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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入秋到冬天,伦敦的热闹事儿可多了。戏园子全上了拿手好戏,铺子忙完秋季大减价,紧跟着预备圣诞节。有钱的男女到伦敦来听戏,会客,置办圣诞礼物。没钱的男女也有不花钱的事儿作:看伦敦市长就职游行,看皇帝到国会行开会礼,小口袋里自要有个先令,当时不是押马,便是赌足球队的胜负。晚报上一大半是赛马和足队比赛的结果,人们在早晨九点钟便买一张,看看自己赢了没有。看见自己是输了,才撅着嘴念点骂外国的新闻,出出恶气。此外溜冰场,马戏,赛狗会,赛菊会,赛猫会,赛腿会,赛车会,一会跟着一会的大赛而特赛,使人们老有的看,老有的说,老有的玩,——英国人不会起革命,有的看,说,玩,谁还有工夫讲革命。伊太太也忙起来,忙着为穷人募捐,好叫没饭吃的人到圣诞节也吃顿饱饭。她头上的乱棉花更乱了,大有不可收拾的趋势。伊牧师也忙得不了,天天抱着本小字典念中国书,而且是越念生字越多。保罗的忙法简直的不易形容,在街上能冒着雨站三点钟,等着看看皇太子,回到家来站在镜子前边微微的笑,因为有人说,他的鼻子真象皇太子的。皇太子那天在无线电传播替失业工人请求募捐,保罗登时捐了两镑钱,要不是皇太子说工人很苦,他一辈子也想不起来这回事;有时候还笑他妈妈的替穷人瞎忙,忙得至于头发都不易收拾。去看足球,棍球,和骂中国人的电影什么的,是风雨勿阻的。凯萨林姑娘还是那么安静,可是也忙。忙着念中文,忙着学音乐,忙着办会里的事,可是她的头发一点不乱,还是那么长长的,在雪白的脖子上轻轻的盖着。温都母女也忙起来,母亲一天到晚添楼上下的火,已足使她的小鼻子尖上常常带着一块黑。天是短的,非抓着空儿上街买东西不可,而且买的东西很多,因为早早买下圣诞应用的和送礼的东西,可以省一点钱。再说,圣诞的节饼在一个多月以前就得做好。玛力的眼睛简直忙不过来了,街上的铺子没有一家不点缀得一百成花梢的,看什么,什么好看。每个礼拜她省下两个先令,经十五六点钟的研究,买件又贱,又好,又美的小东西。买回来,偷偷的藏在自己的小匣里,等到圣诞节送礼。况且,自己到圣诞还要买顶新帽子;这可真不容易办了!拿着小账本日夜的计算,怎么也筹不出这笔钱来。偷偷的花了一个先令押了个马,希望能赢点钱,恰巧她押的马跑到半路折了个毛跟头,一个先令丢了!“越是没钱越输钱!非把钱取消了,不能解决帽子问题!”她一生气,几乎要信社会主义!

伦敦的天气也忙起来了。不是刮风,就是下雨,不是刮风下雨,便是下雾;有时候一高兴,又下雨,又下雾。伦敦的雾真有意思,光说颜色吧,就能同时有几种。有的地方是浅灰的,在几丈之内还能看见东西。有的地方是深灰的,白天和夜里半点分别也没有。有的地方是灰黄的,好象是伦敦全城全烧着冒黄烟的湿木头。有的地方是红黄的,雾要到了红黄的程度,人们是不用打算看见东西了。这种红黄色是站在屋里,隔着玻璃看,才能看出来。若是在雾里走,你的面前是深灰的,抬起头来,找有灯光的地方看,才能看出微微的黄色。这种雾不是一片一片的,是整个的,除了你自己的身体,其余的全是雾。你走,雾也随着走。什么也看不见,谁也看不见你,你自己也不知道是在那儿呢。只有极强的汽灯在空中漂着一点亮儿,只有你自己觉着嘴前面呼着点热气儿,其余的全在一种猜测疑惑的状态里。大汽车慢慢的一步一步的爬,只叫你听见喇叭的声儿;若是连喇叭也听不见了,你要害怕了:世界已经叫雾给闷死了吧!你觉出来你的左右前后似乎全有东西,只是你不敢放胆往左往右往前往后动一动。你前面的东西也许是个马,也许是个车,也许是棵树;除非你的手摸着它,你是不会知道的。

