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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西卵和纽约之间大约半道上,公路匆匆与铁路汇集,在铁路旁边延伸四分之一英里,从而避开了某一片荒地。这是一道灰烬山谷——一个稀奇古怪的农场,这里的灰烬像麦子一样生长成山岭、山丘和奇形怪状的园子,在这里,灰烬堆积成了房子、烟囱和袅袅上升的炊烟形态,最后经过超凡的努力,形成了一个个灰蒙蒙的人,他们隐隐约约地移动,很快就穿过布满粉尘的空气而迅速崩溃。有时候,一连串灰色的车厢沿着看不见的轨道爬行,发出可怕的吱嘎声停下来,那些灰白色的人立即拿着沉重的铁锹蜂拥而上,搅起一片难以穿过的尘埃之云,让你看不见他们朦胧的操作。

但是,在这片灰色的土地之上,在它上面无休止地飘浮的阵阵暗淡的灰尘之上,片刻之后你就看到了T. J.埃克尔伯格医生的那双眼睛。T. J.埃克尔伯格医生的眼睛是蓝色的,而且巨大——仅视网膜就有一码高。那双眼睛不是从脸上朝外观望,而是从一副巨大的黄色眼镜朝外观望,而那副眼镜忽略了那并不存在的鼻子。显然,一个眼科医生为了在皇后区招徕生意,凭借如此疯狂的幽默将其置于那里,然后他本人也倒了下去,永远闭上了眼睛,或者迁居到了别处,把它们给遗忘在那里了。但是他留下的那双眼睛,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饱经日晒雨淋,油漆日渐剥落、暗淡,却继续在这片阴沉、肃穆的垃圾场上沉思默想。

在这道灰烬山谷的一边,有一条污秽的小河流过,当吊桥升起来让驳船通过的时候,在火车上等待过河的乘客就可以凝视这片凄凉的场景,时间可长达半小时。在那里,始终至少会有一分钟的停留,而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得以初次遇见汤姆·布坎南的情妇。

他有个情妇的这一事实,大凡在人们认识他的地方无人不晓。他的熟人都很愤恨,因为他竟然带着她出入于大众喜爱的餐厅,而且,让她在桌边坐下之后,他自己就四处闲逛,跟认识的人聊天。尽管我很好奇,想看看她,但我并不想跟她见面——可是我却见到她了。一天下午,我和汤姆搭乘火车去纽约,当我们停在那些灰烬堆旁边时,他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拉住我的肘部,简直是强迫似的把我从车厢里拽下了车。

“我们下车吧!”他固执地说,“我想让你去见见我的女朋友。”

我想那天午餐时他喝多了酒,他硬要我陪他前往的做法近乎暴力行为。他狂妄自大地认为,我在星期天下午没有什么更有趣的事情可做。

我跟着他跨过一道低矮的、粉刷成白色的铁路栅栏,在埃克尔伯格医生的眼睛持久的凝视下面,沿路往回走了一百码。映入眼帘的唯一建筑,就是位于荒地边缘的一个黄砖砌成的小街区,这是一种提供生活必需品的紧凑的“大街”,四周则空无一物。这里包括三家店铺,其中一家正待招租,另一家是通宵营业的餐馆,一条灰烬小道通往它的门口,第三家则是汽车修理行——“乔治·B·威尔逊车行,兼营汽车买卖。”我跟着汤姆走了进去。

车行里面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唯一看得见的汽车,是一辆福特车的残骸,它覆满灰尘,蜷伏在幽暗的角落里。我突然想到,这家车行肯定是一个幌子,掩护那些隐藏在楼上的奢华、浪漫的房间,而就在此时,老板本人出现在一间办公室门口,用一块废布擦手。他的头发金黄,无精打采,像患了贫血病似的,不过还算有点英俊。他一看见我们,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就立即闪烁出一丝湿润的希望之光。

“你好,威尔逊,你这老家伙,”汤姆说话的时候,快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生意怎么样?”

“还算可以吧。”威尔逊的回答难以让人信服,“你什么时候才会把那辆车卖给我呢?”

“下周吧。我现在已经让人去修理它了。”

“他修车的进度是不是很慢呀?”

