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都有一部自己的历史,我虽然“走错了门”,但路总算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了。
我的家乡在阴山下的土默特川,黑河边。这里河流纵横,湖泊交错,土地肥沃,是塞外鱼米之乡。原先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也有森林,是天然的良好牧场。因为它在阴山南、黄河北,又是直通关里的咽喉地带,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这里曾是匈奴、突厥的根据地,以后圣祖成吉思汗统一了蒙古族各个部落,忽必烈建立了大元帝国,土默特川就成了蒙古民族休养生息的地方。
这里原以牧业为生,后来因为和关里是近邻,互开贸易市场,交流文化,还逐渐从关里来了一些汉族兄弟,帮助种菜、种地,兴办了学校,汉文、汉语开始传入这里。后来,就不是民间往来了,有了清代的屯垦,阎锡山的屯垦、军垦,土默特川才由牧业区变为农牧业区,由单一使用蒙文、蒙语,变为学习蒙文、汉文,蒙汉语混合使用,往后融合过程很快,逐渐以学汉文、汉语为主了,因为通用的主要文字是汉文,生活习惯也开始改变了。
我出生在一个贫寒的蒙古族农民的家里,正是民国18年大旱之年。父亲为人正直、忠厚、老实,一辈子勤劳务农,把我们兄弟姐妹七人拉扯大。我母亲除了家务活,还得种地、割草,辛苦了一辈子,最后被迫讨吃要饭,总算把子女们抚养大了。在极端困苦的情况下,父亲借债让我和三兄云晨光上私塾,总想使我们有点出息,在人生的道路上闯出一条路来。穷人也有望子成龙的念头。
儿时除了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戏耍外,还有一件高兴的事是听讲故事。我们村有一户蒙古人家,长者叫老喜元,儿子叫补音,因为头上有一头疮疤,大家叫他秃补音。他们父子是讲故事的能手,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还有一些侠客小说如《七侠五义》、《小八义》和一些神鬼故事,他们父子都能背诵如流,能成本大套地讲下来,一本书讲十几天甚至几个月。劳动之余,在豆腐房、长工室、喂马厩围下一群人,听他们父子讲故事,讲到深夜始散。小时候对一种信仰和故事中讲的神奇的人物,信起来很认真、很崇敬。我心里常常想:能长上飞毛腿,飞起来,想去哪里,一阵子就飞到了,那有多好。如果能把自己隐身起来,让别人看不见,自己能看见别人,那多有意思。书中的故事,虽然五花八门,千奇百怪,鬼神交混,但都能记得很熟。故事听多了,幻想也多起来,脑子也闲不住,想看书,不识几个字,最多能背诵个《三字经》,就磨着让别人多讲几个故事。这样,在我的幼小的心灵里就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欲望:长大我也能讲故事,我也能编故事多好呀。
有一天,土默特川地下党工委书记贾力更同志(蒙古族,广东农运讲习所学员,后去苏联学习,回国后做地下工作)到我家了。因为他挑着货郎担,大家叫他贾货郎。晚上他和我父亲谈了半夜。
没过几天,父亲说:“晨光、照光弟兄俩先去吧,后天跟上老贾去找云泽,没错。日本人欺负咱们,国民党指望不上,德王给日本人办事,只有走这条路了。”母亲哭着不让走,父亲很坚决,因为父亲心里明白,我叔叔云浦也是本村的老地下党员,早和我父亲把一切情况都讲了。后来父亲说明白道理,母亲妥协了,答应去一个大一点的,把我留下。父亲说:“让他们走南闯北去吧,兴许还有个出息的,跟共产党学点本领,省得在家里受气、挨饿。”母亲再不说话了。是啊,老三晨光还不到13岁,我不到10岁,是在父母身上割一块肉,能不伤心吗?
第二天就要走了,母亲把家里仅有的一只鸡杀了。三哥和我哪能吃下去?跟着母亲哭起来,铁石心肠的父亲也流泪了。但他还是安慰着说:“又不是去死,是去延安学习,到讲道理的地方去,不哭。”过了几年,父亲因家中埋藏和延安搞通信联络的地下电台,掩护地下党员,被叛徒出卖。日本宪兵包围了村庄,父亲病重卧床,给打死了;三哥云晨光在部队当指导员,因寻找掉队战士,与敌人遭遇,他们12个人打到弹尽粮绝,把枪毁掉,无一投降,全部壮烈牺牲了,大哥是蒙汉游击队的首批队员,在一次完成侦察任务时,被日本鬼子俘获,严刑拷打,没有任何口供,在狱中快死了,全村蒙汉乡亲联名保释出狱,回家几天就去世了。革命没有牺牲是不可能的,这是后话。要问当时为什么去延安?参加革命有何感想?很简单:随大流,跟亲戚去,找云泽,能过好生活,学本领,不受人欺负。当时没有共产主义思想。因为那时我还天天尿炕呢,能懂什么革命大道理呢?当晚我们到了小里树村云泽的舅舅家。奎壁(刘卜一)、贾力更、张禄等地下党的领导同志都在这里。晚上开会,贾力更同志讲了参加革命和抗日的大道理,讲了延安是共产党中央所在地,去那里要好好学习,学好回来抗日、革命,还讲了明天渡黄河的事。我听懂了一半,从此对抗日、革命、延安的含义,入了一点点门,这是向革命的门迈出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