马老先生是伦敦的第一个闲人:下雨不出门,刮风不出门,下雾也不出门。叼着小烟袋,把火添得红而亮,隔着玻璃窗子,细细咂摸雨,雾,风的美。中国人在什么地方都能看出美来,而且美的表现是活的,是由个人心中审美力放射出来的情与景的联合。烟雨归舟咧,踏雪寻梅咧,烟雨与雪之中,总有个含笑的瘦老头儿。这个瘦老头儿便是中国人的美神。这个美神不是住在天宫的,是住在个人心中的。所以马老先生不知不觉的便微笑了,汽车由雨丝里穿过去,美。小姑娘的伞被风吹得歪歪着,美。一串灯光在雾里飘飘着,好象几个秋夜的萤光,美。他叼着小烟袋,看一会儿外面,看一会儿炉中的火苗,把一切的愁闷苦恼全忘了。他只想一件东西,酒!

“来他半斤老绍兴,哎?”他自己叨唠着。

伦敦买不到老绍兴,嗐!还是回国呀!老马始终忘不了回国,回到人人可以赏识踏雪寻梅和烟雨归舟的地方去!中国人忘不了“美”和“中国”,能把这两样充分的发达一下,中国的将来还能产出个黄金时代。把科学的利用和美调和一下,把不忘祖国的思想用清明的政治发展出来,中国大有希望呀!可惜老马,中国人的一个代表,只是糊里糊涂有点审美的天性,而缺少常识。可惜老马只想回国,而不明白国家是什么东西。可惜老马只想作官,而不知道作官的责任。可惜老马爱他的儿子,而不懂得怎么教育他。可惜……快到圣诞节了,马老先生也稍微忙起来一点。听说英国人到圣诞节彼此送礼,他喜欢了,可有机会套套交情啦!伊家大小四口,温都母女,亚力山大,自然是要送礼的。连李子荣也不能忘下呀!俗气,那小子;给他点俗气礼物,你看!对,给他买双鞋;俗气人喜欢有用的东西。还有谁呢?状元楼的掌柜的。华盛顿——对,非给华盛顿点东西不可,咱醉了的那天,他把咱抬到汽车上!汽车?那小子新买了摩托自行车,早晚是摔死!唉,怎么咒骂人家呢!可是摩托自行车大有危险,希望他别摔死,可是真摔死,咱也管不了呀!老马撇着小胡子嘴儿笑了。

“几个了?”马老先生屈着手指算:“四个加三个,七个。加上李子荣,状元楼掌柜的,华盛顿,十个。还有谁呢?对,王明川;人家给咱办货,咱还不送人家点东西!十一个。暂时就算十一个吧,等想起来再说!给温都太太买个帽子?”

马老先生不嘟囔了,闭上眼睛开始琢磨,什么样的帽子能把温都太太抬举得更好看一点。想了半天,只想到她的小鼻尖儿,小黄眼珠儿,小长脸;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样的帽子才能把她的小长脸衬得不那么长了。想不起,算了,到时候再说。

“啊!还有拿破仑呢!”马老先生对拿破仑是十分敬仰的——她的狗吗!“这倒难了,你说,给狗什么礼物?还真没给狗送过礼,说真的!啊哈!有了!有了!有了!”马老先生一高兴,把刚装上的一袋烟,又全磕在炉子里了:“弄点花纸,包上七个先令,六个便士,用点绒绳一系,交给温都太太。那天听说:新年后她得给拿破仑买年证,七个六一张。咱给它买,嘿!这个主意妙不妙?!他妈的,一个小狗也一年上七个六的捐!管洋鬼子的事呢,反正咱给它买,她——她一定——对!”

他喜欢极了,居然能想出这么高明的主意来,真,真是不容易!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外面的雾还是很大。有心到铺子去看看,又怕叫汽车给轧死;有心请温都太太给作饭,又根本不喜欢吃凉牛肉。况且在最近一个月内,简直的不敢上铺子去。自从李子荣出主意预备圣诞大减价,马威和李子荣(他天天抓着工夫来帮忙。)忙得手脚朝天,可是不许老马动手。有一天马老先生想往家拿个小瓶儿,为插花儿用,李子荣一声没言语,硬把小瓶从老马手里夺过去。而且马威板着脸说他父亲一顿!又一回,老马看马威和李子荣全出去了,他把玻璃窗上的红的绿的单子全揭下来,因为看着俗气,又被马威透透的数落一顿。没法,自己的儿子不向着自己,还有什么法子!谁叫上鬼子国来呢,在鬼子国没地方去告忤逆不孝!忍着吧!可是呀,马威是要强,是为挣钱!就是要强吧,也不能一点面子不留哇!我是你爸爸,你要晓得!“好小子,马威,要强!”马老先生点着头自己赞叹:“可是,要强自管要强,别忘了我是你爸爸!”

