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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两条战线上的骁将

几天过去,孔德贞再次来到南门外大街刘海涛的到寓所。刘海涛以为她又是让他看画,她经常把画好的作品先让他过目,得到他的首肯,她才投稿。如果刘海涛表态说“还欠火候”,她就连忙把画作收起来拿回去修改,不急不恼,样子非常真诚。这次刘海涛又以为她带了画来,谁知,这次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新出版的《大天津》递给刘海涛,让他十分纳罕。他接过来,问:“怎么,这期杂志里面出问题了?”她说:“你翻开看看就知道了。”结果,刘海涛翻开一看,天,简直把他吓了一跳,里面夹着一张油印的传单,正是他亲手起草、刻印的《桥本伏击战》的那段消息!

刘海涛急忙把杂志连同传单还给她,说:“你怎么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带到我这儿来了?让别人看到怎么办?”

孔德贞回身走到门旁,仔细检查了门的情况,感觉关的还算严实,便返回身说:“你甭跟我来这个里格龙,这篇文章就是你写的。我拿来只不过是提醒你,不要做这种事。你很快会露出马脚的。”

刘海涛一下子胀红了脸,但他仍然据不承认:“你瞎说什么?这种事有随便往别人头上抩的吗?让日本人知道了,不是要挨刺刀挑吗?”

孔德贞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实话告诉你吧,我研究你的文风已经不是一天半天了,你最常用的字、词、成语,我都能背下来,”说着话,孔德贞就噼里啪啦说出一大串刘海涛最常用的字词和成语,直说得刘海涛心惊肉跳,“海涛,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劝你想事做事稳重一些,三思而后行,不要心血来潮,被极左份子牵着鼻子走。”

她见到传单以后是这种态度,完全在刘海涛的意料之中。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是个安分守己不出大格的女人。问题是刘海涛的灵魂赤裸裸地突然暴露在她面前,让刘海涛既惊诧又不寒而栗。刘海涛等于被她抓了小软,她几时想举报刘海涛,只是一句话的事。这实在太可怕了!可是,刘海涛怎么就没想到一个人的文风会被另一个人研究得这么透彻呢?显然,她关注他已经很久,陷入的感情漩涡已经很深,虽然她至今并没有直白地表达。

刘海涛坚持不认账,而且,一刹那间他就打定主意,如果被日本人抓住,就算给我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把刺刀戳进我的肚子,我也拒不认账。因为,前两年有这么一个例子:地下党在英租界的一部电台被日军破获了,小鬼子对发报员用尽酷刑,而这个发报员一口咬定自己不是地下党,这部电台只是私人商业电台。最后,日本人只得把遍体鳞伤的发报员放走。而这个发报员回头就奔了延安,回到八路军总部工作去了。所以,凭刘海涛的经验,拒不认账还有生的可能,如果认了账便绝对没有活的希望,除非把身边的地下党员都秃噜出来,而那是刘海涛死也不会干的。

孔德贞见刘海涛是个死硬派,便微微哂笑,然后就又说出另一个让他惊心动魄的问题:小鬼子桥本宪兵队被冀东八路军梁海天歼灭后,日军驻津总部向各部发出通告:“悬赏一百块大洋要梁海天的人头。”通告上面印着梁海天的照片。中国联合准备银行天津支行经理、天津海关监督陈希更对身边贴心的年轻襄理说:“日本人这么撒大网并不一定有嘛效果,我倒有个主意可能会对抓住梁海天有帮助。”襄理便问:“说说看。”陈希更道:“我看经常来咱们这儿办贷款的周家栋商铺的周掌柜,和梁海天长相非常像,而且,年龄也对得上。如果先把周掌柜抓到宪兵队用刑,说不定他就把梁海天的行踪秃噜出来。就算他不秃噜,放长线钓大鱼的话,也能把梁海天钓出来。”

孔德贞的话还没说完,刘海涛已经听得头皮发乍,心脏怦怦乱跳了。果真如此的话,父亲这个年龄怎么经受得住啊?父亲那么耿直的人,让他出卖儿子是不可能的,但只怕命就保不住了。而哥哥会做出什么反应,刘海涛也不敢想象。刘海涛有些情不自禁地拉拉椅子,和孔德贞坐得更近一些,抓住了她的手,问:“那个襄理怎么说的?”

孔德贞拂开了刘海涛的手,说:“你怎么不问陈希更,却要问那个年轻襄理呢?”

