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紧密地排列成V字——我在某本书上读到过,那些在阵列后面的大雁负责巡航,只需付出头雁八成的努力就够了。每个跑者都清楚这点,跑在前面的总是最辛苦,风险最大的。
在对父亲提起这个话题时,在鼓起勇气告诉他我的疯狂想法时,我确信那是在傍晚。那是与父亲在一起的最佳时间,因为他那时是相当放松的,吃饱喝足,舒服地躺在电视角落的躺椅上。我还可以把头往后靠,闭上眼睛听见电视里观众大笑的声音,听见他最喜欢的节目《马车队》( Wagon Train )和《皮鞭》( Rawhide )的主题曲。
他的最爱始终都是雷德·巴顿斯(Red Buttons)。每一集开头雷德都会唱:“吼吼,呵呵……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
我坐在他旁边的直背椅子上,无力地笑着等待下一个广告,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预演我的说辞,特别是开场白:“呃,爸爸,你还记得我在斯坦福时有过的疯狂想法吗?”
那是我最后的几门课之一,一门关于创业精神的讨论课。我写了一篇关于跑鞋的研究论文,这篇论文一开始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任务,后来却逐渐让我全力以赴地沉迷其中。作为一个跑者,我了解一些关于跑鞋的信息。作为一个商人,我清楚日本相机已经严重动摇了一度被德国产品主导的相机市场。因此,我在论文中辩称日本的跑鞋也可能达成同样的结果。这个想法激起了我的兴趣,鼓舞着我,吸引着我不断前进。它看上去似乎太过明显、简单,但又拥有无限潜力。
我花费数周的时间准备论文,“驻扎”在图书馆,专心寻找任何可以找到的关于进出口和开创公司的信息。最后,根据要求,我需要向同学正式演示我的论文,但大家的反应却相当索然无趣,没有一个人提问。我的满腔热情和无限紧张最后得到的只是疲惫的叹气和空洞的眼神。
教授认为我的疯狂想法的确具有价值,他给了我一个A,但也仅限于此,至少理应是仅限于此。不过,我从未真正停止思考这篇论文。之后在斯坦福读书期间,在每天早晨跑步时,甚至直到在电视角落与父亲谈及此事时,我都始终在想着去日本找一家制鞋公司,向他们推广我的疯狂想法,希望他们的反应会比我的同学更加主动积极,有意与来自“沉睡中”的俄勒冈的性格害羞、面色苍白、身材瘦削的孩子合作。
我也曾异想天开地打算自己绕行往返于日本,来一次异域之旅。我在想,除非我首先出发游览全球,否则如何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在参加大型跑步赛事前,你总是想要先在赛道上走一走。“一场全球背包之旅可能就是我要做的。”我自己推论道。那个时候根本没人谈论所谓的遗愿清单,但我觉得那个的确与我脑海中的想法相近。在我死之前,在我太老或是忙于日常琐事前,我想要游览地球上最美、最神奇的地方。
这个想法几乎是个神圣般的存在。当然,我想要品尝其他美食,听听其他语言,体会其他文化,但我真正渴求的是精神之间的联系。我想要体会中国人所谓的“道”,雅典人所谓的“理”,印度教徒所谓的“智”,佛教徒所谓的“法”,以及基督教徒所谓的“灵”。在出发开启个人的生活之旅前,我觉得自己首先需要理解人类更伟大的旅程;去探索最宏伟的寺庙、教堂和神殿,最圣洁的河流和山峰;去感受……上帝的存在?
是的,我告诉自己,没错。我更想了解的是上帝。
但首先,我需要父亲的批准。
而且,我还需要他的钱。
我已经在去年提过要进行一次大的旅行,而且父亲似乎也没有任何意见,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忘掉了这件事。我显然要再次“推波助澜”,在原有的提议基础上加上这个疯狂想法,这个使人惊讶的顺道之旅——去日本,还要创办一家公司?这都是浪费时间和金钱的事情。
他显然把这次旅行想得太远。
这次旅行也会耗费大量资金。我之前的军旅生涯,以及过去几个暑假的兼职工作让我有些储蓄。最重要的是我打算卖掉我的车——1960年的深红色名爵,配有赛车轮胎和双凸轮轴。这辆汽车与猫王在电影《蓝色夏威夷》( Blue Hawaii )中开的一样。所有的钱加在一起约有1500美元,这远远不够,我不得不跟父亲开口。他点着头,嘴里发着“嗯嗯,嗯嗯”的声音,把目光从电视转向我,然后在我和盘托出的时候又再次回望电视。
“还记得我们之间谈过的吗,爸爸?我说我想要去看看这个世界。”
“喜马拉雅山,金字塔。”
“死海,爸爸,死海。”
“好吧,哈哈,其实我也想去一趟日本,爸爸。还记得我那个疯狂想法吗?日本跑鞋?记得吗?那可能是个绝妙的想法,爸爸,绝妙的!”
我夸大其词地描述着自己的想法,强行进行“推销”,特别生硬,因为我相当讨厌推销,也因为这次特殊的推销几乎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父亲刚刚给俄勒冈大学支付了数百美元,又为我在斯坦福的学费花了几千块。他不过是《俄勒冈期刊》( Oregon Journal )的出版商,这份稳定工作的工资能满足基本舒适的生活需求,包括我们在波特兰最安静的郊区伊斯特摩轮(Eastmoreland)的克莱伯恩大街上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但绝不是富豪。
同样,也是在1962年,地球变得更大。虽然人们开始通过飞机绕行地球,但实际上90%的美国公民仍然没有坐过飞机。普通男女通常都只在自家160公里半径范围内活动,所以哪怕是提起坐飞机进行全球旅行都会让任何一位父亲感到不安,特别是我的父亲,他公司的前任就死于一场空难。
撇开金钱和安全问题不谈,整个想法其实也是不切实际的。我知道27家新公司中可能有26家都会失败,我父亲也清楚这点,而冒这样大的风险完全是与他所坚持的一切相背离的。我父亲在不少方面都是一个传统的主教派教徒,一个耶稣的忠诚信仰者,但他也同样追求另一种秘密的神性——体面。宽敞的房子、漂亮的妻子、听话的孩子,父亲很享受这一切,但他真正在乎的是他的朋友和邻居知道他拥有这一切。他喜欢被崇拜。他喜欢每天在主流社会中大放异彩。因此,环球旅行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这显然不适合一个广受尊敬之人的儿子去做。可能其他人的孩子会这么做,也可能只有嬉皮士和怪人才会这么做。
可能,我父亲追求体面的主要原因是对内心混乱的恐惧。我出于本能觉得是这样,因为他内心的混乱会时不时地爆发。有时,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前厅的电话会在深夜响起,我接起电话会听到一如既往的粗哑声音:“过来一趟。”
我穿上雨衣——似乎那些天的晚上雨总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一路下行驶往父亲所在的俱乐部。就像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卧室一样,我也记得那个俱乐部。它具有百年历史,有着覆盖整面墙的橡木书架和靠背带扶手的椅子,就像是英国乡村家庭的客厅。换句话说,它看上去相当体面。
我总会在同一张桌子旁找到父亲,扶着他慢慢从同一张椅子上起来。“你还好吧,爸爸?”“当然,我没事。”我就和往常一样领着他出门上车,再一路开回家,假装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他总是坐得笔直,就像帝王一般,我们会谈谈体育,因为这是我在感到压力的情况下分散自己注意力、安慰自己的唯一方法。
我父亲也喜欢体育。体育总是体面的。
因为这些及其他的一些原因,我本以为父亲会因我所说的勃然大怒,且快速地否决一切:“哈哈,疯狂想法,希望渺茫呐,巴克。”(我的教名是菲利普,但父亲总是叫我巴克。实际上,在我出生前他就叫我巴克。母亲跟我说,父亲会习惯性地轻拍着她的肚子,问:“小巴克今天怎么样?”)不过,在我说完后,父亲却从躺椅上起身笑盈盈地看着我。他说,他总是遗憾在年轻的时候没有多出去走走看看,而旅行可能是我学习生涯的最后一笔润色。他说了很多很多,但所有的一切都更多地强调旅行而不是疯狂想法,我没有纠正他。我也没有抱怨,因为他至少给了我祝福,还有钱。
“行,”他说,“行,你去吧,巴克。”
在对父亲表示感谢后,在他有机会改变主意前,我飞快地离开了那个角落。直到后来,我才有些愧疚地意识到,父亲没有经常旅行才是我想要旅行的深层原因,可能也是主要原因。这次旅行、这个疯狂想法是成为与他不同的人——某个不那么注重体面的人,唯一毋庸置疑的方法。
或者我可能不会不体面,但可能不会那么沉迷于体面。
其他家人也没有那么支持我。外祖母听到我的行程后,其中一项让她特别惊讶,“日本!”她哭喊道,“为什么,巴克,几年前那群日本人还想杀了我们呢!你忘了吗?珍珠港!日本人图谋占领整个世界!某些日本人认为他们根本没有输!他们躲藏在暗处!他们可能会把你抓起来,巴克,挖掉你的眼珠子,他们肯定会这么干——挖掉你的眼珠子!”
