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锡祺
1929年夏天,冯蒋破裂,西北军由山东、河南向西撤退,为了行动保密,都是夜行军。我时任西北军军官学校校长,带着军校学生由洛阳西行。某日清晨,到达豫西陕州。听说第二十师师长李兴中驻在那里,我去看他,想打听一下大局的情况。他说:“韩向方刚从华阴回来,中午他请客,何不一同去看看他。”11点多我们就去了。韩住在铁路旁边蓝段长的一个小房子里,我们一进门见有许多手枪队站列两旁,感到很奇怪。在座的有七八个人,除我和李兴中外,还有兵站总监闻承烈、副监莫润田、兵站总监部参谋长张钺等。吃饭时韩郑重地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现在宣布我的大政方针吧!我已决心不向西去了,西北那么苦,并且连年荒旱,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冯先生还想拉着阎老西儿打老蒋,这些年一直在打仗,打得精疲力竭。我看仗是不能再打了,再打仗军队和老百姓全受不了。对不起,实甫(李兴中字)兄,我已和二十师的官长们商量好,即日开回洛阳。”我们一听全都愣住了。李兴中首先说:“您有意见可以向冯先生提呀!”韩说:“冯先生这几年的做法,我看全不对头。我在华阴已经和他老先生说过,他的脾气您还不知道,脸一红,眼一瞪,哪容你分说呢?我也没有办法,现在是谁愿意打谁就打,我是不干啦。”李还说了许多道理,大意是:总司令多年来待我们不薄,怎么能离开他呢?他固然有不对的地方,我们可以从长计议。至于蒋介石的为人,阴险狡猾,绝不能长久共事。再则您把二十师带走,叫我怎么交代呢?也请替我想一想呀!韩显出了不耐烦的样子说:“我已命二十师开回洛阳,事已至此,只有一不做二不休,把脑袋挂在腰里干。”闻承烈也接着说:“我也认为这样办不好。怎么啦?你又犯了老脾气啦,这样不好吧。”韩说:“我已决心这么干了,您看怎么办才好呢?通电里还有您的名字哩(此时通电尚未发出,韩拿这句话来试探他)。”闻一听也愣住了。李又接着和韩争论下去,他二人闹得面红耳赤。我见韩既决心这样干,很难转弯,并深知韩的性情残忍,常常翻脸不认人,此时闹翻了并没有益处。我便说:“先吃饭吧,饭后再慢慢谈。”饭后韩出去了。我问韩的人,据说二十师的队伍今早已出发,知事已无法挽回,也未再谈。看当时情况,我也没法走开了,便对韩说:“我带的军官学校,官长们全是总司令的亲信,留他们在这里也不方便,最好让他们继续西开。”韩表示同意,我马上给副校长张知行写了个条子交韩派人送去,内容是:“军校今晚继续西行,因韩主席留我有事,随后再走,请把我的行李送来。”原打算借此透露一点消息出去,但张来时被阻于门外,未起作用。韩扣住李兴中,是为了要拉他的队伍。闻承烈那时正在灵宝召开兵站会议,韩由华阴回来,碰见了他,当晚以电话坚邀他来陕州一谈,第二天闻就来了。因为韩打算把运集到陕州的军粮统统运走,以断西北军的军粮。同时他与闻的私交很厚,也想拉他一同干,所以把他邀来,后见闻不赞成,当下也未勉强。至于莫润田、张钺,与韩已有默契。我则是自己撞上门去的。
当日下午两点多,韩请我们一同上了火车,向东开行,走在中途,火车忽然停住,我们不知怎么回事,心情有些紧张,还以为韩在那里要处决我们呢。韩起来说:“扒毁铁路再走。”韩下车约半小时才继续上车开行,我们虚惊一场。随后到了一个小站,站上停着一列车,一问是河南省政府的专车,由民政厅厅长邓哲熙带着一批省政府的人员,还有财政厅厅长傅正舜、高等法院院长张吉墉、公安局局长李炘、总部军法处处长徐惟烈以及梁式堂、余心清、查良钊等。他们下车与韩见面,韩说:“过不去啦,铁路断啦。”邓问:“怎么回事呀?”韩说:“我看西北几省连年闹饥荒,军民都没有吃的,况且这几年打仗打得民穷财尽,不能再打下去了。我在这里一横,谁也过不去。”邓依然笑着说:“你不想干了,我们还得往西去呀。”韩说:“到处是土匪,过不去了。”后来知道铁路已断,两列车一同开回洛阳。徐惟烈因与韩素有嫌隙,怕韩对他不利,中途溜走,跑到庞炳勋那里。庞炳勋也与韩不睦,他的队伍最后由河南西开,此时正到巩县,闻悉这一情况,并知韩带出来的队伍不多,乃决心在黑石关设防截击。韩在洛阳下车后,住在西工营房之内,把我们十个人安置在“广寒宫”内(当年吴佩孚所修的阅兵台曰继光台,台下的地下室曰广寒宫),派兵守卫,行动不能自由。
