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宏儒
茅老溘然长逝,他留给人间的怀念,将是长存永在的。
我在茅老身边工作,始于1938年5月,地点是湖南湘潭陶公祠。那时因“七七事变”,我由北方回到家乡杭州;日寇在金山卫登陆,又跑到长沙。人地生疏,忐忑不安。是一个偶然机会,我被允许进入刚在湘潭复课的唐山工学院工作。从那时起,先后51年间,成为在茅老身边工作时间较久的人。因此,我对茅老的怀念与景仰,不免带有我的亲身感受和个人感情。
茅老的一生,是有所追求的一生,是奋斗不息的一生,是永不知倦的一生。他在自撰的《回忆录》篇首“征途三忆”中写道:“人生一征途耳,其长百年,我已走过十之七八。回首前尘,历历在目,崎岖多于平坦,忽深谷,忽洪涛,幸赖桥梁以渡,桥何名欤,曰奋斗。为书三忆留念,忆时、忆地、忆人。”这简短的寥寥数语,可说是他心泉的流淌,但毫无迟暮低回之情,相反,他当时已是八十高龄,仍然神明不减,又继续以坚定的步伐,向前挺进了14个春秋,直到心脏停止了跳动,这应不是偶然。正是在这14个年头里,他完成了三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他在1987年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他说:“加入中国共产党是我多年的愿望,这个愿望是我一生的总结。”记得他老人家步履维艰地在身边人员的掖扶下,走进我家狭窄的小门户,对我宣告这一特大喜讯时,容光焕发,茅老年轻了。第二件大事是1986年庆祝茅老九十寿辰。在这次纪念活动中,茅老亲自听到了党和人民对他70年来全部工作的赞许与鼓舞。当晚酒会上,茅老醉了。第三件大事是1987年浙江省、杭州市和上海、杭州的铁路局为钱塘江桥通车50周年召开的座谈会。茅老和他50年前建桥时的同事们同登大桥,见到为新中国服务了38年的钱塘江桥,风景依稀,人桥俱健;他所建议的第二大桥,已在兴工。长桥隐隐,江水泱泱,一时意气风发,人间应无憾事。归途中,在镇江与家乡人民一起欢度“十一”。这是茅老最后的一次活动,回京不久,即病发住院接受医疗。因此,可以认为:茅老最后是在心理状态十分平衡、十分宁静的情况下,溘然长逝。
他的一生追求,一生奋斗,留给了世人和后人一些什么呢?
在旧社会,茅老经历了清朝末叶、北洋军阀、国民党统治三个阶段。茅老和他的祖、父三代,都是白屋书生。按照历史的演进,这三个不同时代,反映在进步知识分子的倾向中,就是改良、革命,吸取现代科学文明。总的一个目的,都是想找到救国之道。茅老祖孙三代的经历,恰恰是三个不同时代、三个不同潮流的缩影,而茅老的不凡成就,则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自强、奋斗,是茅老一生对自己的严格要求,特别体现在治学方面,他自髫龄就学,便不甘居人后。从5岁直到24岁获得博士学位,真是做到“日知其所无,月无忘其所能”。日积月累,孜孜不倦,不仅养成了读书习惯,而且兴趣广泛,文、理、工三科,无书不读。因此,不论是谈学问、写文章,总使人感到他目光炯炯四射,思路矫健敏捷,文笔淋漓酣畅,不时跳跃着闪光的火花,表达着卓越的识见。读书如此,工作也如此,因此,在旧社会奋斗24年,由名教授、科学家而获得社会上较高的知名度,确是得之不易。这就是他的全部成功吗?当然不是,原来他在学成归国之前,在思想中曾产生了一个“三不主义”,即一不当洋奴,二不做官,三不当教书匠。他是从污浊的旧中国政治黑暗窒息中,呼吸到新大陆的新鲜空气,所见所闻,引起他的向往。他十分欣赏个人事业,羡慕美国的钢铁大王,也想当一个中国的桥梁大王。新中国成立后,他自己承认受过美国中产阶级思想影响。这一想法,在他的头脑中,确实扎得相当深,不仅体现于抗战时期惨淡经营中国桥梁公司,也反映于新中国成立初期为“桥梁委员会”所做的奔走和努力。他毕生钻研桥梁、建造桥梁、培育桥梁人才等数十年一系列不懈的努力,都由此可以得到解释。可惜,当时的时代与条件,是不可能如愿以偿的。可以这样说:茅老一生所取得的成就,虽都是他“计划产品的部件”,但仍然是熠熠发光的。这是由于他每一种努力所产生的作用,总是有利于人民,有利于祖国的。茅老字唐臣,意义即中国人,即一个为中国服务的中国人。当茅老九十寿辰,方毅同志在庆祝会上赞美他当中国处于贫困落后的困难时期,学成后毅然回国,说他“子不嫌母丑”。此言如出自茅老的肺腑。
茅老曾对他自己在新中国成立前的经历做过高度概括的回顾,他满意学生喜欢听他的课;他欣赏建钱塘江桥时所首创的“上下并进,一气呵成”的快捷施工法;他难忘抗战中的恢复“唐院”的艰辛。但是,谈到他的机关工作,却总结了八个字:“经纶满腹,一事无成”,认为是浪费了光阴。他回忆他夫人戴传蕙的看法:“你这人,宜于教书而不应做官,如像唐山罗建侯老师,一生只在一个学校,教一门功课,前后达50年之久,那你的成绩,一定非凡出众。”这话也许一部分是对的,因为一个人的际遇与环境条件,不可能随个人的主观愿望而转移。茅老应属于创业成功者,无愧是时代的强人,他的业绩,为人所熟知。尤其是在师友学生中,影响极深。抗战时期,他任唐山工学院院长,每当应届毕业生离校前,他都进行一次单独的恳切的谈话。由于他待人热情,平易近人,与人为善,所以能够团结更多的人一起工作。他遇事能谋善断,自有主张,持重寡言,不动声色。当南京政府撤退,他稳住他所管辖的两个机关的全部职工,坚守岗位,静候解放,并为保卫上海工业、救护革命青年,为人民立了大功。茅老一生,从不对人夸耀自己,即如我是他身边多年工作的人,也绝不谈起这些往事。所以,凡和茅老接近的人们,都对他的凝重谦和,深怀敬意。