我喜欢外祖母,大家都称她为哈特菲尔德奶奶。我理解她的担心和害怕。对于出生在俄勒冈州罗斯堡(Rosebury)的小农村,且终生都住在这里的她而言,日本可能太过遥远。我有很多夏天都跟她还有哈特菲尔德爷爷待在一起。几乎每晚,大家都会坐在门廊上,听着青蛙与落地式收音机竞比音高。在20世纪40年代早期,大家总是会从收音机收听关于战争的新闻。
那时的新闻总是坏消息。
长辈不停地告诫我们,日本人在2600年里从没输掉过一场战争,他们显然也不会输掉这一场。一场接一场的战役,我们尝遍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最终,在1942年,墨脱广播公司(Mutual Broadcasting)的加布里埃尔·希特(Gabriel Heatter)激动地颤抖着开始自己的夜间广播报道:“各位晚上好——今晚有个好消息!”美国人最终赢得了一场决定性的战役。批判者讽刺希特无耻的欢呼,批评他放弃了记者应有的客观公正,但公众却是如此憎恨日本,多数人都称希特为民间英雄。此后,他所有的广播开场方式都一样:“今晚有个好消息!”
这是我最早的记忆。哈特菲尔德奶奶和爷爷会坐在旁边,外祖父拿着刀削着苹果,给我一片苹果,然后自己吃一片,然后再给我一片,直到整个苹果慢慢地“消失”。希特的节目就要开始了。嘘……安静一点!我仍然可以想起大家嚼着苹果,盯着夜空,大家都太过于关注日本,我们甚至内心半期待着能看见日本的零式战斗机交叉攻击天狼星号战舰。我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大概5岁左右,我问父亲:“爸爸,日本人会把我们打下来吗?”
虽然哈特菲尔德奶奶太过激动,让我无可奈何,但我还是安慰她不要担心,我会很好,甚至可以给她带回一件和服。
我的双胞胎妹妹们——珍妮(Jeanne)和乔安妮(Joanne),她们比我小4岁,似乎不太关心我要去哪里或要做什么。
我的母亲,据我回忆,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她很少这么做,但这次却不同寻常地保持了沉默,也就相当于是同意,甚至是自豪地同意我的举动。
我花了数周时间阅读、计划、准备我的旅程。我坚持长跑,在与头顶上飞过的大雁赛跑时默念着每个细节内容。它们紧密地排列成V字阵列——我在某本书上读到过,那些在阵列后面的大雁负责巡航,只需付出头雁八成的努力就够了。每个跑者都清楚这点,跑在前面的总是最辛苦,风险最大的。
早在与父亲“坦白”前,我就决定最好能找一个同行的人,而这个人就是我在斯坦福的同学卡特(Carter)。虽然在威廉贾威尔大学(William Jewell College)的时候一直是个篮球明星,但卡特并不是那种常见的运动员。他戴着厚厚的眼镜,喜欢读书,并且读的都是好书。他很容易沟通,又轻易不开口说话,这两点对朋友而言是同样重要的,而对旅程伙伴来说也是基本的要求。
但是卡特却当面“嘲笑”我的想法。当我列出想要去的地方——夏威夷、东京、香港、仰光、加尔各答、孟买、西贡、加德满都、开罗、伊斯坦布尔、雅典、约旦、耶路撒冷、内罗毕、罗马、巴黎、维也纳、西柏林、东柏林、慕尼黑、伦敦,他后跳一步,狂笑不止。我窘迫地低下头,开始道歉。然后,卡特还是笑个不停,他说:“这个主意太棒了,巴克!”
我抬起头,发现他并不是在嘲笑我,而是因为开心、兴奋才笑个不停。他觉得这个计划棒极了。“你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把这样一个行程安排在一起。”他说。因为勇气,他也想要加入。
几天后,他得到父母的同意和从他父亲那里借来的一笔钱。卡特从来不会手忙脚乱地浪费时间,一旦发现无人防守就抓住机会投篮——这就是卡特。我暗自决定,要在我们环游世界的时候多多向这样的人学习请教。
我们都带了一个行李箱和一个背包,彼此保证只带基本的必需品:几条牛仔裤、几件T恤、跑鞋、沙漠靴、太阳镜,外加一条土黄色军裤(suntans)——20世纪60年代对卡其色裤子的称呼。
我还带了一套优质的西装——绿色两粒扣的布鲁克斯兄弟牌西装,以防我的疯狂想法得以实现时没有得体的衣服可穿。
1962年9月7日,卡特和我挤进他那辆老旧的雪佛兰,开上5号州际公路,飞速经过威拉米特山谷(Willamette Valley),驶出俄勒冈丛林密布的底部,就像是穿过树根一样。我们驶进加利福尼亚松树般的尖角处,不断上行经过高耸、葱郁的山脉,然后一路下行,直到深夜才抵达浓雾弥漫的旧金山。那几天,我们都是寄宿在朋友家的地板上,然后途径斯坦福,取出卡特“库藏”的一些东西,最后在一家酒肆停下,买了两张标准航空公司(Standard Airlines)前往檀香山的特价票。单程,80块。
感觉不过几分钟,卡特和我就踏上了瓦胡岛(Oahu)机场砂砾铺设的跑道路面。我们环顾四周,抬头望着天空,心想:这里的天空和家乡的不一样。
一群漂亮的女孩朝我们走来,她们瞳色浅、肤色深,光着脚,在我们面前扭动着紧实的臀部,跳着欢快的草裙舞。卡特和我彼此看了一眼,慢慢地咧着嘴傻笑起来。
我们打车去了威基基海滩(Waikiki Beach),就在正对大海的对街汽车旅馆住了下来,迅速放下包裹、穿上泳裤,竞相冲向大海!
