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桐萱
我1916年在冯玉祥的十六混成旅当兵,毕业于模范连,1923年冯部到南苑时,韩复榘是十一师四十三团团长,我在该团任连长。1925年他升国民军第一师第一旅旅长时,即调我为副官长。我曾随他一度降晋,五原誓师后,他重回国民军,任第六路总指挥,我是第十五师师长。1928年彰德大战后,韩的部队奉命整编为第二十师,他调我为第二十师副师长。
1929年韩联合石友三倒戈叛冯前,冯在南京召集新编各师师长以上将领开会。韩在潼关,叫我代表他前往出席。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他说:“你就说我病得很重,去不了。”我知道他正闹情绪,所以托病不去。他闹情绪的原因,根据他日常言谈的流露,大约主要有以下三点:一、在两次豫东大战和会师徐州之役,他自以为战功最大(在彰德大战中,韩部与奉军作战极为激烈,我和曹福林、张凌云三个师长均受伤),尤其是克复京津之役,是他首先进入北京的,出力也不小。可是,冯玉祥不但对他的战功只字不提,还有人说他与晋军不忘旧情等闲话。二、韩看到冯对孙良诚一味表扬提拔,首先保荐孙为山东省主席,心中更加不快,认为自己有投降晋军的一段历史,无论怎样卖力气也没有什么前途。三、韩有烟酒嗜好,冯是知道的,尤其是最近又弄了个二太太纪甘青,所以更怕见冯的面,受冯责骂。
我知道韩的脾气,他既不愿到南京去开会,也不敢勉强劝他去。我走时他交给我一封信,对我说:“这是给总司令的一封信,替我当面呈递。总司令不是当年宣布过吗?革命胜利以后,国家一定补发官兵的欠饷。现在北伐已经成功,几年以来,大家的生活全够苦的,虽然高级将领们都是老先生一手培育的,没有什么闲话,而许多下级官兵,都随总司令不久,长此不发饷,恐怕不好维持,请求总司令补发一下欠饷。”信封着,我也不好拆开看。到达南京以后,我深怕贸然将信呈上,会引起冯的误会,所以事先向副总参谋长秦德纯透露过韩所说的那些话,问他这封信是递好还是不递好。秦参加西北军不久,不好说别的,只说:“你不递,回去怎么向韩交代呢?”我盘算了很久,颇觉为难,最后在冯召我个别谈话时,终于将信呈阅。冯看过之后,顿时脸色通红,把信一摔,大声说:“你们全师一共有多少人,发给你们的钱还少吗?”我只有连声说“是,是”,未敢说旁的话。冯也许认为,军队自到河南以后,官兵均规定有一定的维持费,并未欠发;可是韩所要求的,却是按饷章补发欠饷。我想韩的那封信,一定写得很生硬,冯才发火。事实上,冯那时有了钱就扩充军队,要求补发欠饷,自然是很难办到的。我回潼关,向韩报告赴京情况,未敢诉说冯对那封信发火的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总司令说,目前经济困难,补发欠饷一时不易办到。”
我回到潼关时,听说韩已当上河南省政府主席,大家都很高兴。
韩赴开封就职,命我暂代第二十师师长,不久开驻洛阳、郑州。在韩离师之后,我接冯屡次来电,斥责二十师军风军纪不好,官兵上街服装不整,上衣不扣扣子,官兵中有吸纸烟的,官长有打牌的,等等。我只有严加稽查。未想到,不久冯即派总参谋长石敬亭兼任二十师师长,来洛亲加整顿。这时大家方才明白,冯调韩任河南省主席,原来是撤销他兵权的一个手段。
