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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泉被困记

周祖尧

甘泉是陕西省的一个小县,位置在陕西省北部。南通鄜县,北去延安(当时叫肤施),各九十华里。县城西面是北洛水;城的东西,都是大山;城的南北,都是起伏地。城南地形复杂,容易接近。但是,城墙是砖筑,高达五米以上,不易攀登。东城墙全在山上,最高处有一烽火台,可控制全城。南门的东南侧,有一高山,名为“灯笼山”,可俯瞰全城。城墙东西无门,南北门间是一条小街。居民仅二百余户,不到两千人口。公路穿城而过,成为交通要冲。当时,鄜县以北地区,都为红军所控制,只有甘泉城为白区,形成红区中的白点。东北军据城坚守,只是苟延一时。

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八日,红军把甘泉城的军队,围困起来了。“灯笼山”,西大山,南北两个门外的起伏地上,都为红军所占领,并构筑野战工事,两门外的公路上,设有鹿寨。红军占据山顶,尤其是灯笼山上的红军,对城里瞰制较严,城里的行动,很受限制。东北军怕红军从城门攻进城内,把南北两个城门用土屯死,内外交通,完全断绝。

红军在劳山歼灭一一〇师后,把围困甘泉城的部队撤走。但东北军不敢出城一步。几日后,红军又将城围起。从此,就一直围困下去,一直到翌年三月中旬,为时五个半月。

当时驻甘泉的部队,开始时,只有一二九师一个营(大概是六八五团第一营,营长刘效先)驻守,任务是担任鄜(县)延(安)间的交通联络。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七日,又有一一〇师六二九团第二营(营长陈镇藩),率所部(欠步兵、机关枪各一连,另附第一营步兵两连,第三营步兵一连)全部轻装,由延安来甘泉接运从西安运延安的棉军服,也被红军围困在城内。此外还有一二九师上校参谋长张文清(保定军校第八期炮科毕业,陆军大学第七期毕业,这个人对甘泉城的防守,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准备到一一五师任团长,随同陈镇藩营由延安去西安,路经甘泉,也被围在城里。同年十月一日,一一〇师六二九团第一营(营长周振声,后来改名周祖尧),在红军于劳山歼灭一一〇师后,成了漏网之鱼,趁夜钻进了甘泉城。次日把由陈镇藩指挥的一营两个步兵连拣起来,也算一个营。实际只有两个轻装的步兵连。在同年十一月间,六二九团第三营一个连(第七连)调归周振声指挥。这样,在甘泉城里的东北军,共有九个连,初期不超过一千五百人,到后来因伤亡等损耗,剩下不到一千人了。他们在城墙外掘成宽、深两三米的外壕,某些地方还埋设了障碍物。在城墙顶上,挖了交通壕。比较重要的地点,都有射击设备,在墙角处和侧防处,都挖有掩体。墙的中间,都挖成枪眼,作成比较坚固的工事。东山顶上的烽火台,削成陡峭不能攀登的一个独立圆锥形的墩子。外壕比城墙下的还宽还深。通城墙的一面,铺设两块木板,作成门桥,夜里撤除,形成独立的据点,以一个加强排的兵力驻守,两日换防一次。这是全城的守备重点。刘营守备,以东山烽火台为主;周营守备,以南、西两方为主;陈营以北门为主;张文清的指挥部,和刘营营部同驻城里路西一个巷道里内赵姓的窑洞里。窑洞是以条石筑成,比较坚固。甘泉当时的县长姓何号歌庭,陕西省乾县人,是个日本留学生。人很懦弱,惊恐万状,跑到张文清的指挥部去借宿。终日卧床、吸鸦片,常说:“这次要能脱离危险,逃出甘泉,再也不当县长了。”

占据此城的部队,顽固坚守。红军为打通郧县以北的交通,利用夜暗和拂晓,进行攻击。由于城下有宽深的外壕,城墙又高,不易攀登,二次进攻未下。约在十一月中旬的一个半夜,南门附近,突然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这时我们正在赌博,急急忙忙跑到那里去察看,知道红军又来攻城。这时,“缴枪不杀!”“你们只有投降,别无出路!”等声音也此起彼伏。我跑上了城墙,给守兵壮胆。这次红军又未攻下,后来就未再进攻。红军没有重武器,连机枪也很少,又受城墙上守兵的瞰制,只好退到隐蔽地的后面。但是守城部队,恐慌万状,度日如年。

