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安,在战争年代,搞创作只是一种不自觉的行为。在《解放日报》第一次发稿件时,我高兴得发狂。有了一点信心,就又动手写秧歌、话剧,大部分都失败了。过春节时,我又写了一个反映军民关系的秧歌剧《鱼水情》,竟然有人愿意导演,找了几个演员排了一阵子,正式演出了,这真是意外的收获。虽然效果不怎么样,但人们议论我还能写剧本,年龄不大,还有点头脑。听到这些话,我心里也是挺高兴的。这个剧本还拿去在陕甘宁边区文教群英会上展览,《解放日报》第一版专门报道了这件事,对我这个少数民族少年还作了一番表扬。以后我也演戏,并又写了几个剧本,虽然未排演,但总算练习了写作。失败不是浪费时间,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失败是成功之母。
1942年延安开展整风运动,毛主席发表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除了康生之流搞了所谓“抢救失足者”的扩大化之外,收获是很大的。根据抗日形势发展的需要,延安抗大迁移到绥德和前线了,陕北公学、民族学院、自然科学院、日本工农子弟学校、鲁迅艺术文学院(分音乐、美术、文学等各个部),还有一个附中,全部合并在一起,成立了人数众多的、规模宏大的延安大学,设在鲁艺校址桥儿沟,这下离专业文学艺术工作者近了。当时一些知名的作家、美术家、音乐家、舞蹈家、演员,都在这山沟沟里,能经常见到他们,看到他们的演出,听到一些报告。1943年新年、旧历年前后,延安开展了一个轰轰烈烈的新文艺运动,学习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人们的精神面貌,特别是文艺工作者(包括我们这些业余爱好者)和其他知识分子的情绪很高,劲头很足。文艺运动的主要标志是蓬蓬勃勃的大秧歌活动,几乎每一个单位,学校、机关、部队、农村、幼儿园,都参加秧歌队,我当然也不例外,而且还是积极分子。我被挑选参加延安大学秧歌队,去中央机关、延河岸边、部队、边区政府、参议会、新市场、文化沟,到处扭秧歌,到处演出,真是兴高采烈。我们几个同学用“二人台”拜大年的音乐自编自演《送公粮》,受到内行、外行的热烈欢迎和赞赏,因为它的音乐是新鲜、优美、别具一格的,它的词是顺口、押韵、有泥土气息的,又是反映现实生活的。这应当说是“二人台”改革的鼻祖,是“二人台”的第一个反映现实的新剧本。在这种环境下,在新文艺运动的熏陶下,我大开眼界,大饱眼福,头脑更清晰了,新鲜事物也接受得快了,看的戏剧更多了。《白毛女》应运而生,《血泪仇》百看不厌,《新儿女英雄传》、《吕梁英雄传》和苏联一些名著也看的更多了,不是一知半解,而是大体上能理解了,这样政治、文化提高得就更快了。
根据教育要接近实际的要求,我们民族学院从延安搬到离蒙古族、回族聚居区较近的地方定边城。为了更接近牧区,又搬到陕甘宁边区领导下的伊克昭盟鄂托克旗城川,叫城川民族学院。这时我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后来就当了图书管理员,看书的机会多了。以后虽然当了教育干事,还给学生兼课,但仍兼管图书,没有离开书。这时看到了《王贵与李香香》,对我震动很大。心想,这不就是老百姓说的话吗?这诗真好,它为新诗歌开辟一条正确的道路。我就异想天开,又想学着写点诗了。诗写了不少,有三四个小本本,都写满了,但不敢向外寄稿。正好,从延安分配到城川民族学院一位四川籍教员,教语文,他会写诗,已发表了一些作品,和我隔墙居住。我试着让他看看我的“诗”,请他指点,他看后说了一句:“狗屁不通,尽大白话,打油诗有什么艺术价值?”我请他教点写诗的知识,他说了不少,大都是西洋写法。后来他也写民歌体的诗了,而且很成功,成了著名的诗人。我虽然也一直写一点诗,也发表了几十首,但没有诗才,在写诗的道路上走了弯路。可惜的是,尽管“狗屁不通”,毕竟是我初学写作的作品。