“进度不慢呀,”汤姆冷冷地说,“要是你那样想,那也许我最好还是把车卖给别人算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威尔逊马上解释说,“我只是说……”

他的嗓音渐渐消隐,汤姆在车行里面不耐烦地四处扫视。然后,我听见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女人粗壮的身影就遮住了办公室门口的光线。她大约三十五六岁,略微有些健壮,但是和一些女人一样,她能让人感觉得到她胖得适度。她身穿一件深蓝色的双绉连衣裙,上面沾着些油渍,脸上没有一丝美的光彩,但浑身却有一种立即就能感觉到的活力,仿佛她身体的神经正在不断地慢慢郁积着燃烧。她缓慢地微笑,旁若无人地从她丈夫身边走过——仿佛他只是个幽灵,然后走上前来跟汤姆握手,两眼发光地看着他。然后,她用舌尖润了润嘴唇,头也不回,便操着低沉的、粗声粗气的嗓门对她的丈夫说:

“你干吗不搬椅子来让客人坐下啊。”

“哦,马上就搬。”威尔逊赶忙应承,走向那间小办公室,他的身影立即就跟墙壁的水泥色融合了起来。一层灰白色的尘埃覆盖着他的深色服装和浅色头发,就像覆盖着附近的一切——除了他那站在汤姆旁边的妻子。

“我想见到你,”汤姆目不转睛地说,“搭乘下班火车走吧。”

“好的。”

“我会在车站下层的报摊旁边等你。”

她点了点头,便离开了汤姆,而此时,乔治·威尔逊正好搬着两把椅子,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我们站在公路边,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等她。这是七月四日国庆节的前几天,一个灰蒙蒙的、瘦骨嶙峋的意大利小孩把一排掼炮 沿着铁轨一一掼响。

“可怕的地方,对吧。”汤姆说,对着埃克尔伯格医生皱起了眉头。

“糟透了。”

“离开车行对她大有好处。”

“难道她的丈夫就不反对吗?”

“威尔逊?他以为她是到纽约去看她的妹妹呢。他多愚蠢啊,就连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就这样,汤姆·布坎南、他的情妇和我一起去了纽约——我们也不完全是同行,因为威尔逊夫人很谨慎,独自坐在另一节车厢。汤姆服从了这样的安排,免得招惹那些可能同乘这班火车的东卵人的敏感。

她换了一件有花纹的棕色衣裙,在纽约,汤姆扶着她从车厢门下到站台上的时候,这件衣裙紧紧地绷在她那相当肥大的臀部上。在报摊上,她买了一份《城市闲话》和一本电影杂志,在车站的杂货店,她又买了一盒雪花膏和一小瓶香水。在楼上阴沉的、回音激荡的车道上,她放走了四辆出租车之后,才选了一辆新车,这辆车为淡紫色,车内的装潢则是灰色,我们坐着这辆车驶出车站的人流,驶进炽热的阳光里。可是,她又马上从车窗前猛地转过头来,身子前倾,轻轻敲打前面的玻璃。

“我想买一只那样的狗,”她认真地说,“我想买一只来养在寓所里面。大家都很高兴养一只狗。”

我们让车倒退到一个白发老头前面,他长得极像约翰·D·洛克菲勒 ,脖子上挂着一只篮子,里面抖缩着十几只刚刚出生的小狗,不知是什么品种。

“这些小狗是什么品种?”当那个老头走到车窗边,威尔逊夫人便急切地问道。

“各个品种都有。夫人,你想要哪一种?”

“我想要一只警犬,我猜你没有那种狗吧?”

老头马马虎虎地朝篮子里面看了一下,伸手抓住一只扭动的小狗的颈皮,拎了起来。

“这不是警犬。”汤姆说。

“对,这确实不是警犬,”老头说,嗓音里流露出些许失望,“这多半是一只艾尔谷猎犬。”他抚过狗背上那棕色毛巾似的皮毛,“看看这种皮毛,多好的皮毛啊。这是一种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狗,因为它永远不会感冒。”

“我觉得它很可爱,”威尔逊夫人热情地说,“要多少钱?”

