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黄公馆门前,黄振亿满脸堆笑,热络地和门前6条壮汉打招呼。6壮汉鼻孔朝天,喷出冷气,就算是和黄振亿招呼过了。
黄振亿急忙拉着杜月笙进门楼,凑近他的耳朵,低声道:“看到了没有?他们都是黄老板的保镖,在弄堂口随时听候差遣的。一声‘老板要出去’,他们统统跟着走。”
杜月笙的心当时就凉了半截,起码保镖这碗饭,自己是端不动的。自己的腰板还比不上壮汉们的脚趾头粗,就算进了黄公馆,自己又能干什么?
走到门厩下,天井里,只见来来往往的都是人。黄振亿热情地和每个人打招呼,并把杜月笙介绍给他们,教杜月笙如何称呼。这时候杜月笙的脑子已经麻木,问答全是顺着黄振亿的指点,至于见到了谁、怎么招呼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全都记不得了。
进了客厅,迎面是一幅“关公读《春秋》”的彩绘巨画,画中的关公如真人大小,栩栩如生。两侧是泥金绣字长联:
赤面秉赤心,骑赤兔追风,驰策时无忘赤帝。
青灯照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不愧青天。
黄振亿走到一张方形桌前,大声道:“我介绍个小囝( 方言,小孩儿 )给你。”
“啊?”一个大脑壳、大耳朵、大嘴巴、大块头的矮胖子转过头来。
这就是上海滩头有名的人物、法租界说话占地盘的黄金荣,他的特点是矮而胖、肥又壮,紫色的宽脸盘上有一块麻皮,所以江湖人称“麻脸金荣”。长袍、布鞋、白布袜,是他标志性的打扮。与人交谈,开口就是粗话、脏话。一句粗话、脏话,便能将他喜怒哀乐的万千情绪表达得清清楚楚。
黄金荣的铜铃怪眼注视着杜月笙,亲切地说道:“蛮好。”
杜月笙心里的石头“砰”的一声落地。谢天谢地,黄老板已经答应他了。从现在开始,他就是黄公馆的人了。
杜月笙如释重负,脸上现出一丝微笑。
黄金荣和颜悦色地打量着他:“小囝,你叫什么名字?”
杜月笙以为自己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但是没有。他听见自己用清亮的声音回答:“小姓杜,木土杜,名月笙,‘月亮’的‘月’,‘笙箫’的‘笙’。”
黄金荣开心起来:“真是奇怪,来帮我忙的这帮小朋友,怎么个个都叫什么生的?”
方桌同座之人,顿时齐声称赞起黄金荣来。尽管从这句话上找不到应该称赞的茬口,但大家仍然成功地称赞了。现场气氛热烈,红火融洽,杜月笙也兴奋不已,这时候他集中注意力,抬眼往方桌上一看,顿时大惊:黄金荣几人正围着桌子坐着打麻将。
麻将?赌博?要是做个人物,有这本事就可以了,那可是自己的强项啊!霎时间,他对成为人物充满了信心。
黄振亿毕竟地位太低,趁黄老板高兴,急忙告辞。黄老板微笑点头,看着杜月笙:“马祥生,你总认得啰?”
黄振亿走了,杜月笙的心里又没了着落,听黄金荣对他说话,吓了一跳,急忙点头:“是。”杜月笙记得,马祥生与自己同日拜陈世昌为师,是自己的同门师兄。
“你去寻他,”黄金荣肥腻腻的大手一挥,“你就和他一道住吧。”
“是,是。”杜月笙喏喏退下。退回到天井处,心里一阵茫然:黄公馆这么大,自己又是第一次来,上哪儿去找马祥生?
还有……他看着自己空空的两手,突然惊慌起来:“我的包袱呢?”
他记得自己是拎着包袱,走进黄公馆的,可是包袱怎么不见了?
初入黄公馆,自己的小包袱不翼而飞,杜月笙既困惑又诧异,可又不敢寻找。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进黄公馆,万一惹起纷扰,激怒黄金荣,就没法儿在这里混了。
正茫然之际,突然过来一个人,对他说道:“杜月笙,过来过来。”
“来了。”杜月笙也不知这人是谁,急忙跟在对方身后,去了杜公馆厨房。厨房极大,有桌有椅,杜月笙心里纳闷:莫非还有人在厨房里吃饭?这黄公馆,真是怪异。
再往里走,是一间小屋,屋里有两张单人床,一张床上放着杜月笙神秘失踪的小包袱,另一张床上,支腿坐着个与他年轻相若的健壮青年。
“马祥生!”杜月笙如见亲人,“终于见到你了,这里好大,我好心慌,还有我的包袱丢了。咦?丢了的包袱怎么会在这里?”
马祥生直眉睖眼地看着他:“杜月笙,你病得不轻啊,满嘴净说胡话!”
“啊?”杜月笙惊异地看着马祥生,“马祥生,你怎么这么说阿拉?”
马祥生跳起来:“杜月笙,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忘了你刚进来时,咱们俩已经在天井打过招呼了?是我接过你的包袱,先拿到这里的,你怎么忘了?又来说这些胡话?”
“真的吗?”杜月笙惊呆了,“我们俩在天井见过面了?我怎么一点记忆也没有?”
此后,杜月笙经常对人说起这件事,实际上他是试图回忆起在黄公馆里见到马祥生的情形。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回忆,脑海中仍然是空白一片。那一天,他的大脑处于极度亢奋、高热状态,所经历的事、所见到的人都如同光影掠过水面,没有留下丝毫印痕。
从这一天起,杜月笙正式成了黄公馆的人。但是他知道,如果他不能够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话,那么用不了多久,他仍然会像以前那样,再一次从平庸的生活常态滑落下去,跌回到烟纸店那间密不透风的亭子间里。
他不想再回去。所以,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克制自己的赌瘾,必须做到!
此后,无数人问过杜月笙,他在黄公馆中是如何为自己创造机会并牢牢抓住机会的。
杜月笙回忆他当时足不出户,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研究黄公馆的日常和结构上面。
他观察的头号目标,当然是黄金荣。他惊讶地发现,黄金荣不出门,不办公,不穿号衣,一天到晚就坐在那张方形桌前打麻将,再就是晚饭前一定要去澡堂,做个全身按摩,通体舒泰,吃饱喝足,安然高卧。
黄金荣有个本事,就是法租界只要出点什么事,他就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只要嘴唇一动,吩咐下去,弟子们立即跑去找来合适的人,顺顺利利把事体解决。没这个本事,法租界也不会倚他为支柱。
黄金荣创建的体制也极简单,他虽然是在法租界拿薪水的正规“包打听”,但手下有小“包打听”无数。法租界雇用了他这么一个人,再给他一定的经济许可,由他雇用一批门路熟人头广的小“包打听”。这等于黄金荣部分地承包了法租界的侦探业务,于是法租界波澜不兴、顺风顺水。
黄金荣就如同一只肥胖胖的大蜘蛛,整天趴在他的黄公馆里打麻将,但他所织的一条条隐秘的蛛网却延伸到了上海滩每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这就是黄金荣好整以暇、坐享其成的秘密。
杜月笙关心的是,黄金荣这张庞大的关系网究竟是怎么编织起来的。随着他观察得越多,发现得越多,他对黄金荣的看法也在慢慢发生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