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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平,教授虽无望,文博士总可以拿到几个钟点。他不肯这样零卖。一露面就这么窝窝囊囊,他不干。哪怕是教授的名义,而少拿点钱,倒能行。新回国的博士不能做倒了名誉。名片上,头一行是“美国哲学博士”,第二行必须是中央什么馆或什么局的主任才能镇得住;至少也得是某某大学——顶好是国立的——教授;只是“教员”,绝对拿不出手去。

他硬拒绝了朋友们,决不去教几个钟点。饿死,是社会杀了他;饿不死,他自有方法打进一个门路去,非常的坚决。就凭一位博士,大概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饿死吧,虽然社会是这么瞎眼,他心里这样说。

对在美国认识的那些人,他根本不想再拉拢了。不行,这群留学生没本事,没有团结力,甚至于没有义气,他不再指望着他们。他看出来,留学生是学问有余,而办事的能力不足;所以好的呢作个研究员或教授,不好的还赶不上国内大学毕业生的地位。学问是条死路,钻进去便出不来,对谁也没有多大好处。留学生既是多数钻死牛犄角,难怪他们不能打倒老的势力,取而代之。他自己要想有发展的话,得舍弃这群书呆子,而打进老势力圈去;打进去,再徐图抽梁换柱,自己独树一帜。哪怕先去作私人的秘书,或教个家馆呢,只要人头儿是那么回事,他必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那一天。既不能马上出人头地,那么去养精蓄锐先韬晦两年,也是办法;至少比教几个钟点,去赶上堂铃强。

拿定了这个主意,他投奔了焦委员去。焦委员的名片上没有印着什么官衔,因为专是委员一项已经够印满两面的,很难匀出地方把一切职衔全印进去,所以根本不印,既省事,又大气。由他这一堆委员,就可以知道他的势力之大与方面之多了。这在文博士看起来,是个理想的人物。拿着介绍信,文博士去了三趟,才见着焦委员。

焦委员没看那封介绍信,只懒洋洋的打量了文博士一番,而后看明白名片上印得是“美国哲学博士”;这就够了。他简截的把文博士放在“新留学生”的类下。焦委员的心中有许多小格,每一小格收藏着一些卡片成为一类:旧官僚,新官僚,旧军阀,新军阀,西医,中医,旧留学生,新留学生……农学工商,三教九流,都各据一格。三眼两眼,把人的“类”认清,他闭上眼,把心中的小格拉开几个,象电池上接线似的彼此碰一碰,碰合了适,他便有了主意。对“新留学生”,他现在有很好的办法。这就是说,在政府里,党部里,慈善团体里,学术机关里,他已都有了相当的布置。现在,他想吸收农商。他比谁都更清楚:钱在哪儿,势力也在哪儿。国内最有钱的人,自然不是作官的,就是军阀;对这两类人,他已有了很深的关系,即使不能全听他指挥,可是总不会和他冲突,或妨碍他的事业。其次有钱的是商人,商人有许多地方不如作官的与军阀可靠,但是钱会说话,商人近来也懂得张张嘴,这是值得注意的。商人的钱忽聚忽散,远不如文武大官的势力那么持久稳固,可是每逢大商人一倒,必有些人发财:公司的老板塌台的时候,就是管事人阔起来的时候,这非常的准确。他得分派些人去给大商人作顾问,作经理,好等着机会把钱换了手。再说,商与官本来相通,历来富商都想给子孙在宦途上预备个前程,至少也愿把姑娘们嫁给官宦之家,或读书的人,以便给家庭一些气派与声势。至于那些老派的商人,财力虽不大,可是较比新兴的商人可靠:他们历代相传的作一种生意,如药材,茶叶,粮米等行,字号老,手法稳,有的二三百年,一脉相传,没有突然的猛进,也没有忽然失败到底的危险。这样的商家,在社会上早已打进绅士的阶级,即使财力欠着雄厚,可是字号声望摆在那里,象商会的会长,各种会议中的商界代表,总是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家的子孙能受高等教育,他们家的女子也嫁给有些身分的人。他们不但是个势力,而且是个很持久的势力。在公众事业上,他们的姓名几乎老与官宦军阀名流齐列。焦委员想供给一些青年,备他们的选择,好把他自己的势力与他们的联成一气。