窗外的大雾是由灰而深灰,而黄,而红。对面的房子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处处点着灯,可是处处的灯光,是似明似灭的,叫人的心里惊疑不定。街上卖煤的,干苦的吆唤,他的声音好象是就在窗外呢,他的身子和煤车可好象在另一世界呢。

“算了吧!”马老先生又坐在火旁:“上铺子去也是挨说,老老实实的在这儿忍着吧!”

马老先生是伦敦第一个清闲的人。

不论是伟人,是小人,自要有极强的意志往前干,他便可以做出点事业来。事业的大小虽然不同,可是那股坚强的心力与成功是一样的,全是可佩服的。最可耻的事是光摇旗呐喊,不干真事。只有意志不坚强的人,只有没主张而喜虚荣的人,才去做摇旗呐喊的事。这种事不但没有成功的可能,不但不足以使人们佩服,简直的连叫人一笑的价值都没有。可有在中国的外国人——有大炮,飞机,科学,知识,财力的洋鬼子——看着那群摇纸旗,喊正义,争会长,不念书的学生们笑?笑?不值得一笑!你们越不念书越好,越多摇纸旗越好。你们不念书,洋鬼子的知识便永远比你们高,你们的纸旗无论如何打不过老鬼的大炮。你们若是用小炮和鬼子的大炮碰一碰,老鬼子也许笑一笑。你们光是握着根小杆,杆上糊着张红纸,拿这张红纸来和大炮碰,老鬼子要笑一笑才怪呢!真正爱国的人不这么干!

爱情是何等厉害的东西:性命,财产,都可以牺牲了,为一个女人牺牲了。然而,就是爱情也可以用坚强的意志胜过去。生命是复杂的,是多方面的:除了爱情,还有志愿,责任,事业……。有福气的人可以由爱情的满足而达到他的志愿,履行他的责任,成全他的事业。没福气的人只好承认自己的恶运,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志愿,责任,事业。爱情是神圣的,不错,志愿,责任,事业也都是神圣的!因为不能亲一个樱桃小口,而把神圣的志愿,责任,事业全抛弃了,把金子做的生命虚掷了,这个人是小说中的英雄,而是社会上的罪人。实在的社会和小说是两件事。

把纸旗子放下,去读书,去做事;和把失恋的悲号止住,看看自己的志愿,责任,事业,是今日中国——破碎的中国,破碎也还可爱的中国!——的青年的两付好药!

马威在中国的时候,也曾打过纸旗,随着人家呐喊;现在他看出来了:英国的强盛,大半是因为英国人不呐喊,而是低着头死干。英国人是最爱自由的,可是,奇怪,大学里的学生对于学校简直的没有发言权。英国人是最爱自由的,可是,奇怪,处处是有秩序的。几百万工人一齐罢工,会没放一枪,没死一个人。秩序和训练是强国的秘宝,马威看出来了。

他心中忘不了玛力,可是他也看出来了:他要是为她颓丧起来,他们父子就非饿死不可!对于他的祖国是丝毫责任不能尽的!马威不是个傻子,他是个新青年,新青年最高的目的是为国家社会做点事。这个责任比什么也重要!为老中国丧了命,比为一个美女死了,要高上千万倍!为爱情牺牲只是在诗料上增加了一朵小花,为国家死是在中国史上加上极光明的一页!

马威明白了这个!

他的方法是简单的:以身体的劳动,抵制精神的抑郁。早晨起来先到公园去跑一个圈,有时候也摇半点来钟的船。头一天摇的时候,差一点把自己扣在船底下。刮风也出去跑,下雨也出去跑,跑过两三个礼拜,脸上已经有点红光儿。跑回来用凉水洗个澡,(现在温都太太已准他们用她的澡盆。)把周身上下搓个通红,颇象鱼店里的新鲜大海虾。洗完澡,下来吃早饭。玛力看他,他也看玛力。玛力说话,他也笑着对答。他知道她美,好,拿她当个美的小布人。“你看不起我,我更看不起你!”他自己心里说:“你长得美呀,我要光荣,责任!美与光荣,责任,很难在天平上称一称的!哈哈!”