红军三次攻城无效,改为坑道作业,几次被发现,未得成功。但在烽火台外那一次几乎成功。为占领这个制高点,红军挖了一个较大的坑道,但侦察机发现地面上有大量新土,用通信筒告诉守城部队,我们用加深外壕方法来抵御。十二月下旬一个拂晓,轰的一声巨响,把大家从梦中惊醒,以为这下城墙垮了,去了一看,把一个小山包炸翻了,距烽火台还有两米。据一个红军战俘说,这坑道做了个把月,最后为弄准距离,爆炸前两天,趁守烽火台排长不在时,红军派人送一担猪肉饺子来,借此步测。但坑道中是弯腰走,步幅比在地面走小,因此形成误差。守城部队,更加警惕,日夜不敢稍懈,并加强工事,增哨添岗。

红军占据灯笼山,给守城部队很大的威胁。同时防守部队总是挨打,士气越来越消沉。约在十二月下旬的一个早晨,张文清对我和刘效先说:“甘泉能否继续守住,关键在于灯笼山归谁占领。倘若就这样下去,南门附近,不得自由行动,给我们的威胁太大了,你看怎么办?”我就迎合张想攻山的心理说:“把它攻下来。”张说:“很好!”那时城里缺粮,官兵每人每日只能分吃空投的大饼四市两,体力削弱,病患较多。并且,减员日多,守城已感兵力不足,仰攻占有守备的灯笼山,比较困难。但我想劳山战役,只有我这光杆营长逃窜出来,将来恐受到军法制裁,现在能立点滴之功,可免除以后的一些罪过。张文清与王以哲是同学,又有私交,我能老老实实听张的招呼,如夺回灯笼山,解除城南威胁,振奋士气,还可以抢点粮、砍点柴。如守住甘泉城,张会庇护我,才有出路。因此我就拚命地与红军干。张文清又问:“谁去攻呢?”我踌躇了一下,张就接着说:“营长只有你们三个人,刘奉庭(刘效先)患腿病,行走不便。陈镇藩已换着便衣,是个胆小鬼,每日吸食鸦片不干正事。若是灯笼山攻击不下,连城也难守了,这个任务十分重要,你看怎么办?”我硬着头皮地说:“我去!”张很高兴地说:“祖尧能临危受命,不愧为军人,是卫军长的好学生。”我回营部,召集连长,传达了张的命令。在黄昏前集合部队,下达命令,作了动员,分配了任务。三个连同时进攻,不留预备队,采取孤注一掷的办法。拂晓前攻击开始了。城墙上的部队喊“杀”助威,张文清也到城上来看。红军未料到我们会有此举,守备人数较少,被我们冲上去了。红军连续反扑我们三次,三连冯连长、排长及士兵伤亡三十余人。原拟构筑碉堡,长期坚守,但因正是严寒季节,地冻如石,红军又仅距我一二百米,无法建碉,虽攻占了灯笼山,但却已无坚守之力,只好挨到天黑,就逐步后撤。这次出去,既未达到久占灯笼山的目的,也未能抢到粮、柴,徒使连长以下三十余人伤亡,把弹药消耗了大半,无法补充。从此,再不敢蠢动了。

关于兵员械弹的补充,更是无法解决。士兵挨饿受虐待,常有逃跑,有的把枪械弹药也带跑了。城里肯当兵的,只是极个别的想混到军队里来吃几两大饼维持生命的人。

十二月下旬,西面城墙脚下,我二连的阵地前方,来了两个小伙子,都是二十一二岁,说是东北军第一〇九师的,在直罗镇战役中,被红军俘虏。嫌当红军太苦,潜逃的,想投效当兵,免被红军抓回,受军法制裁。连长马德元见有这样两名好兵,喜出望外,就收下,带到我的营部。一人说在一〇九师骑兵团当兵,我知道师里只有骑兵连,情况不合。甘泉被围几个月了,他们为什么不到鄜县、洛川去。我对他们有很大的怀疑,告诉马连长,应当注意这两人的行动。几日后,马德元说:“这两人没什么,只是那个东北人比较懒惰,不肯出操,不愿多动。现在兵员日少,可以把他们两人补在连里。”我允许了。又过几天,马德元向我报告,这两个兵向红军驻地关家沟方向跑掉了。第二天,这两个人给我来了一封信,大意是城里情况,特别是我营的情况,已经侦察清楚,劝我不要顽固,快快投降,以免后患……我看完信后,十分气愤,但又无可奈何。

