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鸣九
我认识张学良和郭松龄是从一九二〇年开始的。那时张学良和郭松龄率队到吉林剿匪,我任书记官。
张学良带领的东三省巡阅使署卫队混成旅 原是二十七师师长张作相兼任旅长,张学良为第二团团长,带职在讲武堂学习,毕业后升任为该旅旅长,张作相就不兼旅长了。该旅原有两个书记官,是张作相兼旅长时任用的,年老体弱,听说要赴哈尔滨以北剿匪,都请病假,不愿前往。为此,张学良想找一个年轻人来做书记官。于是他就和张作霖的秘书兼奉天实业厅长谈国桓商量,请他代为物色。当时我在实业厅当职员,谈国桓就把我介绍给他,说是临时借调。开始我担任剿匪司令部书记官,不久又在张学良的旅部做一等书记官,从此一直在他身边供职。
一九二〇年夏,张学良毕业于奉天陆军讲武堂(后改为东北陆军讲武堂)第一期,毕业后接任旅长。当时,吉林土匪猖獗,张学良奉命,带领全旅到吉林剿匪。吉林督军是鲍贵卿。吉长镇守使阚朝玺兼任吉林剿匪司令,张学良奉命带领全旅到吉林剿匪,也叫剿匪司令,表面上好像是上下级隶属关系,实际上阚对张却非常尊重。
张学良带领所部驻在一面坡,郭松龄崭露头角,建功立业,就是在这时开始的。原来郭松龄是张学良的旅部参谋长,以后任第二团团长,到一面坡后,他把第二团编为一个支队,称为郭松龄支队。郭支队在吉林剿匪是有成绩的。郭的长处是能与士卒同甘共苦,身先士卒,最突出的是,在佳木斯打了最后一仗,把土匪肃清了。吉林剿匪任务完成后,张学良认为郭松龄剿匪有功,遂报请东三省巡阅使署,给他编了陆军第八旅,就是后来的第六旅。
郭松龄素有改革之志,对张学良影响很大。张学良在学生时期常到基督教青年会去,和进步人士接触,和有知识的人接触,他虽生长在旧军队里,但看不惯旧军队的恶习,他想改革旧军队,因为没有经验,便倚重郭松龄。
张学良要革新,要改造东北军,就要用有进步思想的人。过去奉军中多是行伍出身,正规军事学校毕业的很少。张学良逐渐重用学生出身的人,这一点使旧军队逐渐发生了变化。
第一次直奉战,奉军打了败仗,张作霖起家的军队二十七师不行了。
西路军总司令是张景惠,东路军第一梯队司令是张作相,张学良是东路第二梯队司令,率三个旅,即三、八、四旅。四旅旅长蔡平本,也是从二十七师出来的,因为有两个旅是有改革意味的军队,蔡旅也就跟这两个旅走了。
西路张景惠先溃败,东路张作相支持不住,最后只有东路第二梯队,士气未衰,全师而退。撤退也很艰苦!有的士兵极度疲困,在夜行军中倒地便睡,有的被车压死。这时郭松龄显示出军事组织才能。他把三个旅有秩序地撤退。这一仗虽然打败,但是撤得却很出色。部队撤退到山海关,稍事休整,就跟直军打起来了,战斗很激烈。当时第三旅第一团团长李长荣负伤,张学良就派王兴文去接替(王兴文原是哈绥护路军司令张焕相的参谋长,战前张学良亲自把他请来,叫他担任梯队旅长,到山海关作战,王兴文发挥了巨大作用)。他采用日本的作战方式,用团旗为先导,团长亲立阵头,带领全团向敌军冲锋。王团长阵亡,营连长所余无几,却把直军顶住了。随后签订了直奉停战协议八条,第一次直奉战宣告结束了。这次奉军打了败仗,但在阻击直军中,郭松龄出力最大。郭松龄对人处事本来有偏激狭隘情绪,随着张学良对他信任的增加,更在得意中骄横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有这样几件事:
第一次直奉战后,一九二三年,当三、八两旅驻在沈阳北大营时,张作霖给第八旅派个团长,名叫刘翼飞。战时刘在张作霖的总部当中校参谋。刘翼飞奉命到第八旅接任团长。郭松龄认为他所属的团长都得由他亲自任命,拒不接受。为此张学良劝郭说:“刘辅廷(刘翼飞的本名)很好嘛!况且是大帅派来的,怎能不用?”经过这么一说,勉强用了,但给刘以中校军衔。当时团长一定是上校军衔,郭开了一个先例,一时传为话柄,刘翼飞也常开玩笑地说:“你们谁当过中校团长?”