刘海涛便突然说出了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话:“因为,那个襄理有可能成为我的竞争对手。”其实,他的心里并不想与孔德贞牵手。

孔德贞撇了撇嘴,道:“怎么见得?你不要妄自瞎猜。我和那个襄理只是一般关系。”

刘海涛继续刨根问底道:“陈希更是个左右逢源手眼通天的银行家,全天津卫商界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他那种人不可能把他怀疑周掌柜的事对你这个年轻女子说。只可能是年轻襄理对你说出这些事,对不对?”

孔德贞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你的头脑还行,分析的不错。因为你是进步青年,我就向你透露一点底细。那个年轻襄理叫张志强,是张自忠的远房侄子。张自忠何许人也你肯定是耳熟能详的吧?张自忠是国民党重要将领,与日军打过很多硬仗,功劳卓著,蒋委员长非常欣赏他。但前两年在襄河南瓜店英勇战死,其形其状气壮山河。日军亲自向张自忠的尸体顶礼膜拜,隆重装殓。当天深夜,日军设在汉口的广播电台就中断正常广播,声调悲痛地插播了张自忠阵亡的消息,说:‘我皇军第三十九师团官兵在荒凉的战场上,对壮烈战死的绝代勇将,奉上了最虔诚的崇敬的默祷,并将遗骸庄重收殓入棺,拟用专机运送汉口。’虽然不乏幸灾乐祸之意,但对张自忠的敬佩溢于言表。我叔叔孔令诚曾经和张自忠是天津法政学堂的同窗,后来两个人一同进入国民党军队,多年后各自成为邻军的首领。但发生‘血战南瓜店’,张自忠将军战死沙场以后,我叔叔坚持认为是蒋委员长指挥失当,导致张自忠部失利,从而以身殉国英年早逝。于是,他痛哭一场,心灰意冷,十分失望地脱下国民党军服,回到家乡天津。本来是想远离战争默默养老,可是,日本人和伪治安军非他要出来任职。说如果拒绝便灭孔家之门。因为治安军里有很多国民党旧官员,把叔叔拉来显然为了稳定军心。不得已,叔叔做了伪治安军的副司令。两年多来,叔叔一直资助张自忠的远房侄子张志强。张志强想到抗日前线去,叔叔拦下了他,说来日方长,张家已经贡献了张自忠,足矣了。想想看,张志强是怎样一个人?”

刘海涛对张自忠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是为抗日而死,而且死在战场。不论属于哪个党派,作为军人能够战死沙场,总是可歌可泣的。但刘海涛对孔德贞为孔令诚开脱罪责不以为然。中国是个有着几千年封建传统的社会,“官本位”的思想在中上层人士中根深蒂固。甭管什么官,只要能做上,就感觉光宗耀祖。孔令诚肯定是感觉到伪治安军任职终归比到某机构做个小职员要来劲,所以才欣然前往。也许刘海涛低估了孔令诚的思想境界,但他那时候就是这么想的。他扭转话题说:“所以,张志强就有了经常和你见面的机会,也就对你说了悬赏一百块大洋要梁海天人头,和陈希更打算举报周掌柜的事?”

“是这样。”

“我能不能见见张志强?”

“可以啊,我已经把你的情况向他介绍过了,他也想见见你呢。”

“哎哟喂!你怎么能不经过我同意就把我介绍给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后人呢?”

“因为你和他是一路人啊!”

啊!刘海涛心里一个激灵。这孔德贞对他一直深藏不露,却原来,早已把他作为“进步青年”了。那年月,“进步青年”几乎与“有危险倾向”是同义词,都是日本人凶狠抓捕的对象。

他想告诉孔德贞,他和张志强隶属不同的党派,不可能是一路人。但这话刘海涛没法说。说了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和张志强见一面。转过天来,孔德贞在商业区狗不理包子铺引刘海涛见到了张志强。

张志强长得高大魁梧,至少得有一米八五的个头,三十岁左右,五官端庄;一身笔挺的蓝灰竖条西装,纯白的衬衣,领带是银灰色,绣着暗花,与西装形成一个色系。这样的外貌和服装的搭配,既显出他作为商人的华贵,又显出有别于庸俗商人的不凡气质。相比之下,刘海涛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知识分子。但是,即使如此,他一见了刘海涛,还是上上下下打量个没完。最后,才点点头说:“像,非常像,孔德贞分析得没错。”