石敬亭接事后,将师部里跟韩的人,大都撤换。这些人跑到开封,向韩哭诉。韩以省府和各厅人员都是冯的旧人,对这些人一时安插不了,也感觉为难,在交代中,石对韩几年来100多万元的报销一概不管,要韩自己负责办理。石还在集合官兵讲话时,说韩胡乱花钱,说:“他的账我无法替他报销。”并骂二十师的军风军纪坏到和土匪一样,这句话最招大家的反感。有一次石赴开封,回来路过郑州,要看看那里的部队。二十师驻郑州的部队为赵仁泉的六十旅,赵兼郑州警备司令。赵曾亲自带队去迎接,但因弄不清石到站的时间,乃暂回警备司令部,通知各部队整理内务(司令部即在车站旁边),原拟一得消息再赶到车站。想不到石到时,部队尚在架枪休息,赵亦未能赶到车站迎接。石来到司令部,见赵即大发雷霆,立即将他撤职,以李文田接任。赵到开封见韩诉说,从此更加深了韩、石之间的矛盾。
韩对冯换掉他的第二十师师长,已感伤心,而偏又命石敬亭接他的后任,这也是激成他叛冯投蒋的一个重要原因。
1929年春,冯与蒋决裂,由南京回返河南。这时韩和石友三均在开封。他们听到冯将要回开封的消息,韩就托词赴许昌视察,石友三也跟着走了。冯在开封下车时,没有见到韩、石去接,就问:“韩主席为什么未来?”副官长张俊声说:“韩主席赴许昌视察去了。”冯又问:“石友三呢?”张答:“去郑州了。”冯当时的脸色很难看,默默无语。过了一天,冯在省府召集军政人员讲话,说:“现在许多军政高级人员,生活很腐化,吸烟、喝酒、打牌还不算,有的人打了几个胜仗,自己以为了不起,你弄个唱戏的,他弄个说书的……”这无疑指的是韩。省府跟韩的人很多,自然把冯的话告诉了韩。韩认为冯竟不给他留一点情面,感觉很难堪(这是张俊声对我讲的)。
石敬亭与我原有些渊源,我在模范连时,他当过我们的教官,他在十一师任参谋长多年,也知道我肯听话,所以他接了二十师以后对我还很好。石兼第二十师师长只有两三个月,整训一番之后仍回总部,以训练总监李兴中继任师长。李接任后,诸事率由旧章,对二十师的营团长并无多大的变动。这给韩后来重新掌握该师留下了许多便利。
当蒋桂分裂,蒋进攻武汉时,冯以观望态度出兵豫鄂边境,曾命韩复榘赴武胜关督师。蒋到汉口后,召见了韩,听说极力拉拢,除假以辞色外,还给了许多款项。并闻蒋派钱大钧赴襄樊慰劳石友三部时,给了他30万元。蒋看透了冯内部的弱点,收买分化,可算得手疾眼快,这对促成韩、石叛变作用很大。
冯回河南后,西北军全部西撤,第二十师移驻陕州,以李文田旅驻洛阳,作为西北军的最前线。
冯在华阴召集各将领开会时,韩不赞同这次西撤,又被冯骂了一顿,说他是小孩子见解,这可以说是激成韩叛离的最后原因。在会上因有石敬亭在座,韩认为这都是石在冯面前捉弄他的关系,故在韩叛冯投蒋之后,在通电里大骂石敬亭。他在集合官兵讲话时也几次提到:“西北军有石敬亭在,就没有我们的饭吃。”这都是后话。
韩在由华阴回陕州的路上,在阌乡遇到刘汝明,谈话中提到华阴开会的情况,说受到了冯的斥责,并且眼泪汪汪地说:“我要开小差不干了!”刘认为这是他一时的气话,当时予以安慰,并到华阴向冯报告。冯曾想给韩打电话,但未叫通。
由于全军西撤,军用列车很多,同时拥挤到陕州车站,将几条岔道都堵塞住了。冯命令二十师负责疏通,并指定由我带着手枪队强制执行。那天(日期记不清了)上午8点多,我正忙着办这件事,在站台上遇见韩复榘。他问我:“你干什么去?我正在到处找你。”我说:“奉总司令命令,负责疏通这里的火车。”韩说:“别去啦,快到我的车上,在李参谋长(树春)那里等我,有事商量。”我上车之后,与李树春闲谈,等了一个多钟头,未见韩来。我说:“主席叫我到你这里等他,怎么还不来?”李说:“听说主席正在邀请李师长、闻总监(承烈)等开会,你等等吧。”其实这时韩正在召集二十师的旅、团长布置东开的事,这是事后才知道的。韩之所以不让我参加,叫我在车上等他,也许是因为怕我走漏消息。
