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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口中食:关于吸血鬼的故事

换一下措辞,可以造成多大不同!把“你是我的座上客”中的“座上客”换成“口中食”,含义便有天壤之别。都是吃,后一种不仅病态,而且令人毛骨悚然,同时也可以说明并非文学中所有的吃都出于善意。不只如此,吃也并非总是吃的样子。而且,还会有妖魔鬼怪来助兴呢。

你是说文学中的吸血鬼吧。有什么了不起,我都读过《德拉库拉》 了,还有安妮·赖斯

很好,大家都该好好吓吓才好。但吸血鬼其实不过是小儿科;不只如此,他们未必是最吓人的类型。毕竟,他们还是可以识别的。咱们就从德拉库拉开始吧,最终就会看到为何上面所言不虚。你知不知道,在差不多所有德拉库拉的电影版本中,那位吸血鬼伯爵为什么总是难以捉摸、魅力难挡?有时他性感无敌,而且总是魅惑、危险、神秘,专找美丽的未婚女子(在19世纪的英国社会,这意味着她们都是处女)下手。只要得手,他就会恢复青春,活力倍增(如果我们可以这么说不死恶灵的话),甚至更具阳刚之气。与此同时,他的受害者也会变成吸血鬼,寻找自己的受害者。而伯爵的死对头范·黑尔辛同他的伙伴四处追捕伯爵,实际上就是在保护年轻人,尤其青年女子,不受吸血鬼的残害。这些情节,无论以何种形式出现,都可以在布拉姆·斯托克的小说(1897)中找到出处,尽管电影中的故事更加耸人听闻,让人尖叫连连。现在让我们想想:一个卑鄙的老家伙,迷人而邪恶,他蹂躏年轻女子,在她们身上留下痕迹,掠去她们的童贞,同时也使她们对青年男子不再有“用处”(你猜是“结婚的可能性”吧?没错),逼得她们走投无路,只得沦为他罪孽的帮凶。我想我们很有理由得出这样的结论:整个德拉库拉伯爵传说不只是想把人吓得魂飞魄散,而是另有用意—尽管把人吓得魂飞魄散也不失为一项崇高的事业,而且斯托克做得相当出色。实际上,我们可以说,这一切与性有关。

当然了,一定得与性有关。自打蛇引诱夏娃堕落,邪恶就与性结下了不解之缘。结果是什么呢?身体的羞耻与不洁的肉欲,勾引、诱惑、危险,各种罪恶纷至沓来。

这么说吸血鬼故事不是在讲吸血鬼了?

哦,是在讲吸血鬼,但还涉及吸血字面意思之外的东西:首先是自私、剥削、拒绝尊重别人的人身自由。我们待会儿再谈上面列举的这几点。

这一原理还适用于其他颇受欢迎的恐怖故事,比如幽灵和二重身 (指鬼魂双体或邪恶的双胞胎)。我们几乎可以相信,鬼故事总是关于鬼之外的东西。可能幼稚的鬼故事不是这样,但是文学中的鬼魂—那种具有永恒魅力的文学作品中出现的鬼魂—用意往往不在鬼魂。想想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吧,总是半夜时分出现在城堡的墙头。他去那里不仅仅是为纠缠他儿子,而是为指出丹麦王室隐藏着的弥天大罪。或者也可想一想《圣诞欢歌》(1843)中马利的鬼魂,正是这个拖着叮当作响的锁链游来荡去、呜咽悲叹的鬼魂,给吝啬鬼斯克鲁奇上了一堂道德教育课。实际上,狄更斯的鬼魂除了吓唬读者之外,总是有些别的居心。我们也可以看看化身博士的另一个自我。丑恶的爱德华·海德存在的目的就是向读者展示,即使一个品行高尚的人也有阴暗的一面。和许多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一样,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相信人性具有两面性,他在不止一部作品中都找到了表现这种两面性的方式。在《化身博士》(1886)中,他让杰基尔博士饮下一种药,化身为他的邪恶自我。在另一部现在基本被人忽略的小长篇《巴伦特雷少爷》(1889)中,他让一对双胞胎陷入你死我活的冲突,从而表达人性中善恶两面的交战。顺便提一下,这样的例子大多出自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家笔下:斯蒂文森、狄更斯、斯托克、J. S.勒法努 、亨利·詹姆斯。为什么?因为在维多利亚时代,不能直接写的东西太多,主要是性欲和情色,于是作家们只好借用其他办法,给那些禁忌话题改头换面。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家都是升华高手。即使到今天,写作内容与处理方式均可以无拘无束,作家们却仍然在利用鬼魂、吸血鬼、狼人以及各种千奇百怪的吓人东西,来象征我们平凡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记住这一格言: 鬼魂和吸血鬼的故事从来不只是讲鬼魂和吸血鬼。