一踏上沙滩,我就兴奋地大叫、狂笑,踢掉自己的拖鞋,然后直接冲到海里,直到海水浸到脖子后才停了下来。然后我潜到水下,直达水底,再浮出水面大口吸气,我大笑着,翻过身来仰泳。最后,我蹒跚地回到岸边,扑通一下躺在沙滩上,对着天空中的鸟儿和云朵笑了起来。我当时肯定就像个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病人。卡特坐在我旁边,他的表情跟我一样疯狂。
“我们应该留在这里,”我说,“为何急着离开呢?”
“那你的计划呢,”卡特问道,“环游世界呢?”
“计划有变。”
卡特笑道:“想法不错,巴克。”
于是,我们就找了份工作——挨家挨户地推销百科全书。当然,这不是什么有魅力的工作,而且相当折磨人。我们要到下午7点才开始工作,所以有充足的时间来冲浪。突然之间,似乎没什么比学习冲浪更重要了。不过尝试了几次,我就已经能够直立站在冲浪板上,而短短几周之后,我的技术就已经相当不错了,真的相当不错。
因为工作后有收入,所以我们俩就退掉汽车旅馆的房间,签约租了一间公寓。那是一个配有家具的工作室,带有两张床,一张是真的床,一张是“假的”。那张“假的”床其实是一块铁板,可以从墙面上展开。考虑到卡特更高、更重,所以他就睡那张真的床,而我就睡铁板,我不在乎这个。一天的冲浪和推销百科全书的工作结束之后,我们深夜会去当地的酒吧坐一会儿,我可以在火炕里睡着。我们的租金是100块一个月,两个人平摊。
那段日子相当幸福,就跟在天堂似的,但只有一件小事不如人意——我的百科全书推销不出去。
我推销不出百科全书就没法补贴生活。我似乎年纪越大就越害羞,而我过度的不自然通常会让陌生人觉得不舒服。因此,对我而言,推销任何东西都是件具有挑战性的事情,而推销百科全书就完全是一场严酷的考验,因为百科全书在夏威夷就跟岛民和蚊子一样多。不管我如何熟练或强迫地让自己说出那些在短期培训课程中被灌输的关键词(“孩子们,要跟大伙儿说你不是在推销百科全书,而是在销售人类知识的大纲……人生问题的答案!”),得到的反应始终是一样的。
走开,伙计。
如果说我的害羞使我不善于推销百科全书,那么我的天性就让我鄙视这种行为。我无法接受太多的拒绝,这一点在我高一被棒球队拒绝的时候就已经清楚了。虽然那只是大规划中一个小小的挫折,但我也深受打击。那也是我第一次真正了解,不是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会喜欢你或是接受你,我们会经常在自己最需要被接纳的时候被拒之门外。
我永远都不会忘掉那一天。我拖着棒球棒走在路边,蹒跚地回到家,躲在房间里悲伤难过。这个情况持续了两周,最后妈妈走到床边说:“该结束了。”
她催着我去尝试其他运动。“比如呢?”我把头埋在枕头里问。“喜欢赛跑吗?”她说。“赛跑?”我问。“你可以跑得很快,巴克。”“我能行吗?”我边说边坐起身来。
所以我就开始跑步,然后发现自己喜欢跑步,没人能够阻拦我。
如今,我要放弃推销百科全书,所有以往那种熟悉的拒绝感都随之而来,我不得不去找其他的招聘广告。没一会儿,我就在一块厚厚的黑色边框中找到一个小广告——招聘证券销售员。显然,我觉得销售证券会让我运气更好。毕竟,我有MBA学位,而在离家之前,我还曾成功面试过添惠公司(Dean Witter)。
经过某些研究之后,我发现这项工作有两个吸引人的优势。第一,这是伯纳德·科恩费尔德(Bernard Cornfeld,20世纪60年代最出名的企业家之一)领导的投资者海外服务集团(Investors Overseas Services)提供的工作。第二,公司位于风景优美的海滨大楼顶层,透过6米高的窗户可以俯瞰绿宝石般的大海。这两点对我而言都相当具有吸引力,所以在面试过程中我也相当认真努力。然而,虽然几周都无法说服任何一个人买百科全书,我却成功说服科恩费尔德的团队冒险尝试录用我。
科恩费尔德的成功事迹加上动人心魄的景观,可能会在多数情况下都让人忘记他的公司也不过就是个交易所。科恩费尔德曾问过员工是否真心想要发财,他也因此声名狼藉,每天都有十几个像饿狼一般的年轻人在证明他们真心想要发财。在凶残和狂热的“迷醉”下,年轻人疯狂地打着电话,联系潜在客户,竭尽全力地争着安排面谈。
我不是个可以顺畅交流的人,实际上也不善于任何谈话。当然,我很清楚手中的数字和产品:德赖弗斯基金(Dreyfus Funds)。此外,我还知道如何说真话。人们似乎相当喜欢这点,所以很快我就安排了几个会面,完成了几笔交易。短短一周时间,我挣到的佣金就足够支付未来6个月我这一半的租金,还有多余的钱购买冲浪板蜡。
我大部分可供自由支配的收入都花在了潜水俱乐部和海上运动之中。游客通常会在奢华的度假胜地闲逛,这些地方的名字——摩拉湾(Moana)或哈利库拉尼(Halekulani)就跟咒语似的,而我和卡特却更喜欢潜水。我们喜欢跟海滩上的游客、冲浪者、搜救员和流浪汉坐在一起,对我们喜欢的事情自鸣得意。我们身处夏威夷,那些穷傻子都回家了。那些可怜的傻瓜就像梦游一样过着平凡的生活,挤在一起抵抗寒冷和雨水。为什么不能像我们一样呢?为什么不能抓住当下呢?
当时我们认为世界就要灭亡,这也让我们这种及时行乐的情绪更加高涨。美国与苏联的核僵持持续了数周的时间。苏联在古巴部署了三组导弹,而美国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双方提出了自己的最后底线。谈判不欢而散,第三次世界大战随时都可能爆发。根据新闻报道,导弹可能今天晚些时间就会从天而降,最迟就在明天。世界就像曾经的庞贝城,而火山已经开始喷出火山灰。啊,每个在潜水俱乐部的人都认为,如果人性消失,那么这里应该是观赏升起的蘑菇云的最佳场所。再见,文明。
然而,世界却令人惊奇地“幸存”下来。危机过去,天空似乎都随着空气变得更冷而放松般地叹了口气。一个完美的夏威夷秋季随之而来。我的日子过得相当满足,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幸福。
又经过了一段焦躁不安的日子后,一天晚上,我坐在酒吧里喝着啤酒对卡特说:“我觉得可能是时候离开这片乐土了。”
我没有费力地劝说卡特,觉得没有必要这么做。此刻显然是时候回归我们的计划了,但卡特却皱着眉头,抚摸着下巴说:“天哪,巴克,我不清楚到底该怎么做。”
他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夏威夷女孩,她还只是个少女,有着修长的双腿和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就跟空姐一样漂亮。她是我梦想拥有却从没机会拥有过的那类女孩。他想要留在这里,我又能说什么呢?
