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涛
第一五七师是由广东部队李扬敬军的黄质文、黄延祯两个师合并编成的。我任师长,下辖两个旅(旅长练惕生、李崇纲),六个步兵团,师直属部队有一个特务营、一个工兵营、一个通讯营、一个炮兵连和担架医疗卫生队等,全师约八千人。一九三六年九月,第一五七师在广东海丰集结,十月沿陆路开至闽南漳州接防,归福建省主席兼绥署主任陈仪指挥。师部驻漳州芝山,所属各部分驻海澄、漳浦、云霄、南靖等县,任务是“绥靖”地方。
抗战爆发后,军事委员会为开辟华南战场,牵制日军,于一九三七年八月底电令我师派部进驻厦门,电文中有“着该师长即派兵一旅进驻厦门,竭力固守,并委该师长兼任厦门警备司令,仰即遵照具报为要”等语。我在八月二十七日深夜接到军事委员会的电令后,即决定抽调驻海澄的陈浚团先行出发。第二日(星期六)晚上陈率全团乘车到集美渡海,翌日拂晓前即进抵厦门市区。
当时日本帝国主义驻厦领事在厦门设有警察厅。当地的汉奸、流氓、台湾浪人等,在日本警察厅庇护下,勾结贪官污吏、地痞流氓,走私漏税,贩卖毒品,无恶不作。中国当局在厦门虽设有市政、公安等权力机构,但一切地方事务须按日本驻厦领事旨意办理,厦门成了日本帝国主义的势力范围。
鉴于厦门情况复杂,且沿海形势紧张,随时可能发生战事,我迅速增调一团兵力至厦加强防卫,并派旅长练惕生兼任警备司令部参谋长,负责该部一切事务。我则来往漳州厦门间,负全面防务责任。
九月一日,厦门警备司令部成立,我亲自到会主特。司令部人员大多由师部调拨,下设参谋处(处长由中校参谋黄耀兼代)、副官处(处长由少校副官叶秉南兼代)、军需处(处长由科长黄耀南兼代)、军法处(处长黄启桐)、政务科(科长陈伯麟)、侦缉队(队长由黄耀兼代)。司令部一成立,就着手各项工作。
第一五七师入驻厦门以后,形势日趋紧张。我以厦门为东南海防要地,日本帝国主义必不以厦门仅为其势力范围而满足,终有一日要攻而占之,加强厦门防务至为紧迫,于是采取了如下措施:一、积极构筑防御工事。从九月初开始,日机不断对厦门进行侦察和轰炸,日舰亦时常炮击,军情异常紧张,构筑防御工事刻不容缓。我除在厦门征购一部分建筑材料,并令将漳州与嵩屿间的铁路路轨拆除一部分运到厦门利用外,又派员赴香港购买水泥一千桶(后因香港无货,改在菲律宾购买),用轮船运到厦门。我还请第四路军总部(总指挥余汉谋,驻广州)派上校工兵科长郑兰鹤前来帮同筹划构筑事宜。防御工事由胡里山起一直向东延伸十五华里,沿海一带共筑有半永久性的钢筋水泥轻重机枪掩体一百多个,炮兵阵地两个(下文叙及的升旗山炮台不在内),从胡里山旧炮台拆运了两门大炮安装在阵地上。另外,还筑有坚固的散兵壕。为加强炮兵火力,除新建炮兵阵地外,还着力修复旧炮台。厦门原有两座旧式炮台(台长姓龙),是与广东虎门炮台同时兴建的。每座炮台装有旧式大炮两门,共四门。其中两门的口径为二十四厘米,射程可达万米以上;另外两门约十四厘米,射程可达八千米以上。共有炮弹五百余发,均可使用。但炮台因日久失修损坏,已不堪应用,我遂对其加以修复,盖好炮塔,费了很多人工和材料。
构筑厦门防御工事的经费是由厦门警备司令部上报国民政府,再由国民政府转福建省府核准交厦门市府筹拨的,总计有六七十万元(确数已忘)。后没用完,余二三十万元,均拨作师部公积金。
防御工事尚未竣工,敌舰已多次驶近厦门袭扰。九月三日,三艘敌舰骄横地向厦门驶来,我胡里山和屿仔尾炮台守军突向敌舰开炮,将其中一艘击中。敌舰尾部冒起滚滚浓烟,狼狈逃去。敌舰经此一击,不敢再行靠近,只在远处停泊。但数日后,敌舰又复蠢动,用密集炮火向我炮台射击,我守军亦开炮还击,彼此互射约半小时之久。惜我旧式大炮射程有限且射速小,最后被敌炮击中(炮身炸坏,炮座亦完全被毁),数名炮手牺牲。