玛力看着他的脸红润润的,腕子上的筋骨也一天比一天粗实,眼睛分外的亮,倒故意的搭讪着向他套话。因为外国女人爱粗壮的小伙子。马威故意的跳动,吃完早饭,一跳三层楼梯,上楼去念书。在街上遇见她,只是把手一扬,一阵风似的走下去。

“哈哈!有意思!我算出了口气!”马威自己说。能在事事看出可笑的地方,生命就有趣多了。

念完一两点钟的书,马威出门就跑,一直跑到铺子去,把李子荣出的主意,一一的实行出来。货物在圣诞前一个月到了伦敦,他和李子荣拚命的干:点缀门面,定价码,印说明书……整整的一天准干七点钟。王明川给办的货物,并不全是古玩;中国刺绣,中国玩艺儿,中国旧绣花的衣裳,全有。于是愿给亲友一点中国东西的老太婆们,也知道了马家铺子,今天买个小荷包,明天买把旧团扇。有的时候因为买这些零杂儿,也带手儿买点贵重的东西。货物刚清理好,李子荣就把老西门爵士运来,叫他捡好的挑。西门爵士歪着头整跟这两个小伙子转了半天;除了自己要买的磁器,还买了一件二十五镑钱的老中国绣花裙子,为是到圣诞节送给他的夫人。这半天就卖了一百五十多镑钱。

“行了!老马!”李子荣抓着头发说。

“行了!老李!”马威已经笑得说不出别的来。

两人又商议了半天,怎么能叫行人看见他们的铺子。李子荣主张在胡同口安上个电灯,一明一灭的射出“买中国古玩”和“送中国东西”,红光和绿光一前一后的交换着。少年人作事快,商议好,到第三天就安好了。

他们一忙,隔壁那家古玩铺的掌柜的有点起毛。他向来知道老马是个不行的行货,净等着老马宣告歇业,他好把马家铺子吸收过来。现在一看这两个年青的弄得挺火炽,他决定非下手不可了,等马家铺子完全的立住脚可就不好办了。他光着秃脑袋,捧着大肚子,偷偷的把李子荣约出去吃了顿饭,透了点口话。李子荣笑着告诉他:“你好好的去买瓶生发水,先把头发长出来再说。”

那个老掌柜的摸着秃脑袋笑开了,(英国人能有自己笑自己的好处。)也没再说别的。

马老先生来了好几次,假装着给他们帮忙,其实专为给温都太太拿一两样细巧的小玩艺。他在屋里扯着四方步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摸着这个,又挪挪那个,偷偷看马威一眼,——马威的大眼睛正钉着他呢!他轻轻咳嗽两声,把手塞在裤兜里,又扯着四方步转开了。等有买主进来的时候,他深深给人家鞠躬,鞠完躬,本想上前做一号买卖,显显自己的本领;那里知道,刚直起腰来,马威早已把照顾主儿领过去了。

“要强!小孩子真成!可是别忘了我是你爸爸!”马老先生自己叨唠着。

圣诞前几天,买卖特别的忙。所卖的东西,十之八九是得包好了给买主送了去。马威和李子荣有时候打包裹打到夜里十点钟,有的送邮局,有的娇细的东西还得自己送去。于是李子荣告奋勇,到车铺赁了一辆破自行车,拚命飞跑各处送东西。马老先生一见李子荣骑着破车在汽车群中挤,便闭上眼替他祷告上帝。

“告诉李子荣,”马老先生对马威说:“别那么飞跑呀!那是说着玩儿的呢!在汽车缝儿里挤出来挤进去!喝!别跟华盛顿学,他早晚是摔死!”

马威把父亲的善意告诉了李子荣,李子荣笑开了:“谢谢马先生的好心!不要紧,我已经保险,多咱撞死,多咱保险公司赔我母亲五百镑钱!我告诉你,老马,由两个大汽车间夹挤出去,顶痛快的事了!要不是身上背着古玩,还能跑得更快呢!昨儿晚上和一群骑车的男女赛开了,我眼瞧着眉毛已经和一辆汽车的后背挨上了,你猜怎么着,我也不知道怎股劲儿,把车弄立起来了,车轮子和汽车挨了个亲儿。我,噗咚,跳下来了!那群男女扯着脖子给我喊了三个‘好儿!’干!没错!”

