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有人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也时常这样自问:是什么样的因素和原因使我选择了文学这门“行业”(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而没有走上另一种工作岗位呢?
老实说,对于这个看来似乎并不复杂的问题,我确实是很难作出简明的回答,比如,像鲁迅先生在《呐喊》序文中所曾经如此深刻地揭示过的促使他走上文学创作之路的原因那样。
假如有人从相反的角度提出问题来,我倒是可以不加思考地回答出来。比如,我为什么没有成为一个工程师、数学家或者地质工作者?我想我一定会这样回答说:因为从中小学时代起,我就是理工学科的坏学生。在上中学的时候,我曾经因为数学和理化不及格而留过级。和这一点不无联系的是:我在文科方面的成绩还不错,初中时候就在学校的铅印小报上发表过小散文,高中时期小报副刊上就刊有我从英文翻译过来的小故事。但是,一直到高中毕业之前,我都没有想过我今后会成为一个文学工作者,更不用说当作家了。
似乎有这样一种说法:在人的心理素质和生理禀赋上可能有两种(当然不会止于两种)不同的趋向:有的人长于或者倾向于自然科学,而有的则耽于幻想和倾向于文学艺术。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有多大科学依据,但根据我的生活道路和工作选择的发展趋向来说,倒是基本上相符的。我出身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一位有成就的历史学家,母亲也是一位手不释卷、出身书香门第的有文化的妇女。因此,读书便成为我从小自然养成的一种习惯。大约在十二三岁,我就读遍了家中所有的书:从《红楼梦》、《聊斋志异》到梁启超翻译的儒勒·凡尔纳的《十五小豪杰》,以及别的许多文学作品。大约也是因为这一点,我从此就对学校理工学科的兴趣越来越淡薄,而对文学作品的兴趣越来越强烈了。我大约还应当感谢我的小学和初中时代的语文老师,他们引导我从10岁左右的时候就接触了当时的新文学。从那时起,鲁迅的《野草》、周作人的《雨天的书》、冰心的《寄小读者》以及我国早期出版的一些外国文学作品(如《爱的教育》)便在我的思想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注入了人道主义的甘霖。我小学和初中的两位语文老师,现在还健在,都已经80多岁了。我至今非常感谢他们。他们都不是作家,却是我的文学生活中的最早的启蒙老师。
就是这两位善良的、并非文学家的普通教师,在他们的青年时代就在一个耽于幻想、性情温和而又胸无大志的孩子眼前打开了一扇门——一扇熠熠发光的新文学之门。然而,这扇门,对我来说,像古老的《圣经》里创造过的一个词,是一扇“窄的门”。我自以为我将很快走进这道门,但却在门前长久逡巡不前,有好几年的时间不知如何跨进这道狭窄的门,而走进真正的文学天地。
我的父亲冯承钧是在欧洲的法国和比利时完成他的学业,并且成为一个历史学家的。他是一个具有中国人的正直、善良、诚挚的传统美德的知识分子。在日常生活中,他是很严肃的,有时甚至到了严厉的程度,然而对于子女教育的主张,却具有一种西方的民主精神。他希望孩子们勤学向上,正直做人,至于孩子们将来要走什么道路,他却是相当宽厚,从不做出强加于人的规定。他曾经希望他的五个儿子都读完大学,至少其中有一两个人能把他的学业继承下来。后来多少做到了这一点的是我的大哥冯先恕和最小的弟弟冯先铭。前者是著名史学家陈垣先生很器重的学生,但不幸在30岁时便夭亡了;后者后来则成为一个在陶瓷史上颇有造诣的学者。我父亲曾希望我成为一个自然科学工作者,并且劝我在上大学时投考植物系(我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但后来看到我在自然科学方面的低能,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曾经偶然看到我写的一篇散文和翻译的一篇小故事,我从他状似首肯的表情上看,感到他对于我在十四五岁时便达到了文字精通的程度是很满意的。不过他从不形诸于色,只是以后再也不曾因为我在数理化课程上考不及格而责备我了。
我的父亲在中年时期便患了一种神经系统的病,长期处于半瘫痪状态,很难执笔作书。这对于一个靠著作和学术研究为生的人是很艰难的,也是很痛苦的。他出版的许多著作,都是靠他口述,由孩子们用笔记录下来,再由他修改而定稿成书的。这个任务,在很多时候便落在我和大哥的身上。我至今还记得我用笔记录他译注的《马可·波罗行纪》时候的情景。在他面前堆满了这本著作的原文本和法文、英文及日文译本。他说一句,我记一句,就这样一页一页写下去。老实说,在我一页一页地记录着这本著作时,我对它其实是没有多少理解和兴趣的。但是,我逐渐感到,在把我父亲口述的语言转成书面文字时,我做得越来越熟练和得心应手了。我也感觉到父亲对这一点似乎很满意,因而他后来要我帮他记录译文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当时,我曾经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多少影响和妨碍了我个人爱好活动的负担,然而,后来,当我开始有些自觉地想要在文学和文字表达能力上下些功夫的时候,我突然醒悟到,我过去认为是额外负担的事情,其实是一件对我大有好处的事情。至少,在那以后,当我在学习阅读中国古典文学时,中国的古代诗文对我似乎变得不那么困难了。我逐渐学会了用通畅的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和生活见闻的初步能力。
上面讲到的一切,能够成为我后来何以走上文学道路的一种合理的回答和解释么?我想事情未必如此简单。但是,有一点却无疑是很明显的,这就是,一个人的文化教养以及他少年时期所生活于其中的文化氛围,对于他后来能不能够成为作家,绝不是无足轻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