等到11点多,张绍堂来对我说:“主席已决定不向西去了,适才召集各旅、团长会议,命第五十八、五十九两旅和炮兵团均开洛阳,并命我告诉你,别向旁处去,或许有话对你谈。”这时李树春才告诉我:“主席昨晚由潼关回来,气头很大,只是说决不再干了,听跟着他的人说,他在华阴被总司令骂了一顿,所以他今天一早决心要带着队伍走,你有什么意见?”我对详细情况一点也不知道,既然已命令部队东开,我只有跟着队伍走,便说:“我当然跟着主席走,没有别的意见。”我在李的车上吃过午饭,韩也没有来。
下午三四点,列车东开。在列车上的,有李树春、张绍堂和八大处的人员,韩二太太纪甘青、石友三的大太太也都在车上。我看到张绍堂、李树春、张嗣堪(秘书处主任)三人似乎在一起研究起草韩的通电稿,他们虽然并未背着我,但也未让我看,我自然不便多问。不久,列车开到洛阳西工金谷园车站,这时韩和李兴中、闻承烈等在后边的另一列车上。二十师的部队一律徒步东行,都是韩直接指挥布置的。金谷园车站的人来说:“洛阳车站来电话,说有人在那里接韩主席,请去人接电话。”李树春下车去接,回来说:“李灿轩(文田)和程伟儒(希贤)在洛阳车站接主席,我告诉他们说,主席几时到还没有准时间,请他们先回去候讯。”傍晚韩的列车才到金谷园,下车后与李树春谈了几句,即偕同李兴中、闻承烈等下车,另外还有河南省政府的几个厅长和邓哲熙、博正舜、李忻、张吉墉等同行,听说是在路上遇见的。他们下车后赴西工营房住下。
第二天早晨,我们的列车开赴洛阳车站。我在站台上碰见李文田和徐惟烈二人,他们拉着我去洗澡,我推托不开,就一齐去了。他们意在探听消息,问我:“为什么你们又回来了?”我说:“是奉到主席的命令,为什么我不清楚,你见主席就会明白了。”洗完澡,李去西工见韩,徐惟烈也走了。我回到车站,李树春听说这件事,就说:“你为何不扣住徐惟烈?”我说:“扣他干什么?我又没带着人。”李说:“这个人坏极了,主席的事都是他向冯报告的。咳!怎么不扣住他?”
听说李文田见韩后,韩命他休息休息,把队伍交给了万国桢。这时师手枪队已改成了手枪营,以杨树森为营长。第二天韩召见第六十旅的团、营长,我也未去。上午听李树春说,已接到石友三的回电,他表示愿与韩一致行动。接着韩的通电出来了,电文大意是“国家多难,不能再战,兹率十万大军自甘棠东进,主持和平,与民休息”等语。列名的有韩复榘、石友三、马鸿逵、庞炳勋、孙桐萱、曹福林、乔立志、李汉章等旅长以上12个人。据云此事事前除韩、石、马、庞四人有所联系外,其余的人都不知道,系由韩代列的名字。李汉章后来对我说,他见到这个电报的时候,因不明真相,曾躲避了一时期,到后来才回来的。
我们到洛阳的第三天,第五十八、五十九两旅和炮兵团等部队,陆续到达洛阳。在东进途中,曾与孙良诚西撤的部队相遇,他们不了解我们的意图,并未截留。唯五十八旅旅长谢会三因应孙的师长梁冠英之邀,透露了消息,据说被梁扣留了。
韩在西工集合讲话,大意说:“豫陕两省,连年灾旱,百姓全没有吃的,这次大军西撤,人马众多,将如何维持生活呢?总司令命将陇海铁路沿线的粮食全部查封西运,河南的百姓又吃什么呢?总司令集结兵力,听说要打山西。我知道晋军善于守城,山西有近百的城池,一个一个地进攻,不知要消耗多少兵力和时间,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占领山西全省?我们打了几年的仗,官兵伤的伤,亡的亡,受的罪不小,我看不能再打了。我要主张和平,才由陕州回来。你们想一想,愿意跟我走的,蹲着别动(这时全坐在地上);不愿跟我走的,可以站起来走,我决不勉强。”等了一会儿,韩见大家并没有动的,就说:“好!全愿跟我走,我们就一齐走!”
