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1月,政治协商会议开完了,一颗心更沉重起来。时局,比雾重庆的天气还阴沉,几时才能够看到光明晴朗的日子呢?在悬悬着。
烦闷地在屋子里坐不住,便戴上帽子,拿起手杖,爬上了高坡,到了观音岩口,就顺着马路向西慢慢地踱去。走到中苏文化协会门口,碰到侯外庐 ,他和我握了一下手,带着紧张的神情告诉我:“你知道校场口出了乱子吗?”“开会我是知道的,出了大乱子吗?”我惊讶地问着。他于是把早晨开庆祝政协成功会的时候,特务怎样有计划地雇用一群流氓包围会场,打到台上,李公朴伤得很重,郭沫若、施存统 也负了轻伤的事说了一遍。“那么我们慰问他们去好不好?”他点点头:“好。”
我们差不多和郭先生 同时进了他家的门。我问他伤得怎样?他沉静地微笑着:“头上打了一个包。”说时就用手摸着那块鸽蛋一般大小的疙瘩,“简直是下等流氓的举动。”他有点愤慨了。
到了施家,天已经昏黑。他住在中国银行的宿舍里,没有灯,我们摸着上了楼,找到了他的房间。他正在床上躺着。桌子上点一盏菜油灯,光线暗得仅仅够分辨出他的面孔。他告诉我们在今天的“打场里”,若不是平时还有一把力气,恐怕就危险了。现在只感到头昏和四肢酸痛。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微。我们安慰了他一番,垂着头走了出来。
在甬道上,碰到了两位朋友,王若飞和廖承志,他们手中拿着一束花,代表中共来慰问存统,我们打了一个招呼就走下楼。我对外庐说:“中共朋友们多么周到关切啊!”“他们一向做事精细、敏捷,尤其对于进步的朋友,照顾得特别周到,这是一个成功的党的作风。”最后这一句,他是把脸转过来贴近我的耳朵轻轻地说的。
停了电的街头,只有从商店里闪出一线光亮,行人变成一堆黑影子在街上来回乱撞。我对外庐说:“今天的事情,就是蒋介石的和平,现在的街头,就是蒋介石的统治。跟这小子谈和平,等于‘与虎谋皮’。”他冷笑了一下。
在外庐家吃了晚饭以后,我烦闷得不愿回家。“这几天蒋召开的全国将领会议,也该闭幕了,为什么不找几位军方朋友谈一下呢?”我这样想。出了中苏文协大门(外庐的家住在里面),我又向西边走去。
胜利大厦,住满了各战区来开会的军长以上的将领。我走进了赵寿山 的房间。他一看见我就问:
“你到校场口去了没有?”
“挨打没有赶上,事情是知道的。”我告诉他。
“狗日的!这是他的小打,大打还在后头呢?”他气愤地说着。
“这两天你们开会的结果如何?”我问他。
“打!这杂种决心了,”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到门边,打开门向左右看一看,然后关上走回来对我说,“他们不断地有人跟着我。”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开会为了面授机宜,明天我们就要回防地,动员令三两天就下来。打吧!看这小子打到哪一天!这一打可能打得很久,老百姓要遭大殃。”他指着屋子角落里,两个用绳子捆得很紧的席包:“你知道那里边装着什么东西吗?”
我看了一会儿说:“带回去的礼物吧!”
“是的,礼物,送给老百姓的。”说着他站起来了。
“那么,什么呢?”我有点茫然了!
“告诉你吧!‘剿匪手册’!从前在江西用的,现在增加了一些材料,把它改编了一下,要我们带回去,普遍地发给士兵。这几天讲的也是这一套。”
“这个流氓坏到了不可以用人的尺度衡量他!他在政协里,话说得多么漂亮,同时就在干这些勾当!这些小册子,当然是远在政协开会以前就着手准备的了。我和许多朋友,还对这次政协存着一些幻想,以为这小子,今后总会受一些约束,纵然他的话打个对折,那块假民主的招牌也得挂几天,却没料到他会这么变戏法!”我心里这样地想着。
“你回去打算怎么办?”我望着他。
“我嘛?光杆总司令,只有一个秘书,一个副官,算是我的人。归我指挥的队伍在哪里?我不知道。卫兵都是监视我行动的人。我只有……”说着他转过身去,面对着窗子向外瞭望着。
我也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和他握着手:“我们各人找自己的机会去干吧!不干掉这小子,人民是永远不能翻身的。”
回到家里,已是深夜,我在屋里踱来踱去地想着,一定,一定要干掉他!但干掉他不是件容易的事;唯一的做法,是要配合各方面的力量,共同地干。