当我从部队调到国民党统治区去搞地下工作时,把诗稿交给连长保管,在撤退时,他把我的一麻袋书、日记、诗稿、杂文稿,埋在乌审旗小石砭草滩。连长后来牺牲了,排长也知道,但找来找去找不到了。至今我都很后悔,放在老乡家多好啊,起码能找到它。我的写作是从秧歌剧、诗歌、散文、杂文开始的,但客观形势是让我向党政干部方向发展,往领导岗位发展。而自己哪怕是业余搞,也心甘情愿。城川有《蒙古报》,我也写点小东西。后来我的生活道路来了个急转弯,搞完收公粮,“废保建政”工作以后,参加了几次战地救护工作,当业余护士,当业余哨兵,然后就正式分配到部队工作。长期在蒙古部队工作,在敌占区搞地下工作,这给我新中国成立以后正式搞创作,积累了不少素材。一些作品及以后的几个大一点的写作题材,几乎都是取材于这个时期的战斗生活的。
革命战争是我创作革命历史题材作品的生活基础。因为我是从战士、文书、文化教员、副指导员、代理指导员、指导员、教导员,科长、副处长、处长、师政治部主任,文化部副部长……一步一个台阶,从最基层走过来的。搞地下工作也是干地下区委宣传委员。在部队都是搞政治工作。解放后基本上也是搞政治工作,搞宣传、文化工作,这对我的写作是大有好处的。
战斗年月,我是当骑兵的,除了和别人一样一匹马、一支枪外,我还有个麻绳织成的褡裢。褡裢中间开个口子,两头装东西:一头装些书、日记本和质量很低的稿纸(比延安时期的好多了),一头装些破烂衣服、鞋袜,还有一个值得纪念的绣花缎子烟荷包(现在还保存着)。在打仗的空隙中看书、记日记,写稿件。自己写稿,自己刻写,自己油印,自己“发行”(发到连队)。这样办报,也是一种极好的锻炼,对提高文化、提高写作能力、提高办事效率是一种很好的办法。这种生活对我后来逐步走上文学创作道路也是极为有益的。
真正意识到应当写点文艺作品,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事了。新中国成立初期我还在骑兵部队,看了一些文工团的演出,自己也领导起宣传、文艺工作来了。师(军分区)有文艺工作队,搞创作,搞演出,下连搞中心任务的宣传。这时绥远军区办报,办《部队生活》文艺杂志,华北军区有《战友》杂志和小报。开始还是给他们写通讯,后来也应约写点散文、杂文,也写点诗。发表了一些文章后,胆子大了一点,信心增加了一点,竟然成了师里的“文人”。以后接连看到不少反映各个抗日根据地、各个解放军部队的好作品,回想我那个蒙古骑兵部队也走过漫长的战斗道路,牺牲流血,艰苦奋斗,涌现出不少蒙、汉各民族的战斗英雄人物;在做地下工作期间,也有许多感人肺腑的事件、人物;在伊克昭盟——鄂尔多斯,听到了不少可歌可泣的革命故事和英雄人物。不是也可以写出小说和戏剧来吗?而且还有特点,是别的地区、别的部队所没有的。我想反映我们这支部队的想法非常强烈。如何去反映呢?我给一些老同志、老领导谈了这个想法,他们都支持我这个想法,并且鼓励我完成这个任务。我先看长篇小说,思考过去走过的道路,思考过去听到过的生动的故事和英雄人物的事迹,一些事件、人物在我脑中活跃起来了。有时牺牲了的同志的形象,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的梦中,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下我坐不住了,我的心动了,我的情绪高涨了,这可能就是创作冲动吧。就这样,在保密的情况下,一个人在夜里埋头写提纲,画地图,按照提纲去写长篇《鄂尔多斯太阳》。《鄂尔多斯太阳》是《鄂尔多斯风暴》的第二部,提前写它是因为我对这段历史比较熟悉,是鄂尔多斯地区震惊中外的、反抗国民党统治者的1943年“三二六”大起义。我塑造了几个蒙古族、汉族上、中、下层的英雄人物。毛主席在著作中提到了伊克昭盟的“三二六”事件,颂扬了“三二六”事件。这是一个重大题材,我对这个地方的地理环境,人情风俗,上、中、下层,敌我双方,国共双方的情况是比较熟悉的,在50年代初期就首先从第二部开刀,而这一刀开得太狠了,太大了,太早了。