富农,在国内本就不多,现在就更少了。一县中,就是在最富庶的省分里,要想找到一两家衬几十万的就很难了,农已不是发财之道。那在全省里数得着的几家,有的能够上百万之富,虽然还不能和官宦与军阀们相抗,可是已经算麟角凤毛了。不过,就是这等人家,也不是专靠着种地发的财;有的是早年流落在初开辟的都市,象上海与青岛等处,几块钱买到的地皮,慢慢变得值了几千几万,他们便成了财主。有的是用地产作基础,而在都市里另想了发财的方法,所以农村虽然破产,他们还能保持住相当的财富。这些,在名义上还是乡间的富豪,事实上已经住在——至少是家族的一部分——都市里,渐渐变成遥领佃租的地主。“拿”这些人,根本无须到乡间去,而只须在都市抓住他们;即使这些人在都市的事业有了动摇,他们在乡间的房子地亩还不会连根儿烂;所以,在都市里抓住他们,就可以把血脉通到乡间去,慢慢也扎住了根,这是种摘瓜而仍留着秧儿的办法,即使没有多大好处,至少在初秋还能收一拨儿小瓜,腌腌吃也是好的。

焦委员的办法便是打发新留学生们深入这些商家与农家去。拜盟兄弟,认干儿子,据他看,都有些落伍了,知识阶级的人们不好意思再玩这一套。而且从实质上说呢,这些远不如联姻的可靠。只有给他们一位快婿,才能拿稳了他们的金钱与势力。从新留学生这一方面看起呢,既是新回来的,当然对作事没有多少经验,不能把重大的责任付托给他们。况且政治上的势力又是那么四分五裂,各据一方,找个地位好不容易。至于学问,留学生中不是没有好手,可是中庸的人才总居多数;而且呢,真正的好手,学术机关自会抢先的收罗了去,也未必到焦宅门口来;来求他的,反之,未必是好手。那么,这些无经验,难于安置,又没多大学问的新博士与硕士们,顶好是当新姑爷。他们至少是年轻,会穿洋服,有个学位;别的不容易,当女婿总够格儿了。自然有的人连这点事儿也办不了,焦委员只好放弃了他们,他没那个精神,也没那个工夫,一天到晚用手领着他们。这一半是为焦委员造势力,一半也是为他们自己找出路,况且实际上他们的便宜大,因为无论怎样他们先得个有钱的太太,焦委员总不会享到这个福,他既是六十开外的人了。

这个办法,在焦委员口中叫作“另辟途径”。被派去联络富商的名为“振兴实业”,联络都市里的富农的是“到民间去”。他派文博士到济南去,那里的振兴实业与到民间去的工作都需要人。他给了文博士一张名单,并没有介绍信,意思是这些人都晓得焦委员,只须提他一声就行了。其余的事,也并没有清楚的指示与说明,只告诉文博士到济南可以住在齐鲁文化学会。焦委员很懒得说话,这点交派仿佛不是说出来的,而是用较强的呼气徐徐吐给文博士的。他的安恬冷静的神气可是教文博士理会到:他的话都有分量,可靠,带出来“照办呢,自有好处;不愿意呢,拉倒,我还有许多人可以差派!”文博士也看出来,他不必再请示什么,顶好是依着焦委员所指出的路子去作;怎么作,全凭自己的本事与机警;焦委员是提拔人才,不是在这儿训练护士,非事事都嘱咐好了不可。这点了解,使他更加钦佩这个老人,他觉得这个老人才真是明白中国的社会情形,真知道怎样把人才安置在适当的地方;他自己是个生手,所以派他去开辟,去创造,这不仅是爱护后起的人才,而且是敬重人才,使人有自由运动用才力的机会与胆量。最可佩服的还是焦委员那点关于联姻的暗示,正与自己在美国时所宣传的相合:当代的状元理应受富人们的供养与信托。他的圆眼发了光,心中这么想:先来个带着十万的夫人,岂不一切都有了基础?满打自己真是块废物——怎能呢——大概也不必很为生计发愁了。把这些日子的牢骚一齐扫光,他上了济南。

