在心上。这也是我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听见“不”这个词。
我当时的生活可谓是一帆风顺。生活相当富足,甚至还交了一个所谓的女朋友,不过就是没有太多时间陪她。我当时心情不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高兴的时候,不过得意忘形也会诱发危机,会让你的感官失灵,所以那封可怕的信才打得我措手不及。
那封信的作者是美国东部某个偏僻小镇的高中摔跤教练,小镇位于长岛,叫谷溪、马萨佩卡或曼哈塞特。我读了两遍才理解信的内容,这位教练声称自己刚从日本回来,在那里也跟鬼冢的高层领导见过面,他被指定为鬼冢虎的美国独家经销商。因为听说我在销售鬼冢虎,这是侵权行为,他命令我——命令我停止一切行为!
对此,我的心怦怦直跳,忐忑地打电话找到表哥道格·豪泽(Doug Houser),他毕业于斯坦福法学院,当时在小镇一家知名的律师事务所工作。我要他调查这个“曼哈塞特先生”,查出他的真实身份,然后给这个人带个信。“到底要说什么?”豪泽表哥问道。“任何试图干涉蓝带体育公司的行为都将面临法律上的回击。”我说。
我的“业务”都开展两个月了,如今却卷入法律纠纷之中?要是真的有问题,我还能高兴得起来吗?
之后我就坐下,迅速给鬼冢公司写了一封愤怒至极的信。
尊敬的各位先生:
我在今天早上收到纽约曼哈塞特的某个人写来的信,这让我极其难过,他竟然声称……
随后便是等待回复。
继续等待。
再次写信提出质疑。
什么都没有。
杳无音信。
豪泽表哥发现那个“曼哈塞特先生”还是某个名人。在成为高中摔跤教练前,他是个模特——万宝路牛仔最初的模特之一。太棒了,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接下来的事情不过是跟某个虚伪的美国牛仔“比赛吹牛”而已。
我当时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脾气变得暴躁,公司经营得一塌糊涂,女朋友也离我而去。每晚我都跟家人一起用餐,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盘子里的炖肉和蔬菜。我会跟父亲坐在角落里,闷闷不乐地盯着电视。“巴克,你看上去就像被人拿棍子敲了后脑勺一样,赶紧摆脱这种状态吧。”父亲说。
然而,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我不断地回想着当时与鬼冢公司的会面。那些管理人员如此礼待我,我们双方还鞠躬表示敬意。我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直截了当、诚实诚恳的。当然,“确切来说”我当时并没有一家名为“蓝带”的“公司”,但那不过是小事而已。我现在已经有自己的公司,正是我的公司单枪匹马地把鬼冢虎引入美国西海岸地区,而且如果鬼冢公司给我一个机会,我可能会以10倍的速度更快地销售鬼冢虎。而如今,这家公司却想要把我踢开?就因为那个该死的万宝路模特?不愧是万宝路的魅力。
直到夏季结束,我都没有收到鬼冢公司的任何回复,我差点儿都要放弃销售跑鞋这个想法了。不过在劳工节 那天,我却改变了心意。我不能放弃,至少现在不能放弃,不放弃意味着我就得再去一趟日本,我需要跟鬼冢公司最后摊牌谈判。
我跟父亲说了自己的想法,他仍然不太喜欢我做这些蠢事,但他真正不喜欢的是某个人耍他的儿子。他皱着眉头说:“你可能是应该去一趟。”
我又跟母亲说了整件事。“没有什么可能,你必须去。”她说。
事实上,那天是她开车送我去的机场。
即便是50年后,我也仍然可以回想起当时在车里的我们,回想起每一个细节。那是晴朗、明媚的一天,空气干燥,温度低到26度。我们俩静静地坐在车内,望着阳光洒在挡风玻璃上,一言不发。车里的静谧就像是以往她送我参赛的那些时光。我过于紧张,根本无心说话,而她比任何人都要理解我。她尊重我,在关键时刻从不越界。
然后,在我们快到机场的时候,她打破沉默:“做你自己就好。”
我望着窗外。做自己,真的吗?那是我最好的选择吗?忘记自己才能真正看清自己。