郭松龄主张军需独立,从三、八旅开始。军需独立是件好事,防止军需处成为长官的私人账房,这是效法日本的办法。一九二三年东北保安总司令部军需处长换人,张作霖派栾贵田当军需处长,郭松龄反对,认为张作霖用自己的账房当军需处长不合适。后来张学良劝郭说:“总司令换军需处长你为什么要干涉呢?这也不影响我们的军需独立。”后来郭不再提了。
还有一件事,一九二三年秋季军事演习,参加演习的有二、六旅等部队,其中也有张宗昌的第三旅。郭看不起张宗昌,加以讥讽嘲笑。张宗昌开始容忍,继而反唇相讥,唇枪舌剑,越说越僵,郭竟破口大骂,经人劝解始罢。后来郭松龄曾和我说过这样几句话:“张军长(指张学良)硬拉我和芳辰(李景林)、效坤(张宗昌)到岳庙结盟,那不是我的本意。”张学良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虽然没有说,但总不外调和他同张宗昌的关系。
郭松龄这个人也是有政治野心的。在北京有一次他和我说,他想弃军从政,竞选参议员,然后竞选总统。说时,他的态度是很严肃的,绝非笑谈。
一九二五年郭松龄反奉时,我正在张学良身边。我认为郭有要改革旧军队的思想,但就郭松龄反奉事件而论,很多事实都说明他反奉的主要原因,是权力之争。
第一次直奉战争奉军打了败仗,张学良、郭松龄的军队扭转了危局,出力最大。第二次直奉战争奉军取得胜利,出力最大的也是张、郭二人所率的部队。论功行赏,赏不及郭松龄,张作霖处置失当,遂激成事变。
不赏张学良是可以的,因为他和张作霖是一家人,不赏郭松龄郭就有想法了。郭松龄以为安徽督军非他莫属。张作霖站在旧军阀立场上,深怕郭松龄改革军队,因此,不能重用郭松龄,更不能任命他为安徽督军。表面上是赏罚不公,实际是新旧军阀两派权力之争。
当时内部是否有让郭松龄当安徽督军的酝酿,我不清楚。但是我知道郭松龄已经做了当安徽督军的准备。安徽皖北镇守使王普 (前安徽督军倪嗣冲的女婿)是郭的陆军大学同学,在地方上较有实力,欢迎并支持郭到安徽。郭还派第二旅旅长刘伟驻安徽。当时安徽省长吴炳湘兼署督军,奉方要派一名督军,郭便认为非他莫属。他曾派军需处长张振鹭两次到安徽去调查财政收支情况和金融情况,还派了陆大出身任过骑兵团长的彭振国去当安徽督军署的参谋长,可见郭在人事方面已做了部署,后来发表姜登选为安徽督军,为此郭松龄极端不满。
姜登选和郭松龄之间还有一段私怨,第二次直奉战时,在一次一、三联军首脑会议席上,郭因山海关久攻不下,主张突袭九门口。姜登选认为第一军已占领九门口过半,不同意郭将山海关正面部队调到九门口这方面来。两人争执不下,发生口角 。郭在盛怒之下,竟拂袖而去,并擅自指挥军队撤离前线。张学良得知后,策马急驰追郭,经过苦心说服,始令撤下的军队重返前线。姜登选认为郭松龄这种行动,应按军法论处,后来事过境迁,姜对这件事并不在意,但这件事在郭松龄心中却留下很深的痕迹。
郭松龄反奉失败有外部原因,也有内部原因。外部原因是没有得到冯玉祥和李景林的实力支持,使自己处于孤立地位;主要原因在于内部。
当郭松龄在滦州誓师反奉时,姜登选乘专车回沈阳,路过滦州,知道郭要反奉,想面见郭,进行劝告。郭竟下令将姜登选就地枪决。韩麟春在这次事件解决以后说过:“郭茂宸如果不杀姜超六(姜登选别号),事情是可以转圜的,可是你无故杀人,总是要偿命的!”