马威把这些话告诉了父亲,马老先生没说什么,点着头叹息了两声。

老马先生看马威这么忙,有一天晚上早早吃完晚饭又回铺子来了。

“马威!”老马先生进门就说:“我非干点什么不可!我不会做生意,难道我还不会包包儿吗!我非帮着你不可!”说着,他把烟荷包,烟袋放在桌上,拿过几张纸来,说:“给我些容易包的东西!”

马威给了父亲些东西。马老先生把烟袋插在嘴里,鼻子耸耸着一点,看看纸的大小,又端详了东西的形状。包了半天,怎么也包不齐整。偷偷看李子荣一眼,李子荣已经包完好几个,包得是又齐又好看。其实李子荣只是一手按着东西,一手好象在纸上一切,哼,也不怎么纸那么听他的话;一切,正好平平正正的裹在东西上。马老先生也用手一切,忙着用绳儿捆,怪事,绳子结了个大疙瘩,纸角儿全在外面团团着,好象伊太太的头发。

“瓦匠讲话,齐不齐,一把泥。就是他呀!”马老先生好歹包好一包,双手捧着颠了一颠。又看了他们一眼,他们都偷偷的笑呢:“你们不用笑!等你们老了的时候,就明白了!

你们年青力壮,手脚多么灵便,我——老人了!”说完了,双手捧着包儿,转了个圈儿,不知放在那里好。李子荣赶过来,接过去,叫马威贴签子,写姓名。马威接过去,顺手放在旁边了。

“我的烟荷包呢?”马老先生问。

“没看见,在纸底下,也许。”他们不约而同的说。老马先生把纸一张一张的都掀开,没有荷包。

“你们不用管我,我会找!丢烟荷包,常有的事!”屋里各处都找到了,找不着。

“奇怪!越忙越出事,真他——!”

一眼看见他刚包好的包儿了。一声没言语,把包儿打开,把烟荷包拿出来。

“马威,我回家了!你们也别太晚了!”

他刚一出门,李子荣跳起多高,笑得都不是声儿了。马威笑得也把墨水瓶碰倒。

“我告诉你,老李!我给父亲的那点东西,是没用的,谁也没买过。我准知道老头儿包不好。要不然我怎么把它放在一边,不往上贴签子呢!”

“买东西,嘁,白饶,哈,烟荷包!嘁,哈,哈,哈,……”

两个青年直笑了一刻钟,或者还许多一点。

圣诞节的前一天,伦敦热闹极了。男女老少好象一个没剩,全上了街啦。市场的东西好象是白舍,大嘟噜小挂的背着抱着;街上,除了巡警,简直看不见一个空手走道儿的。汽车和电车公司把车全放出来了,就是这么着,老太太们还挤不上车去,而且往往把筐儿里的东西挤滚了一街。邮差们全不用口袋了,另雇闲人推着小车子,挨家送包裹,在伦敦住的人,有的把节礼送出去,坐着汽车到乡下去过节。乡下的人,同时,坐着汽车上伦敦来玩几天,所以往乡下去的大道上,汽车也都挤满了。

天阴得很沉,东风也挺冷,可是没人觉出来天是阴着,风是很凉。街上的铺子全是新安上的五彩电灯,把货物照得真是五光十色,都放着一股快活的光彩。处处悬着“圣诞老人”,戴着大红风帽,抱着装满礼物的百宝囊。人们只顾着看东西了,忘了天色的黑暗。在人群里一挤便是一身热汗,谁也没工夫说:“风很凉啊!”

人们把什么都忘了:政治,社会,官司,苦恼,意见,……都忘了。人们全忽然的变成小孩子了,个个想给朋友点新东西,同时想得点好玩艺儿。人人看着分外的宽宏大量,人人看着完全的无忧无虑,只想吃点好的,喝些好的,有了富余还给穷人一点儿。这天晚上真好象是有个“救世主”要降生了,天下要四海兄弟的太平了。

直到半夜铺子才关门,直到天亮汽车电车还在街上跑,车上还是挤满了人。胡同儿里也和大街一样的亮,家家点缀好圣诞树,至不济的也挂起几个小彩球。穷小孩子们唱着圣诞的古歌,挨门要钱。富家的小孩子,半夜还没睡,等着圣诞老人来送好东西。贫富是不同的,可是在今天都可以白得一点东西,把他们的小心儿喜欢的象刚降世的耶稣。教堂的钟声和歌声彻夜的在空中萦绕着,叫没有宗教思想的人们,也发生一种庄严而和美的情感。

