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声涛经上海、香港、越南,到达昆明。九月中旬,方从昆明来信称,“尚须多方调查”;十月初又来信称,“销路甚好”,十月十日来函,要我们速到上海面商。大家商量决定:我和李根源首先回国,其余同志根据情况的发展和工作的需要,陆续回国。我和李根源两人于十一月三日由横滨坐邮船动身,两日多就到了上海。在船上遇见朱卓文,他把我们当作袁党,肆意谩骂一通,我们只好付之一笑。到上海后,我们受检查盘问比朱卓文还严,朱才恍然大悟。到上海后,我们住在法租界宝康里,方声涛则已于先一日至沪。他说:云南的两师陆军,团、营级的主要骨干,如邓泰中、杨蓁、刘云峰、华封歌、董鸿勋、黄永社、赵钟奇等四十余人,都力主反袁,跃跃欲试。他们同蔡松坡的情谊很深,听说蔡在京的寓处被搜,情绪十分激昂,已秘密派人赴京迎蔡回滇主持大计。我们听到方声涛说的这些情况后,立刻通知张孝准,要他积极与蔡联系,掩护蔡出京。此时,同云南关系极深的李烈钧,也从香港派人到云南联系策动。不数日,章士钊、耿毅、冷遹、程子楷等,都先后从日本回到上海。此时袁氏叛国称帝,人心丧尽,上海社会舆论反袁的情绪,已达极点。我们这些人先后聚集上海活动,虽然袁世凯的密探爪牙遍布上海,亟欲加害,但他们害怕强大的群众舆论压力,也不敢肆意下手。后来陈其美回上海和我们联系,并保证我们在上海行动的安全,我们也表示愿意和他合作,共同奋斗。
我们的发难基地和发难主力,自然专恃云南。但是我们必须在全国广大地区及早发动讨袁力量,发挥互相策应的作用,这一点,是在我们归国之后才逐渐想到的。我和李根源等商妥,重新规定行动方针:(1)全国各界人士,凡秉爱国热忱和救国愿望,挺身而出反对袁世凯卖国称帝者,我们都愿与之合作,采取一致行动;(2)国内平日与我们不同宗旨的党派,只要真心反对袁世凯卖国称帝,我们也愿与之合作,采取一致行动;(3)反袁斗争主要是武装对抗,但也不排斥其他方法。我们安排分配了一下各人的任务:耿毅担任北方同志的联络工作,熊克武回四川组织地方讨袁军,为云南主力军的向导;柏文蔚、钮永建、冷遹策划苏、皖、浙地方军队的发动,林虎担任广西的联络;李烈钧担任筹划粤赣军事;我和张孝准布置两湖军事及湘省义军的发动。并且相约:组织发动起来的力量有大有小,但是每个同志都必须努力去完成自己分担的任务,在反袁战线上尽量发挥作用。此时,我们又筹组了《中华新报》,从事反袁宣传。
不久我们得到确实情报,张孝准和蔡松坡联系极好,蔡已安全离开北京。一天,我和章士钊往虹口访谭延闿,就袁氏称帝的情形和全国反袁势力的壮大等形势告诉他,并且问他作何感想。谭说:“反对袁世凯称帝,是应有的义举,我竭诚拥护,没有二心。但是袁世凯掌握强大兵力,我们手无斧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章士钊很客气,让我说话。我说:“反对袁氏称帝,办法是有的。事在人为,人苟不为,纵有办法,也是枉然。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要看得深一些,透一些。袁世凯掌握着北洋军队和官僚集团的势力,外表强大,但他是不得人心的,内部又有众叛亲离的趋势,列强加诸袁氏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我们顺从民意,以民众的力量为后盾,只要一处发难,登高一呼,四方响应,袁世凯是可以打倒的。”谭延闿说:“你们回国活动,是仅仅激于天良血性的义愤,还是有点实力做后盾呢?”章士钊说:“既有义愤,也有实力。袁氏集团分崩离析,死在眼前。我们名正言顺,诛暴伐罪,这个号称拥有实力的独夫,是抵挡不住的。当然,反袁还有许多困难,需要大家团结一致,群策群力,困难才能克服。”谭唯唯诺诺,说什么来日方长,可以从缓计议,谈话就此结束。我对谭还存有争取的一线希望,过了几天,又着人送信给他,说有要事相商,请他约期相会。谭对送信的人说,外边风声紧,要我们出入谨慎,并约了日期会晤。到了约定的日期,连人影子也找不到。第二天他打发人送来一信,说是“齿痛爽约,十分抱歉”。这天晚上我凑巧遇见黄梅生,黄告诉我,头一天他还和谭在“小有天”用餐,谭喝得酩酊大醉。我这才明白,谭怕革命不成,累及己身,所以用虚诈敷衍手段来应酬我们。我们也因之对他产生厌恶绝交之心。没过几天,我在霞飞路步行,谭在马车上发现了我,立刻下车,装出很亲热的样子,问我上什么地方去。我一本正经地说:“到同志处商谈要事。”谭说:“我是特地来拜访你的。”我说:“改日会罢!今天实在没有空。”谭说:“我到你的寓处等你回来。”我到圣母院路章寓谈话一个钟头,赶回接待谭延闿。此人海阔天空,不着边际地谈了一些革命形势,我留他午餐之后分手。