刘海涛腾一下子胀红了脸,说:“分析什么?像什么?”因为张志强的语言每个字眼都那么敏感,那么让刘海涛如坐针毡。

张志强呵呵一笑,低声说:“我看过《桥本伏击战》的传单,我相信孔德贞的分析——那篇文章是你自己写的,也是你自己刻印的。我看过梁海天的照片,你和他的长相非常相像。这就对上了。只有你这样身份的人,才有可能冒着生命危险写这种文章,刻印这种文章。”

刘海涛看了孔德贞一眼,见她微微哂笑,并不插话。

刘海涛急忙递给张志强一支烟,掩饰他心里的慌乱,说:“你们不要这么无根无据地分析,说不定就把我分析到日本宪兵队去了,我的小命也难保了。老实告诉你们,我什么党派都没参加。”

张志强接过烟,点上抽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别这么疑神疑鬼的,我们要想送你不是早就送了,还用得着在这里见面吗?”他长长地喷出一口白烟,突然压低了声音,带有几分诡秘地说,“从你冒冒失失的样子,我就看出你是个不在哪个党派的自由人。但却是进步青年。实不相瞒,共产党在天津城里留下了地下工作者,而国民党也同样在天津城里留下了地下工作者。‘七七事变’以后,国民党方面成立了‘抗日杀奸团’,这些地下工作者一直在活动。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介绍你和他们认识认识。”

刘海涛赶紧回答:“不不不,我对任何组织都没有兴趣。”

“来啦你那!”跑堂的伙计一声吆喝,端着两碟热腾腾的包子快步地走了过来,张志强急忙示意刘海涛把嘴闭住。伙计放下包子,伸手一指包子:“请慢用!”便转身离去。狗不理包子非常有名,关于其名字“狗不理”还有很多传说。但眼下的包子颜色是灰塌塌的,显然不是纯白面做的。至于面里掺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刘海涛眼下想的不是这些,而是看到包子,就联想到里面的肉馅,于是就想到弟弟梁海山。这差不多已经成为条件反射。他一阵阵反胃欲呕。张志强继续说:“最近有人打算除掉陈希更。”

刘海涛一听这话又是一个激灵,陈希更果真是汉奸吗?刘海涛只知道陈希更是老奸巨猾的富商,算不算汉奸并不清楚。在眼下的天津城,有着类似马向前那样的汉奸嘴脸的人比比皆是,但他们未必干过残害百姓的血案,能都除掉吗?除得过来吗?此时张志强又说:“陈希更如果被杀,这样的消息正式报纸是不会刊登的;我希望你继续写作和刻印这篇文章。”

刘海涛继续竭力遮掩,说:“我从来没写过、刻印过这种文章,我不想冒这种险。”

张志强非常不屑地撇了撇嘴,说:“不诚实,非常不诚实,”但又点了点头,“不过情有可原,因为你并不知道我的实际身份,你不对我讲实话是对的。但我还是希望除掉陈希更这篇文章由你来写。”

刘海涛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在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假如陈希更真的被什么人或什么组织除掉,他便真的写出传单并刻印散发。因为,除掉陈希更意味着能够使父亲脱离危险。

他们俩正要开始吃包子,突然走进两个穿黑衣服的警察,他们仿佛在窗外看了半天了,所以进屋以后目标明确地径直走到刘海涛们这桌跟前,一人一碟,就将两碟包子端走了,大模大样地找了空座坐下,像吃自己的包子一样理直气壮地吃了起来。

张志强起初不动声色,但倏忽间便神情紧张起来,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说:“糟了,那两碟包子里有情况!”

“啊?”刘海涛和孔德贞都猛地一个激灵!

刘海涛正要说出“去抢回来”的话,张志强已经站起身来走了过去。他快速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子,抻出两张黄灿灿的钱票,一个警察给了一张。刘海涛知道,那是联合准备银行的百元钞票。张志强说:“有劳二位买新的吧,这两碟包子被我们用手摸过了。”

一个警察无耻地说:“我们不怕脏,吃着香着呢——谢谢啊,钱我们收下了。”然后又抓起一个包子继续吃起来。

张志强非常无奈地继续从皮夹子里掏东西,结果掏出了红皮“派司”亮给两个警察,说:“我是天津联合准备银行的襄理,你们肯定知道陈希更其人吧?我是他的副手。”

“哎哟喂!您是陈大人的襄理!我们有眼不识金镶玉,该打该打!”