“这只狗吗?”那老头赞赏地看着小狗,“这只狗要十美元。”

尽管这只艾尔谷猎犬的爪子白得令人吃惊,但它身上无疑有艾尔谷猎犬的血统,它就这样被转手,安然地躺进了威尔逊夫人的怀里,这位女士兴高采烈地抚弄着那无惧风雨的皮毛。

“这是只公狗还是母狗呢?”她关心地问道。

“那只狗吗?那是公狗。”

“那是只母狗,”汤姆断然地说道,“给你钱,再去买十只狗吧。”

我们乘车来到第五大道,这个星期天下午,天气多么温暖、柔和,几乎展现出了田园风情,因此,哪怕看见一大群白色绵羊拐过街角,我也不会惊讶。

“停车,”我说,“我得在这里跟你们道别了。”

“别,你别走,”汤姆迅速插话,“如果你不上寓所去,默特尔会伤心的。默特尔,对吧?”

“来吧,”她催促我,“我会打电话叫我的妹妹凯瑟琳过来。有眼力的人都说她很漂亮呢。”

“呃,我是想来啊,可是……”

我们急忙返回去,驶过中央公园继续前行,驶向城西几百号门牌的地方。在第一百五十八街,有一大排白色蛋糕似的公寓,出租车在其中的一幢前面停下。威尔逊夫人用皇后回宫一般的神情朝周围扫视了一眼,收起她的小狗和买来的其他物品,傲慢地走了进去。

“我要把麦基夫妇请上来,”我们乘坐电梯上楼时,她如此宣布,“当然,我还要打电话把我的妹妹叫过来。”

他们的寓所位于顶楼,其中有一间小客厅、一间小餐室、一间小卧室和一间浴室。一套过于庞大的家具塞满了客厅,一直堵到了门口,家具上带有绣饰,因此来回走动时,就会不断误入那些刺绣着在凡尔赛花园荡秋千的女士的场景。唯一的画是一幅放得过大的照片,显然是一只母鸡栖息在一块模糊的岩石上,可是从远处看,那只母鸡融化成了一顶无边女帽,一个胖乎乎的老太太眉开眼笑,俯视着房间。桌上搁放着几份过期的《城市闲话》,旁边还有一册《名叫彼得的西门》的书,以及一些爆料丑闻的百老汇小杂志。威尔逊夫人首先关心的是那只小狗。一个很不情愿的电梯服务员找来一只塞满稻草的盒子和一些牛奶,又主动购买了一听又大又硬的狗食饼干,其中一块饼干在一碟牛奶里面漠然地泡了一个下午,结果泡得稀烂。与此同时,汤姆打开一个锁着的柜子门,拿出一瓶威士忌。

一生中,我只喝醉过两次,而第二次就是在那天下午,因此,尽管到了八点之后,寓所里还充满令人愉快的阳光,但那天发生的一切都让人云里雾里,迷迷糊糊。威尔逊夫人坐在汤姆的大腿上,给几个人打了电话,接着香烟就抽完了,于是我离开寓所,去街角的杂货店买烟。我回来的时候,他们都不见了,因此我在客厅里谨慎地坐下来,读了那本《名叫彼得的西门》书中的一个章节——这本书不是写得很糟糕,就是威士忌发挥的作用扭曲了事物,因为我根本就读不下去。

喝了第一杯酒之后,威尔逊夫人就和我彼此直呼其名了。而当汤姆和默特尔重新出现的时候,朋友们就开始抵达寓所门口。

她的妹妹凯瑟琳大约三十来岁,是一个身材苗条而又老练的女人,红色短发又粘又硬,脸上擦着牛奶般的白粉。她的眉毛是拔掉之后重新画上去的,眉笔痕迹的角度更潇洒,但原来的眉毛又努力地长了出来,这就使得她的脸有点模糊不清。她来回走动的时候,不断地发出咔嗒声,而她戴在手上的那些陶瓷手镯也随之相互碰撞、叮当作响。她像主人一般匆忙走进来,又像主人一样把家具浏览了一番,使得我惊讶她是否就是这里的房客。但是当我问她,她便放声大笑起来,大声重复了我的提问,说她跟一个女友住在旅馆里面。

麦基先生脸色苍白,一口娘娘腔,就住在寓所楼下。他刚刚刮过胡子,因此颧骨上还留有一点白色的肥皂沫,他跟房间里的每个人打招呼时,都显得毕恭毕敬。他告诉我说他“从事艺术工作”,后来我才得知他是摄影师,墙上那幅幽暗的、放大了的威尔逊夫人母亲的照片,那幅如同幽灵物质一样盘旋的照片,就是他的杰作。他的妻子则尖声尖气、倦怠无力、漂亮而又让人讨厌。她骄傲地告诉我说,自从他们结婚以来,她的丈夫已经拍摄过她一百二十七次了。