我跟他说我理解他的做法,但却不禁心情低落。离开酒吧之后,我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散步。游戏结束了,我对自己这么说。
我最不想做的就是收拾行李返回俄勒冈,但我也无法忍受一个人独自环游世界。“回家,”内心一个微弱的声音告诉我,“找一份普通的工作,做一个普通人。”
然而,我又听到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同样的坚持:“不,不要回家。继续下去,不要停。”
第二天,我给公司递交了辞呈。“巴克,太可惜了,”一个上司说,“你作为销售员前途相当不错的。”“上帝可不这么想。”我低声说道。
当天下午,我就在街区下方的一家旅行社买了一张开放式机票,适合在一年内乘坐任何航班前往任何地方,就像是空中版的欧洲火车通票。1962年的感恩节,我背起背包,与卡特握手道别。“巴克,”他说,“那些不值钱的就别带着了。”
机长操着一口流利的日语给乘客播报信息,我听着广播,紧张得不停流汗。我望着窗外机翼上火红色的圆圈,不禁在想,哈特菲尔德奶奶说得没错。我们才和日本人打完仗。科雷吉多尔岛战役、巴丹死亡行军、南京大屠杀,这些还没有远去,而现在我却要去那里开始某种商业冒险?
一切都是为了我的疯狂想法?我可能的确是疯了。
现在寻求专业帮助已经晚了,飞机已经呼啸而起,飞离夏威夷美丽的海滩。我低头望着巨大的火山变得越来越小,此后再也没有回头。
因为是感恩节,所以飞机上提供的餐点是火鸡、馅料和蔓越莓酱。又因为这趟航班是飞往日本的,所以也提供生鱼片、味噌汤和日本清酒。我把所有东西都吃完了,顺便还读了塞进背包里的平装书《麦田里的守望者》和《裸体午餐》。我就像是《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主人公霍尔登·考尔菲尔德(Holden Caulfeld),那个满世界寻找自己容身之处、性格内向的小男孩。这时候清酒后劲上脑,让我想起《裸体午餐》作者威廉·巴勒斯的话:垃圾商人根本不是向消费者卖产品,而是把消费者卖给自己的产品。
清酒后劲太大,我睡了过去。等我醒来之时,飞机已经开始迅速、笔直地下降。下面就是“闪闪发光”的东京,俯瞰下去银座特别像一棵圣诞树。
在坐车前往我所预订的酒店时,满目望去却只有黑暗。城市的大片街区都完全是漆黑一片。“因为战争,”出租车司机说道,“不少建筑还是废墟。”
美国的B-29轰炸机,这个超级空中堡垒,在1944年夏季的数个夜晚不停地往城市投射炸药,重量高达750000磅,多数填充的都是汽油和易燃胶体。东京作为全球历史最悠久的城市之一,主要建筑材料是木材,所以轰炸导致了难以想象的火灾。几乎有30万人都被瞬间活活烧死,这是广岛死亡人数的4倍,还有100多万人被严重烧伤。东京有近80%建筑都毁于一旦。出租车司机和我长时间都安静地坐着,不发一言,我们实际也无话可说。
最终,司机停在我笔记本上所写的地址——一家昏暗脏乱的旅社。昏暗脏乱还远不足以形容它。我是通过美国运通预订的,没有看到实景图,现在才算是意识到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我穿过混乱的走廊,进入那栋看起来像要内爆的大楼。
前台后的一个年迈的日本女人对我鞠躬,后来我才意识到她不是在鞠躬,只是因为年纪大了有些驼背,就好比一棵历经风雨的老树。她领着我慢慢地走到我的房间,房间就像是个盒子,里面只有榻榻米床垫和一张不平的桌子,别无他物。我不在乎这些,只是注意到榻榻米床垫不过纸片那么厚。我对着年迈的女士鞠了一躬,然后祝她晚安,接着就蜷缩在床垫上昏睡过去。
几小时后,整个房间都被日光照亮,我也随之清醒过来,爬到窗户边往外看。我显然是在城市边缘的某个工业区,到处都是码头和工厂,这个工业区肯定是B-29轰炸机的首要目标。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荒凉:建筑倒塌、损毁,几乎所有街区都被夷为平地,一切消散不见。
所幸父亲在东京有认识的人,其中就有一群在合众国际社工作的美国人。我搭出租车到达那里,大家就像家人一样热情招待我。他们给我端上咖啡和丰盛的早餐,而当我跟他们说自己昨晚所住的地方后,大家都笑开了,然后帮我订了一家干净、舒适的酒店,还推荐了不少可以尝试美食的地方。
你到底来东京做什么?当被这么问时,我解释说自己计划环游世界,然后又提到了自己的疯狂想法。“呃……”大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不过他们却提及两个退役的美国军人,那两人在运营一本月刊杂志《进口商》( Importer )。“在你冲动地打算做些什么前,”他们说道,“不妨跟《进口商》杂志的人多聊聊。”
我对大家保证自己会这么做,但首先还是想要看看这个城市。
手里拿着旅游指南和美能达照相机的我顺利找到为数不多的几个在战争中留存的地标建筑——历史最悠久的寺庙和神社。我在围墙内的花园里坐了几个小时,了解了关于日本主流宗教——佛教和神道教的情况。我惊叹于“见性”的概念,那是迷茫之中的顿悟,就像美能达相机的闪光灯一样闪亮,我喜欢这个观点,也想要体验这种感觉。
但首先我需要改变整个思维方式。我是个线性思维者,根据禅学所言,线性思维不过是错觉而已,是让我们不幸福的因素之一。禅学认为现实不是线性的,没有未来,没有过去,有的只是现在。
似乎在每种宗教里,自我都是一个障碍和敌人。禅学明确地宣称自我根本不存在。自我就是一个幻想,一个狂热的梦想,而我们固执地认为存在自我不仅会浪费生命,而且会缩短生命。自我是我们每日告诉自己的恬不知耻的谎言,而幸福就是看穿、揭穿谎言。13世纪的道元大禅师表示,忘记自己才能真正看清自己。内在的声音、外在的声音,都是完全一样的,根本不存在区别。
特别是在竞争中,禅学认为,在我们忘记自我和对手时就会取得胜利,自我和对手不过是整体的两半而已。在禅学和剑道中,对此都有清楚的说明。
在剑道中,只有在心中不再被我和你,不再被对手和他的剑,不再被自己的剑和使剑的方法所困扰时,才能达到最完美的状态……一切都是虚空:你自己、挥舞的剑和舞剑的胳膊,即便是空虚的想法都不再存在。
我的大脑无法一下子理解,于是决定休息一会儿,去参观一个完全背离禅道的地标建筑,实际也是日本最背离禅道的地方,一个人们除了自己完全不关注其他的地方——东京证券交易所。它坐落于大理石建造的罗马风格建筑中,周围都是巨大的希腊式墙柱,从街对面望去就像是堪萨斯州静谧小镇中古板的银行。然而,里面却是一片混乱。上百人都在抓耳挠腮地尖叫着,就像是“绝望”的科恩费尔德电话推销室的升级版。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仔仔细细地看着,问自己,这就是所有的一切?真的吗?我就和旁边的那个人一样爱钱,但我绝不想自己的生活只有这些。
经历过东京证券交易所的混乱之后,我需要平静,所以我走入城市静谧的市中心,走到被认为拥有无上精神力量的地方——供奉19世纪明治天皇和皇后的明治神宫。我坐在银杏树下静静地思考,虔诚而专心,旁边就是美丽的鸟居(torii gate)。我在旅游指南上了解到这种类似牌坊的鸟居通常是进入神圣空间的通道,所以我沐浴在神圣、高洁之中,试图将其全部吸收化为己用。
第二天早上,我穿上跑鞋,跑步前往世界上最大的鱼市——筑地。这里也相当于一个交易所,只不过交易的是鱼虾而不是股票。老渔民把捕来的鱼放在木质手推车上,与衣着光鲜的商人讨价还价。当晚,我坐公共汽车去了滨湖区域,就在箱根山北部,据说这里触发了不少伟大的禅宗诗人的灵感。佛曰:“在你自己融于道路前是无法体会旅程的乐趣的。”所以我怀着崇敬之心站在蜿蜒的道路前,道路从玻璃般澄净的湖泊延伸到高耸入云的富士山,富士山呈现出冰雪覆盖的完美三角形,就和家乡的胡德山一样。日本人相信攀爬富士山是一次神秘的体验,是一场庆祝的宗教行为,而我也无法抑制内心即刻攀爬富士山的冲动,我想要踏上云端之旅,攀至顶峰,不过我还是决定等待,等到我有任何需要庆祝的事再回来。