但有个棘手的问题:鬼魂和吸血鬼不单是以可见的形式出现。有时候最可怖的吸血鬼就是大活人。咱们看看维多利亚时代的另一个作家,亨利·詹姆斯,他的故事中有的是鬼魂,有的不是鬼魂。当然,詹姆斯是一位著名的心理现实主义大师,甚至说是唯一的一位。假如你想读像密西西比河那样绵延无尽、千回百转的长句子,读詹姆斯准没错。但他也写过一些鬼魂和中邪的故事,这些作品篇幅较短,别有趣味,也通俗易懂得多。他的中篇小说《螺丝在拧紧》(1898)讲的是一个家庭女教师,试图保护两个孩子不受某种想控制他们的恶鬼的毒害,结果以失败告终。故事可能是这样,也可能是讲一个精神失常的女教师幻想鬼魂要控制她照料的两个孩子,她想保护他们,却在狂乱发作时闷死了他们。也可能是讲一个精神错乱的老师,为保护她的学生,与恶鬼进行艰苦卓绝的搏斗。也有可能是……好吧,咱们只须说,故事情节设计得错综复杂,很多东西要依读者视角而定。我们只能说,在这个故事中,鬼魂占有重要地位,就算我们根本没法肯定鬼魂是否真的存在;家庭女教师的心理状态十分重要;一个男孩丢了性命,是家庭教师和“鬼魂”的拉锯战断送了他。有人可能会说,这故事讲的是缺失的父爱(两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应由叔叔照料,他却把一切丢给家庭教师,自己一走了之)和令人窒息的母爱。这两个主题被编织在小说情节中,具体由鬼故事的细节表达。巧的是詹姆斯还写过一个著名的故事,《黛西·米勒》(1878),其中没有鬼魂,没有中魔,没有神秘可言,只不过是夜游罗马斗兽场。黛西是一位我行我素的年轻美国女郎,她极度渴望得到欧洲社会的认可,但她的特立独行却打乱了僵化的社会风俗。她期望博得温特博恩的青睐,但他既为她的青春美貌痴迷,又排斥她,最终因畏惧叶茂根深的美侨社会的反对而不再追求她。经过一连串不幸的波折,黛西死了,表面死因是午夜出游时感染疟疾,但你知道真正要了她命的是什么吗?吸血鬼。

真的,不会吧,吸血鬼?!我确实说过,这部小说中没有超自然力量作祟。但吸血鬼无须长着青面獠牙,披着黑斗篷。我们前面讨论过,吸血鬼故事的本质是:一个代表堕落陈腐价值观的年长人物,一名白璧无瑕的年轻女子,年长的男性人物对女子青春、精力和美德的掠夺,自身生命力的延续,年轻女性的死亡或毁灭。好,咱们看一下。温特博恩(Winterbourne,意为“冬天的疆域”)让人联想到冬天—死亡、寒冷,而黛西(Daisy,意为“雏菊”)则让人联想到春天—生命、鲜花和复活,两者终究会产生冲突(在第二十章我们会讲到季节的意蕴),冬天的寒霜会摧折新生的娇蕊。他比她大不少,并与旅居欧洲的美国社交圈密不可分。她生机勃勃,天真纯洁—这正是詹姆斯的高明之处—因为天真烂漫在别人看来就是举止轻浮。他和他姑妈所处的圈子监视着她,对她说三道四,但这些人太渴望有嚼舌根的谈资,故而从没有和她完全断交。他们深知她巴望能进入他们的圈子,便借此拿她寻开心,消耗她的精力,直到她渐渐凋谢。温特博恩心中交织着对她的偷窥欲,对她美貌的痴迷,对她举止的反感,这一切情感在他发现她同一个(男性)朋友夜游古罗马斗兽场时达到顶峰,他决定不理睬她。黛西谈到他的做法时说:“他不搭理我,真要命!” 这句话的意思,任谁看都一目了然。他和他的小集团完全吞噬了她,耗尽了她的青春与勃勃生机,任由她日渐憔悴,香消玉殒。她在缠绵病榻之际还在打听他,可他呢?在毁掉她、吞噬她之后,照常过自己的日子,而且在我看来,他也没有因酿成黛西的悲剧而感到丝毫愧疚。

