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2:庇护二世(平图里乔画)
过度的禁欲往往会成为狂热信仰的温床,原因是肉体虽会因为禁欲生活而消瘦衰弱,但想象力却会活跃起来。他们相信自己追求的东西皆为正义,会在现实中把自己相信的东西尽皆视为上帝的启示。上帝看中了自己,自己必得实现上帝的意图。他们在心里燃烧着这样的使命感。
中世纪的欧洲人发起了十字军运动。当时最严厉地告发天主教会堕落的两个人燃起了欧洲人的狂热之火。这两个人出自法兰西的克吕尼修道院 ,这里以戒律严格而闻名。
事情发生在11世纪结束的前几年。一个自称刚从耶路撒冷朝圣回来名叫隐者彼得 的修士造访了身在罗马的教皇乌尔班二世 。彼得哀叹耶路撒冷在伊斯兰教徒统治下的悲惨命运,力陈欧洲的基督教徒应该立即奋起夺回圣地。他的雄辩立即感染了教皇。乌尔班二世以前就对前任格列高利七世 向异教徒发起圣战的思想有着共鸣。他自己是法兰西诞生的第一位教皇,功名欲使他圣战的热情更加高涨。教皇与彼得两人都出身于克吕尼修道院,尽管地位悬殊,但竭尽全力派遣军队夺回圣地的想法却完全一致。乌尔班二世称赞彼得是预言者的再现,承诺在下一次宗教会议上讨论他的计划,并且准许他在欧洲各地布教,向众人宣传这个计划。
得到教皇的全面支持后,彼得立即奔赴意大利和法兰西,在各地进行宣传活动。他坚信不疑这是上帝的启示,说话语气激昂。他瘦骨嶙峋,只用一件破衣遮体,骑着一头驴子,帽子也没有,赤裸着双脚,虔诚地背负沉重的十字架,一个城镇一个城镇地布教。不论是对国王还是对贫民,他说教的态度都同样坚定,摄人心魄。
“忏悔吧!拿起武器吧!”
听他说教的人无不被他这呼喊声所感动。这种感动渐渐汇成狂潮,席卷了整个欧洲,形成了一种基础。人们甚至迫不及待地期盼他们的最高领袖教皇拿出方案,发出宣言。
1095年11月27日,一直在等待时机成熟的教皇乌尔班二世在法国克勒芒召开了宗教会议。来自各地的人们挤满了整个城市,据说仅高级神职人员就超过400人,显示了彼得宣传工作的非凡成果。城里的教堂容纳不下那么多人,教皇的演说于是改在露天广场进行。教皇开始了他的演说。
这是上帝所愿(Dio lo vuole)!这是圣灵给我们的启示!不久的将来,这将成为你们胜利的欢呼!这是对基督战士信仰和勇气的鼓舞!基督的十字架是拯救你们的象征,你们要在胸前和臂膀上佩戴鲜红的血色十字章,证明你们已经对它发过神圣的起誓!
人们似乎已经感觉不到冬天的寒冷。狂热的群众狂呼不已:
“上帝所愿!”
“上帝所愿!”
出发定于第二年的8月15日,这一天是圣母升天的祭日 。每个人都被赋予了光荣的任务,在出发前回到自己的故乡,召集尽量多的同志。
从这一天起,十字军的狂热搅动整个欧洲近两百年之久。说这一切源自两个克吕尼修道院的法兰西人的狂热信仰并不能说明问题。的确,他们发挥了点火者的作用,但这一点就着的烈火,却是在漫长的中世纪中逐渐积蓄起来的。
历数善良的人们所犯的种种罪孽,然后把他们打入恐怖的地狱,这可是基督教会最拿手的伎俩。一边挑起他们对地狱的恐惧,一边又不停地使他们眼前浮现出可以升入天堂的幻境,这样的做法效果更好。
在整个中世纪,基督教会是如何以严格的戒律来束缚人的呢?神职人员辩解说,基督教徒的风俗习惯已经颓废,但仅凭这一面之词是不够的。一个人哪怕本质是好的,但如果说不改变即是罪孽,这个人也得担罪。何况告发者又出自修道院。如果所有的罪名和赎罪办法形成的戒律均出自一人之手,那多少还能编织得符合逻辑一点。可戒律是在几个世纪中由很多人鼓捣出来的,已经变成了凭常识无法想象的怪物。
比如,在修士搞的这种“刑法”中,以私通和奸淫为由的冒渎神圣、杀人等罪孽用40天至7年的苦行就能赎清。但在歇斯底里的教会戒律中凡事皆罪,即便并未杀人,如果历数一般人所犯之罪,他也得苦行300年,一辈子也赎不清。如此一来,人们甚至连死都不能放心,活着的时候就得在地狱的噩梦中饱受折磨。
这让人真的很为难,于是教会同意代偿。只要向教会缴纳了相当于苦行的代偿金,教会便可认定相应的赎罪。不动产也可以用于代偿。教会利用信徒的恐惧确保自己的财富和权力取之不尽。
然而,无钱又无土地的人们该怎么办呢?神职人员又似乎很懂得“民法”。
“用自己的钱包支付不起,便要用自己的肉体支付。”
这使得鞭笞的苦行正当化。著名的圣多明我 以其出色的配合与忍耐,6天之内接受了30万次鞭笞,赎清了一个世纪的罪孽。很快,希望接受鞭刑的人变得大有人在。
进入11世纪以后,乌尔班二世以前的各任教皇已经恩准,凡是从军参加对异教徒圣战的人也可赎罪。在克勒芒宗教会议上,乌尔班二世也宣布,凡参加十字军者其罪孽均可得到特赦。这意味着,如果能杀死异教徒,便可获赦一切罪孽。就连那些善良的人对此也都毫无异议,他们既无足够的金钱和土地做代偿,身体受鞭笞又觉痛苦,对去天堂亦感绝望。更何况那还是上帝所愿呢!向圣地进军的许多人,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喜悦,他们的所有罪孽尽皆得以赦免,他们的心中升腾起与异教徒决战的勇气。