马老先生在十天以前便把节礼全买好送出去,因为买了存着,心里痒痒的慌。只有给温都母女的还在书房里搁着,温都太太告诉了他,非到圣诞不准拿出来。把礼物送出以后,天天盼着人家的回礼。邮差一拍门,他和拿破仑便争着往出跑。到圣诞的前两天,礼物都来了:伊牧师给他一本《圣经》,伊太太是一本《圣诗》,伊姑娘是一打手绢,伊少爷光是一个贺节片,虽然老马给保罗一匣吕宋烟。本来普通英国人送礼是一来一往的,保罗根本看不起中国人,所以故意的不还礼。老马本想把《圣经》《圣诗》和保罗的贺片全送回去,后来又改了主意:

“看着伊姑娘的面子,也别这么办!”

这几天简直的没到铺子去,因为那里没他下手的地方。照顾主儿来了,他只会给人家开门,鞠躬,送出去。虽然好几个老太婆都说:

“看那个老头儿多么规矩!多么和气!”可是马先生的意见不是这么着了:

“你当是,作掌柜的光是为给人家开门吗!”他自己叨唠着:“我知道你成,可是别忘了,我是你爸爸!叫爸爸给人家开门,鞠躬!”

赌气子不上铺子去了!

他自己闲着在街上溜达,看着男女老少都那么忙,心中有点难过:“我要是在中国多么好!过年的时候,咱也是这么忙!在外国过节,无论人家是怎么喜欢,咱也觉不出快活来!盼着发财吧,发了财回国去过节!”越看人家忙,心里越想家;越想家,人家越踩他的脚:“回去吧,回去看看温都太太,帮帮她的忙。”

他慢条厮礼的回了家。

温都太太正忙得小脚鸭儿朝了天,脑筋蹦着,小鼻子尖儿通红。打地毯,擦桌子,自炉口以至门环,凡有铜器的地方全见一见油。各屋的画儿上全悬上一枝冬青叶,单买了一把儿菊花供在丈夫的像片前面,客厅的电灯上还挂上两枝白相思豆儿。因为没有小孩儿,不便预备圣诞树,可是七八间屋子里总多少得点缀起来,有的地方是一串彩球,有的地方是两对小纸灯,里里外外看着都有点喜气。厨房里,灶上蒸着圣诞饽,烙着果馅点心,不时的还得看一眼,于是她楼上楼下象小燕儿似的乱飞。飞了一天,到晚上还要写贺节片,打点礼物,简直闹得往鼻子尖上拍粉的工夫都没有了。温都姑娘因为铺子里忙节,是早走晚回来,一点不能帮母亲的忙。拿破仑是楼上楼下乱跑,看着彩球叫唤几声,看着小灯笼又叫唤几声;乘着主母在别处的时候,还到厨房去偷一两个剥好的核挑吃。

“温都太太!”马老先生进门便叫:“温都太太!我来给你帮忙,好不好?”

“马先生,谢谢你!”温都寡妇擦着小红鼻子说:“你先把拿破仑带出去玩一会儿吧,它净在这儿搅乱我。”“好啦,温都太太!拿破仑!这儿来!”

拉着小狗出去转了个圈儿,好在小孩子们没跟他捣乱,因为他们都疯着心过节,没工夫起哄。把狗拉回来,正走在门口儿,亚力山大来了。他抱着好些东西,一包一包的直顶到他的大红鼻子。他老远的便喊:“老马!老马!把顶上头的那包拿下来,那是你的礼物!”

马老先生把包儿拿下来,拿破仑也凑过去闻了闻亚力山大的大脚。

“老马!谢谢你的礼物!”亚力山大嚷着说:“怎么着,你上我那里过节去好不好?咱们痛痛快快的喝一回!”“谢谢!谢谢!”马老先生笑着说:“我过节再去行不行?我已经答应了温都太太在家里凑热闹。”

“哈哈!”亚力山大往前走了两步,低声的说,两眼挤箍着:“老马,看上小寡妇了!有你的!有你的!好,就这么办了,圣诞节后两天我在家等你,准来!再见!唉,别忙,把从底下数第四包抽出来,交给温都太太,替我给她道节喜。再见,老马!”