写了十几章,30多万字,改了一遍,就壮着胆子送内蒙古文艺刊物编辑部征求意见,他们虽然谈了一些意见,基本上也是肯定的,但不热心,不积极,也没有采取支持、帮助的态度,我就把原稿和意见一起收回去了。我当时在一个部队的师部工作,业余时间是很少的,写作都是开夜车,有时一直写到天明,头昏脑胀,吃饭也不香了,但还是失败了。怎么办?只好先放下,写了几篇小的作品,大都发表了。回过头来又埋头看书,还是先学习好。没有条件不能动笔,凭一时感情冲动是写不出作品来的,要靠真才实学,要多读书,才能提高。50年代中期,我调军区大机关了,时间稍多了一点,恰遇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同志来内蒙古组稿、订合同,把我这部长篇小说也看了。他们诚恳、热心地指出其中的毛病,“太真实了”。人名是真实的,地名也是真实的,艺术加工太少。但总的认为题材好,有特点,基础好。他们逐条提出了具体修改意见,鼓励我尽快修改出来,并且信任地和我签订了合同。正在修改之中,反“右派”运动开始了,只好投入到运动之中。因为我给罗荣桓主任、肖华副主任写了一封信,对军区建立体工队、马术队、翻译机构、报社、文工团、军乐队等提出建议,并建议贯彻落实民族政策,对内蒙古军区在编制上、文化艺术事业上,给予适当照顾。这封信罗、肖二位主任批给了当时任总政文化部长的陈沂同志,陈沂同志赞成我信中的看法和建议,在一些会上表扬了这封信。没想,陈沂同志被错打成“右派”,一些人蜂拥而上,说我这封信曾被“右派”陈沂欣赏并利用这封信向总政、向党进攻,说我给“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提供了炮弹,我也是“右派”,是内蒙古部队的“小陈沂”。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大、小会上对我围攻,看来非打成“右派”不可。真是岂有此理,按我的个性是不可忍受的,我发怒了,我也用大字报还击了,并且找到政治部负责人,声明:如果这样攻击我,我流了血也要反抗到底。还好,暴风雨过去了,领导上说我们相信你,你不是反党的,并让我下去帮助地方开展农村牧区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我是两个盟的工作团的副团长,正好去了席尼喇嘛的故乡——乌审旗嘎鲁图公社布占淖大队。这是个多么好的机会呀,席尼喇嘛——乌力记吉尔格勒,正是我写的《鄂尔多斯风暴》中的主人公。在他家乡工作了几个月,搜集到大批原始资料,也了解了他家乡的情况,这些我都做了详细的笔记、日记。在乡下还为《延河》文学刊物续写了《忆延安》的第二部分。在机关受冲击,下乡来到处都是热情、温暖,心情很快转过来了。冬季回到军区,“右派”打完了,正常了,平静了。总政发下表格,让登记庆祝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创作献礼计划。我就把《鄂尔多斯风暴》(原名《席尼喇嘛传记》)当作电影故事片题材报上去了。总政文化部很重视,认为这个题材新颖、重要,列入了总政献礼计划。让我去京谈了内容和写作计划,鼓励我早点写出来,并就故事梗概提出许多好的意见和建议。我从“保密”状态中走出来,请教老师,公开征求意见,得益匪浅。总政文化部领导建议我看看有关写电影的书籍,多看些电影,写起来就方便多了。我照办了,很见效。回来动笔的时候,一边写,一边闭眼回想看过的电影,它们在什么地方回忆,在什么地方用“蒙太奇”,在什么地方用淡出、淡入,如何用画外音等等,动手修改剧本。修到第三稿后,我就把《鄂尔多斯风暴》寄到总政文化部了。不久,文化部文艺处来电话,让我去北京,通知说总政文化部负责人要当面和我谈谈对剧本的修改意见,并决定剧本可否拍摄的命运,这对我来说是件大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乘车进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