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到何处去?哪里最易收到效果?用什么方式去?这些都是摆在我面前的课题。
在和赵寿山会见的第二天晚间,我碰到了刘汝明,一位西北军的老朋友,他现在是第二集团军总司令,驻防在开封一带。这个防地和中共的部队紧挨着。我们在寒暄了几句之后,他突然地问我:“现在老蒋不注意你了吧?”我知道他的动机,笑着告诉他:“我和老蒋见过几次面,还没看出他表示过这种态度。”“那么,请你到我那里去吧!上次对不住得很,徐州退却的时候(台儿庄战事以后),你在我那里,我那个政治部主任攻击你很厉害,因此我就不能留你住下去。”他好像在抱歉似的说。
从他的住处走出来,我在街上一面走着,一面想到刚才的谈话:“这家伙真势利,又这样的没有骨头;他和我的关系完全决定在蒋介石的对我‘注意’与否!那么,若是我这次到他那里,有人再反对,他岂不是又要逐客吗?这样的一个打着利害算盘的人,和他谈革命,能有多少把握呢?”
刘的头脑最顽固,死硬得和化石一般。外表看来,好像很浑厚,其实他特别工于心计,很难接受别人的意见,因为他以为自己比别的人都聪明。在他的部队里,他学会了张勋 (有名的辫帅)的那一套办法,对于士兵放纵,所以他的部队军纪也最坏,但士兵和他的关系都相当好。他们可以牵着他的衣服,向他请求这个、那个……他喜欢用听话的干部,尤其喜欢父子兵,大概他最熟悉“杨家将”的故事。除了他自己,谁也指挥不了他的队伍。因此,做他的“政治工作”是件最困难不过的事。
其次是冯治安的三十三集团军,驻防在徐州一带,西面与刘汝明防地相接,东面连着郝鹏举军,北与吴化文部靠近,这里是居中的一环,地位正在蒋介石的南京的心门上。如果他肯把那把刺刀举起来向蒋的心窝里一插,半个华北就会立刻地变了颜色。
可惜这个冯不是那个冯(冯玉祥先生),他对于革命的认识是一点也没有,见解气魄差得更远。刘对我多少还有过些表示,他连这一点都没有过。自然,我若是找上门去做几天客,游说一番,他是不会拒绝的,但再进一步就不容易了。
冯的部队比刘那里,在人事上有个较好的条件,就是何基沣和张克侠 两位朋友都在那里,何、张都是冯的副总司令,他们的革命认识、决心和行动,是我一向知道的。这两颗炸弹,早晚是要爆炸的,不过我希望他们能够爆炸得更广泛、更响亮一些。
再一个我能去的地方,就是孙连仲的第十一战区,他在军事上的地位比较刘、冯高,但在军事实力方面不如刘、冯。过去的政治态度表现得异常灰暗,尤其是和陈诚靠得很近,因此刘、冯和西北军系的朋友对他都很疏远,认为他是死心塌地投蒋的角色,其实都是五十步笑百步,说话的人也未见得怎样彻底地要反蒋。
我和孙私人的友谊比较深,抗战八年,我们中间没有断过联系。他有政治的欲望,他有内心的痛苦,他认识自己的命运,他需要更多的朋友;但他胆小如鼠,优柔寡断,缺乏决心与勇气。有的时候也太不振作。好多他的干部批评他,说他的行动像头牛,不牵着鼻子是不走的;不过一头牛要比一只狐狸或一只豺狼好得多。
孙的战区司令部设在北平。当他离开重庆北上的时候,他和我这么说:“我愿意你到北方去帮我的忙,不过我以为你在中央工作对我更有利。”他却没有想到对于我“更有利”的地点是北方,而不是“中央”。
刘、冯、孙和我都是冯玉祥先生的部属。远在1922年,冯先生任河南督军,我被邀请在军队中做宗教工作。那时候刘、冯都当营长,孙是炮兵团长。因为当时的政治教育,是用宗教宣讲来代替,所以我们中间的接触特别多,他们都称我为“牧师”。后来我担任西北军的军官子弟学校校长,他们的子弟成了我的学生,我们的关系就又进了一步。最近的二十五年,我参加了政治活动,他们也成了独当一面的军事首领,除了在几次反蒋的场合上我和他们有联系外,平常很少来往。因此,我就成了他们眼中的“红色牧师”。什么时候,他们要反蒋,就来找我;不反蒋,就离开我远远的。
重庆的春天特别可爱,浓雾消散了,花,娇媚地到处开着。这时候我却更寂寞,更苦恼起来。熟朋友飞的飞,坐船的坐船,差不多走光了。我呢?需要北上,但怎样北上?还没有决定。
北上前的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安置家庭。