不久前,威尔逊夫人又换了衣服,此刻穿着一件精致的乳白色衣裙,就是午后穿的那种薄绸衣裙,她在房间里走动的时候,那衣裙就不断地沙沙作响。因为衣裙的影响,她的个性也发生了变化。她先前在车行里如此显著的热情的活力,现在变成了傲慢自大,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一刻又一刻,她的笑声,她的手势,她的武断都变成了更为极端的做作,随着她渐渐膨胀,周围的空间就越来越小,直到她似乎在一个喧闹的、吱嘎作响的枢轴上旋转,穿过烟雾弥漫的空气。

“亲爱的,”她装腔作势地大叫,告诉她的妹妹,“多半这些家伙每次都会欺骗你。他们脑子里只有钱。上个星期,我找了个女人上这里来给我看脚,她把账单给我的时候,你还会以为她给我割了阑尾呢。”

“那个女人姓甚名谁?”麦基太太问。

“叫作埃伯哈特夫人。她常常到别人家里去给人看脚。”

“我喜欢你的衣裙,”麦基太太说,“我觉得很漂亮。”

威尔逊夫人轻蔑地扬起眉头,拒绝了这样的恭维。

“这不过是件破烂的旧货而已,”她说,“当我不在乎自己的样子,我有时候就会把它套在身上。”

“但你穿上漂亮极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麦基太太继续说,“要是切斯特把你的这个姿势拍下来该多好啊,我觉得他可以拍得很出色的。”

我们都默默地看着威尔逊夫人,她把一缕头发从眼前捋开,露出灿烂的笑容,回望着我们。麦基先生把脑袋侧向一边,专注地凝视着她,然后伸出一只手,在自己的面前慢慢地来回移动。

“我要改变光线,”他比画了一阵之后说,“我要把面容特征的立体感拍出来。我要尽力把后面所有的头发都拍进来。”

“我认为不需要改变光线,”麦基太太嚷道,“我觉得……”

她的丈夫“嘘”了一声,大家都再次看着那个摄影对象,此时汤姆·布坎南响亮地打了一声呵欠,站了起来。

“麦基,你们两口子喝点什么吧,”他说,“默特尔,再弄点冰块和矿泉水来,不然大家都快睡着了。”

“我告诉了那个服务员,让他送些冰块过来。”默特尔扬起眉头,对下等人的懒惰无能流露出绝望的神情,“这些家伙啊!你非得一再提醒他们才行。”

她看着我,毫无意义地大笑起来。然后,她蹦跳着走向那只小狗,狂喜地吻了吻它,然后走进厨房,好像那里有十几个厨师等她点餐。

“我在长岛那边拍过几张照片。”麦基先生声称。

汤姆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我们把其中的两幅加了框,就挂在楼下。”

“两幅什么?”汤姆追问。

“两幅习作。我把其中一幅命名为‘蒙托克角:海鸥’,把另一幅命名为‘蒙托克角:大海’。”

凯瑟琳妹妹在睡椅上坐下来,靠在我的身边。

“你也住在长岛那边吗?”她询问。

“我住在西卵。”

“真的?大约一个月前,我还去那里参加过一场晚会呢。在一个叫作盖茨比的人的府邸里面。你认识他吗?”

“我就住在他隔壁。”

“呃,大家说他是威廉皇帝 的侄子或者别的什么亲戚。他所有的钱都来自于那位皇帝。”

“真的吗?”

她点了点头。

“我怕他。我可不愿意让他在我身上占什么便宜。”

这条关于我邻居的信息本来很有趣,却被麦基太太打断了,她突然指着凯瑟琳说:

“切斯特,我觉得你可以给她拍点照片。”她大声嚷嚷,但麦基先生仅仅毫无兴趣地点了点头,又把注意力转向了汤姆。

“如果有门路的话,我想在长岛多做点业务。我需要他们给我一个开始的机会。”

“找默特尔吧,”汤姆轰然大笑,此时威尔逊夫人正端着托盘走进来,“她可以给你写封介绍信,默特尔,对吧?”