我低下头,自己的装束显然都不是我以往的风格,我穿着一件新的西服,是得体的煤灰色,手里拎着一个小行李箱。在侧边口袋里放着一本新书《如何与日本人做生意》( How to Do Business with the Japanese ),鬼才知道我是如何或是从哪儿听说的这本书。而如今我还会记得最后一个好笑的细节:我还戴了一顶黑色圆顶礼帽。我完全是为了此次旅行才买的这顶帽子,想着也许我戴上它会看着老成一点。实际上,我戴着它看起来就跟个疯子似的。那是一种刻板、显眼的疯狂,就像是从超现实主义画家马格利特(Magritte)画作中的维多利亚疯人院里逃出来的一样。
整个飞行过程中,我都在记忆《如何与日本人做生意》这本书所教的内容。眼睛疲劳时,我会合上书本盯着窗外。我试着与自己交流,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需要放开受伤的情绪,放开所有不公平的想法,否则只会让自己变得情绪化,无法冷静清晰地思考。情绪可能会产生“致命”的影响,我需要保持冷静。
我回想起自己在俄勒冈跑步的时光,我会与那些更好、更快、体格更具优势的人竞争、比赛,其中不少人未来都可能会有机会参加奥运会。然而,我却训练自己忘掉这个令人不快的事实。人们会反射性地假设比赛总是好事,会让最优秀的人脱颖而出,但实际这只适合那些可以忘记比赛本身的人。我从田径场上学习到的比赛的艺术就是遗忘的艺术,而如今我要提醒自己记住这个事实。你必须忘记自己的限制因素,你必须忘记自己的疑惑、痛苦和过去。你必须忘记内心“停下脚步吧”这样的嘶吼与乞求,而如果不可能忘记,那你就必须与之沟通交涉。我仔细考虑之前所有的比赛,脑海里想着一件事,身体却想着另一件事,面对那些跑道,我必须告诉自己的身体:“对,你表现得相当不错,但还是要继续前进……”
虽然我与心中的那个声音不断沟通交流,但这个技巧不是与生俱来的,如今我害怕自己可能因为太久不练习而有所生疏。随着飞机缓缓降落在东京羽田机场,我告诉自己,你需要快速重拾以前的那些技巧,不然就会输。
我根本无法想象输的后果。
1964年的奥运会即将在日本举行,所以我在神户找到一家崭新的、价格合适的酒店。酒店名字叫新港(Newport),顶部有个旋转餐厅,就和西雅图太空针塔(Space Needle)的顶部一样——哪怕是想一下都会让我紧张起来。在打开行李前,我打电话联系了鬼冢公司并留下一条消息,告诉他们我到日本了,要求双方见一面。然后,我就坐在床沿盯着电话。
最后,电话总算响了。一个声音听起来呆板的秘书通知我,我在鬼冢公司的联络人宫崎先生已经不在公司任职了。一个不好的迹象。他的接任者森本先生不希望我去公司的总部。一个非常不好的迹象。不过,她又说,明天早上森本先生会在我所在酒店的旋转餐厅里跟我喝杯茶,见一面。
我那天早早上床,半睡半醒间,梦见追车、监狱、决斗,我在大型比赛、约会或考试前总是会做同样的噩梦。大概清晨我就起床了,吃完早餐(热腾腾的米饭上面摊放着一个生鸡蛋,还有一点烤鱼,我就着热茶才咽下去)之后就开始回忆、背诵《如何与日本人做生意》里的内容,同时刮干净自己苍白的下巴。我不小心割到自己一两次,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止血,我肯定是状态不太好。最后,我穿上西装,摇摇晃晃地走上电梯。在我按下顶楼按钮时,我注意到自己的手就跟骨头一样苍白。
森本先生如约准时到达,他年纪跟我差不多,但却更成熟,也更加自信。他穿着皱巴巴的运动衫,脸上也同样皱皱的。我们坐在窗边。几乎刚坐下,在服务员还没有过来点餐前,我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所有我之前发誓不会说的事情。我跟森本先生诉说自己被这个侵占自己领域的万宝路男人弄得心情多么不愉快,说自己与去年见过的公司高管的私人关系都还不错,说自己记得宫崎先生曾在信中表示西部13个州都是由我独家代理,我失控地解释着这一切。我想要激起森本先生的正义感和荣誉感。他看起来不太适应我的说话方式,所以我深吸一口气停了下来。我把问题从私人角度上升到职业角度,我提到自己不错的销量,提到那个名声已经远扬到大西洋彼岸的传奇教练,也就是我合伙人的名字。我再三强调如果有机会,未来我会为鬼冢公司做的一切。