此时,韩复榘一面与驻南阳附近的石友三和马鸿逵二人进行联系,一面向蒋介石接洽投诚。他所带的二十师,在陕州发动时,只召集了他几个亲信的团、旅长,每人送了一两万块钱,对部下骗说是奉冯的命令东开,到洛阳后才表明态度,同时对内部加以清理:李文田旅原驻在洛阳,李是石敬亭委的,当即将其扣押,并撤换了石、李所派的几个中下级官长,但内部仍有些动摇不安。韩不时带着他二太太纪甘青到“广寒宫”来,问寒问暖,并说已与石友三、马鸿逵等联系好了,故意显示出同我们亲近的样子,意在拉拢我们。但我们这些人都是跟冯多年的,当然不为所动。第三天下午韩又来了,连问:“李师长呢?”待把几个人全叫来之后,韩才说:“现在我要走了,听说少云(孙良诚字)的队伍追下来了,庞瘸子(庞炳勋)也在东边截着,我不能在此久停。你们各位若愿跟我走,我是很欢迎的,否则我也不勉强。”大家说:“那么我们留在这里好了。”韩虽没有说什么,可是把脸色一沉,对他的随从说:“去告诉他们,把金谷园车站上的那几列车粮食全都烧掉。”当时李炘说:“大家全没吃的,怎么把粮食烧掉呢?”梁式堂老先生接着说:“现在老百姓全没有饭吃,如果主席用不着,何不叫老百姓取走呢,我为老百姓请命。”韩说:“那也可以,就叫老百姓快点去取吧。”梁马上给韩叩了个头说:“谢谢主席。”
韩走后,卫兵也撤走了。我们十个人,还有些随从人员,都搬到另一个营房之内。当晚大家正在计议韩走后如何布告安民的问题,李兴中的副官王革非出外探听消息回来说,韩还没有走,大家又将笔墨收起。这时有个营长随同来说:“韩主席拉队伍走,大家纷纷议论,有几部分队伍不想跟他走,请示师长怎么办。”李说:“韩不久就走,不愿走的可将队伍拉到一边躲避一下。”次日上午,韩尚在洛阳车站,下午忽然有位军法官(是洛阳军法学校的学员,姓名记不清了)满头大汗地跑来说:“你们大家快快离开此地,韩主席已派兵来抓你们,并说要把你们全杀掉。”我们得此消息,毫未迟疑,马上出了大门,走到门口一看,还缺少闻承烈一人,只有他的一个随从跟来,当即叫他回去告知闻总监,但此人回去就出不来了。大家出门之后,不知往哪里去好。我说:“这里的情况我最熟悉,快跟我走。”我带着他们穿过路南的营房,到了洛河北岸的一个土坎下隐蔽起来,由一个人向北监视着。停了一会儿,余心清、查良钊两人说:“我们装作老百姓,去看看去。”不久回来说:“我们住的营房已被兵包围,不让接近。”后来才知道,当日韩在洛阳车站上集合他的队伍,总到不齐,有人向韩说西工的几个人在那里勾引队伍。韩勃然大怒,立即唤手枪队长来,大声嚷道:“西工他们几个人在那里捣乱,想拉我们的队伍,快去把他们全杀掉。”恰巧那位军法官正在旁边,听得很清楚,立刻跑来报告。再说闻承烈因未和大家住在一起,住在另一栋房子里,听说外边有事,出来一看,队伍已将营门把住,不让出去,闻对士兵说:“我是闻总监,你们的官长呢?”一会儿把他们官长请来了,就是从前跟闻当卫士很久的杨树森。闻一见面就说:“是你这小子呀,怎么回事呀?”杨说:“主席说有人在这里勾引队伍,主席急了,叫我来把他们全杀掉。”闻说:“这全是我们自己的人,怎么能这样办呢?”杨走了不远,闻又把他叫回来说:“可不许杀一个人哪!”杨连声说:“是、是。”搜查结果,只把跟李兴中的一个手枪队排长陆振武抓住。有人说:“这小子是李师长的红人。”杨为了向韩交差,遂命将他拉出去杀了。但手枪队都是新兵,没杀过人,一刀砍去,陆向旁边一闪,用膀子一挡,刀砍在胳臂上。陆撒腿就跑,手枪队士兵没有追上,打了几枪也未打中。结果这次事变未死一人。
不久孙良诚来到,我们问他为何来得这么慢,孙说:“我们在华阴听说韩叛变了之后,大伙全很气愤,我主张立刻追下来,可是先生(指冯)哭哭啼啼地说:‘算了吧,他们走就走吧!’你看糊涂不糊涂?”我们说:“您早来一天,他的队伍全带不走。”孙说:“据前边的报告,庞瘸子在黑石关截着,韩没有打通,部队全散了,他本人只带着一些卫队落荒而逃。这个倒霉的家伙真该死。”我们回到华阴,见到冯玉祥,他的样子很难看。我们报告了事变经过和韩的情况之后,冯问:“韩在河南当主席,你们有没有难为他的地方?”邓哲熙说:“用人、行政,事事全听他的呀!”傅正舜也说:“韩要用钱,我们一向如数照给,并没有迟误过呀!”冯接着说:“全是由于我一个人昏聩糊涂,叫大家受惊。可是韩这回事,你们全打算把我蒙在鼓里,把我的眼睛、耳朵全堵得紧紧的,叫我一点也不知道,不知你们是什么意思?”那几天冯的精神受了极大的刺激,不时地掉眼泪。有一次左右的人问他为什么这样,他指着外边的卫兵说:“当初石友三就和他一样,常替我站岗,我看这个卫兵将来也靠不住。”这时冯对于他带了多年的西北军,已经失掉了信心。没有过几天,他竟过河赴太原,钻进了阎锡山的圈套。
事后大家谈起此事,因为韩复榘曾把我们十个人(我和李兴中、闻承烈、邓哲熙、傅正舜、张吉墉、李炘、梁式堂、余心清、查良钊)软禁在洛阳西工的“广寒宫”,便给这段故事编了一个名称,叫作“广寒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