这次北上,不能不从最坏的方面去着想,遭遇危险是意料中的事。我的妻子兰华身体多病,当然不能和我一道儿走。把她放在哪里?如何就医?怎样生活?都成问题!万一我出了事,说不定也会累及她。为了她的健康和安全,最后决定让她到美国去。在那里,她能够找到工作,并且可以治病。
兰华决定了出国以后,经过了许多周折,教育部和外交部的出国手续总算妥当了,并且准许向中央银行洽购美金一千三百元做旅费。这时候的美金,每元牌价只合法币二十元,但实际价格已超过两千元。忙完了外汇,紧接着就是购买飞机票。票子已经订到一年以后,飞机早已成了特殊阶级的专用品,跑了多少趟行政院,没有办法,结果还是走了军人的路子,一直麻烦到4月下旬,她才算飞走了。
现在剩下我和我十二岁的女儿华心了。为了筹措旅费,我曾经写信向两个地方借款,结果是碰了壁。并且哪一天能走开,还不知道,日常的生活,又成了问题。因此就下了决心去摆地摊,把不能携带的衣服全卖掉,但是谁守这摊子呢?华心是不肯去的,我自己也抹不下脸来。后来和跟着我的一个学生庞瑚商量,最后他同意代我去摆摊子。第一天晚间他回来告诉我:“卖了一个床单子,被扒手偷走了一床,等于卖一送一。早晨刚站在摊子旁边的时候,觉得很难为情,下午似乎习惯了一点。”我听了最后的一句话,几乎滴下泪来。像这样的摊贩生活,我们过了两个半月。
重庆是座山谷,围在四面的高山中,夏天的热流,有时叫人蒸发得喘不出气来,庞瑚整天立在阳光下,他的面孔晒得好像一个非洲人。因为过分辛苦,他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消瘦了。他很有耐性,当每天晚上,拖着疲累的两条腿走回来的时候,脸上总是浮着微笑告诉我:“今天生意不错,收入相当好。”
我焦灼地等候着一个理想的机会到来,使我能在一种较好的方式下北上。如果刘、冯、孙中间有一家邀请我,我便可以堂堂正正地前去,因为这样比我自动地跑去,要自然得多,同时也安全得多。我相信他们中间一定有人要这么做。不过在什么时候?我却算不准。
无聊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消息“杳如黄鹤”。华心常常问我:“爸爸,你究竟打算怎么办?走呢,还是永远地在这里住下去?”我说什么呢?说什么也不能把我的心事告诉她。只好对她说:“我们一定要走的,哪一天还不知道,总之快了吧!”
7月的一个夜晚,星星把天空挤满,微风轻轻摇动着花影,身上感到一丝凉爽。回到屋里,打开当天的报纸,在读着一段评接收大员“五子登科”短文的时候,忽然有人敲着我的门,我奇怪这久已门庭冷落的地方,哪里来的不速之客?开门一看,原来是送电报的报差,“北平来的电报”。他递给了我。
这是孙连仲来的一封电报,电文这么写着:“余心清兄:有事相商,请即命驾来平。”几个不能解决的问题,现在解决了。我对华心说:“我们现在真要走了!”
后来我知道这次孙来电报找我,是客观环境促成的。他直属的三十军在过了黄河到达彰德附近以后,被解放军在二十四小时内解决大半,剩下的队伍退回新乡,又被胡宗南 调走。他多年努力经营,而今却变成光杆。这件事给他的刺激不小,叫他更明白, ;仗是再不能打了,蒋介石也不可靠。此后想生存,非另找出路不可!另找出路,只有靠近革命的队伍,于是我这戴红帽子的,就被光顾到了。此外,他对我的友谊,在这里是不许抹杀的。
跟着电报之后,他给我汇来旅费五十万元,并且催我早日成行。这笔款子,解决我不少问题。
北上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陆路,一是水路,后来我顾虑到经过西安的危险性,就决定顺江东下,先到南京,等到弄清楚了情况,再向北方走。
连日收拾行装,接洽船位,忙个不停。我已没有了坐飞机的资格,就是钻到门子里买到票,经济上也不许可。这些日子的轮船,悉数被征作军用,干什么去?已是尽人周知的事。我奔走了两星期,弄不到一张船票,最后还是经过蒋的后勤部的介绍,搭上了一只运兵的船,才算动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