森本抿了一口茶,在我显然已经和盘托出后,他放下茶杯望着窗外。我们慢慢地在神户的上空旋转着,他说:“我会给你答复的。”
又是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我好几次起床走到窗边,望着神户暗紫色的港湾里停放着的船只。美丽的地方,糟糕的是所有美丽都不属于我。在你要输的时候,世界将不剩任何美丽,而我在这个关键时刻就要输了。
我清楚,明天早上森本会不夹带任何私人感情,完全是公事公办地向我道歉,但他们还是决定与那个万宝路男人合作。
上午9点,床边的电话响了起来,那是森本。“鬼冢先生……本人……想要见见你。”他说。
我穿上西装,打车前往鬼冢公司总部。在熟悉的会议室里,森本先生指着桌子中间的一张椅子请我坐下。这次是中间,而不是主位。没有更多的礼遇。他坐在我的对面,望着我,其他高管陆陆续续走进房间。等到所有人都来齐之后,森本先生对我点点头。“可以开始了。”他说。
我立马开始,基本上就是在重复昨天早上对他说的话。就在我将讲话推向高潮、准备结束时,所有人都转向大门,而我的话也戛然而止。会议室内的温度瞬间降低,公司的创始人鬼冢先生来了。
他穿着一套深蓝色的意大利西服,黑色的头发浓密得就像是粗毛地毯,会议室里的每个人都露出一丝恐惧。不过,他似乎毫不在意。虽然掌握着巨大的权力和财富,但他的一举一动却相当谦恭。他蹒跚地走着,步态缓慢,没有一丝一毫终极大老板、鞋王国国王的架子。他缓缓地围着桌子走着,与每个高管进行简单的眼神交流。最后,他来到我的身边。我们彼此鞠了一躬,握手表示敬意,然后他就坐在桌子的主位,森本先生想要简单说明一下我的来由,但他却抬手打断了。
没有任何铺垫,他就开始了自己鼓舞人心的长篇独白。他说,他之前就有过预见——一个关于未来的奇妙想法。“全世界的每个人都时刻穿着运动鞋,”他说,“我知道这一天已经到来。”他停下,望着在座的每个人,观察他们是否理解。他的目光最后停在我的身上,对我笑了一下。我也回以笑容,他眨了两下眼睛。“你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他轻轻地说着,盯着我的双眼,一秒、两秒,然后又把目光转向森本先生。“这是关于那13个西部州的事情?”他问。“是的。”森本回答道。“嗯。”鬼冢先生垂眸低头,似乎在思考,然后再次抬头望着我。“好的,”他说,“就这样,西部的13州归你。”
他说,那个万宝路男人可以继续在全国销售他的摔跤鞋,但只能在东海岸销售田径鞋。他会亲自写信通知万宝路男人这个决定。
在他起身后,我也站了起来,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我们都鞠躬表示礼节,最后他离开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的每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所以……就这么决定了。”森本说。
“不过只有一年。”他补充道,“然后就要再次讨论标的问题。”
我对森本表示感谢,向他保证鬼冢公司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我绕着桌子和每个人握手鞠躬,而在回到森本身边时,特别热情地跟他握了手。然后,我跟着秘书走进侧间,签了数份合同,并且下单订购了高达3500美元的鞋子。
我一路飞奔回到酒店。在半路就忍不住跳了起来,像个舞者一样在空中跳跃。我在栏杆边停下,望着外面的港湾,现在可以尽情体会这份完整无缺的美丽了。我望着船只轻快地在风中摇曳,决定也要租一艘,去看看日本的濑户内海。一个小时之后,我就站在船头,微风拂过我的头发,船只在落日的余晖中缓缓前行,一切都如此美好。
第二天,我搭乘火车前往东京,是时候踏上云端之旅了。
所有的旅行指南都说要在晚上攀登富士山,坚称最好的攀登行程就是在登顶时看见太阳从顶峰缓缓升起。所以我在傍晚赶往富士山脚,那天的天气闷热潮湿,但温度却逐渐下降,我立即重新考虑是否要穿百慕达短裤、T恤和鬼冢虎鞋。我见到从山上下来的一个人穿着橡胶外套,于是就拦下他询问三美元是否可以买他的外套。他看着我,又看看外套,点头答应了。
我在日本的所有交易都谈成了!