人们还可以举出其他几个发起十字军的原因。但所有原因中,上面所说的原因最令我们后世难以理解。如果没有这个原因,我们就无法解释他们为什么会那么执着地夺取战略上和商业上都毫无价值的巴勒斯坦。如果不考虑宗教的狂热,不考虑那狂热是如何孵化出来的,人们就无法理解十字军。他们根本没有从前面进军的人们肉体毁灭的失败中得到教训,而重复着同样的失败。尽管如此,他们既没有丧失信心,也没有对十字军东征产生怀疑,像恶魔附体的猪群一般,从前面猪群坠落的悬崖上一个接一个倒栽葱地跳下去。在几乎两个世纪的时间里,有超过200万的欧洲人这样前赴后继,东罗马帝国的一项记录中这样写道:“这简直就像整个欧洲在倾巢出动。”
席卷整个欧洲的十字军狂潮在第八次东征以后渐渐平息。后世的人们把自那时起往后250年的岁月称为“文艺复兴时代”。
罗马,1458年,夏季。
这天深夜,教皇宫殿中的人们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之中。集合前来参加教皇选举会议的枢机主教 们休息用的18顶帐篷连成一片,刚才一直不断的说话声也已沉寂了。只有那立在大厅一隅的烛台把淡淡的光亮投向这片帐篷。
这份静谧再次让一直沉湎于书中的罗德里格·波吉亚 枢机主教想起夜已阑珊。他站起身来打算去熄灯。这时,他听到自己的帐篷外面悄然响过一阵衣服摩擦的窸窣声。罗德里格急忙从帐篷的间隙向外张望,只见一个黑影快步远去。从那颇具特征的走路姿势来看,黑影显然是阿维尼翁的枢机主教。罗德里格知道,黑影钻进了鲁昂枢机主教的帐篷。
“看来法兰西派的作战会议还没有结束啊。”
熄了灯躺在被窝里的罗德里格嘴里无声地嘟囔了一句。他在黑暗中圆睁着双眼,第一次感到自己现在已经开始认真考虑这次教皇选举了。
前任教皇卡利克斯特三世 于两周前的8月6日去世。此后,似乎只有罗德里格一个人远离选举后任教皇的谋划旋涡。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卡利克斯特教皇是罗德里格的伯父和最大的保护伞。他的死对刚满27岁的罗德里格·波吉亚枢机主教来说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仅仅在两年之前,罗德里格还在博洛尼亚享受学生生活的时候被招来罗马,被伯父任命成为枢机主教。紧接其后,他被任命为教廷枢密院副院长(vice cancelleria),这更使罗德里格在枢机主教中名列榜首,在罗马教会中地位仅次于教皇。然而,在枢机主教中罗德里格最为年轻,并不具备适合这个地位的足够实力。在教皇选举会议上,他也几乎没有发言。以前,前教皇派在教皇选举会议上掌握主导权的情况也鲜有发生。通常,所谓选举新教皇,也就是前教皇的反对派策划从自己一派中选出新教皇,旧势力卷土重来。
但是,从16日开始,教皇选举会议出现了出人意料的白热化态势,人们不能再对超然的罗德里格漠然视之了。第四次投票已经结束,却没有一个枢机主教能够得到12票这个当选教皇所必需的2/3的票数。得票最高的人也没有超过5票。教皇选举会议的惯例是在选出新教皇以前,枢机主教不允许与外界交流。因此,18位枢机主教已经连续三天被隔离在教廷宫殿的一隅。在这里,大厅的一部分被用作会场,在另一部分支起帐篷,用于吃饭睡觉。
当然,在形势混沌的教皇选举会议中,也会有比其他候选人略为有利的枢机主教。他们是鲁昂的枢机主教纪尧姆·德斯图特威尔和锡耶纳的枢机主教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皮科罗米尼 。经过几轮投票,票数逐轮集中于这二人。可以预料,他们中的一人必定会当选为新教皇。推举鲁昂枢机主教的法兰西派和推举锡耶纳枢机主教的意大利派都在竭力活动,力争把尚未确定选谁的枢机主教拉入己方阵营,哪怕多一个人也好。罗德里格的耳畔也有很多神秘兮兮的耳语声。
“鲁昂的枢机主教是法兰西皇室出身。要是他当上教皇,获得法国国王的强大支持就有了保障,教廷的工作一定顺利,教会的权威也会提高。”
“如果锡耶纳的枢机主教当选,那无异于把罗马教会出卖给异教徒。那个自称是诗人、哲学家和史学家的家伙,一定会把自己的同伙塞满圣彼得的殿堂。”
“锡耶纳的枢机主教20个月前才刚刚当上枢机主教。千万不要忘记,以前他是德意志皇帝的宰相。那是个偏好德意志的家伙,谁又能断言他不会把教廷迁往德意志。”
“让那个乡下贵族出身的穷人当教皇简直就是疯了!况且,锡耶纳的枢机主教还有痛风病,看那身体,莫不是想让我们护理病人吧?”
法兰西派把阿维尼翁的枢机主教作为选举参谋,但西班牙人罗德里格并没有只听他们的一面宣传。意大利派也没有闲着,他们也在威尼斯的枢机主教带领下四处活动。只是意大利派对法兰西派只是攻其一点:
“千万不要忘记‘阿维尼翁之囚’ 啊!”
教皇受制于法兰西的屈辱时代过去尚未满百年,除法兰西人以外的教会人士仍对此记忆犹新。最近,法兰西王的言行每每背离教会,煞有介事且毫无忌惮。意大利派强调,如果在这里把法兰西人选为教皇,明摆着法兰西王对教会的压力就会剧增。他们还有如下的理由。
在三任以前的教皇尤金四世 时代,巴塞尔公会议 的纷争动摇了基督教世界,是谁收拾了残局?年轻的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当初是反教皇派的先锋,但他不久后醒悟,不畏以前伙伴的高声责难,不惜德意志皇帝心腹的地位,堂堂正正地来到教皇面前,乞求饶恕自己犯下的罪孽。为了报答尤金四世以基督之德宽恕了自己,他努力为教皇派与巴塞尔公会议派的和解而奔走。从那时开始,他进入了神职界,起先担任助祭。他为基督教世界抛尽私心,除了他,还有谁配登上圣彼得的宝座?