两个警察撂下包子,真真假假地抽起自己嘴巴子。张志强鄙夷地一笑,又抽出两张黄票子,递给他们。他们便急忙停止抽打自己,点头哈腰地接过钱票,说:“谢谢您呐,该着我们哥俩今天发笔小财。我们哥俩天天在这条路上溜达,您几时用着我们,只管吆喝,我们随叫随到,指哪打哪。”说着话便打躬作揖,转过身去一溜烟就跑掉了。腰上的警棍左右摇摆,像狗的尾巴。

张志强端回了包子,一声苦笑。这包子还能吃吗?孔德贞皱着眉头虚着眼睛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刘海涛则更多地关注着张志强怎么处理这两碟包子。他不是说包子里有情况吗?只见张志强安安稳稳地坐定,伸出手来,将包子一个个地掰开。掰到最后,都要掰光了的时候,在碟底的一个包子里掰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了什么不得而知,只见张志强看完纸条便塞进嘴里,连同半拉包子一起下肚了,直噎得瞪圆了眼睛。孔德贞张大了嘴,吃惊地看着张志强。刘海涛则紧抿着嘴看着张志强。总之,他们都觉得张志强的所作所为似乎与他的职业身份不大相符。

但刘海涛在心里暗暗记下了一点:这家包子铺里有个伙计是张志强的同党。

看起来张志强对刘海涛和孔德贞相当信任,否则,他怎么会在这里做出这些举动?但刘海涛也不能不多个心眼,万一是张志强精心安排,有意取得刘海涛的信任,而实际上暗藏玄机呢?

张志强又吃下一个包子,说:“刘海涛,你明天中午找我一趟,我请你喝咖啡——你们俩吃包子啊,动手动手!”

刘海涛点点头,但没拿包子。这时,两个穿绸缎外套,戴呢子礼帽的人走进来,看打扮像商人,但鬼鬼祟祟的神态气质不像好人。他们来到张志强身边,问:“在哪儿高就呐?有良民证吗?”张志强看了他们一眼,没说话,从口袋掏出良民证和工作证,一起递给他们。他们翻开证件简单看了一眼,还给张志强,一个人开口说:“张志强,咱是法汉中学的老同学,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张志强乜斜他一眼,一声苦笑:“不记得,真的不记得,对不起啊。”

另一个人指着孔德贞说:“张志强,她是你对象吗?长得还行哈。”

张志强有些恼火,脸色很难看,说:“对,是我对象,不可以吗?我们正在研究几时结婚呢。”

那两个人撇了撇嘴,不再询问,转身走了。孔德贞问张志强:“他们真是你同学吗?”张志强摇摇头,一撇嘴:“是个屁。你没看出来吗,他们至少比我大十岁,怎么会成为同学?说是校友还凑合。刘海涛——”他把目光转了过来,“你一会儿到马场道8号去一趟,找到房主,告诉他‘外甥打灯笼’这句话。”

刘海涛悚然一惊,干嘛去?送情报?刘海涛是干文字的,他当然知道,“外甥打灯笼”的后半句就是“照舅(照旧)”,这不是送情报是什么?自己蓦然间被拉入了张志强的序列,是不是太冒失了?去还是不去?孔德贞见刘海涛有些犹豫,便说:“我去,我现在就去。”

张志强用食指压住嘴唇:“嘘,小点声!你不能去,你也被盯上了。”

刘海涛顷刻间便想到张志强吞掉的纸条,上面肯定告知了张志强和孔德贞已经被盯上的情况。他挠了一把头皮,说:“我去。你们抓紧吃,吃完我就走。告诉我,那个房主姓什么?”张志强道:“姓林,双木林。”

此时孔德贞站起身来,拉了张志强胳膊一把,说:“算了算了,不吃了不吃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吃不吃包子无所谓了。”张志强习惯性地摇摇脑袋,顺从地站起身来,掏出手帕擦手。桌子上剩下了一碟半包子。

三个人相跟着走出了狗不理包子铺。外面阳光灿烂,但初冬的冷风还是有些料峭,让他们不由自主打个寒战。门外的两个警察见张志强他们出来了,便赶紧撩开棉布门帘钻进屋里,快步来到桌前坐下,掬起包子就吃。想必他们隔着窗户已经盯视张志强很久了。刘海涛隔着窗户看到这一幕,也是一声苦笑。

在冷风里,孔德贞伸手挽着张志强的胳膊,对刘海涛道了再见。他们两个人像恋人一样,让刘海涛看在眼里很不受用。

你又没想跟孔德贞搞对象,心里别扭什么?刘海涛暗骂自己一声。他刚推起自行车,刚要骗腿骑上去,另一辆自行车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抬头一看,是齐有为。

“我早就看到你进了狗不理了,见你有生人朋友,我没进去打扰。你们在屋里吃包子,我却站在外面就着冷风吃烧饼。”齐有为一脸怨气。

刘海涛心里立即一阵翻腾,这个人太可憎了。可他转念一想,也好,他愿意的话,就跟着跑一趟马场道好了。刘海涛想好以后,就说:“你跟我走吧。”骗腿上了自行车,径直往前骑。齐有为快速追了上来,说:“喂喂,你往哪儿走?不回杂志社吗?”