第二天一清早,我找到了陈真如 先生,赶巧朱蕴山 也在他的家里。我把蒋的军事会议的决定告诉了他们。最后,我们商定了一个方案,大家分头接洽,要把重庆方面的民主力量和各方面反蒋的军事力量,联合在一起,然后共同本着一个协调的步骤,配合中共去做。
一个雨后的夜晚,民权路聚兴城银行楼上的客厅里,灯光照得雪亮。最先进来的是冯玉祥先生。一个巨人踏着缓慢的步子,好像一座山冈在移动着,伸出那肥而大的手,和陈、朱及我边走边握着手,寒暄着。接着是李任潮 先生,满面春风地笑着进来了。张表方 先生是第三个走进来的,戴着一顶毡帽,穿着长袍马褂,一手捋着长髯,连声“啊!啊!”向每一个人打着招呼。李一平 陪着龙云 先生进来。龙戴着他那一副黄色水晶眼镜,穿着深蓝的缎袍,以快速的步子走着,他和李任潮先生是第一次会见,握着手很久不撒开,道着他多年的景慕。最后进来的是刘文辉 先生,和人握手的时候连声说:“对不起,刚从一处应酬的席上跑过来。”
“中国八年抗战,赢得一个惨胜!今天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蒋介石却偏要一意孤行打内战,政协的前途已经被这几天的军事会议决定了。诸位先生都是政治上、军事上的领导人物,而且在革命的历史上有过辉煌的一页,今天集会在这里,谁都能信任谁,希望大家能共同商讨出一个挽救国家民族命运的办法来。”
我先来了这样一个开场白。
第一个发言的是陈真如先生,他说:“我们不能看着把一个国家断送在他一人手里。今天整个国家面临着死亡的关头!以前我们中间虽然不断地互通声息,但团结得还不够,今后我们要更进一步地合作,把政治和军事配合起来,在各方面实际上动员起来……彻底把他打倒。”
接着就是刘文辉先生发言。他是一位长于辞令的人,说的话非常动听:“蒋介石这个龟儿子,是个大骗子,我认识他最清楚,他说什么我也不相信。抗战给了他一个消灭异己的机会,他拿到这个法宝,想铺平他做皇帝的大道。我们如果不革掉他的命,将来谁也活不成,志舟 兄这次吃了他的亏,就是个例子。”说着他把眼望着龙。“我不断和四川带兵的朋友说这些道理,并且我要加紧地和他们联系。在西康我早有准备,决不上他的当……今后大家来,我也算一个,我们要革命,就要干到底。”
龙先生很感慨地说道:“我在抗战时一向留神老蒋,这个坏蛋,没想到胜利后他还要打内战。他知道要进行内战,非先收拾云南不可,所以他先下了我的手。”说到这里我岔了一句:“你这回是好比老虎打了一个盹,被他暗算上了。”他点点头继续说道:“我们决不要放弃我们的责任,有一分力量,要干一分的事,凡是我能尽力的地方,我一定跟着诸位一齐去做……”
李任潮先生把这次在广西敌后的做法先说了一遍,然后谈到他来到重庆的打算:“本来我是不想来的,后来因为要和朋友们见见面,商量一个做法,我才离开广西。今后蒋介石要打内战,我们要在内战中打倒他。团结才有力量,革命要在多方面去发动,现在反蒋的力量到处皆是,民主是人民一致的要求。我想,只要我们努力,革命一定会成功的。”
张表方先生静静地坐在沙发椅上听着,随后他说道:“民主的力量,像海上的巨潮一样,谁也抗拒不了,只要我们能把政治和军事两个武器并用,蒋介石的独裁,最后一定要遭遇到失败的命运。”
最后是冯先生说话,胸脯笔挺地微向前倾,左腕靠着椅扶手,右拳有力地在右膝盖上握着,好像永远地在紧张着:“今天这个聚会,太有意义,太有价值了。我们要称之为无话不说真诚坦白的革命会议。我提议要在重庆、成都、上海、广州这些大都市建立起规模较大的言论机关,用宣传攻势打击独裁。”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蒋的军事攻势,一定先北后南,因此我们工作重点,也要放在北方。心清对北方人事最熟悉,请他去担任这工作,是再适当没有的。”说时他望了我一眼。
这个会谈到深夜才结束。以后在歇台子(冯先生乡间的住处),又开过两次会,做了不少更具体的决定,关于大家中间的联系工作,由陈真如、朱蕴山、李一平和我四个人负责。
当我决定了北上,在陈真如先生的家中,曾和周恩来、叶剑英两先生接洽过两次。我们一致希望把北方一些“杂牌”的军事力量拉过来,策应革命解放大军。因为一个师的起义,在军事力量对比上说,就等于蒋介石损失了三个师,解放军增加了三个师。纵然起义的事做不到,能使一个指挥官动摇了作战的决心和信心,也是对革命有利的。况且蒋的嫡系部队,士兵普遍厌战,将领骄奢淫逸,早已失掉了斗志。杂牌军更不用说,他们恨极了蒋的消灭异己的手段,他们唯一的愿望是图存。这两个弱点,都是蒋军事上致命的地方。我们正要向他这些最致命的地方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