锡耶纳的枢机主教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在枢机主教中也许确实比谁都穷,当枢机主教的经历也只有20个月,但是,他在担任德意志皇帝的宰相期间,积累了几乎与欧洲所有君主进行外交交涉的经验。后来在担任主教期间,他也曾做过罗马教廷的外交官。他的政治才华众所周知。他不谋私利、清正廉洁的人品也为世人所知。
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是一位卓越的人文主义者。他在古典方面教养深厚,写得一手拉丁语美文,这在他诸多的著作中都能见到;他知识丰富,涵盖了整个历史和地理方面,这些都使他配得上当代一流知识分子的称呼。其他任何枢机主教能具备他那样的教养吗?
在相互争抢18票的两派之间,罗德里格的票算在法兰西派一边。卡利克斯特三世在世时与法兰西关系亲密,所以侄子罗德里格也被当然地视为法兰西派。事实上,他在这三天的选举中,也是把自己的一票投给了鲁昂枢机主教。但是,面临明天早晨的第五次投票,罗德里格的想法开始与前三天完全不同了。
西欧基督教世界将何去何从?当下的罗马教会内外交困,究竟要靠什么渡过难关呢?教会内部有两个问题。一是国力不断增强的欧洲各国不仅企图把世俗权力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而且还采取行动试图把统治扩展到神职领域。在这方面,教会对法国国王比对谁都须警惕。因为法国国王今天仍在主张对那波利王国的主权,对包括教廷领地在内的意大利表现出明显的领土野心。德意志拥有神圣罗马帝国 皇帝的头衔,对他们也不能掉以轻心。皇帝虽然一时力衰,但德意志的各路诸侯却反而因此羽毛渐丰。近来各地的隐者和修士活动猖獗。他们谴责教会已经堕落,博得民众的同情和支持,虽然未经教会的正式认可,他们已被身边的民众奉为圣人。尽管他们的势力还很微弱,但罗德里格认为,这些力量与图谋统治教会的君主结合之日,就是基督教世界的分裂之时。
然而,伊斯兰教国家土耳其造成的威胁更甚于这些内部问题所带来的危机。号称第二罗马的拜占庭帝国 首都君士坦丁堡5年前刚被土耳其苏丹穆罕默德二世 攻陷,人们仍旧记忆犹新。从那以后,土耳其势力对希腊的进攻也未曾停歇,现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眼看就要陷落。今年以来,雅典、科林斯业已陷落的消息恐吓着西欧基督教世界。欧洲各国都用恐怖的眼光注视着这个强大的异教徒。他们应该如何应对呢?
靠十字军?11世纪时,靠着“上帝所愿”这一句话,整个欧洲便会闻风而动,现在的一切与那时不可同日而语了。不能指望15世纪的基督教徒身上还有那时的宗教狂热,时代变化了。
思考到这里,罗德里格忽然想起了两年前与锡耶纳枢机主教的一段对话。当时,罗德里格刚刚当上枢机主教,通过伯父卡利克斯特教皇的引荐认识了锡耶纳的枢机主教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两人开始了亲密交往。教皇相信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的学识和政治经验,让他做年轻侄子的导师。西尔维乌也是卡利克斯特三世提拔起来的枢机主教。25岁的罗德里格认为,比自己年长一倍的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对现实有着敏锐的洞察力,是一位卓越的知识分子,对他十分尊敬。艾伊尼阿斯也喜爱这位头脑聪明的年轻人,喜欢与他平等对话。有一次,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说道:
基督教世界像是一具没有头脑的躯体,就像没有法律、没有首脑的共和国一样。冲着那高傲的称号或辉煌的肖像,人们也许对教皇和皇帝表现出敬意。但教皇和皇帝没有发号施令的能力,并且谁也无心服从于他们。各国自有君主,每个君主都只追逐自己的利益。想把如此不统一的众多国家统一到同一面战旗之下,该需要怎样的雄辩才能做到啊?就算把他们聚到了同一个阵营里,又有谁能充当他们的统帅、维持怎样的秩序呢?又有怎样的军纪才能统领他们呢?如此庞大的军队,谁又能养得起呢?有谁能理解他们那复杂多样的语言吗?有谁能统率他们那更加不同的风俗习惯呢?又有谁能够把英吉利人和法兰西人、热那亚人和阿拉贡人、德意志人和匈牙利人及波西米亚人融为一体呢?如果只有少数人从军参加这场圣战,他们一定会被伊斯兰教信徒消灭。相反,即使有很多人从军,他们也一定会由于自身的规模和混乱而同样被消灭。
两年后的今天,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的这番话又一次回响在罗德里格的心头,两人产生了共鸣。也许这位锡耶纳的枢机主教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皮科罗米尼能找到道路,解决基督教世界所面临的内外重要问题。他拥有丰富的经验和才能,只有他才配坐上面临危机的罗马教会的首脑宝座。
罗德里格的心情发生了重大变化。然而他也不能忘记,鲁昂枢机主教曾经许诺,伯父死后为他做后盾。罗德里格必须保护因卡利克斯特教皇而转运的波吉亚家族。不论是鲁昂的枢机主教还是锡耶纳的枢机主教当选教皇,他都要避免招致新教皇的反感。他决定明天早上投票时投出一张白票,视这轮投票的结果再确定自己的态度。随后,他陷入了属于年轻人的沉睡之中。
一大早天气就很炎热。总是散在梵蒂冈背后蒙特马瑞奥山上吃草的羊群,今天也躲在了树荫下,从教皇宫的回廊看过去,宛若灰色斑点一动不动。盛夏的罗马,一切似乎都在阻止时间的脚步,只有教皇宫的一隅还有动静。枢机主教们身着大红枢机主教袍,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身穿黑色教袍的低级修士有的在收拾餐桌,有的在准备马上就要使用的会场,忙碌地穿梭往来。
通知开会了,红衣人群一齐走向会场大门。
就要进门的时候,罗德里格和锡耶纳的枢机主教碰到了一起。这位枢机主教身体消瘦,个头不高,稍稍拖着脚步,抬头对个子高出一截的罗德里格说道:“还在继续学习古罗马史吗?”