我回到东京之后就联系了《进口商》杂志的人。那两个主管杂志运营的退役美国军人态度强硬、肌肉结实、工作繁忙,看上去就好像如果我打扰和浪费他们的时间就会把我给生吃掉一样。不过,短短几分钟的交流后,他们粗暴的外表就逐渐瓦解,变得相当和蔼可亲,表示很高兴见到老乡。我们主要谈论的都是跟体育相关的内容:你能想象洋基队又赢了吗?威利·梅斯(Wille Mays)怎么样了?肯定是最好的。没错,先生,肯定是最好的。
随后,他们也跟我说了自己的故事。
他们是我第一次遇见的表示自己喜欢日本的美国人。他们在占领时期驻扎在日本,进而为日本的文化、食物、女性所迷醉。在驻扎结束时,他们发现自己根本就无法离开这个国家,所以就在没人有兴趣进口任何日本产品的时候创办了这本重要的杂志,而且成功地经营杂志长达17年之久。
我跟他们说了自己的疯狂想法,他们似乎也挺有兴趣,在煮了一壶咖啡后邀请我坐下详谈。“你有考虑进口哪种特定的日本跑鞋系列吗?”他们问道。
我告诉他们,我喜欢“鬼冢虎”,这是位于日本南部最大的城市——神户的鬼冢公司所推出的牌子。
“对,对,我们曾见过。”他们说道。
我表示自己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南下,跟鬼冢公司的人面对面地交流。
两位退役美国军人表示,我最好首先学习一下如何与日本人做生意。
“关键是,”他们表示,“不要太鲁莽,不要表现得跟典型的美国人或者外国人一样——粗鲁、说话大声、强硬,并且不接受任何否定的答案。日本人对强买强卖不太感冒。这里的谈判通常比较和缓、稳定。你看看美国人和俄国人花了多久才让裕仁天皇投降。即便他的确投降,但在国家变为一堆废墟后,他是如何跟自己的子民说的?他说,战争情势不利于日本。日本的文化不推崇直截了当。没有人会直接拒绝你,没人会直接说不,但他们也未必会说是。他们会兜着圈子说话,既不主观也不客观。你不要觉得沮丧,但也不要扬扬自得。你可能在离开时觉得自己搞砸了一切,但实际上对方已经准备进行交易;你也可能在离开时觉得这笔生意肯定跑不掉,但实际上你已经被拒绝。你根本无法猜测对方的想法。”
我皱眉,开始担心。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善于谈判的人,现在却要在一个如同充满哈哈镜的游戏屋的环境中谈判?正常的规则在这里难道根本不适用?
经过一个小时的答疑解惑,在与两位前辈友好握手告别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迫不及待,需要在自己还没忘记他们所说的一字一句前迅速出击。我迅速返回酒店,将所有一切都一股脑儿打包装进自己的行李箱和背包里,致电鬼冢公司预约见面。
当天下午,我就动身乘火车南下了。
日本最出名的就是无可打破的秩序和一尘不染的环境。日本的著作、哲学、服饰、家庭生活都是相当简洁、节制的。他们推崇极简主义。日本伟大的诗人曾写道:“无欲无求,放下一切。”这句话似乎已经过千锤百炼,就像日本武士刀的刀刃或山川溪流之石一样散发光芒。它无可挑剔。
如此,我不禁想知道为何这趟去神户的火车如此脏乱不堪?
地板上到处都是报纸和烟头,座位上甚至还有橘子皮和丢弃的报纸。更糟糕的是,每个车厢都人满为患,几乎连站的空间都没有。
我在窗边找到一个拉手环,在车行的整整7个小时里都站在那里,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偏远山村和跟波特兰普通家庭的后院差不多大的农场。虽然旅途时间很长,但我的身体既没有觉得疲惫,耐心也没有耗尽,因为我始终都忙着一遍又一遍地思考前辈教导的事情。
在抵达神户之后,我就在一家便宜的日式旅馆里住下来。我跟鬼冢预约的会面时间是第二天一早,所以立刻就在榻榻米床垫上躺下休息,但我太兴奋了,很难睡着,几乎整晚都在辗转反侧。清晨时分,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起床,看到镜子里是面色憔悴、睡眼蒙眬的自己。洗漱一番之后,我穿上自己的绿色西装,为自己打气加油。
你有能力,有自信,肯定能做到。
你能行。
结果,我却走错了地方。
我去鬼冢公司的展示厅找相关人员,但实际应该是去小镇另一头的鬼冢工厂。我跳上出租车疯狂地赶过去,但还是迟到了半个小时。4个高管没有任何抱怨地在会客室接待了我。双方鞠躬问好之后,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表示自己是宫崎贤,他将为我简单地介绍鬼冢公司。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制鞋工厂,发现所有的一切都相当有意思,包括加工制造的“音乐”。鞋子在铸模时,金属鞋楦都会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音乐中的“叮咚”声。那里,每隔几秒就会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俨然就是一场鞋匠的个人演奏会。高管们似乎也挺享受,彼此都笑容满面。
我们经过会计部门的时候,房间里的每个人,无论男女都从座位上起身,统一鞠躬问好,表示对“美国大亨”的尊重。我是从日语“大君”(taikun)一词中判断出“大亨”(tycoon)这个词的(两者谐音),却不清楚如何回应。鞠躬还是不鞠躬,在日本始终都是个问题。我淡笑一下,半鞠躬后继续前行。
高管介绍称,工厂每个月可以制造15000双鞋。“很了不起。”我说道。我其实根本不清楚这到底是多还是少。在他们的带领下,我们走进一间会议室,一位高管指着长形圆桌的主位说道:“奈特先生,请坐这里。”
主位象征着荣耀,也代表对方更多的礼节。随后大家围绕着圆桌坐下,调整个人仪容之后,他们盯着我,解开真相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我已在脑海中无数次预演这种场景,就像我会在每场跑步比赛开跑发令枪声响起前做热身准备一样,但现在我却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场赛跑。大家总是本能地把所有事情——生活、交易、各种冒险都比作赛跑,但实际这种比喻并不是完全恰当的,它无法引领你抵达目的地。
过度紧张使我根本无法想起自己要说的内容,甚至连自己来到这里的理由都忘得一干二净。我急促地呼吸了几下,一切结果都与我在这个场合的表现息息相关,我把一切都赌上了。如果我失败了,如果我没有成功,我的余生可能都注定要销售百科全书、共同基金或其他我根本不关心的“垃圾”,我可能会让父母、学校、家乡乃至我自己失望。
我环顾周围,在我想象这个场景时,我忽略了一个关键的要素,我忘了预想第二次世界大战在这个房间内的影响。战争存在于此,存在于各国之间,存在于日美两国之间,附着在我们所说的每个词的背景文化之中,就像那句“各位晚上好——今晚有个好消息”。
然而,战争同样又不存在于此。日本人民百折不挠,隐忍地接受惨败,奇迹般地重建国家,完全将战争抛诸脑后。同时,这个会议室里的高管也和我一样年轻,你可以感受到他们觉得战争与他们毫无关联。
然而,另一方面,他们的父辈曾试图杀掉我们的父辈。
另一方面,过去不可磨灭。
另一方面,胜负的对立问题会使交易更加复杂、疑云密布,甚至潜在的胜负双方又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个全球冲突的直接关系人,交易将会日渐复杂化。
房间内的安静,关于战争与和平的困惑,所有这些在我的脑海里嗡嗡作响,形成了我完全没有准备的尴尬场景。追求现实的我想要承认这一点,而理想主义的我却打算弃之不顾。我握紧拳头开始说话:“先生们。”
宫崎先生打断了我:“奈特先生,您就职于哪家公司?”