韩命各部队在洛阳休息两天,此时马鸿逵也有电来,唯庞炳勋在巩县,还没有消息,韩屡次打电话和他联系,他均未接。忽据侦探报告说:“庞的部队已在黑石关构筑工事,向西布防,意图拦截我们东进。”此时韩已驻在洛阳车站,证实了这个消息,非常生气,大骂“庞瘸子不是东西!”韩说:“我在西来的时候,路过郑州与他和马少云会面,探问过他。他痛哭流涕地说,总司令排外,他的部队打过多少次硬仗,损失很大,不给一点补充,总司令待人不公平,他们有如孤哀子,没人管,等等。那时我很同情他,百般安慰他,谁知这小子反复无常,净是假的,非揍他不可!”后来听说是徐惟烈跑到庞那里,鼓动他截韩。他为报复当年在归德与韩部争夺收缴袁家骥部枪械之仇 ,所以有此举动。韩派赴庞处进行联系的参谋李桐溪,也一去未返,后来才知道,到后即被庞扣留。
在当时处境之下,非打通黑石关,我们的许多列车均无法通过,同时又听说孙良诚的部队已由陕州追来。韩乃亲自指挥二十师各旅向黑石关进攻,给我们留下新兵一团,向西布置警戒,作为殿后。韩临出发时,部队集合不齐,有一两个营不知去向,并听说西工有人勾引部队。韩一听很火,即命李树春派杨树森带人赴西工搜查,谁在那里截留部队,就把谁杀掉。杨回来说:“我到西工,即将营房包围,搜查的结果,只见到闻总监。听说勾引部队的,是总司令部军法处长长徐惟烈,他早已跑掉,故未捕获。”
第二天正午,未接到韩的消息,同时听说孙良诚的部队已向洛阳追来。我们认为不能在此坐等,遂命列车东开,到达偃师车站。韩在前线指挥,听说打得很激烈,战事并不顺利,黑石关尚未攻下。李树春对我说:“主席走时曾研究过,如黑石关通不过,我们可以绕道峨岭口、登封向开封转进,你看怎么办?”我也同意不能在此傻等,免遭东西两面的夹击,于是决心马上向峨岭口转进,命令大家下车,只带重要物品,笨重东西和行李一律抛弃,由骑兵团掩护,徒步入山,一面派人报告韩并探询前方的情况。当日傍晚到达峨岭口,住在一个庙里(大概是中岳庙),静候前方消息。
不久,有人来说韩回来了,在后边路上。我和李树春、纪甘青同到峨岭口外去接,见韩只带着一个人,身穿一身白裤褂,状极疲劳。问他前方打得怎么样,他说:“六十旅全打光了!黑石关形势很险,前面有条大河,部队在敌前渡河强攻,伤亡很大,攻了几次不成,我听说你们已在偃师下车进山,遂令各部队相机绕道东进,各走各的。我身边还有几十名手枪队的人,现在后边。”
我们先到庙里休息,不过几十分钟,忽闻枪声,有人报告说,庞的骑兵已跟踪而来。我们不便停留,即命那团新兵掩护出发,星夜徒步东进,第二天下午很晚才到小禹州。庞部并未继续追赶。我们在此休息了两天,向各方面联系,和石友三、马鸿逵等约定在郑州会面。韩带着李树春和总部必要人员经许昌乘火车赴郑,命我带着总部其他人员和那团人,徒步经许昌径赴开封。我们到达的时候,韩也到了。
韩离开开封时,曾留张钫代理主席。席液池的骑兵师尚在开封,后经韩改编为第三路骑兵师。不久,在黑石关溃散的部队也陆续地回到开封,六十旅万国桢残部系绕道黄河北岸来的。其他两旅均走登封、禹县,人马器械虽损失很多,经过补充整顿,很快地恢复旧观。韩命我为第二十师师长,以王恺如为参谋长。
(吴锡祺 余右尧 笔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