“是的。我把书都带到这里来了。”
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对这位年轻人把异教书籍带到这里的求知欲是表扬好还是提醒好,毕竟这里是决定基督教世界重大事项的地方。不过,转眼间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善意的微笑。两个人的对话仅此两句。
罗德里格后退了一下,让这位年长者先进。他伫立在门边,望着只能用一副穷相来形容的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那瘦小圆躬的背影走向自己的座席。这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回头一看,是鲁昂的枢机主教。鲁昂主教个头与他相仿,仪表堂堂,自信满满,颇具王者风范。这位法兰西人目光盯着罗德里格的脸,微笑着,再次用搭在他肩上的手用力按了一下。罗德里格微微低了一下头,退后一步,鲁昂枢机主教的教袍下摆飘动着,他走进了会场。
议长席位于正面祭坛的前面,各位枢机主教的座席以此为中心左右排开。从右边起,各人按年龄顺序分两边落座。年龄最大的鲁昂枢机主教碰巧和年龄第三的锡耶纳枢机主教相邻而坐。年纪最小的罗德里格坐在左边的最下边。从他的座席朝左前方看,可以看到并排坐着的两位枢机主教。
坐在议长席上的多梅尼奇 枢机主教向分坐两边的枢机主教们宣布开会。
“主啊,你知道万人的心!求你从这两个人中,指明你所拣选的是谁,叫他得这使徒的位分!”
摘自《圣经·使徒行传》第一章的这段祷告词在全体枢机主教的阿门声中结束。第五次投票旋即开始。枢机主教在选票上写下自己心仪之人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走到正前方,面向祭坛叩首之后,把选票投入箱中。全体投票结束后,计票的修士打开票箱,把选票堆在桌上开始计票。决定基督教世界最高首脑的主教选举会议气氛紧张,连纸票摩擦声都能听到。计票完毕,议长宣布计票结果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锡耶纳的枢机主教9票,鲁昂的枢机主教6票,白票3票。”
会场上一片凝重压抑的沉默。5∶5的均衡终于被打破。枢机主教们一动不动,像冻在了自己的席位上,所有人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只有他们的眼睛不安地四处扫动,好像要读懂彼此的脸色。
这时,一个人站了起来。他就是坐在末席的罗德里格·波吉亚枢机主教。他的声音响起,似乎要撕裂这沉闷的空气。
“我把我的一票投给锡耶纳的枢机主教!”
这句话刺进了鲁昂枢机主教的胸膛。鲁昂枢机主教站在那里,满脸涨得通红,目瞪口呆。罗德里格再次重复道:“我的票投给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枢机主教!”只是这次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突然,会场骚动起来。10∶6,还有两票便可决定乾坤。枢机主教们的嘴里纷纷发出语无伦次的叫喊声和低吟声。其中,阿维尼翁的枢机主教的声音盖过了众人:“议长,我要提出休会动议!”
阿维尼翁的枢机主教属于法兰西派。为了摆脱明显的劣势局面,他想先休会,为重新制定策略赢得时间。然而议长多梅尼奇驳回了他的请求,说道:“教皇选举会议的规则是一天投票两次。所以,今天之内必须再投一次票。”
这样一来,大势已定。上船要趁早,哪朝哪代都有生怕落后的人。另外两位投白票的枢机主教几乎同时喊出了声:“我也投锡耶纳枢机主教一票……”
12票!
紧张的空气为之一变。枢机主教们快步跑到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的席位前,纷纷道贺。新教皇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一一还礼,喜悦的泪水顺着他那瘦削的脸庞扑簌簌地往下流。一直坐在邻席上的鲁昂枢机主教也跪在了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面前,向战胜了自己的对手道贺。新教皇向鲁昂的枢机主教伸出了手,将他扶起。两人拥抱在一起,一位泪流满面,另一位表情僵硬、面色惨白。
新教皇不能总是和前来道贺的老伙伴们在一起,他得穿上事先备好的教皇袍,办事的修士已捧来了教皇袍。
很快,身着纯白教皇袍的前锡耶纳的枢机主教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皮科罗米尼再次出现在枢机主教们的面前。议长多梅尼奇宣布,新教皇选定庇护(拉丁语为Pius,皮乌斯)二世为自己的名字。庇护二世头戴白帽,身穿白色教袍站在那里,头戴红帽、身穿红色教袍的枢机主教们跪在他的面前。希腊人贝萨里翁枢机主教代表他们发表了贺词。新教皇欲要答谢,眼里却又流出了感激的眼泪。
“蒙圣心垂爱,我得以继承神圣使徒的职分。在此艰难时代,我当遵从圣心完成教皇大任。每想到此,我就感到会被这一重任压垮。我内心贫乏,还盼大家相助!”
罗德里格跪在众位枢机主教身后,望着一边流泪一边答谢的新教皇,心情一片爽朗。他想起了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曾经说过的话:
虽说我是贵族,可我的父亲不得不在米兰公国做职员,否则就活不下去。我在青年时代过着贫穷的生活。在锡耶纳上大学时,我买不起所需要的书籍,总是向朋友借来,每天夜里抄写。有时抄着抄着睡着了,惊醒后发现蜡烛燃着了衣袖,惊慌失措,急忙抱起书就往外逃。先是把书放到安全的地方,再来扑灭袖子上的火。
现在,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已经登上了基督教世界的教皇宝座。罗德里格觉得他就像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 ,觉得他在某些地方与斯福尔扎公爵相似,公爵从一介佣兵队长起家,如今成了当今意大利四强之一米兰公国的领主。斯福尔扎依仗刀剑得到了公国。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仅以自己的头脑为武器,得到了基督教世界的最高地位。
在当时的意大利,单凭自己的本事走遍各地把握运气的佣兵队长比比皆是。同样,想要出卖自己头脑的也不乏其人。他们接受各地宫廷和有钱人的保护,活跃在文学、哲学等各个方面。他们被称为“人文主义者”。佣兵队长被称为“冒险家”,斯福尔扎是他们中的出人头地者。与此相似,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可谓是“人文主义者”中最成功的一位。
罗德里格想得入神,新教皇的一句话使他回过神来。
……忘记我吧,忘记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接受我吧,接受庇护二世!