随着夜幕降临,数百名当地人和游客陆陆续续出现,朝着山顶爬去。我注意到所有人都带着一根木棍,上面挂着叮当作响的铃铛。我找到一对年迈的英国夫妇,询问这些木棍的作用。“这可以辟邪。”那位女士说。
“山上有邪物吗?”我问。
“谁知道呢。”
于是,我也买了一根木棍。
然后,我又注意到有人聚集在路边买草鞋。那位英国女士解释说,因为富士山是座活火山,火山灰肯定会把鞋子弄坏,所以登山者都会穿一次性的草鞋。
于是,我又买了草鞋。
虽然剩下的钱更少了,但最终我还是装备齐全地出发了。
据旅游指南所说,富士山有多条下山的路,但上山的路只有一条。我觉得这里面肯定也有着生活的哲学。上山的路上沿路挂着多种语言所写的标识,表示在到达山顶前会有9个站点,每个站点都有供应食物和休息的地方。不过,我在两个小时内却多次路过三号站点,难道日本人的计数方法不同?心中警铃大作,我在想是不是13个西部州实际指的是三个?
我在第七个站点处停下买了一杯日本啤酒和一碗面作为晚餐。在吃晚餐的时候,我跟一对情侣攀谈起来。他们也是美国人,比我要年轻,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学生。男生走的应该是校园风,不过有点可笑:高尔夫球裤、网球衫和腰带,各种颜色堆在一起就像个复活节彩蛋。而女生更是个实实在在的另类:破旧的牛仔裤、褪色的T恤、乱糟糟的深色头发,大大的眼睛是棕黑色的,有点像浓缩咖啡。
两个人都因为爬山而汗流浃背,却注意到我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我耸肩表示我是俄勒冈的一个径赛运动员。“800米赛跑。”年轻的男孩皱眉,而他的女朋友却说:“哇,太厉害了。”我们喝完啤酒后就一起再次开始登山之旅。
女孩名叫萨拉(Sarah),来自马里兰。“马匹之乡。”她说。富裕的地方,我想。她肯定从小就经常骑马、跳高和表演,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马背和表演场上度过的。她谈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小马和大马,就好像那是她最亲密的朋友。
我又问及她的家庭。“父亲开了一家糖果公司。”她说。在她提到公司名字后,我不禁笑了起来,我之前吃过不少她家的糖果,有时在赛前就会来一块。公司是由她的祖父创办的,不过她犹豫地补充说自己对金钱没什么兴趣。
我注意到她的男朋友又一次皱起眉头。
她当时在康涅狄格女子学院(Connecticut College for Women)学习哲学。“不是什么好的学校。”她略带遗憾地说道。她想要去史密斯学院(Smith College),她姐姐就在那里读大二,不过她没有考上。
“听起来你还没有从被拒绝中恢复过来。”我说。
“要恢复估计还早着呢吧。”她说。
“被拒绝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我说。
“这还用你说吗。”
她的嗓音很特别,某些单词的发音有点奇怪,我不知道那是马里兰的口音还是她自己口吃,不管怎样,都挺可爱的。
她问我为什么来日本。我解释说自己是为了拯救自己的公司。“你的公司?”显然她当时想到了自己家里的那些男人们,公司的创始人、行业的领军者及创业家。“是的,”我说,“我的公司。”“那么你拯救……成功了吗?”她问。“成功了。”我说。“家里的所有男孩都要去上商学院,”她说,“然后又都计划成为银行家。”她的眼睛四处望了一下,补充道:“每个人都做着同样的事情——太无聊了。”
“我害怕无聊。”我说。
“啊,那是因为你是一个叛逆者吧。”
我停下脚步,把拐杖插进地里。我,一个叛逆者?想到此,我双颊居然微微发烫。