可这一切又是怎么与吸血鬼挂上钩的?难道詹姆斯相信鬼魂幽灵吗?按《黛西·米勒》的意思,作者是不是认为我们都是吸血鬼呢?那倒不见得。我相信,这故事同其他小说(此时我想到的是1901年出版的《圣泉》)情形相同,作者认为具有毁灭精神或吸血鬼性格的人物是一种有用的叙事方式。我们发现此类人物在一个个故事中以不同面貌出现,即使在几乎相反的情况下也是如此。一方面,在《螺丝在拧紧》中,詹姆斯利用真正的吸血鬼或缠人的鬼魅来研究某种特定的心理失衡,现在我们会给这种失衡贴一个标签,叫这类或那类功能紊乱,但是詹姆斯很可能只是把它看作儿童教育方面的某种问题,或是被社会轻视和抛弃的年轻女性的一种心理需求。另一方面,在《黛西·米勒》中,作者用吸血鬼式的形象象征一种社会:表面上彬彬有礼、一切正常,实质上却在戕害吞噬着受害者。

詹姆斯并非唯一这样做的作家。这种表现普通人与恶魔之间细微差异的作家在19世纪比比皆是。埃德加·爱伦·坡。J. S.勒法努,他写过很多精彩的鬼故事,足可称为19世纪的斯蒂芬·金。托马斯·哈代,在他的《德伯家的苔丝》(1891)中,可怜的女主角在生活中遭遇满怀着截然不同欲望的男人们,并最终沦为他们餐桌上的美食。19世纪后期,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法则大行其道,自然主义运动应运而生;可以说,这一阶段创作的任何一部小说都晃动着食人魔的影子。当然,20世纪文学中也提供了很多社会吸血鬼形象和同类相残的例子。弗兰兹·卡夫卡,一位后世的爱伦·坡,就在他的《变形记》(1915)和《饥饿艺术家》(1924)等小说中运用了这一充满活力的形式,后者对传统的吸血鬼故事进行巧妙逆转,一群群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艺术家绝食而死。在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纯真的埃伦蒂拉和她残忍的祖母》(1972)中,女主角被狠心的祖母剥削利用,沦为娼妓。D. H.劳伦斯创作了不计其数的短篇小说,其中人物陷入你死我活的意志角斗,相互吞噬毁灭;还有某些中篇小说,比如《狐狸》(1923);甚至某些长篇也是如此,比如《恋爱中的女人》(1920)中的古迪兰·布朗文和杰拉德·克里奇,尽管他们似乎彼此爱慕,但两人都意识到一山容不得二虎,于是陷入互相毁灭的行为。我们可以选艾丽丝·默多克 的一部小说,哪个都行。她有一部作品《砍断的头颅》(1961),这名字绝非毫无缘由,但她的另一部作品《独角兽》(1963)用在这里恰到好处,因为书中充斥着故弄玄虚的哥特式的怪异恐怖。当然,有些作品中的鬼魂或吸血鬼只是廉价的恐怖噱头,并无特别的主题或象征意义,但这样的作品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消费品,不会在读者心中和公众视野中留下长久的影响。这样的作品在阅读过程中只能对我们施加一时的影响。但在那些萦绕心头、让人久久难以忘怀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的食人魔、吸血鬼、女妖和鬼魅,则都是靠削弱他人的生命力而使自己强健的。

归根到底,这正是此类人物的特征,无论在伊丽莎白时代,维多利亚时代,还是他们更现代的化身,皆是形形色色的剥削者。利用别人达到自己的目的。自己的需求凌驾于一切之上,否认他人的生存权。将自己的欲望,尤其是丑恶的欲望置于别人的需求之上。说到底,这就是吸血鬼的行径。他早上一觉醒来—对了,是夜晚醒来,鬼是昼伏夜出的—便说:“为了永生不死,我要窃取别人的生命力—相对于我,他们的命运不值一提。”我一直以为,华尔街股票经纪人说的话实际上就是这意思。我想,只要人类还自私自利,剥削同类,吸血鬼就会一直与我们同在。 oabVol/mkoYEnVyWPdeiUbU0AxIrKgxAsfvvigTKrurMlQyQgvo/yNGK8x8Pjt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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