“噢,这个问题问得不错。”
血液中的肾上腺素骤然上升,甚至出现逃跑反应,我恨不得立刻跑掉躲起来,这也让我想到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也就是父母的家。几十年前,一户比我家有钱的人建造了它,建筑师在屋后设计了一处侍从住所,那里就是我的卧室,里面放满了我喜欢的棒球卡、唱片、海报、书籍,都是很棒的东西。房间的一面墙上贴满了我在田径场上得到的蓝丝带,这也是我人生至今唯一可以自豪的东西。所以,“蓝带体育公司,”我脱口而出,“先生们,我代表的是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蓝带体育公司。”
宫崎先生露出微笑,其他高管也笑着低声交流。蓝带体育公司、蓝带体育公司、蓝带体育公司……几位管理人员握着手再次陷入沉寂,再次把目光转向我。“好吧,”我再次开始说道,“先生们,美国的鞋类市场潜力是无限的,而且大多数潜力还没有被挖掘。如果鬼冢公司可以打入这个市场,把鬼冢虎引入美国的商店,定价又比美国多数运动员现在穿的阿迪达斯便宜的话,那肯定会收获一笔巨大的财富。”
我简单地引用自己在斯坦福的论文演示,逐字逐句地讲述我花费数周时间调查、记忆的数据和图形,给人一种善于言辞的“假象”。从高管们的表情就能判断他们应该对此印象深刻,但在我的演讲都要结束时,周围始终都是针扎般难熬的沉默。然后,一个人突然打破了沉默,接着又是一个,大家彼此大声、兴奋地交流意见,但交流对象却不是我,而是他们彼此。
再之后,所有人又突然起身离开了。
这难道是日本人拒绝疯狂想法的常用方式吗?统一起身离开?我是不是挥霍了他们对我的敬意?我是失败了吗?我该怎么做?我是不是该就这样……离开?
几分钟之后,大家又带着草图和样品回到会议室,宫崎先生在我面前展开说:“奈特先生,我们一直都在考虑美国市场。”
“你们已经考虑过了?”
“我们已经在美国出售摔跤鞋。在……呃……东北部?但我们也在考虑在美国的其他地方推出其他产品线。”
他们给我展示了鬼冢虎三种不同的鞋型。一种是训练鞋,他们称之为“Limber Up”。“很棒。”我说。一种是跳高鞋,他们称之为“Spring Up”。“挺好的。”我说。还有一种是铁饼鞋,他们称之为“Throw Up”。
“不要笑,”我暗自说道,“不要……笑。”
他们提出许多关于美国、美国文化和消费趋势,以及美国体育用品商店出售的不同类型的运动鞋的问题,问我觉得美国鞋类市场有多大,可以发展到什么程度。我回答说,最终可能达到10亿美元。实际到今天,我也不确定这个数字是从哪里得到的。他们大为惊叹地往后一靠,看着彼此。结果,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居然开始向我推销。“蓝带体育公司……有没有兴趣……代理鬼冢虎的鞋呢?在美国?”“有,”我说,“当然有。”
我拿着“Limber Up”说:“这个鞋相当不错,我可以代理这款。”我要求他们立刻把鞋的样品运给我,在提供自己的地址后承诺会下单50美元。
他们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也回应般地深鞠一躬,双方握手之后,我再次鞠躬,他们也鞠躬表示谢意。大家相谈甚欢,仿佛战争从未打响,大家早就已经开始合作,彼此都是伙伴兄弟一样。而这场会议,我本以为只会有15分钟,实际却持续了两个小时。
离开鬼冢公司之后,我就直接找到最近的美国运通办事处,给我父亲发了一封信。
亲爱的父亲:
十万火急!请即刻往神户鬼冢公司电汇50美元。
吼吼,呵呵……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
回到酒店之后,我就围着自己的榻榻米床垫绕圈走,想着自己到底如何安排后续的事情。我一方面想要即刻回到俄勒冈州,等候那些样品,开启自己的创业之旅。同时,我感到寂寞孤独,当时我与一切我所了解的事情、一切认识之人的联络都被切断了。哪怕是偶尔瞥见《纽约时报》或《时代周刊》,都会让我有种哽咽的感觉。我当时就是个漂流者,现代版的鲁滨逊。我想要回家,立刻。
然而,另一方面,我也同样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仍然想要去看看,想要去探索。
最终,好奇心战胜了一切。
我动身抵达香港,走在疯狂、混乱的街道上,断臂断腿的乞丐、一身脏污跪求的老人,以及乞求施舍的孤儿让我觉得恐惧。老人们静默不语,而孩子们却在不停地哭喊:“嘿,有钱的大爷,嘿,有钱的大爷,嘿,有钱的大爷。”然后,他们就会哭着乞求或是击打着地面。即便我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们,他们也没有停止哭喊。
我走到城市边缘,登上太平山顶,远眺中国内地。在大学时代,我曾读过儒家作品中的一句话——移大山始于运小石,而当时的我却强烈地觉得自己永远都没有机会移走这座特殊的大山,永远都无法更近距离地了解那块当时还封闭的神奇土地,为此我莫名地觉得难过。然而,我的旅程远未结束。
我又去了菲律宾,这里的混乱和疯狂绝不亚于香港,而贫困却是香港的两倍。我缓慢地行走在大街上,就像是在噩梦之中一般,我横穿马尼拉,经过无尽的人群和无法想象的拥堵,走到麦克阿瑟曾一度入住顶楼的酒店。所有伟大的将军,无论是亚历山大大帝,还是乔治·巴顿,都是我崇拜尊重的对象。我憎恶战争,但却推崇战士的精神。我憎恶刀剑相向,但却推崇武士精神。在历史留名的所有伟大战士中,我觉得麦克阿瑟是引人注目的。他戴着雷朋眼镜、叼着玉米芯烟斗——这个人浑身都透露出自信。他不仅是出色的战略家,在鼓舞人心方面也是一流的,而且在战后也继续担任美国奥林匹克委员会领导一职。我如何能够不尊重、不喜欢他呢?