刘海涛道:“我先去找作者约篇稿子,然后就回杂志社。”

齐有为竟然不怕跑腿,真的跟着刘海涛骑车来到了马场道,眼看着刘海涛敲开了8号别墅楼的房门,叫出房主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就返了回来。

“你和这个人约了稿子?”

“没错。”

“什么内容?”

“跑马场哪匹马最有潜力。”

“我操,又让你抢在前面了。”

“什么意思?”

“这样的创意和选题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这种事大白天是想不起来的,必须夜深人静的时候想。”

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往杂志社走,刘海涛胡乱地应付着齐有为。不过,幸亏齐有为没问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否则,刘海涛说不定就说漏了兜。

而回到杂志社以后,刘海涛虚晃一枪,说是去找马向前汇报,便甩掉了齐有为这个尾巴,立即又推车走了。他必须赶往父亲那里去,把陈希更怀疑父亲是梁海天的老爹这件事告诉他,让他赶紧采取措施。尤其要叮嘱父亲这些日子不要再去天津联合准备银行。刘海涛马不停蹄地骑着自行车跑到了海河边父亲的商铺,但商铺落了锁。父亲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父亲的这个商铺,是个不折不扣的前店后库的杂货铺,比如谦祥益的绸缎,瑞蚨祥的旗袍,盛锡福的帽子,老美华的布鞋,抵羊牌毛线之类,他都销售。因为父亲属于批零兼营,所以销货量很大,便与这些老字号老品牌的老板都成为好朋友。为他们分销,当然很容易做朋友,但若刁钻,便也成不了朋友。恰恰父亲是个厚道人。大名鼎鼎的抵羊毛线的老板宋裴卿曾经多次光顾父亲的商铺。

提到宋裴卿,天津人家喻户晓。他原本是山东汉子,18岁时在齐鲁大学肄业,转入燕京大学。毕业后即跻身实业界。他创办实业的历史,几乎就是中国民族工业发展的缩影。他早年从美国考察工商业之后回到山东,决心发展民族工业,走实业救国之路。为安全着想,选定了天津租界设厂,以保证原料、煤电的充足供应和水陆交通运输之便。还以招股方式组建股份有限公司,共筹集资金23万元,其中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以其子名义入股5万元,其部下20师师长孙桐萱以其夫人名义入股5万元,其余为自筹款,那年月这已经是巨款了。“东亚毛呢纺织有限公司”宣告成立,宋裴卿任总经理。“九一八”事变后,中国人民抗日情绪高涨,宋裴卿也深受影响。面对中国市场上洋货充斥的现状,他决心创造国货名牌,与洋货竞争。经反复思考,便十分醒目地亮出了“抵羊”的品牌,以暗指“抵洋”之意。时任国家实业部长的孔祥熙对国货“抵羊”毛线十分赞赏,宣布“予以免税”。此后,宋裴卿在宣传上大力投入,广造舆论,使“抵羊”毛线家喻户晓,全国闻名,销路大增,大败对手。为安全起见,他又把厂址安排在英租界内,地点在登百敦道(现云南路),共40亩地,设备齐全,机器先进,成为天津民族工业的佼佼者。“七七事变”后,日军猖獗,“抵羊”在夹缝中苦苦挣扎,艰难前行。

有一次宋裴卿来见父亲,刘海涛也在场,只听宋老板说:“周掌柜,眼下你不能只销国货,该挂幌子还是要挂幌子。这样才能干得长远。”这肯定是宋老板吃过不少苦头之后的韬晦之策。

父亲自然明白宋裴卿的意思,宋老板走了以后,父亲便进了一批日本的“味之素”。为了不显得突兀,在“味之素”的柜台旁边增设了天津“宏钟酱油”(光荣酱油)和“三伏老醋”(独流老醋)的柜台。还把“味之素”的广告牌立在门外招眼的地方。