为了策动两湖的反袁力量,我趁在沪之便,进行了一些人事上的联系。黄梅生是同学黄恺元的兄长,在上海经商多年,夙著信用,两湖的革命同志大多跟他相识。有一次他在寓所设宴招待我,谈话间表示近来营业兴旺,颇有盈余。我说:“现在手边拮据,筹款很是为难。”黄梅生说:“你们的困难我深为了解,需要用多少钱,我可以尽力贷垫。”我说:“多多益善,但眼前急需动用的却不多,而且应该不妨碍你的生意才好。”黄梅生当即答应需款时随时垫付。我们在困顿中得此帮助,实不容易。我这时考虑,湖南同志中,冲锋陷阵、披坚执锐的人才是不少的,就是运筹帷幄、全盘指挥的领导艺术稍微差一些。我在癸丑讨袁之役中,认识了杨王鹏、廖湘芸两人,他们是蒋翊武的战友,辛亥年曾一同组织过武昌军队起义,有比较丰富的革命斗争经验。他们和李国柱、邹永成、龚铁铮、殷之辂、刘白等组织民义社,是中华革命党的一部分,但和陈其美一派有矛盾,不肯和后者同流合污。我约杨王鹏、廖湘芸谈过两次话。我心里明白,要他们一下子完全听我的话是不太可能的,但大敌当前,正义所在,争取他们合作,还是办得到的。我和他们第三次谈话时,袁氏帝制运动正紧张地进行,他们情绪激昂,表示愿出死力拥护共和,打倒帝制。我说:“你们的斗志坚决真诚,这是很好的。但我知道,你们从前所组织的炸弹队和暗杀队,在武汉、九江、扬州等处都遭到了失败,现在应该中止这种恐怖行动才好。”杨王鹏说:“请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们到底坚持什么主义?”我说:“我们坚持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至死不渝,不能节外生枝,立异标新。比方说,三民主义是海,我们和黄克强只能算是百川,而百川终汇于海。但是百川里面有一股浊流,孙中山无法澄清,我们也无法澄清,在一定时期之内,只好潜行不悖,相安无事。倒袁是我们目前的紧迫任务。袁氏虽然众叛亲离,成为全国民众的公敌,但毕竟不是赤手空拳可以吓倒的,也不是策动一部分军队,联络一批会党,占领一个据点,就能够把袁世凯打倒。正确的做法应该是,运用一个基本力量,建立根据地,影响各省,策动有倒袁倾向的军队。这样,袁氏在各省部署的暴力就会如汤沃雪,尽归消灭。你们回湖南去,预备如何着手进行呢?”杨王鹏说:“先在长沙、衡阳策动军队,树立义旗。”我说:“这是辛亥年三月二十九日黄克强进攻广东督署的复版。那次黄花岗之役,震动全国人心,为武昌首义之先导。但今非昔比,袁世凯更不同于清朝。长沙、衡阳是冲要地区,袁氏已布重兵,即令得到少数军队的赞助,发难侥幸成功,但离根据地过远,势难长久坚持。我的意见,应该从湘西宝庆边远地方着手,组织队伍,作为根据,等云贵军队出兵湘西,或者那时我由云南带领一部分军队回来会师,一同奋斗,才能恢复湖南。如果不按这个办法行事,冒险妄动,一定会遭到重大损失。”杨王鹏、廖湘芸满口表示愿意接受我的意见。我告诉他们,他们在上海的费用和回湘旅费,我可以尽力支援。
当我布置湘事的时候,耿毅介绍袁乃宽之子袁不同和我见面,我问他袁氏称帝进行的情况,袁不同说:“一般走狗,不顾百姓死活,疯狂地忙着筹备大典,已定明年元旦唱大登殿。我情急万分,希望有人起义讨逆,我也可以从中做点小玩意儿给大家看看。”我说:“如果你能这样做,就是古人所谓大义灭亲了。请你与鹤生密商办理,我们坐听好音。”由此可见,袁氏的滔天罪行,不仅为国人所共弃,亦为宗族所不容。
有一天,章士钊告诉我,他想款待一下梁启超,请我作陪。我说:“在反袁不分党派的时候,我当然可以奉陪,听听他的议论。”十二月十九日晚,章设宴款待梁氏,我于六时先到章寓,梁启超随后也到了。泛泛应酬之后,我对梁说:“拜读了你的近作《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非常钦佩。”梁说:“我煞费苦心,改稿多次,现在发表的文章,较之原稿,倒是温和得多了。因为我不想牵累同党,所以发表文章,宁愿脱党。”他接着又发表了一大套反对袁氏称帝的言论。我说:“倒袁是不成问题的。重要的是,倒袁之后,应该有一个主义为建设国家之准绳,对袁氏所遗留的北洋军队要迅速收拾,这倒是两个极关重要的问题。”梁说:“现在不好刻舟求剑,因为剑虽沉沦在此地,舟是随时移动的,将来只好就事办事。”我因为此人善变,这次反袁的思想动机也不纯正,不好再作深谈。梁启超接着又替蔡松坡吹嘘了一大通。章士钊说:“大家都是相知有素的老朋友了。我们确信松坡是玉碎而白不移、金销而刚不易的好汉。”到此宾主尽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