最初,郭松龄把事情看得过于简单。滦州会议后,他认为一纸通电 历数张作霖的罪状之后,挥戈东进,便可直下沈阳。迨军队过连山关东进时,日本方面声明,在南满铁路沿线二十华里以内,不准有军事行动,郭便遭顿挫。
郭军到锦州时,就计划分配权力,东北三省和热河的高级军政人员已经内定。当时奉天省城极度紧张,张作霖确实想要搬家,准备火烧大帅府。
另一方面,张学良匆促间编成以朱继先为军长的预备军,新编由陈深、刘翼飞、王瑞华和由郭军逃回来的团长张廷枢和富双英任旅长的五个旅。吉林、黑龙江的应援部队已开到,随即沿巨流河布阵。这时,从双方军队数量和质量相比,张学良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但他是有威望的,这是他的有利条件。郭军方面也起了变化,士兵在酷寒季节,身着单衣,士气低落,军官也发生了动摇。
郭松龄反奉是他在天津意大利医院住院时下的决心,被他任为军长的几个人也是在这时才被告知,而旅长以下的军官,只是服从命令而已。当他在滦州开始行动时,还是用张、郭两个人名义发布命令,人们看到用张学良的名义反对张作霖感到大惑不解。不久,军队名称改为国民军第四军 ,下达命令只由郭一人署名。他所要打倒的不仅是张作霖,也包括张学良在内。这样军队里开始思想混乱,一遇顿挫就产生动摇。这支军队的军官从营长以上,至少是团长以上都受过张学良的提拔,现在来反对他,从感情上都有些内愧。郭松龄也不例外。在郭军失败,郭氏被捕,将处决时,郭索笔给张学良写信,写了“汉卿军长”四字以后,再也写不下去了,掷笔而罢。
张学良对郭松龄始终抱着眷顾深情,一直没有和他绝交。尽管处境十分窘困,仍称他为茂宸(郭的别号)。当时总部下通缉令,悬赏缉拿郭松龄和韩淑秀。以郭的首级来献者赏现洋十万元,以韩的首级来献者赏现洋五万元。张学良看到通缉令后,幽默地对我说:“郭大嫂的脑袋还这么值钱啊!”郭失败被捕后,有关方面当即电告张学良。接着,奉天总部派出的卫队团长高金山也给张学良拍来电报,说他是奉派押解郭氏夫妇的。张学良马上让我给高复个电报,叫他押送郭松龄夫妇路过兴隆店 。我问:“到这里干什么?去沈阳又不顺路。”张学良说:“到这里我把他放了。”我说:“这不行啊!大帅本来就对你很恼火,你再把他放了,大帅能答应吗?”他说:“不要紧,你就写吧!”还没等我把电报稿写完,又接到高金山的第二封电报,说:“奉帅令已将郭松龄夫妇枪决。”张看完电报,跺了跺脚,叹了口气,说:“完了。”其实高金山不是奉帅令,当高金山从沈阳出发时,就亲受杨宇霆的密令,要他将郭氏夫妇就地枪决。
郭军反奉失败,战事结束,张学良的司令部从兴隆店移到新民,就住在郭松龄失败前的司令部里。当时我是秘书处长,和军法处长朱光沐住在郭松龄在这里时的卧室里。这时,张作相、吴俊升、韩麟春也都来了。吴俊升主张很激烈,要对郭军将领一律追究。张作相、韩麟春力主从宽。军团内部也希望惩办范围不再扩大,请韩从中为力。张作相说:“这是奉军内部自家的事,就当作一次演习吧!郭松龄已经死了,别追究了,保留元气吧!”这里有一段插曲。郭出走后,全线停火,郭所属四个军的军长、旅长都陆续来见张学良请罪。其中郭的第二军军长原任二旅旅长刘伟颇为倔强。他是二、六旅时的团长,后任旅长。张学良问他:“刘佩高(刘的别号),你怎么干这个不是人的事?”刘说:“有不是人的长官,才有我这个不是人的部下。”韩麟春听到这里就说:“刘佩高你是好样的!还回到第二旅去当旅长。”(当然得到张学良的同意)后来在河南作战时,刘一度任十一军军长。郭军旅长以上的将领,除在郭反奉时,因被怀疑削去军权,或在郭军到新民以后,就和军团暗通声气的少数人恢复原来的职务以外,其余的仅安排闲散工作,重掌军权的只有刘伟。
张学良由于郭松龄的部下就是他的部下,更是不想株连。不过发言权太少,他父亲一看到他就责骂:“我这点家当都叫你给折腾光了。”
张学良待人宽厚,是他的部下所共知的。一九二七年末,张学良的军团司令部驻在保定。春节头两天的一个深夜,接到张作霖以大元帅的名义发给张学良一封必须亲译的电报,二十多字的电文,换用两个密码,电报内容是:“你部上校参谋金鳌通敌有据,着派要员即日押解来京,不得延误。”金鳌是参谋处上校参谋,曾派到驻河南的田维勤军为代表。冯玉祥的军队把田的军队打败了,田本人被抓走,金鳌也伤势很重。有人在张作霖处告密,说金鳌通敌,张准备亲自审讯。这时我因事要回北京,张学良命我顺便带金鳌去京;并嘱咐我在大元帅面前为金求情。在火车上我问了金鳌,他对我约略讲了派他到田维勤那里当代表的经过。然后,把上衣脱了给我看,伤确实很重。我想张学良对此事一定有所了解,所以才肯为金说情。我到京把金鳌交给军团部军法处看管,就去见张作霖。张作霖知道是从他儿子那里来的人,很亲切。我说:“金鳌现在已经押来。”他问道:“金鳌这个人通敌没有?”我说:“军团长请大元帅对他从宽发落,军团长对金鳌这段经过都知道。押他来时,我也问过他,他没有通敌。”张说:“好!你休息休息。”第二天就把金鳌释放,仍回军团参谋处任职。
(武育文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