正是这个时候,一团阴云在罗德里格的心头升起。他竟然让人们忘掉那个经验丰富、对人的本性有着尖锐而深刻洞察的知识分子——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那么,抛弃了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之后,庇护二世究竟打算如何呢?
图3:庇护二世与两位枢机主教
然而,此时庇护二世和枢机主教们正要走出大厅,根本没有谁顾及罗德里格的不安。他们正向那扇在教皇选举会议期间紧闭的、把他们与世隔绝的大门走去。在教廷人员的一片欢呼声中,大门打开了。他们走出那扇门,朝圣彼得广场的方向渐行渐远。广场上已经挤满了为得到新教皇第一声祝福汇集而来的罗马民众。
不一会儿,欢呼声像潮水般响起,伫立在教廷宫深处一动未动的罗德里格也听到了这欢呼的巨浪声。新教皇庇护二世带着枢机主教们站在阳台上,回应着民众的欢呼。
“锡耶纳!锡耶纳!”
“万岁!锡耶纳!”
欢呼声经久不息。1458年8月19日,53岁的庇护二世迎来了辉煌的一天。
基督教世界迎来了庇护二世的登基,他们欢呼雀跃,寄予了很大期望。虽然在教皇选举会议上败北的法兰西派冷冷清清,但德意志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三世 给自己这位曾经的宰相寄来了发自内心的贺信,祝贺他的荣升。意大利人也对这位卓越的知识分子教皇表示欢迎,他是著名的诗人、史家和老练的外交官。他著书立说,批判精神广为人知。他们为在前任教皇西班牙人卡利克斯特之后,本国人再度成为教皇而感到喜悦,这种喜悦的狂潮席卷了意大利全境。他们抱着巨大的期待看着这位新教皇开始自己的统治。新教皇没有使他们失望,相反比他们预料的更早地稳定了局面。这甚至让他们感到惊讶。
庇护二世没有按照惯例在登基后立即任命新的枢机主教。每位教皇都是通过激烈竞争才得以当选。没有一个教皇会指望教皇选举时的反对派在自己即位后能协助自己,因而他们即位后都会立即任命几位新的枢机主教,借以扩大自己一派的势力,巩固自己作为教皇开展工作的地盘。然而,庇护二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请求枢机主教们帮助他、协助他。不论是对为他的当选创造了契机的罗德里格,还是对反对派鲁昂枢机主教,庇护二世的态度都没有变化,让这两人分别担任了要职。
不过,最让人惊讶的还是庇护二世的清贫。新教皇大幅削减了教廷的日常经费。他规定,一天的伙食费为7达克特 。可那是一个有着250人的大家庭啊!人们开始把教廷称作“罗马修道院”。
在民众的赞扬声中,多少有些失望的也许是那些人文主义者了。他们自认为庇护二世是自己的同伴,满心期待他的即位会给自己带来黄金时代,就像尼古拉斯五世 那样的时代。那时,保护文艺的风潮盛行,瓦拉证明了君士坦丁大帝 的赠礼是罗马教会授意的伪作,而他却也得到了尼古拉斯五世的保护。然而,这位新教皇冷冷地拒绝了他们希望得到援助的愿望。非但如此,他竟然还说什么“要用基督教的教理修正哲学思想,要让哲学的批判和疑问在教会的权威面前沉默”!
尽管这样做让合理主义者大失所望,但却让谴责教皇堕落、要求改革教会的笃信者大为满足。当他们得知庇护二世十分崇敬14世纪著名狂热宗教者锡耶纳的卡特丽娜 和27年前被处以火刑的贞德 后欣喜若狂。这两位女性虽然没有被教会认可,但在民众中间却被称为圣女,广受信仰。
庇护二世终日勤于政务,每天睡眠不足5个小时,不但备受痛风和胆结石这些老毛病的折磨,还被时时袭来的咳嗽弄得痛苦不堪,然而他没有停止工作。大家看着他的身影心痛不已。
10月10日,庇护即位已近两月,他召开了第一次枢机主教会议。他在会上的讲话让在座的枢机主教们大惊失色。
基督教世界现在面临君士坦丁大帝承认基督教以来的最大危机。第一,对付异教徒土耳其的袭击迫在眉睫;第二,基督教世界的君主中有背叛教会的动向;最后,鼓吹改革教会的人与日俱增。我已下定决心,发起十字军,一揽子解决教会所面临的这些艰难问题。
首先,我们率领军队打进土耳其帝国的都城伊斯坦布尔,这样可以解决第一个难题。其次,让基督教世界的君主们参加这场圣战,这样可以把他们重新聚拢在教皇之下,像以前十字军时代那样恢复教会对他们的权威。这场圣战将巩固所有基督教徒的精神和物质安全,教廷将为此付出一切。教廷表现出的这种热情,就是给主张改革教会的人以响亮回答!
庇护二世接着说道:
说服君主们参加这场圣战是我作为教皇的职责。我想在曼托瓦召开动员大会。我不会在罗马等待君主们翻越阿尔卑斯山前来,我要拖着带病之躯前往半道上的曼托瓦迎接他们。他们将感受到我的热忱!