在我们接近山顶的时候,小路逐渐变窄。我说,这让我想起自己在喜马拉雅山的经历。萨拉和她的男朋友盯着我。喜马拉雅?她是真的大为惊叹,而他也是真的生气了。随着山顶慢慢地映入眼帘,攀登变得危险、艰难。她抓住我的手。“日本人有句俗话,”她的男友见此大声地对着我们、对着每个人咆哮,“智者一生只登一次富士山,愚者才会登两次。”
没有人为此大笑。虽然我挺想笑的,不过却是因为她男友的复活节彩蛋装束。
在顶峰时,我们走进一个大的木制鸟居。我们坐在鸟居旁边等候着。空气有点奇怪,不是真正的黑暗一片,却也没有太多光亮。太阳逐渐露出地平线。我告诉萨拉和她的男友,日本人会把鸟居放在神圣的交界地带,这个世界与其他世界的通道处。“不管你从哪里的世俗之地进入神圣领域,”我说,“你都会找到鸟居。”萨拉喜欢这种说法。我告诉她禅学大师相信山是“流动”的,但我们不能总是以我们有限的感官来认知流动,实际上我们在那一刻的确觉得富士山在流动,就像是在世界的海洋中乘风远航。
与上山不同的是,下山不需要浪费太多的精力和时间。在山脚,我对着萨拉和“复活节彩蛋”鞠躬告别。“很高兴认识你们。”“你要去哪里?”萨拉问。“我今晚打算待在箱根旅馆。”我说。“好,”她说,“我跟你一起。”
我后退一步,望着她的男友。他只是皱皱眉,最后我才意识到原来两人并不是情侣。复活节快乐。
此后两天里,我们都在酒店里畅谈人生、肆意大笑,然后互生好感。一切如此自然地开始。要是永远都不会结束就好了,当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必须返回东京赶回家的航班,而萨拉决定继续前行,前往日本其他地方。我们没有计划再见面,她是个崇尚自由的人,根本不信计划这一套。“再见。”她说。“见到你很高兴。”我说。
在我上飞机前的几个小时,我去了一趟美国运通办事处。我知道她在某个时间也会去那里,向家人要钱继续旅行,所以就给她留了一张便签:“你回东海岸时肯定要途径波特兰……为什么不停下来看看呢?”
我回家的第一个晚上,晚餐时,我跟家人分享我的好消息:我遇见了一个女孩。
然后又告诉他们其他好消息:我挽救了自己的公司。
我转过头严肃地望着我的双胞胎妹妹们。她们俩每天都有一半的时间会守候在电话旁,等着电话铃声响起。“她的名字是萨拉,”我说,“如果她打电话来,请……态度和善一点。”
几周之后,我办完琐事回到家,在客厅里见到了萨拉,她跟我的母亲和妹妹们坐在一起。“惊喜吗?”她说。她肯定是收到了我的信息,决定应邀过来。她是从机场打电话来的,是乔安娜接的电话,然后她就发挥妹妹的作用,即刻开车去机场把萨拉接了回来。
我笑着跟她抱在一起,不过感觉有点奇怪,因为妈妈和妹妹们都在看着。“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说。
我从卧室里给她拿了一件夹克,然后就在微微细雨中走向附近一个树木葱葱的公园。她望着远处的胡德山,赞同我的说法,也认为胡德山跟富士山特别相似,我们不禁回想起在日本的那些时光。
我问她住在哪里。“傻子。”她说。这是第二次她自愿进入我的领地。
两个星期里,她都住在我父母的客房里,就像家里的一员,我开始想着说不定某天她真的会成为家里的一员。我不太敢相信,因为她是如此吸引着毫无魅力的奈特。我那两个防备心重的妹妹、害羞的母亲、独裁的父亲,没有一个人可以抵挡她的魅力。特别是我的父亲,在他们握手时,我可以感觉到她融化了父亲内心的某些坚硬之处。可能是因为家庭条件不错,周围朋友都有权有势,所以她也有着那种自信,你一生中可能会碰见一两次的那种自信。
她显然是我所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可以同时聊到贝比·佩利 和赫尔曼·黑塞 的人。她崇拜这两个人,特别是黑塞,她打算有朝一日要写一本关于黑塞的书。“黑塞说过,”她有天晚上在用餐时说,“幸福是一种方式,而不是内容。”全家人都在默默地吃着炖肉,喝着牛奶。“很有意思。”父亲说。