眼下,刘海涛急于找到父亲,却根本就找不到。他骑着自行车跑到估衣街,找到谦祥益的老板,又找到瑞蚨祥的老板,他们都说没见到周掌柜。其他老板他都不熟,没法找。最后找到宋裴卿的公司,也没找见。便心急火燎地回了寓所。在街口,刘海涛又遇到那个日本女人拍着手掌扯着嗓子招呼孩子:“阿嘎江,阿路内,一马拿斯斯嘎!”俨然如在自己国家那么洒脱自然。内心烦躁的刘海涛心里那个气啊!偏偏日本女人拦住了他,说她听了齐有为的意见,买了一本大名鼎鼎的天津作家刘云若的《春风回梦记》,很多地方读不懂,需要请教他。他不得不苦着脸说:“好的,好的,回头你找我吧。”

那边日本宪兵正通缉哥哥梁海天,这边却要给日本女人讲小说?刘海涛不能不从心底里发出苦笑。但那边有一百块大洋高悬,为虎作伥、帮狗吃食的人会蜂拥而至。父亲显然已经命悬一线危在旦夕,比哥哥梁海天处境更危险,情况更紧急。是夜,刘海涛在床上转辗反侧,唉声叹气,夜不能寐。隔壁作家万家铭有夜里写作的习惯,他见刘海涛彻夜不关灯,便拿了一沓稿纸和一盒哈德门,敲开了刘海涛的屋门。

在另一端,马场道8号,屋里四个人在擦枪。两支美式45口径的半自动左轮手枪,一支比利时勃朗宁手枪,和一支德国造长苗大镜面驳壳枪。四支枪都很新,带着烤蓝。他们将手枪拆开仔细擦拭的时候,枪械因弹簧十分强劲,不断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响。三种大小不同的亮晶晶黄橙橙的子弹整齐地立在桌子上。

四个人都很年轻,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从他们梳得很顺溜的分头,和十分光鲜、毫无沧桑感的面庞看,他们应该属于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弟。一个人说:“组长非要身在射击圈里,这对咱们的射击技术可是个不小的考验。”另一个人说:“尽量撇清呗,绝不能打不死敌人却把自己人打了。”

“对,小刘一个人防备身后,需要反向站着,需要警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现异常绝不客气,开枪就打。”

“好的,我的驳壳枪子弹多,干这个正合适。”

“我们三人集中精力往前看,力争在第一时间将其撂倒毙命。大家记住,生死关头,发现意外阻力格杀勿论,当机立断,有谁算谁。”

随着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四支枪的零件全部安装就位,续上了子弹。他们把手枪装进上衣口袋,有两个人披上了带水獭毛领子的褐色斗篷,两个人穿上了铁灰色的风衣。都敞着怀,掏枪很方便。

外面天色已暗,那年月天津城里没有污染严重的工业,除去军车和市公署的小轿车,几乎见不到汽车,偶尔驶过一辆拉货的卡车,也是车身老旧,稀里哗啦乱响,惹得路人驻足观望。尤其工业区集中在河北三条石一带,而马场道一带的五大道这边非常清净。所以空气还算清新。路边树木的光秃枝条被冷风吹得呼啸作响。四个人出得门来,怀里都揣了花束,睃视了前后左右,便搭了四辆胶皮车,迤迤逦逦而去。他们要求快一点,而车主也正冷得不行,正希望跑一跑呢。

此时,坐落在北马路北门东70号的华北戏院,门还没开,而门前已有打算进去看戏的人,和蹲富余票的人。他们在冷风里裹紧衣服,脚底下倒着脚活动着。华北戏院原为天津市北洋第一商场,1932年初改建为华北戏院。其建筑为土木结构,内有木柱达130多根,为一大特色;坐席都是大板凳、长条椅,大门宽度不足3米,因其系商场所改,容量颇大,约有座位1000余席。那年月曾有著名少年京剧老生12岁的黄楚玉与青衣马砚云合演《珠帘寨》,名噪一时。京剧名家汪晓秋率团来此演出以后,更让华北戏院声名大振。

四辆胶皮车来到以后,没有直接把车拉到戏院门口,而是在远离门口三十米处的一家鲜花店门前停下。他们下得车来,付了车钱,转身进了鲜花店。进店以后,两个人到里面快速挑选了四束鲜花,付钱;另外两个人则站在门后隔着玻璃看着戏院门口。此时路灯早已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把周围的建筑物都变得朦朦胧胧。

一辆银灰色小轿车驶了过来,停在戏院门口。服装店门后的两个人没动声色。因为,组长交待说,是一辆黑色小轿车。但倏忽间一辆黑色小轿车便驶了过来。他们发一声喊,四个人便快速跑出服装店,向那辆黑色轿车涌了过去。但轿车的车门打开以后,下来的是两个珠光宝气浓妆艳抹的女人。他们一声长叹,停住了伸进上衣口袋的手。