“干什么呢?”她吃惊地问道。

“你帮麦基给你的丈夫写一封介绍信,这样麦基就可以给他拍一些习作了。”他的嘴唇默默地抿了一会儿,又虚构说,“就用‘乔治·B·威尔逊在油泵前’,或者诸如此类的标题。”

凯瑟琳凑到我的耳边低语:

“他们俩都无法忍受自己的伴侣。”

“是吗?”

“真不能忍受他们。”她先看看默特尔,再看看汤姆,“我的看法是,如果他们都无法忍受,那为什么还要跟自己的伴侣继续生活下去呢?换了我,我就离婚,马上再婚。”

“难道她也不喜欢威尔逊?”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让人颇感意外。回答来自默特尔,她恰好无意间听到了这个提问,回答有些粗暴而猥亵。

“你明白了吗?”凯瑟琳得意扬扬地叫了起来。她再次压低嗓门说,“把他们分开的,其实是他的妻子。她是天主教徒,教徒们可不信奉离婚的呀。”

黛西并不是天主教徒,对于这个精心编织的谎言,我有点震惊。

“他们结婚的时候,”凯瑟琳继续说,“他们要先到西部去生活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了再回来。”

“到欧洲去更稳妥吧。”

“你喜欢欧洲?”她惊奇地叫了一声,“我刚从蒙特卡洛 回来呢。”

“真的呀?”

“就在去年。我跟另一个女孩一起去的。”

“待得久吗?”

“待得不久,我们只去了蒙特卡洛就打道回府了。我们是从马赛辗转去的。出发时,我们身上带了一千二百多美元,可是我们在赌场包间里面只待了两天,就被人骗得精光。我告诉你,我们在回来的路上可是吃尽了苦头。天哪,我可恨死那座城市了!”

接近傍晚的时候,天空在窗口中闪亮了一阵,宛若地中海蔚蓝色的蜜。然后,麦基太太扬起尖厉的嗓音,把我叫回房间。

“我也曾经差点犯了错误,”她精力充沛地宣称,“我也差点嫁给了一个追求我多年的犹太人。我知道他根本配不上我。大家都不断对我说:‘露西尔,那个家伙根本就配不上你!’但是,如果我没有遇到切斯特,那家伙肯定会把我追到手的。”

“是的,可是听我说,”默特尔·威尔逊不停地点头说,“至少你没有嫁给他。”

“我知道自己不会嫁给他。”

“呃,我可是嫁给了他呀,”默特尔含含糊糊地说,“这就是你和我的根本区别。”

“默特尔,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呢?”凯瑟琳追问,“并没有人强迫你呀。”

默特尔陷入了深思。

“我之所以嫁给他,是因为我当时还以为他是个绅士,”她最终才说出来,“我还以为他很有教养,哪知道他连舔我的鞋都不配。”

“有一段时间,你发疯地爱他。”凯瑟琳说。

“发疯地爱他!”默特尔怀疑地叫了起来,“谁说我发疯地爱他了?我从来就没有发疯地爱他,但我更加发疯地爱的那个人就在那里。”

她突然指着我说,于是大家都对我流露出责备的目光。我极力露出无辜的表情,暗示自己从没在她的往事中扮演过任何角色。

“我唯一‘发疯’的事情,就是在我嫁给他的时候,我就立即知道自己犯了错误。结婚时,他穿着从别人那里借来的最好的礼服,甚至从来没把这件事告诉我,有一天,他不在家的时候,那个人找上门来讨要衣服。”她环顾四周,看看谁在听她说话,“‘那套衣服是你的呀?’我说,‘我才听说这事。’但我把衣服还给了他,然后就躺在床上痛哭了整整一下午。”

“她确实应该离开他,”凯瑟琳继续对我说,“他们在那间车行的楼上生活了十一年。汤姆是她的第一个情人呢。”