首先赞成这个计划的是贝萨里翁枢机主教。接着又有两位枢机主教表示同意。其他14人则沉默不语,罗德里格·波吉亚也在其中。他和其他枢机主教不是完全不知道庇护二世在当枢机主教的时候就常把十字军计划挂在嘴上,庇护二世曾以长于洞察时事而闻名,他们根本没有想象他会把这事当真。高级神职人员出于自身的地位,过去也有很多人倡导十字军东征,然而他们十分清楚,要实施这个计划困难重重。
翌日,教皇向基督教世界的全体君主发出了邀请他们参加曼托瓦会议的正式公文。庇护二世把出发离开罗马的日子定在了1459年1月。根据教皇的希望,鲁昂的枢机主教和罗德里格也在同行的6位枢机主教之列。
1月22日,庇护二世一行出发离开了罗马。考虑到教皇的病体,也为了给撂下国事、千里迢迢翻过阿尔卑斯山赶来曼托瓦的君主们以足够的时间,教皇一行缓缓北上。旅途中,庇护二世也在为曼托瓦会议的成功而尽力。即使在斯波莱特逗留期间,他也给自己曾任德意志皇帝宰相时交往亲密的诸侯写信,说服他们参加曼托瓦会议。他给萨克森、蒂罗尔两位公爵,勃兰登堡侯爵,以及乌兹堡、班堡、斯特拉斯堡、巴塞尔、康斯坦茨等城市的代表都写了信。
2月。教皇一行到达阿西西和佩鲁贾,一路上大受欢迎。这一天,在全体居民的欢呼声中,庇护二世一行走进了他的出生地科尔西尼亚诺城。自从少年时代离开这座小城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回到故乡。现在,庇护二世作为基督教世界最高统治者回到了幼时记忆中的小城。想到这里,庇护二世热泪盈眶。双亲已经故去,几乎再也没人认识他的族人了。第一个教少年庇护二世认字的老人还健在。这一切都成为美好的回忆。教皇指着小城教堂的大门对身旁的罗德里格说:“我经常在那里跟农家的孩子玩抢当教皇的游戏。基本上都是我当上教皇,在大家面前模仿教皇祝福的样子。每次都被神父赶走。”
为了报答故乡的热情欢迎,教皇把这个小城指定为教区,命令翻建教堂,并改建整个城市。市民们为了纪念他的好意,也把城市的名字改为皮恩扎,意思是庇护之城。
2月底,教皇一行到达锡耶纳城。这座锡耶纳共和国的首府沸腾了起来,欢迎本国诞生的教皇。庇护在这座城市度过了他的大学时代。忆起当年贫困但却充满年轻活力的情景,甚至使他一时忘却了病痛。不过偶尔也有些事情让他苦笑。一天,一位老妪求见教皇,她自称是安杰拉。教皇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后来才想起来,她竟是教皇年轻时爱恋的一位有夫之妇。教皇23岁时写的爱情故事,也是他的处女作《辛西娅》(Cinthia)便以这位安杰拉为原型。30年后的今天,面对念叨旧情的老妪,教皇一脸困惑地说:“让我们一起向上帝祈祷吧!祈求上帝忘掉我们年轻时犯的错吧!”
教皇必须马上回到现实。卡斯蒂利亚、阿拉贡、葡萄牙、匈牙利、波西米亚的国王们和勃艮第、奥地利、勃兰登堡等诸侯国的使节已经陆续抵达锡耶纳。他们只是来向教皇转致君主们的问候,并没有一位君侯明确答复会亲自参加曼托瓦会议,但也没有人来通报不参加会议。教皇只能一边继续旅程,一边等待他们前来参加预定6月1日召开的会议。
教皇及其随行人员离开了锡耶纳,在即将到达佛罗伦萨共和国的时候,受到了以米兰公爵的名义前来的公爵长子加列阿佐·马里阿·斯福尔扎的迎接。16岁的贵公子带着华美的骑士团前来接驾,使庇护二世阴郁的心情略为好转。
4月25日,教皇一行抵达佛罗伦萨城,受到了热情的欢迎,日日赛马,夜夜舞会。其中格外豪华的排场由科西莫·德·美第奇出钱安排。面对隆重的欢迎,庇护二世却皱起了眉头,这其中另有原因。美第奇家族的当家人科西莫是佛罗伦萨共和国事实上的统治者,他虽然搞了如此豪华的欢迎活动,自己却称病不出,一次也没有来见教皇。
庇护二世拖着病体,靠着轿子翻过亚平宁山脉,穿过博洛尼亚、费拉拉,终于在离开罗马4个月后的5月27日到达了曼托瓦。
在城门前,教皇受到了曼托瓦侯爵的欢迎,接受了侯爵献上的城市钥匙。在走过鲜花铺就的路面时,排列在两边的民众把欢呼声和花瓣雨洒向教皇。然而,庇护二世在曼托瓦没有发现一位君主或一位全权大使。
教皇被迎进侯爵的宫殿,他的脸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冲天的怒气使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接见了自称几天前就来到了曼托瓦的德皇使节。但在看到使节面孔的那一瞬间,更大的愤怒使他僵直。凭自己多年给德皇当宰相的经验,他比谁都更加清楚,这位使节在德意志政府里有多么卑微。使节递交了德皇的信函,信里说,由于国事繁忙他根本无法出席曼托瓦会议。
“岂有此理!”庇护二世怒火中烧。很快,他向所有君主发出了第二封会议邀请函。“请务必放下一切事务前来出席。如果实在不便出席,至少请派遣拥有交涉权的全权大使前来。”
教皇把德皇的使节以及从锡耶纳跟随自己而来的各国使节统统打发回去。在事先确定的6月1日那天,庇护二世宣布曼托瓦会议开幕,主持弥撒,向上帝起誓一定要执行会议的决定。出席会议的君主只有东道主曼托瓦的君主路德维科·贡扎加侯爵一人。
两个月过去了。其他君主或全权大使连影子都未出现。庇护二世待在盛夏的曼托瓦,根本不想挪窝。“我不能就这样泄气。我抱有崇高的理想,只是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要靠别人才能干成。”
枢机主教们冷冷地望着庇护二世。教皇把自己写的亲笔信交给鲁昂枢机主教,让他前去说服法国国王。然而,枢机主教只是把教皇的亲笔信迅速呈送给了国王,背后却毫无忌惮地公开说:“这么幼稚的计划,真不像话!难道想一个人对付土耳其军队不成?”