此时,两个警察手持警棍走了过来,对戏院门口围着的人推推搡搡。而戏院此时正好开门放人,人们举着戏票往里走。卖富余票的人有些着急,尖着嗓子赶紧叫卖。就在这种嘈杂的叫卖声中,又一辆黑色轿车驶来了,吱一声停在戏院门口。轿车的前面快速打开,跳下了西装革履的张志强。他来到后面,将后门打开,把一只手放在车门上框上,以防下车人磕了脑袋。里面一个同样西装革履,然而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动作迟缓地从车里挪出双腿,下车。已经等了许久的四个年轻人突然举着花束走过去。旁人以为他们要向胖子献花,便急忙闪开。只见这四个人中的一个人突然一转身,将一支驳壳枪指向大家,而另外三个人掏出手枪便向胖子射击。“啪!啪!啪!啪!”胖子应声摔在地上。

两个警察听见枪声,喊了一声:“嗨嗨,怎么个茬儿?”却不敢上前,他们躲在几个卖富余票的人身后,只扒头看了看情景,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挤出人丛,躲进了黑灯影。因为他们看到了那支对着他们的驳壳枪。他们手里只有警棍而没有枪,就算有枪,恐怕见势不妙也不敢对阵。他们悄悄溜走,到警察局报告去了。

这么大的事警察局也不敢做主处理,便又赶紧向日本宪兵队报告。宪兵队长立马找来了特务队长,问:“你们的,盯没盯住张志强?”

特务队长是中国人,他眨着眼睛道:“盯住了,可以说,张志强被我们盯死了。这两天他只去狗不理包子铺吃了一次包子,再没见他到处乱走。”

“你们的,饭桶的!包子的!你们就是狗不理!”

特务队长被宪兵队长打了一个嘴巴喝斥出来。特务队长捂着脸,执拗地确信华北戏院门口的枪杀案与张志强无关。张志强家里没有电话,他办公室的电话也早被特务队连线监听了。张志强确实不应该牵涉进枪杀案。否则的话,他这个特务队长首先就没法交待。

夜已深,料峭的寒风像抹布一样擦拭掉了天上的团团云朵,露出亮晶晶的繁星。

万家铭把稿子摆在刘海涛的面前,抽着烟说:“我最近写了一本《我爱上了日本女人》,想在你们《大天津》杂志连载。你看有可能吗?”

刘海涛想了想,说:“眼下我们的杂志每期都在讲‘中日亲善’,你这本小说应该正当其时。不过,你这人一向爱发牢骚,我担心你在作品里暗藏隐喻、隐情或干脆暗藏杀机,你如果能把这个问题避免了,是有商量余地的。”

万家铭说:“我简单给你说说啊,故事是这样的——有一对在中国经商的日本夫妻,男人病死了,一个中国男人便死追这个日本女人,结果是花团锦簇,喜结连理。但接下来就不和谐了,日本女人一连生下三个孩子,中国男人还让她生,日本女人便翻脸了,趁男人不备给男人饭里下了药,想让男人绝育……”

不客气地说,刘海涛感觉这是个非常无聊的故事。但那时候充斥报纸杂志的这种无聊故事比比皆是。如果有“聊”,反倒是令人奇怪的。刘海涛问:“最后谁胜利了?”

“自然是日本女人胜利了。但事情细究起来还是中国男人胜利了。”

“怎么讲?”

“中国男人得到了三个大儿子。”

“可是,他们的血管里不是还流着一半日本女人的血吗?”

“只有这样,在受到日本人审查的时候才好通过不是?”

刘海涛无语。说不清万家铭是爱中国还是爱日本。或者说,他只爱女人,只爱异性,并不区分是哪个国家。刘海涛知道,万家铭在天津读书界有一号,虽然不及刘云若,但知名度也很高。只是他的作品以艳俗为主要特点,是刘海涛这种人不太喜欢的。马向前有可能喜欢,但既然是由刘海涛给予引荐,就绝对不能出一点点差错,否则,马向前便会把账记在刘海涛的身上。刘海涛让万家铭再好好斟酌推敲一下,不要急功近利。万家铭一听这话就两手发抖,直把烟灰抖在刘海涛的桌子上:“海涛,你净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一家三口指着我这支笔杆子吃饭呢!谁不明白‘文章千古事’?谁不明白应该谨斟细酌精益求精?可是,我们在讲究这些之前,首先需要活着,对不对?”