当然,麦克阿瑟也有不完美之处,但他清楚这一点,他曾经说过:“打破常规者,人恒敬之。”
我想预订一晚麦克阿瑟之前所住的套房,但价格太高,我无法承受。
我发誓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的。
随后,我辗转去了曼谷,搭乘长长的撑篙舟穿过阴暗的沼泽,抵达了露天市场,那里仿佛是希罗尼穆斯·博施(Hieronymous Bosch)画作的泰国版本。我品尝了之前从未见过,可能以后也不会再次尝试的鸟肉、水果和蔬菜。一路躲闪着黄包车、踏板车、突突车和大象,我抵达玉佛寺,这里有亚洲最神圣的雕像之一——一座整玉雕刻而成的巨大佛像,它拥有600多年的历史。站在佛像前,望着佛祖平和的面容,我问道:“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的目的是什么?”
我等了一会儿。
没有任何答案。
抑或,沉默就是我的答案。
之后我又前往越南,街上满是美国士兵,轰隆声不断,泄露出一丝恐惧的味道。每个人都清楚战争即将打响,而且可能相当恐怖,与以往截然不同。它可能与刘易斯·卡罗尔笔下的战争相似,美国官员会宣布:我们必须摧毁村庄才能拯救村民。
在1962年圣诞节前夕,我在加尔各答租了一间屋子,大小就跟棺材差不多,没有床,也没有椅子,甚至没有足够的空间。屋子里只有一张在咝咝作响的孔洞上方悬挂着的吊床,而那个洞其实就是厕所。不过几小时,我就开始生病,也许是因为空气中传播的病毒,也可能是食物中毒。我整天都在想自己可能熬不过去了,觉得自己即将死掉。
但我却不知怎么的渐渐恢复,我强迫自己从吊床上下来,然后第二天颤颤巍巍地跟随着数千朝圣者和十几只圣猴一起走下瓦拉纳西寺庙陡峭的阶梯。这条阶梯直接通往热气腾腾的恒河。在河水漫过我的腰部时,我抬头望去,我看到了什么,是海市蜃楼吗?不,一场丧礼正在河中央举行,实际上是多场丧礼。我望着哀悼者涉水进入河流,将深爱的逝者放在高高的木质棺材上,然后点燃火堆。不过离此18米远的地方,有人在淡定地沐浴,还有人在喝着恒河水解渴。
《奥义书》有言:“引领我从虚幻走向现实。”所以我逃离虚幻,飞往尼泊尔的加德满都,径直徒步攀登圣洁的喜马拉雅山。在下山途中,我在一个人满为患的旧城区停下,大块朵颐地吃完一碗相当少见的野牛肉。我注意到,旧城区的居民都穿着带有红色羊毛和绿色法兰绒的靴子,靴子前端是上翘的木头脚趾,如同跑步者站在雪橇上。突然间,我就开始注意每个人的鞋子。
我再次回到印度,新年前夜游荡在孟买的大街上,穿行在牛羊群中,逐渐体会到难以想象的头痛——各种嘈杂声、各种气味、各种颜色和各种目光。旅程的下一站是肯尼亚,大巴在长时间行进之后总算进入丛林深处。大鸵鸟试图推翻大巴,而比特犬那么大的鹳就在窗外盘旋飞行。每次司机在不知名的地方停下来接几个马塞士兵时,总有一两只狒狒也想要趁乱上车,司机和士兵就会拿着弯刀驱赶它们。在下车前,狒狒总会回头一望,露出一副自尊受伤的表情。抱歉,伙计,我心里这样想,就像是它们的确是在与我交流一样。
我抵达开罗之后就前往吉萨平原,在那里,我仰望着狮身人面像,我身边站着的是沙漠游牧民和用丝绸装饰的骆驼,所有人都眯着眼睛注视着人面像永远张开的双眼。头顶的烈日焦灼地炙烤着,同样的烈日炙烤过无数为金字塔付出汗水的建造者和后来的旅人。我想,他们之中没有一人被后世记住。《圣经》认为所有都是虚空,禅学认为所有都是现在,而沙漠却表示所有都是尘土。
随后,我动身前往耶路撒冷,参观亚伯拉罕献祭儿子以撒的地方,也就是穆罕默德开始天国之旅的地方。《古兰经》认为当地的石块也想要加入穆罕默德的队伍,追随他的脚步,但穆罕默德以脚制止,据说他的脚印直至今日仍然可以分辨出来。他是光着脚还是穿着鞋呢?我坐在昏暗的酒馆里吃着糟糕的午餐,周围都是满脸熏黑的苦力,每个人似乎都累得不行,慢慢地、心不在焉地咀嚼着,就像是僵尸一样。“我们为什么要如此卖力地工作呢?”我暗自思忖。想想田园里的百合……它们不劳累,但也无任何用处。公元1世纪的拉比以利扎·本·阿扎利亚(Eleazar ben Azariah)就表示,我们的工作是人类最神圣的一部分。所有人都应为自己的工作而感到自豪,神都会提及工作,人类当然更需劳动。
我继续前行,伊斯坦布尔的土耳其咖啡让我大为惊叹,而博斯普鲁斯(Bosphorus)附近蜿蜒曲折的道路又使我迷路找不到方向。我停下脚步描绘远处闪闪发光的尖塔,一路沿着托普卡帕宫(原为奥斯曼帝国苏丹的住所,现保存着穆罕默德的剑)的金色迷宫游览。13世纪的一名波斯诗人鲁米(Rumi)写过:
不要整晚都在睡觉,你最想要得到的即将来临。
体会阳光内在的温暖,你将会看见奇迹。
我随后去了罗马。数日里,我都“躲在”一家小餐馆,狼吞虎咽地吃着意面,盯着漂亮的女人和我从未见过的鞋子。恺撒时代的罗马人相信,右脚先穿鞋,左脚后穿鞋,会带来财富和好运。我探索过杂草丛生的尼禄卧室废墟,也游览过竞技场宏伟的大理石装饰及梵蒂冈宽敞的大厅和房间。总是在清晨时分出门的我本以为人会很多,决心一定要排在队伍最前面,但实际却是没有任何人排队。整个城市都长期处于寒流之中,而我只能孤身迎接寒冷。
即便是西斯廷教堂也同样如此。独自一人站在米开朗基罗的作品下,我可以尽情地沉迷于个人的怀疑之中。我从旅游指南中了解到,米开朗基罗在绘制个人代表作的时候相当痛苦。他不仅需要忍受背疼和脖子痛的困扰,颜料也总是不停掉进他的头发和眼睛里。他跟朋友说,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完成作品。但我想,如果连米开朗基罗都不喜欢自己的工作,那对于我们而言又有何希望存在呢?
我又去了佛罗伦萨,在那里花费数日寻找但丁的足迹,阅读但丁的作品,体会他愤怒和放逐的厌世情绪。他的厌世情绪是在作品完成前出现的,还是在之后呢?是这种情绪引发或影响了他的愤怒和放逐吗?
我站在大卫雕像面前,他眼中的愤怒让我吃惊,歌利亚永远都没有机会。
我搭乘火车一路前往米兰,与达·芬奇神交,思考他迷人的笔记,好奇他的特殊癖好。其中,我最关注的就是人类的双脚,他称之为“工程学的杰作,艺术上的珍品”。
我该与谁争论?