新中国成立,党和人民给予茅老的信任与荣誉,远非旧时代所能比拟。茅老不仅在国内担任着繁重工作,当我国还未进入联合国时,多次受命以科技、文化使者身份,访问了捷克斯洛伐克、朝鲜、苏联、日本、意大利、瑞士、法国、葡萄牙、英国、瑞典等国家。与日美建交后,又多次访问日美,做了大量的文化沟通工作和向世界介绍新中国的建设成就,同时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对居留国外的知识分子提出“报国有门”的召唤,其影响是无比深远的。茅老并没有因为在国内外声望日隆沾沾自喜,而认识到旧脑筋里的东西,包括平时引以为自豪的东西,有必要用新的尺度来衡量一切。因此他认真学习,自觉进行世界观改造。1952年,他主动在《大公报》上亮开自己的思想;1958年,他在九三学社学习中“交心”,都是勇于“觉今是而昨非”的坦荡行为。他历年在九三学社学习发言中,确是带着自己的真实思想,要求内外晶澈,言行一致,乃至对日常生活,也不例外。所以,他常能保持心情舒畅,在每个岗位上,都是尽心竭力地为祖国的需要做出无私的奉献。
茅老十分珍视党和人民对他的鼓舞与信任。他欣喜在庄严的讲台上和党的报刊上有了发言权,原来在旧中国的一些主张,一些得不到发挥的意见,一时都涌上心头。他从解放思想、改革旧制度的立场出发,对教育、科研、科普各个方面,提出了不少的建议与呼吁。有些是十分大胆的,被人认为不合时宜的,尽管有时反响相当冷淡,但他并不因受到冷遇而归于沉默。在出版社为他选编教育文集时,仍选进有关论点,意在作为一家之言,也许会起作用于较远的后代。新中国成立初期,广大劳动群众文化偏低,职业教育、业余学校、职工培训等问题十分重要。茅老对此,在讲台上和报刊上都提出不少可行的建议。
茅老主持铁道科学研究院工作30年,是铁道科学研究的创始人。当时学习苏联,根据苏联经验,以技术改造为起点,摸索前进。在运输部门开展科学研究,是新中国成立后的新鲜事物。铁道科研部门与各路局、工厂、工程局、设计院等单位如何在体制结构上相互配合,还需要经过一段适应的过程。茅老首先提出生产、学校、科研三位一体;要求现场人员留心科研,科研人员为运输服务。正是在这一思想指导下,铁科院的科研计划逐渐纳入轨道,研究成果逐渐为现场解决了问题,逐渐为现场所承认,尤其是对专业的齐全、技术力量的培养、技术骨干的培植和各级领导水平的提高,功效显著。因此,他的继承者——他的学生和战友能沿着新的起点,乘胜前进。
科普工作是茅老深感兴趣的一项活动。远在新中国成立前,他就利用钱塘江建桥的机会,在《科学画报》连续登载建桥的施工情况,图文并茂,为的是面向广大读者传播桥工常识,引起人们对科学技术的广泛兴趣。1950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科学技术普及协会成立,茅老被选为副主席。从此,“科普”、“科协”成为他的终身事业和日常工作,直到沉疴在身,还在为科普报刊题词作书。
茅老在1951年出席了“世界科协”大会。他认为科普工作是实现科学大众化的起步,是改造自然、解放生产力的头等大事。他首先提出科学属于人民,要求把科学技术知识普及到群众中去。他对科教电影极为推崇,鉴于我国人民一般文化偏低、对科学规律和自然现象缺乏系统理解的国情,他认为科教电影直观的教育方式收效最大。他还倡导大办科技报,办好科协报;通过科技报,因地制宜地把科学知识送给生产者,送给农民,送给劳动大众。他还呼吁建成全国科技馆为科技工作者创造良好的条件。
他喜欢和少年儿童见面,爱抚他们,关心他们,培养他们爱科学、学科学、用科学,在娃娃们的心灵中,“茅爷爷”和高士奇、孙敬修一样都是备受爱戴的人。
对青年科技工作者,他要求他们为科普写文章,为科普勤创作。40年来大量科普作家涌现,科技报刊遍地开花,科普事业欣欣向荣,这是千万科技普及工作者共同取得的丰硕果实,其中也倾注了不少茅老的心血。
茅老严肃地提出了科学道德的问题,要求科技工作者互助互学、忘我劳动,为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科学技术水平,贡献自己的一切。新中国成立40年来,茅老自己就是这样做的。他在自撰的《征途六十年》一文中谈到,全国科学大会通过人造地球卫星向世界广播大会盛况,介绍了到会的七位科学家,茅老是其中之一。茅老十分激动地写道:“在国际新闻中,我能如此附骥,深深感到惭愧!”他说他是“受了社会主义的鼓舞,在党的领导下,勤于工作,力争上游,曾经做出一些微薄的贡献而已”。这是茅老的质朴心声,也是茅老的崇高风范。
榜样的力量是巨大的。茅老的一生,为世人树立了榜样,高山仰止,将永远为我们所景慕和怀念。
(作者是在茅老身边工作50余年的老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