枢机主教中积极支持庇护二世的只有贝萨里翁枢机主教。受教皇指派,他穿梭往返于曼托瓦和威尼斯、匈牙利、波西米亚之间,忙累不已,人们却对他说三道四:“他从希腊流亡过来,所以才热心于此。十字军夺取君士坦丁堡,受益的就是他了。”
7月28日,庇护二世向全体君主发出了第三封集合令。这篇公文的末尾写道:如不遵从教皇之命,将予以开除教籍的处分。然而,情况并无变化。大国的君主们固执己见,根本没有行动。
德意志。教皇庇护二世原来认为神圣罗马皇帝腓特烈三世会赞成自己,所以对他期望最高。庇护二世做宰相时德皇十分器重他,经常感谢他,说得益于他的帮助,帝国才得以维持。德皇与葡萄牙公主的婚姻也是因为他这位宰相才得以实现。庇护二世甚至撰写了《腓特烈三世皇帝传》( Historia rerum Frederici III Imperatoris )。德皇与庇护二世之间有着很亲密的关系。
庇护二世当上教皇之后,给德皇写了亲笔信,说作为基督教世界最高世俗领袖,德皇应该率先参加圣战。然而,腓特烈三世却始终用“国事繁忙”这句话来敷衍他。德皇别有用心。他对匈牙利抱有野心,不满于教皇承认马蒂奥·科尔维诺 为匈牙利国王。何止不满,德皇甚至向匈牙利国王宣战了。教皇在曼托瓦接到这个消息,抑制不住愤怒的言语:“多么无耻!面对土耳其军队的入侵,还要在真心抵抗的匈牙利背后捅刀子!这哪里是查理大帝 继承人的所作所为啊!”
为了让腓特烈三世觉悟到自己的皇帝职责,庇护二世把自己亲自祝圣 过的圣物——剑和帽子送了过去,可依然没有效果。德皇我行我素,照旧只是派位卑言轻的使节前来,企图让教皇改变决心,直到秋天临近也没有派来全权大使。
法兰西。其实力堪称基督教世界的老二,国王查理七世 比起找借口逃避的德意志皇帝要坦率得多。他提出了参加曼托瓦会议的条件:撤销庇护二世已经承认那波利王国现任国王费迪南多 的王权,转而承认法兰西王族一员安茹家族的王权。教皇以民心在费迪南多一边为由毫不让步,阿拉贡王族的费迪南多虽然出身于西班牙,但现已意大利本土化。
英吉利。当时,英吉利正处于玫瑰战争 的高潮之中。派来的使节甚至请求教皇调停本国的内乱,遑论参加十字军。庇护二世不得不断念,不再要求曾参加第三次十字军东征的勇将狮心理查 的国家参加十字军。他说:“法国根本没有参加的意愿,英国想参加也干不了。”
威尼斯。这是一个经济动物的国度,政治上奉行彻底的现实主义。一位佚名政府委员记录在案的发言中有一句话充分体现了这一点,他说:“我们首先是威尼斯人,其次才是基督教徒。”
土耳其的强大给威尼斯带来的现实损失大于其他任何国家。威尼斯曾经垄断了东方贸易,但因土耳其军队的来袭,他们逐渐丢失了分布在东地中海的通商基地。这让依存于贸易的威尼斯面临严重危机。
不过,威尼斯永远不会忘记算计。对他们而言,重要的是如何保障在地中海东部海域黎凡特自由的经济活动。他们无法拥有领土。13世纪初,靠着第四次十字军东征,他们一度夺得了君士坦丁堡。但威尼斯的国民不足20万,他们知道靠这点人口很难统治拥有800万人口的拜占庭帝国领土,因而主动放弃了那次机会。他们放弃了领土野心,而选择了保障通商的权利。土耳其帝国则在继续军事侵略的同时,也并未关闭与威尼斯通商的门户。非但如此,作为通商对象,土耳其显示了优先选择威尼斯进行通商的姿态。在威尼斯看来,如果能与黎凡特的实际主人土耳其签订通商协定,就能再次立身于东西方之间,垄断贸易。他们正在试着进行交涉。威尼斯在想,交涉结果确定之后,再诉诸十字军这个最后手段也不为迟。
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已经逐步统治了这个共和国。佛罗伦萨算计之高明并不在威尼斯之下。威尼斯在黎凡特的垄断体制已经开始动摇,佛罗伦萨图谋取而代之,正在接近土耳其苏丹。他们向苏丹派出使者,通报了庇护二世的十字军构想,并让使者告诉苏丹:“威尼斯似乎很想参与,但教皇再热心,只要控制着威尼斯周边的我们和米兰公国仍与他们为敌,威尼斯就将无法行动。”
这就是欧洲大国的态度。而中小国家的君主只看大国的脸色行事。
在此期间,听说要召开曼托瓦会议,东方陆续派来了求救的使者。使者不只来自受到土耳其威胁的匈牙利、阿尔巴尼亚、波斯尼亚、拉古萨,还来自塞浦路斯、罗德岛、莱斯沃斯各岛。为了表明事实,说明形势急需紧急救援,拜占庭帝国皇帝托马斯·帕里奥洛加斯 还押来了16个土耳其俘虏。这些异国风格的来访者满足了曼托瓦民众的好奇心,却使庇护二世更加痛心不已。
时间已过8月中旬,曼托瓦首次迎来了一位君主特使,勃艮第侯爵菲利普派来了使者,侯爵一直以来就对十字军表现出热情。侯爵违反了自己亲自出席的约定,派了自己的侄子来,但其带来的亲笔信却让庇护二世十分开心:“我承诺,如果其他君主也都共同行动,我将奋起参加捍卫基督教的战斗!”