二、组织和训练禾山地区壮丁。厦门的禾山是个人烟稠密的地区,当时常受日机轰炸与日舰炮击,当地居民对日帝极为痛恨。为发挥民众力量以配合军队日后作战,我把当地壮丁组织起来,编为两个民兵大队九个联队,共五百六十余人,把师里多余的枪支发给他们,并对他们施以训练。我曾检阅过这支民兵队伍,他们纪律良好,精神焕发,显示有决心保卫家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三、布设疑兵。由于防线长、防区阔,兵力配备实感不足,一旦战事发生,从后方调兵增援有困难;加以厦门环境复杂,我方兵力虚实若为敌探侦知,当后患无穷。我乃命一部分部队于夜间乘船过海在集美登岸,白昼再由嵩屿渡海回市,如此明来暗去多次,造成疑兵,以迷惑敌人。我还通知所有商民,在必要时将实行焦土抗战,要他们为此做好准备。目的也在于迷惑敌人,使敌人知道即使占领厦门,也将一无所得。
四、设升旗山炮兵阵地。厦门市鼓浪屿有一升旗山,标高约三百米,可俯瞰全市,地势重要。我将师部炮兵连(有四门七十五厘米榴弹炮,射程达八千米以上,德国克虏伯兵工厂所造)调来厦门,在升旗山顶构筑炮兵阵地,以支援步兵作战。
九月下旬,厦门形势更加紧张,数十艘敌舰集结在外海,日夜升火待发。一日,第四路军总部转来情报称,敌将于是月三十日进犯厦门,嘱严加戒备;并令驻粤东蕉岭的第一五八师兼程赶到闽南的南靖县待命。该师师长曾友仁与团长曾繁凯均来厦共商作战计划。该师在南靖约驻一星期,即被匆匆调回广东。
九月三十日晨,敌舰向我猛烈射击,敌机也频频出动侦察,扫射轰炸,似有大规模进犯模样。对此,我军各部早有准备,各就其位,严阵以待。当日,敌只从海空向我盲目猛烈轰炸射击一阵,未作进犯便退走了。
福建人民对第一五七师进驻厦门抗敌是欢迎支持的,曾组织慰问团来厦门慰问部队。某次,我请慰问团到警备司令部吃饭,正在酒酣之时,敌舰突然发炮,炮弹越屋顶而过,声震屋瓦。我镇静地对他们说:“这是敌人代我放的礼炮,表示欢迎各位。大炮送酒,今天的宴会可说是很有意思。”他们很高兴地说:“来,大家干一杯!”在菲律宾的福建籍华侨特别关心厦门的抗战,从海外捐赠许多物资慰劳我师,其中有一辆大卡车,我把它命名为“闽侨”号,以志纪念。
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二日,第一五七师调离福建,由从南平前来的第七十五师(师长宋天才)接防。
郑寄云
厦门为通商口岸之一,外人居留本地以日、台人为最多,四面环海,防御力薄弱,海疆锁钥仅有露天炮台胡里山、白石头、屿仔尾、磐石等四台而已。所有大炮均为(一八八五年)德国造,不无陈旧之憾。自归海军管辖之后,曾于青屿山灯塔附近设置鱼雷台一座,另于胡里山附近置探照灯二部,于是厦门海防似较臻巩固,若欲以之与现代化海空军相抗衡,则未免瞠乎其后。虽有详确缜密之改善计划,但限于财力,终未能实现。
当卢沟桥事变引起全面抗战时,我们即已奉到了备战的命令。第一五七师进驻厦岛,构筑防御工事,驱逐日籍人出境。是时笔者在厦门隔海的屿仔尾炮台供职,得躬与战事,爰将要塞战前后记如下:
一九三七年九月三日上午四时三分,天甫破晓,敌驱逐舰“羽风”、“若竹”等三艘以最高速度驶到大担山灯塔前,列成阵势,首先向白石头炮台及曾厝垵海军飞机场发炮轰击,并攻胡里山总台。本台据瞭望长报告,在主台官何荣冠指挥之下,首先发炮迎击,竟一弹即奏肤功。敌舰猝不及防,乃转舵以排炮密集向屿仔尾台攻击,一时爆破弹弹片横飞,硫磺与火药气味冲天。此时敌舰“若竹”号中弹舰腰,丧失战斗力,由“羽风”等两舰夹带向台湾方面疾逸,白石头炮台亦予发炮射击,惜未命中。据当日由海外返厦渔夫萧良成云:彼在外海捕鱼,瞥见两敌舰正帮助一伤舰抢救伤兵,该舰右舷倾侧冒烟,似有下沉之势。敌舰既去,发现青屿山鱼雷台山后敌重巡洋舰一艘,载有水上飞机四架,正侦察行动间,该批敌机已起飞三架,向胡里山台及飞机场分头俯冲掷弹,至十时许该舰始他遁,而胡里山台亦隆隆发炮轰击。综计是役:胡里山总台阵亡炮长朱锡卿(脑及首部为弹片削去一大半)、炮手李玉生(弹片洞穿腹部,肠肚外流)、林海旺(弹片破胸)等五人,死状至惨(均埋于胡里山炮台脚菜园),号兵沈祖贻伤手。屿仔尾台班长彭碧龙伤及踝骨,白石台炮手伤二人。磐石炮台因位置在厦市腹地,且与无线电台毗邻,未遭袭击,故无伤亡。
自是以后,敌舰频来频去,均在大担山之外海,以远距离盲目发弹轰击各台,如九·一二,九·一四,……等次,直至一九三八年五月十一日止,卒未敢稍越雷池一步。在此八个月又八天的相持局面中,我除了消灭近距离之敌外,绝不滥发炮弹,因此敌乃时以水上俯冲轰炸机,企图炸毁巨炮,惟以技术欠佳,均未命中。但笔者在古老堡垒中的寝室,竟不幸遭炸,物品全部损失。在敌机去后,即有厦门市各界慰劳团,由《星光日报》记者赵家欣先生,率领男女团员携带大批慰劳品(各种罐头、饼干、水果、药品)乘专艇遥临慰劳,笔者代表全体官兵在惭愧中接受并致谢忱(当时的情形经赵先生于三日后特写在《星光日报》刊露)。同时除了高级长官莅台慰问并视察外,还有许多热心的同胞远道前来,物轻意重,实在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不知所措,并承海外侨胞汇款慰劳,更感不安。
迨五月九日傍晚,敌重巡洋舰一艘、航空母舰二艘、大小舰艇计三十一艘,麕集大小担与小嶝之间。我方判断敌情,认为必有企图,严加戒备。果于十日上午三时四十分,敌海空并进,猛攻禾山。是时,我主力侧重正面,于是抽调生力军驰往增援,敌火顿挫。敌不得逞,乃集结大队敌主力海陆空三路,向禾山泥金等处协力攻击,掩护橡皮艇登陆。我增援部队(内有大批壮丁队)由第七十五师第二二三旅参谋长楚怀民指挥,战至弹尽,全部阵亡,浴血牺牲,洵堪嘉尚。于是我苦守之厦门遂告失陷,正面要塞官兵奉命撤退入漳州。是时敌机疯狂滥炸,并以机枪低飞扫射,阻我增援部队渡海与撤退,因此遭轰炸与扫射而殉职者十余人,不及撤退而遭俘虏活埋者亦有之。至五月十三日,厦门市已陷两日,而屿仔尾台犹屹立不动,独自肩负正面海防,敌舰仍未敢由正面冲入,乃以大批巨型轰炸机轮番轰炸,一面由主力各舰以密集炮火向屿仔尾台猛攻。我在主台官何荣冠指挥之下,死守不退,直至十四日上午零时四十五分奉令弃守,始作有计划破坏后撤入漳州。是役又阵亡班长詹益茂、李水清、戴文敬、龙相泉等六人,未尝不痛心引愧。
到达漳州之后,我们的任务则是派若干枪兵护送司令部的负责人,由陆路乘汽车去福州。而我们这一班的苦命战士,负重徒步,跑了十二天的迂回道路始达马尾,满以为多少可得到上官的几句好话,谁知却不然。竟遭到下令汰弱留强,笔者拿到了一张遣散的命令,不竟如冷水淋头,全身冰冻。侥幸主台官们负有指挥作战者尚有位置,献身国家。他们又在一九四一年四月二十日左右,在闽口要塞战中作浴血战,这时何荣冠君已擢升副台长,究竟两地(指福、厦)都先后失陷,对于人们终不免有愧色。
现在抗战胜利了,各地都在复员,笔者和何荣冠远道由福州来厦门,满望也来一个复员,但是所得申请的答复是:“文官并无起用”,那么武官呢,竟没有下文,这种的复员实在非笔者所敢想望了。
我们在追悼厦门要塞阵亡官兵归来时,满怀勾起了无限悲痛与惨伤,回顾何君伤痕在,唏嘘相对,无可言宜,生者不过如是,死者又将奈何,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