刘海涛再次无语。聊不下去了。刘海涛沉默着,有把他淡走的意思。他却突然话锋一转,说道:“今天的《东亚晨报》你看了吗?”

“没看,我现在非常忙,没顾上。”

“干你们这行的哪能不看《东亚晨报》呢?我告儿你吧,报纸上说,因面粉涨价,连日发生抢粮事件。北站两列载有面粉的火车被饥饿的群众抢光,日伪军警开枪镇压,6人当场被打死,几十人受伤。”

“你刚才说什么?日伪军警?谁是‘伪’?”

“你甭逮我话把儿,我根本没提什么‘伪’不‘伪’的。”

“我劝你还是说话留心点,如果在外面,不是悬了?”

“是这话,谢谢你提醒。《东亚晨报》说,市公署开始实行‘配给制’和‘物资统制’,规定‘米谷统制收买’,粮食统一由日本‘精谷会社’和产米区的警察所强制收买,指定芦台、军粮城、小站以及大城、文安等19个县所产粮食必须由天津的日本当局指定的日本商行收买。现在全市粮价已经悄没声儿地上涨,玉米面由每斤两块三涨到三块三,绿豆杂面由每斤两块二涨到三块。日伪当局还从今天起举办‘代用食粮提倡周’,强制市民食用花生渣、豆饼和杂合面。我媳妇和儿子根本吃不下这些东西,吃了就又吐出来。人不是牲口,怎么能吃牲口才吃的东西呢?”

刘海涛突然发现,这个写《我爱上了日本女人》的知名作家,却原来憋着一肚子这样的怨气。于是,他也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文如其人”的说法根本靠不住!他劝慰万家铭说:“你能吃上杂合面算好的,市里还有连杂合面也吃不上的穷人呢!”

万家铭看了刘海涛一眼,递给他一支烟,说:“老弟,我看你好像有进步倾向,你是不是对穷人挺同情呢?”

刘海涛说:“我看见可怜的人都同情。”

万家铭不以为然地摇摇脑袋,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能盲目同情这个同情那个。有本事自己去挣去,没本事就干捱着。要么就去火车站抢去,即使被机枪扫了,我也佩服!”

刘海涛说:“有些人天生能力不强,他挣不来好吃好喝,你让他怎么办?”

“那就甘愿受穷。”

“可是,也有些人能力不错,但因为无权无势,被别人剥削得受穷。”

万家铭抬手给刘海涛肩膀一拳,说:“打住打住,你别说了,你在给我灌输共产党的进步思想。我赶紧走了,话说多了就惹麻烦。我也提醒你,你的这个观点在外面千万别说!”

刘海涛有些惭愧地连连点头,说:“是的,我会注意的。”

是啊,自己怎么无意中就流露出这种思想呢?太危险了不是?万家铭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屋子烟。刘海涛打开窗户放烟,冬夜的料峭寒风便猛地灌进屋里,给他一个透心凉,让他更加没有睡意,他关好窗户,拿起万家铭的稿子,心不在焉地读了起来。可是,他一页一页地翻着,感觉每一页都写的是“梁海天人头一百块大洋”和“周掌柜可以钓来梁海天”这样的字眼。所以,他一直读到天亮,也没看明白万家铭究竟写的是什么。

早晨,刘海涛心急火燎地提前来到杂志社,把前后院都扫了,帮茶房烧开一铁壶水。这时马向前摇摇晃晃地被风刮进院子。他确实是被“刮”进来的。被风刮得走路一飘一飘的。看他那样子,甭说遇到八级台风,只要遇上六级大风,就可能把他刮到房上去。因为他实在太瘦了。刘海涛给他屋里的暖壶灌好开水,就对他说,上午要出去约一篇稿子。他要马上去见父亲,所以想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马向前乜斜着老鼠眼问:“找谁?约什么稿子?”刘海涛说,找天津联合准备银行,约一篇关于新旧货币兑换的文章。刘海涛之所以想出这个主意,是因为刘海涛知道马向前一直在忙着兑换货币,写这种文章会对他的胃口,他肯定喜欢。

谁知,马向前拉开抽屉,拿出一沓纸,说:“你甭去约稿了,我这儿有一篇我自己写的稿子,也是事关天津联合准备银行的,你先拿去看看。”刘海涛把稿子接在手里,心里七上八下,事情这么紧急,他怎么能安心坐在屋里呢?可是,找什么借口能够立马脱身呢? OckBP1wrStWfCNYehMzb0lnBvBXes6dovZh54f8pQheFVIwm0svfRb8h0uluuzh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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