那瓶威士忌——已经是第二瓶了——现在让大家斛光交错,喝个不停,除了凯瑟琳,她“根本不喝什么也感觉良好”。汤姆按铃叫来看门人,让他去买一种有名的三明治,那种三明治完全可以当作晚餐。我很想出去,穿过柔和的暮色,走向东边的公园,但每当我尝试离开,我都会被某些狂热、刺耳的争论缠住,根本无法脱身,仿佛被绳子捆在椅子上了。然而,在高高的城市上空,我们这排黄色的窗口露出灯光,肯定将人类秘密奉献给了转暗的街上不经意的看客,任其分享,而我也是那个看客,抬头仰望,充满疑惑。我既在屋内又在屋外,对人生无穷无尽的变化既着迷又厌恶。

默特尔把她的椅子拉过来,靠近我的椅子,突然间,她那种温暖的气息就喷涌到了我的身上,接着她就开始讲起她跟汤姆邂逅的故事。

“那件事发生在两个面对面的小座位上,就是那种在火车上始终会剩下的最后两个座位。我当时上纽约去看妹妹,在她那里过夜。他身着礼服,脚穿一双黑漆皮鞋,我忍不住盯着他看,可是每当他看我,我都只得假装在看他头顶上的广告。我们下车走进车站的时候,他紧挨着我,他那白色的衬衣前襟就贴在我的胳膊上,于是我告诉他说我要叫警察了,但他知道我在说假话。我如此兴奋,因此在跟他上出租车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上了地铁呢。我当时反复思考的只有这句话:‘你的人生苦短,你的人生苦短。’”

她转身面对着麦基太太,房间里充满了她那假意的笑声。

“亲爱的,”她叫道,“一旦我穿完这件衣裙,我就要把它送给你。明天我又得去买一件了。我要列个清单,把我要购买的东西都写在上面。按摩、烫发、给小狗买项圈、买一只那种有弹簧的可爱的小烟缸,还要给妈妈的坟墓买一个扎着黑色丝结的花圈,就是可以放上整个夏天的那种。我得写一个单子,免得记不住我要做的事情。”

九点钟了——仅仅过了片刻我再看手表,发现已经是十点了。麦基先生倒在椅子上睡着了,双拳攥起放在大腿上,就像是一幅实干家的照片。我掏出手巾,从他脸上擦掉那个已经干了的肥皂泡,那点残留物折磨了我一下午。

那只小狗坐在桌子上,透过烟雾盲目地张望,不时轻声地呻吟。大家消失了,又重新出现,计划去什么地方,然后又彼此分开,寻找对方,在几英尺开外又找到了对方。接近子夜的某个时候,汤姆·布坎南和威尔逊夫人面对面站着,声音激动地争吵威尔逊夫人是否有权提到黛西的名字。

“黛西!黛西!黛西!”威尔逊夫人大叫,“只要我想叫,我就要叫!黛西!黛……”

随着一个简短而敏捷的动作,汤姆·布坎南张开巴掌,一下子就扇破了威尔逊夫人的鼻子。

接着,浴室里满地扔着血淋淋的毛巾,女人的叱责声响起,极度的混乱之中,还久久地响着断续的痛苦哀号。麦基先生从打盹中醒过来,恍恍惚惚地朝门口走去。他走到半路时,转过身来盯着这个场景——他的妻子和凯瑟琳在拥挤的家具间跌跌撞撞地来回走动,到处寻找急救用品,她们一边叱责,一边安慰,而那个绝望的人躺在睡椅上流血不止,还试图把一份《城市闲话》铺在那凡尔赛的绣饰风景上。接着,麦基先生就继续转身出门。我也从枝形衣架上取下帽子,跟着走了出去。

“哪天过来吃午饭吧。”我们在一路发出呻吟的电梯里下楼时,他向我提议。

“在哪里?”

“哪里都可以。”

“别碰电梯控制杆。”电梯服务员呵斥道。

“请原谅,”麦基先生带着尊严说,“我不知道我哪里碰到控制杆了。”

“好吧,”我同意了,“恭敬不如从命。”

……我站在他的床边,他坐在床单之间,只穿着内衣,手里捧着一大本摄影代表作选辑。

《美女与野兽》……《寂寞》……《小店老马》……《布鲁克林大桥》……

然后,我半睡半醒地躺在宾夕法尼亚车站 寒冷的下层,盯着早晨刚印出来的《纽约论坛报》,等候凌晨四点的地铁。 1ZSj1k9nda5OW/k6PZeirpYF7SPE2dHFzQMK2do/0bq/PUp/IvJjANVDzqGsdPB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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