甘泉物资储存很少,粮食有减无增,成了突出的问题。开始时,先向居民借用,后来就抢。居民无法生活下去,大部分逃出了城外。剩下的,都是些官僚地主。以后搜抢也得不到什么了,只好把将要饿死的骡马杀了连皮吃了。城内可吃的吃光了,只好出城去抢。一天黄昏后,我派二连连长马德元率部队和一些恶霸地主二流子百余人,奔往关家沟,见粮就抢,见东西就拿,往返几次,把关家沟人民的东西给抢光了。经过这次抢粮后,红军就坚壁清野。甘泉城附近地区,再没有脱粒的粮食堆集了。红军警卫逼近城郊,出城不能太远。在北城墙上望去,不远的地里还有已经割倒尚未运走的庄稼。于是派一连人架便桥,连同杆杆抢回城里来。又维持了几天,遂即向西安总部要吃的。张学良一面给我们来信说:“……要罗雀掘鼠,想尽一切办法来维持。”一面派飞机,包括张自己乘坐的“波音”机都参加空运粮食、盐巴、大锅饼、腊羊肉,以及棉军服、医药、枪支弹药等等,向甘泉城里空投。但是粥少僧多,单靠空运还是不能解决问题。

烧的也是个大问题。不单烧饭需要燃料,取暖用柴也是不可缺少的。先偷着找木料烧,继而烧家俱、拆窗门,逐渐发展到拆房子烧。到后来是拆无可拆,剩下的只是石条筑成的窑洞。

正当我们弹尽粮绝,朝不保夕的时候,总部曾经空投一个指示,大意是“携带三日干粮,放弃甘泉城,经西大山,向西再转向绕过鄜县,直奔洛川。已指示六十七军派队迎接……”张文清召集连长以上干部讨论是继续守备,还是按指示放弃甘泉,南去洛川。事前我和刘效先在张文清处已详细研究了,都未提出正确的意见来,我只建议召集连长以上干部开会研究。会上首先是刘营重机枪连长姚虞卿不同意放弃甘泉。他说:放弃甘泉城,逃往洛川不行。理由是驮机枪的骡马,早已杀吃了。士兵体力羸弱,重机关枪运不走。丢了武器会受军法制裁。若是别人都愿逃跑,他一个连也要继续守城,与甘泉城共存亡。说时情绪很激动。其他连长只说听参谋长命令。张说,以后研究好了再向大家宣布,在未决定以前,好好守城。会后,张又把我和刘效先留下来研究。张问我,究竟怎么办?刘效先说:“守比走好。”理由是出城红军必定堵击,连西大山也过不去,就得被打垮。我想刘患腿病,不会愿意走的。刘不走,张文清也不愿丢掉刘,因为张、刘他们是同乡。单我是走不出去,不如依靠张,所以也就不主张走了。张就说:“那么就好好守城吧。”

城里没有无线电台,对外联络也十分困难。围城前,是用传令兵传递报告。围城后,对外联系完全中断。西安经常派飞机侦察或者空投一些指示,但是城里的具体情况,是无法向外报告的。先在北门里、关帝庙前的小空场上,用石灰洒些大字,如“无粮”、“无弹”、“请派兵援”等。过两日,飞机又来,果然送来了枪支弹药、药品和粮食等,城里人员,十分兴奋。以后继续洒石灰字。几次以后,地面全呈白色,字迹不清楚。飞机不敢低飞,又无法联系了。我们又把地面用锅底灰涂黑,用石灰水粉刷在缸瓦片上,用它摆成字形,不用时搬掉。这样又维持了一段时间。又在西南城角,设了两棵高竿,竿上各插红旗一面,中间以绳系之,两端各结通信筒一个,希望飞机用钩钩上。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就派准尉司书梁成德,携带三日干粮,夜里由城墙系下,潜行到洛川。这回算是作了一次确切的具体的通信。