我在米兰停留的最后一晚去了斯卡拉歌剧院欣赏歌剧。我自豪地穿着自己的布鲁克斯兄弟牌西装,走在身着定制燕尾服的男士和佩戴珠宝、身穿长裙的女士之中。我们都在好奇中听完《图兰朵》。在卡拉夫唱到《今夜无人入睡》的“星星沉落下去,星星沉落下去!黎明时得胜利!得胜利!得胜利!”时,我的眼眶湿润起来,而在落幕时,我也不可抑制地起身鼓掌叫好!
我还去了威尼斯,在那里追随马可·波罗的脚步度过几日闲散时光,在罗伯特·布朗宁(Robert Browning)的故居前驻足良久,想到他曾说过的“如果除了美丽别无长处,那么其实你已经得到上帝创造的最好之物”。
我的旅行时间所剩不多,家人也在召唤我归去。我匆忙赶往巴黎,深入先贤祠地下,轻轻地触摸卢梭和伏尔泰的墓穴。伏尔泰说过:“热爱真理,但应宽恕错误。”我住在一家破烂酒店的房间里,看见冬季的雨水在窗下的小巷里流淌,在巴黎圣母院里祈祷,迷失在卢浮宫的美妙中。我在莎士比亚书店里买了几本书,寻找乔伊斯和菲茨杰拉德的踪迹。随后,我慢慢地沿着塞纳河漫步,在海明威和多斯·帕索斯互相大声阅读《新约》的咖啡店停下,品尝一杯卡布奇诺。最后一天,我在爱丽舍宫闲逛,追寻自由之路,时刻想着巴顿将军,想着他那句“不要跟人们说如何做事,而是告诉他们该做什么,让他们创造你所惊叹的结果”。
在所有伟大的将军中,巴顿将军是最注重鞋子的,他说过:士兵穿着鞋子只是个士兵,但穿着军靴就是个战士。
结束巴黎之旅后,我飞往慕尼黑,在贝格勃劳凯勒啤酒馆(Bürgerbräukeller),也就是希特勒鸣枪发动政变的地方喝了一杯冰啤。虽然计划参观达豪集中营,但在问路时人们总是会别过头表示不清楚。之后我又前往柏林,在查理检查站,身穿厚重大衣的苏联卫兵面无表情地检查了我的护照,搜身检查之后询问我在东柏林做什么生意。“没有任何生意。”我说。我担心他们会发现我曾就读于斯坦福,因为就在我抵达前,两个斯坦福的学生曾试图用大众车将一个青少年偷运出国,他们现在仍在监狱里。
卫兵挥手示意我可以通过,走了一小段路之后,我就在马克思-恩格斯广场的角落停下。我环顾四周,空无一物。没有树木,没有商店,更没有人迹。我想到在亚洲每个角落见识到的贫穷,而这里的贫困却完全不同,在一定程度上是故意为之的,完全可以避免。我看见三个孩子在街上玩耍,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是8岁。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我给他们拍了一张照。女孩头戴红色羊毛帽,身穿粉色大衣,对我露出笑容。我想自己肯定不会忘掉她,或是她的鞋子,因为那是用硬纸板做的。
之后,我去了维也纳,在那个举世闻名、咖啡香味弥漫的交叉路口,也就是斯大林、托洛茨基、铁托、希特勒、荣格和弗洛伊德都曾驻足过的地方,他们曾品尝同样的咖啡,思考如何拯救(或者结束)世界。我走过莫扎特曾走过的鹅卵石道路,在我所见过的最美石桥上横穿美丽的多瑙河,驻足于圣史蒂芬教堂高耸的尖塔前,这里也是贝多芬发现自己耳聋的地方,他抬头仰望,看见鸟儿叽叽喳喳地从钟楼飞过,而可怕的是……他根本没有听见钟声。
最后一站是伦敦。我迅速地游览了白金汉宫、演讲角(Speaker’s Corner)、哈罗德百货公司,甚至给自己宽限了一点时间参观下议院。闭上眼睛,想象着伟大的丘吉尔在发表演讲:“你们问: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可以用一个词来答复:胜利——不惜一切代价去赢得胜利,无论多么恐怖也要赢得胜利……因为没有胜利就无法生存。”我迫切地渴望跳上巴士前往斯特拉特福德(Stratford),参观莎士比亚的故居(伊丽莎白时代的女性会在每只鞋的鞋尖绑上一朵红色的丝绢玫瑰),但我已没有多余的时间。
最后一晚,我不停地回顾整个旅程,在自己的日志中记录要点,扪心自问,哪些才是最难忘的?
希腊,我想。毫无疑问,是希腊。
在我刚离开俄勒冈的时候,最让我兴奋的行程安排有两个。
我想对日本人宣传我的疯狂想法。
我还想在雅典卫城前停下脚步,尽情欣赏。
在我登上伦敦希思罗机场的航班前,我在沉思那个时刻:仰望那些壮观的石柱,体会刺激的文化冲击,那种你从所有绝妙之处中得到,但却与强烈的认知感混合的体验。
难道那只是我的想象吗?毕竟,我曾站在西方文明的发源地。可能我只是想让它更加熟悉罢了,不过我却不这么认为。我清楚地想到:我曾来过这里。
然后,走上那些历经岁月洗礼已经斑驳的台阶,我又想到:这里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左边就是帕特农神庙,柏拉图看着它被一批建筑师和工匠建造起来。右边就是雅典娜胜利神庙(Temple of Athena Nike)。据旅游指南所写,25个世纪前,这里住着一位美丽的女神雅典娜,人们认为她带来“nike”,也就是胜利。
胜利不过是雅典娜获得的多个祝愿能力之一,她也同样奖励交易者。在《奥瑞斯提亚》( Oresteia )中,雅典娜表示:“我推崇……劝服的力量。”她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谈判者的守护神。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以吸收这处划时代遗址的能量和力量。一小时?三小时?我也不清楚在那天之后自己花了多久才发现在胜利神庙上演的阿里斯托芬的剧作,在这部作品里,战士赠与国王一件礼物——一双新鞋。我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才了解到这部剧作的名字就是《骑士》( Knights )。我唯一清楚的是,在我转身离开时,注意到的是神庙大理石筑成的正面。希腊的艺术家用夺人眼球的雕刻作品做装饰,包括最著名的女神难以理解地俯身调整鞋带。
1963年2月24日,我的25岁生日。当时的我头发及肩,胡须差不多8厘米长,在走进家门时,我的母亲不可抑制地哭了出来。我的妹妹们不停地眨眼,好像没有认出我似的,或者也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外出旅行了。大家相互拥抱,放声大笑。妈妈在我坐下后给我倒了杯咖啡,想要听我说说路上发生的一切,但旅途使我筋疲力尽。我在客厅放下行李和背包,径直回了房间,模糊地盯着墙上的蓝丝带。奈特先生,你的公司名称是什么?
我蜷缩在床上,睡意就像斯卡拉歌剧院的帷幕一样缓缓降临。
一小时后,晚餐的呼唤让我清醒过来。
父亲已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家,在我进入餐厅时抱了我一下。他也和母亲一样想听我诉说每个细节,而我也想对他畅所欲言。
但首先,我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爸爸,”我说,“我的鞋子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