齐鲁文化学会很不容易找,可是到底被他找到了,在大明湖岸上一个小巷里。找到了,他的牢骚登时回来一半。一个小门,影壁上挤着一排宽窄长短不同,颜色不同,字体不同的木牌:劳工代笔处,明湖西洋绘画研究社,知音国剧社,齐鲁文化学会……他进去在院中绕了一圈,没人招呼他一声。一共有十来间屋子,包着一个小院,屋子都很破,院子里很潮很脏,除了墙角儿长着一棵红鸡冠花,别无任何鲜明的色彩。又绕了一圈,他找到了“学会”,是在一进门的三间南房。一个单间作为传达室,两间打通的是会所;都有木牌,可是白粉写的字早已被雨水冲去多一半了。他敲了敲传达室的门,里面先打了声哈欠,而后很低很硬的问:“干煞?”文博士不由的挂了气:“出来!”

屋里的人又打了个哈欠,一种深长忧愁的哈欠。很慢的,门开了,一个瘦长的大汉,敞着怀,低着头,走出来。出了门,一抬头,一个瘦长的脸,微张着点嘴,向文博士不住的眨巴眼。

“会里有人没有?”

“嗯?”大个子似乎没听懂。

文博士虽然是四川人,可是很自傲自己的官话讲得漂亮;一个北方人要是听不懂他的话,他以为是故意的羞辱他。他重了一句:“会里有人没有?”

“俺说不上!”大个子仿佛还是没听懂而假充懂了的样子,语音里也带出不愿意再伺候的意思。

“你是干吗的?”

“俺也知不道!”

“这不是齐鲁文化学会,焦委员——”

“啊,焦老爷?”大个子忽然似乎全明白了。急忙进去,找着会所的钥匙,去开门;嘴里露出很长的牙,笑着,念道着“焦老爷”,顺手把钮扣扣上。

屋里顺墙放着一份铺板;中间放着一张方桌,桌上铺着块白布,花纹是茶碗印儿和墨点子;上面摆着一个五寸见方的铜墨盒,一个铜笔架,四个茶碗,一把小罐子似的白瓷茶壶。桌旁有两把椅子。铺板的对面有个小书架,放着些信封信纸,印色盒,与一落儿黄旧的报纸。东西只有这些,可是潮气十分充足。大个子进去就把茶壶提了起来:“倒壶水喝,焦老爷?”

“我不是焦委员,我是焦委员派了来的!”文博士堵着鼻子说。

“喂,那咱就说不上了!”大个子把茶壶又放下了,很失望来的不是焦老爷。

文博士看出来,这个大汉除了焦老爷,是一概不晓得。他得另想方法,至少得找到个懂点事儿的:“除去你,还有别人没有?”他一字一字的说,怕是大汉又听不懂。“俺自己呀,还吃不饱;鱼子他妈在乡下哪!粮贵,不敢都上来!”大个子的话来得方便一些了,而且带着一些感情在里边。

“我问你,‘会’里还有别人没有?”文博士的鼻子上见了点汗。

“那,说不上呢!”

“你是干吗的,到底?”

“俺?”大个子想了会儿:“不能说!”

文博士也想了会儿,掏出块钱来:“拿去。告诉你,焦委员派我来的,我就住在这儿,都属我管,明白?”

大个子嘻嘻了几声,把钱拿起去,说了实话:会里的事归一个姓唐的管;唐老爷名叫什么?知不道。原先的当差的姓崔,崔三,是大个子的乡亲。崔三每月拿八块钱工钱。前四个月吧,崔三又在别处找到了事,教大个子来顶替着,他们是乡亲呀。大个子每月到唐老爷那里去领八块钱工钱,两块钱杂费,一共十块。崔三要五块,大个子拿四块,还有一块为点灯买水什么的用。崔三说,五块并不能都落在他手里,因为到三节总得给唐老爷送点象样的礼物去,好堵住他的嘴。崔三嘱咐过大个子,这些事就是别教焦老爷知道了。“俺姓楚哇,四块钱,还得给家捎点去,够吃的!”大个子结束了他的报告,叹了口气。别的事,他都不知道;唐老爷也许知道?说不上。 J/0i9b+rmn0CUP6wUclkpfHPvFIg9NH1ikFZcipj+3xe4Djcu1MOM46cpgaUpH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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