马老先生把包儿拿下来,亚力山大端着其余的包儿,开路鬼似的走下去了。

“温都太太!”马老先生又是进门就叫。

“哈喽!”温都太太在楼上扯着小尖嗓子喊。

“我回来了,还给你带回点礼物来。”

几打疙疸,几打疙疸,温都太太一溜烟似的从楼上跑下来。

“呕!”她把包儿接过去,说:“亚力山大给我的:我没东西给他,可怎么好!”

“不要紧,我这儿还有一匣吕宋烟,包上,送给他,好啦!”马老先生的笑眼钉着她的小红鼻子。

“那赶情好!你多少钱买的,我照数给你。”

“别提钱!”老马先生还看着她的小红鼻子尖说:“别提钱!大节下的,一匣吕宋烟,过的着,咱们过的多!是不是?”温都太太笑着点了点头。

老马把狗解开,上楼去拿那匣烟。

圣诞的前一天,马威和李子荣忙到午后四点钟就忙完了。“老李!上门哪!该玩玩去了!”马威笑着说。“好,关门!”李子荣笑着回答。

“门口的电灯也捻下去吧?”

“捻下去,留着胡同口上的那个灯。”

“老李,我得送你点礼物,你要什么?”马威问。

“马老先生已经给了我一双皮鞋,别再送了!”“那是父亲的,我还非给你点东西不可,你替我们受这么大的累!”

“我告诉你,老马,”李子荣笑着说:“咱们可不准闹客套!我帮助你,你天天可管我的饭呢!”

“无论怎么说,非送你点东西不可。你要什么?”马威问。李子荣抓了半天头发,没言语。

“说话!老李!”马威钉着问。

“你要是非送礼不可呀,给我买个表吧。”李子荣说着从衣袋里把他的破表掏出来,放在耳朵旁边摇了一摇:“你看这个表,一高兴,一天快两点多钟。一不高兴,一天慢两点多钟。还外带着只有短针,没长针。好啦,你花几个先令给我买个新的吧!”

“几个先令?老李!”马威睁着大眼睛说:“要买就得买好的!不用捣乱,咱们一块儿去买!走哇!”

马威扯着李子荣走,李子荣向来是什么事不怕,今天可有点退缩,脸上通红,不知道怎样才好。

“别忙,你先等我把那辆破自行车送回去。”

“咱们一块走,你骑上,我在后面站着。”

两个人上了车,忽忽悠悠的跑到车行还了车,清了账。出了车行,马威用力扯着李子荣,唯恐他抽空儿跑了。两个人走一会儿,站一会儿。走着也辩论,站着也辩论。马威主张到节送礼是该当的,李子荣说送礼不应花钱太多。马威说买东西就得要好的,李子荣说他的破表已经带了三年,实在没买好表的必要。马威越着急,眼睛瞪的越大,李子荣越着急,脸上越红。

两个人从圣保罗教堂穿过贱卖街,到了贾灵十字街,由这里又穿过皮开得栗,到了瑞贞大街。见一个钟表铺,马威便要进去,李子荣是扯着马威就跑。

“我说,老李,你这么着就不对了!”马威有点真急了。“你得答应我,买不过十个先令一个的表,不然我不叫你进去!”李子荣也有点真急了。

“就是吧!”马威无法,只好答应了。

在一家极大的钟表铺,买了一支十个先令的表。马威的脸羞的通红,李子荣一点不觉乎,把表放在袋儿里,挺着腰板好象兵马大元帅似的走出来。

“老马!谢谢你!谢谢你!”在铺子外面,李子荣拉住马威的手不放,连三并四的说:“谢谢你!我可不给你买东西了!我可不给你买东西了!”

马威几乎落下泪来,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握了握李子荣的手。

“老马,你把铺子里的钱都送到银行去了?”

“都送去了!老李,你明天上那里玩去?”

“我?”李子荣摇了摇头。

“你明天找我来,好不好?”

“明天汽车电车都就开半天呀,出来不方便!”“这么着,你后天来,咱们一块儿听戏去。忙了一节,难道还不玩一天!”

“好啦,后天见吧!谢谢你!老马!”李子荣又和马威拉了一回手,然后赶火车似的向人群里跑去了。

马威看着李子荣,直到看不见他了,才慢慢的低着头回了家。 af+I2uXhNa4KlRPzguxbrv6HiRv7Vn07EjUHSNV6lBQwf3rvDg7FJ6q/gZd/vnF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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