在我们困守的时候,周恩来同志曾亲笔给我们写过一封长信,用毛笔写在绿色宣传纸上,信的大意,是分析了国内外的形势,指出不能再打内战,只有一致对外,才能挽救国家的危亡。信中说王以哲在延安遭到与甘泉同样的被围困命运,无力自拔;高福源的四个营在榆林桥,牛元峰师在直罗镇等地都被歼灭。东北军再无力与红军作战。你们只有投降,别无出路等等。张文清把这封信收存起来。抗战时还给我看过,说信写得好。但是,当时我们仍然顽固地死守下去。

红军每日黄昏后,拂晓前,都在南门附近不间断地对我们喊话,劝我们投降,喊得我们实在心焦。后来我们也对红军喊话,甚至野蛮地骂人,或者用射击威胁喊话的人,这也不能制止红军有力的宣传。一天,红军要周振声到城墙上讲话,红军说:“放下武器,优待你们。”我说:“不要骗人,放下武器,必定杀头。就以高福源为例……”红军说:“高福源现在还很好地生活在红军中。”我不相信,红军问我和高福源相识否?我答:“是老朋友。”我就要求把高福源放进甘泉城来。红军允许了。三日后,高福源果然来了。在城外找我谈话。高说:“红军优待我们。”我说:“你是受红军威胁寄人篱下,不能不说红军好,若你能进城来,说出此话,我才相信。”高答说等回去商量,再作决定。第二天的下午,高真的一人进了甘泉城,住在我的营部。我们日以继夜地谈了两天,我希望高福源不要走,留在甘泉城里,指挥我们守城。高福源再三宣传红军是为革命,优待俘虏,只要放下武器,就变成朋友……高还是希望回到苏区,表示对红军的相信。我与高共事多年,相处很好,尽管张文清告诉我对高应加注意,但是,我还是让高了解甘泉的具体困难和军事设备。我认为高不会害我。后来高福源终于返回了苏区,临行前对我说:“东北军只有与红军合作,才有出路,不能再受蒋介石的欺骗,与红军为敌。以后你有什么问题和困难,可亲自去找红军,或者派代表去也可以……”这样,我们就与红军打下了谈判的基础。

后来红军想和我们谈话,我们在无法继续生存的情况下同意了。但是我不敢出城,张文清也不叫我去,才派营附(即副营长)郭绍宗作代表去谈判。郭见到了彭德怀将军,他要我们起义,或者放下武器。谈了三次,结果达成双方互不以敌人对待的谅解。在甘泉北门外,约二华里的空地处,开设集市,自由买卖,不得抢购。双方人员,不得佩带武器进入市场。从此解除了城里无粮、少柴的困难。以后就再未战斗了。后来,在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感召下,东北军表面还继续“剿匪”,实质和红军已达成不打内战的谅解。一九三六年三月,由红军的干部,从鄜县引导一〇七师六二〇团第三营来到甘泉城把我们换出,并带到郝县。甘泉的围困,就这样结束了。

我们到达郝县北榆林桥时,就有一〇七师六二〇团朱芝荣团长率领部队迎接我们。到鄜县城北郊五华里处时,六十七军的一〇七师、一一七师的大部分部队摆队相迎,燃放鞭炮,摇旗呐喊,极其热烈地欢迎我们。到洛川时,张贴许多标语,说什么“张指挥官(即张文清)是中国的兴登堡!”“周营长(即周振声)是东方的凯末尔!”自欺欺人地说“守甘泉的部队胜利归来!”六十七军开了个欢迎和庆功大会,王以哲亲自参加,并且讲了话。表示欢迎我们和庆祝我们守甘泉的成功,并把张文清、周振声、刘效先都升官,张学良、王以哲还给官兵们发奖金。而事实的真相,若不是红军放出我们,优待我们,若不是共产党的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伟大,再比我们强几倍的部队也早被红军歼灭,或者在甘泉城被饿死。 BgOGa+QWdoXNi1VcNniqJSCzhVfk9NsDfEhI+lzc7Jn9R1ApM81Hu1yCjDhPUER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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