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 (公元前200—前168):西汉政论家、文学家,洛阳人,文章以本篇及《陈政事疏》《论积贮疏》等著名,而《鵩鸟赋》《吊屈原赋》亦为辞赋名篇。
贾谊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而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当是时,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 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册,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 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 当是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衡,并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 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 常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 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士逡巡遁逃而不敢进。 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 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 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 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鐻,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 然后斩华为城,因河为津,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谷以为固。 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 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 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什佰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 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 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 然秦以区区之地,千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 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赏析
作为西部边鄙之地的秦国,经七世凡百四十年而得天下,然十五年而亡天下,何兴之久而亡之暴也?这是继秦而立的西汉之初,始终萦绕在人们心头的大问题。
贾谊《过秦论》三篇以雄骏宏肆、铺张扬厉的气势总结了秦朝速亡的原因。本文是三篇之首,尤其气势充沛、纵横捭阖。开篇以叙代议,梳理了秦孝公至秦始皇的霸业史。分三个阶段:孝公时期、秦惠文王至秦昭襄王时期、始皇时期。
首先强调秦国的地理优势,又用两组对偶“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表现秦并吞天下的野心。加上商鞅变法,内政外交兼修。三管齐下,地利人和,于是轻取魏国河西之地。
惠文王、昭襄王时期,秦人四面出击,频频得手。与此同时,六国也英才荟萃。贾谊用盛大的铺排展示了诸侯国中群星闪耀的宗亲公子、文臣武将,读来咄咄逼人,锐不可当。面对秦的压力,关东诸国的犹疑惊惧,反衬出秦国强大的战斗力、饱满的自信心和对天下的控制力。挥手之间,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秦与九国的穿插描述如蒙太奇,秦的从容、九国的败落在并行对比中清晰呈现。
到了秦王政也就是后来统一天下的秦始皇时期,更以摧枯拉朽之势灭东周而亡六国,“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句式对偶,铺张扬厉。
始皇既没,文章以短篇幅概述陈涉起义,并不断强调义军之弱:不及中人、非有德才、士卒疲敝、武器粗劣。但天下竟纷纷响应,关东豪杰并起,秦帝国在很短的时间里便土崩瓦解。
全文铺叙至此,开始收束。秦国地险兵强,称霸百年而有天下,结果却经不得不期然的揭竿而起,何也?蓄势至此,如满弓聚力,唯欠一发。此时,“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一句点破全文,格外警策。攻天下以强力,守天下以仁义,打天下与守天下截然相同。
秦朝速亡令人哀叹,贾谊之作《过秦论》,是希望汉文帝以此为鉴,在权贵豪门侵吞百姓土地、刑罚酷虐、百姓流离的情况下宽缓利民,博施仁政,以期社稷长安。然而攻守相异、取守不同的何止是天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