我把萨拉带到蓝带体育公司的全球总部——地下室,向她展示了自己的经营业务。我给了她一双Limber Up,她在我们出门去海岸边的时候会穿着它。我们还一起去爬了汉姆山(Humbug Mountain),沿着扇形海岸捉螃蟹,在树林里摘越橘。站在24米高的云杉下,我们吃着越橘,忘情拥吻。
在她必须飞回马里兰的时候,我觉得像是丢了什么似的。每隔几天,我就会给她写信。我写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封情书。
亲爱的萨拉:
我突然想起和你一起坐在鸟居旁等候日出的场景……
她总是立刻回信,在信里向我表达她从未减少的爱意。
1964年的圣诞节,她再次来到我的身边。这次是我去机场接的她。在我们回家的路上,她告诉我在上飞机前跟父母大吵了一架。她父母不让她来,他们不认同我的存在。“我父亲对着我大吼。”她说。
“他吼了什么?”我问。
她模仿着她父亲的语调:“你不能因为在富士山上遇见一个男人就以为他是你的一切。”
我不太自然地笑笑。我知道自己正处于胜负的关键时刻,但没有意识到原来爬富士山也是我的劣势之一。爬富士山有什么不好的呢?
“你怎么逃出来的?”我问。
“我哥哥帮我的,他悄悄带我溜出家门,然后开车送我去机场。”
我不禁好奇她是不是真的爱我,还是只把我当作一个叛逆的机会。
那几天,如果我在忙着蓝带体育公司的工作,萨拉就会跟母亲一起出去逛。晚上,我们俩会一起去市中心用餐、喝酒。周末,我们会在胡德山玩雪。在她必须回家时,我又开始患得患失。
亲爱的萨拉:
我想你,我爱你。
她随即回信表示她也想我,她也爱我。
然后,在冬季的冰雨中,她信中的热情也稍稍退却了。信里不再是热情洋溢,或者不再是我所想的。可能只是自己想太多,我这样告诉自己。但我必须要弄清楚,所以就打电话找她。
一切都不是因为我想太多。她说,她经过再三考虑,不太确定我们是否适合彼此。她不确定我对她而言是不是足够世故圆滑。“世故圆滑”,这是她所用的词。在我还没来得及反驳、沟通前,她就挂断了电话。
我拿出一张纸,给她打了一封长长的信,乞求她再好好地考虑一下。
她随即回信,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鬼冢公司的新一批鞋也已经到货,我却没有心思去处理。我在几周里都心情郁闷,躲在地下室里,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床上望着我的蓝丝带。
虽然我没有告诉他们,但家人都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没有询问细节,也不需要或不想要了解细节。
但我的妹妹珍妮除外。某天,在我外出的时候,她走到我的房间,在桌子里找到萨拉的信。后来,我回家来到地下室时,珍妮过来找我,她坐在旁边的地板上说,她仔细读了所有的信,包括最后一封我被拒绝的信。我别开头不想说话。“你没有她会过得更好。”珍妮说道。
我的眼里蓄满泪水,点头道谢。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我就问珍妮有没有兴趣在蓝带体育公司做兼职。我显然已经落下很多工作,所以肯定需要一些帮助。“因为你对邮寄很有兴趣,”我哑着嗓子说,“可能你会喜欢做那些文秘的工作。一块五一个小时?”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就这样,我的妹妹成了蓝带体育公司的首位员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