年迈多病的勃艮第老侯爵的誓言再次点燃了庇护二世的希望之火。一个月后的9月17日,这位君主终于出现在庇护二世的面前。入城仪式在米兰公国主人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的骑士队列护卫下隆重举行,教皇身边那些消沉已久的人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奢华的兴奋了。
随着这位名望最高的武将君主的到来,意大利其他君主一齐来到了曼托瓦。蒙费拉托侯爵、那波利王子、费拉拉公爵,佛罗伦萨、卢卡、博洛尼亚、锡耶纳和热那亚的代表们,还有里米尼的僭主 西吉斯蒙多·马拉泰斯塔和乌尔比诺公爵费德里科·达·蒙特费罗等当时最卓越的佣兵队长。最后到达的是离曼托瓦最近的威尼斯派来的大使。
9月26日,庇护二世在曼托瓦等待了4个月之后,终于召开了第一次会议。他一上来就发表了长达两小时的演讲。演讲从下面这段话开始。
曾经流淌着乳汁和蜂蜜的圣地,我们的幸福之花盛开之地,主耶稣经常布教的所罗门圣殿,主耶稣出生之地伯利恒,主耶稣接受洗礼的约旦河,主耶稣流血的各各山,主耶稣安息的陵墓,这一切,现在,都在敌人手中!没有他们的许可,我们甚至不能参谒这些圣地!
可是今天,我们不再去想这些昔日被夺走的地方了。我们不能把失去圣地归罪于祖先。我们不是也把东方的首都君士坦丁堡拱手送给了土耳其吗?……
土耳其人所做一切,都发生在我们的眼前,而我们却在沉睡!我们甚至还在自相争斗,放任土耳其人为所欲为!基督教徒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就会操起武器,血腥争斗,却没有一个人奋起抗击冒渎我们的上帝、破坏我们的教堂、意欲断绝基督圣名的异教徒!所有人都远远躲开,漠不关心。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做他应该做的事情,没有!
你们还相信,如今现实发生的不幸将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变化。你们相信和平会回来吗?你们还企望要喝我们血的那些异教徒会带给我们平安吗?苏丹穆罕默德征服了希腊后不但没有满足,还把剑锋刺向了匈牙利,能祈望这样的人带来和平吗?抛弃你们那安眠的日子吧,直到穆罕默德厌倦了图谋成为胜利者、征服王的野心!否则,胜利只会成为他走向另一个胜利的台阶。他不会停下来,直到欧洲的全体君主屈服,直到基督的《圣经》毁灭,直到伪预言者的法术笼罩全世界……
教皇庇护二世的激情演讲还在继续。他向欧洲的全体基督教徒说教,只有参加抗击土耳其的十字军才能完成对上帝的义务。他最后说道:
……啊,如果戈德弗雷和鲍德温、尤斯塔斯、雨果、波希蒙德、坦克雷德 ,那些曾经号令大军、奋勇夺回耶路撒冷的勇士还在,他们一定没有二话!只需我的前辈乌尔班二世振臂一呼那是“上帝所愿”,他们便会挺身而出!
可是你们,我的演讲已经到了最后,你们却缄默不语。不,恐怕你们还有人在想,这个教皇正在说教,要把我们送上战场,把我们抛到敌人的刀锋之下。有人在想,这就是僧侣的伎俩,把别人置于危险境地,自己却一指不染。
可是,我的孩子啊,你们不能那样去想!为了贯彻对上帝的信仰,也为了坚守圣彼得传承下来的精神,我今天想要做的就是最好的事情!……让我们自己高举旗帜奋勇向前吧!让我们用自己的双手高举主的十字架前进吧!让我们高举基督的旗帜冲向异教敌人,夺回我们的幸福吧,为了耶稣哪怕去死!……风餐露宿、突破封锁线、钻过敌人的刀锋,一切为了基督教!
第二天开始研究讨论十字军构想的细节。11月底,继德意志、法兰西的全权大使之后,勃兰登堡公爵、萨克森公爵、蒂罗尔公爵也纷纷抵达。教皇于1460年1月14日宣布结束持续了3个多月的曼托瓦会议,于4天后的18日向全体基督教徒颁布了教皇教谕,宣布了会议决定在今后3年中筹建十字军、抗击土耳其的工作安排。教谕有如下内容。
每个礼拜日的弥撒均应向上帝祈祷十字军的成功。
凡参加军队满8个月者均赐予完全免罪的权利。
全体神职人员收入的1/10,世俗民的1/30,犹太人的1/20应作为义务缴纳给十字军基金,教廷将率先垂范。
修道院及所有宗教团体的人员每十人须承担一个士兵8个月的费用。
翌日,庇护二世离开曼托瓦前往罗马。为了开曼托瓦会议,他离开罗马已逾一年。
他对前来送行的各国君主和大使们说:“希望你们回国后努力实现我们在这里做出的决定。上帝保佑着你们!”
这时,离开“上帝所愿”一句话便能发动起整个欧洲的第一次十字军,350年的岁月已经流逝,离最近的第八次十字军也过去了将近200年。
庇护二世回到罗马后,首先做的事是任命新的枢机主教,这样的做法背离了有良知的人们对他的期待。法兰西派枢机主教在曼托瓦并不配合,这使庇护二世痛切感到了在教廷内部巩固自己地位的必要性。为了组建十字军,罗马教廷本身必须首先统一起来。这个想法使他重蹈了历代教皇的覆辙:大量任命新的枢机主教。而这样任人唯亲、大搞派系人事的做法,早已臭名昭著。
1460年春,有12人接到了新枢机主教的任命,其中有9名意大利人和3名外国人。在9名意大利人新枢机主教中,有庇护二世19岁的侄子和曼托瓦侯爵刚满17岁的弟弟。如此一来,除了去世的3人,枢机主教团由原来的14人一举增加到了26人,法兰西派成为少数派,庇护二世确立了自己的地盘。
然而,罗马之外的情况却不会那么轻易地按着教皇的希望发展。尽管教皇屡次发去亲笔信,甚至满含深意派去特使进行说服工作,德皇一味敷衍的态度却一如既往。非但如此,德皇竟然通过自己弟弟担任大公的奥地利,在背后向举国抵抗土耳其威胁的匈牙利发起了进攻,还为的里雅斯特挑起了与威尼斯的土地之争。法国国王也一如既往,仍旧执拗地主张对那波利王国的王权。他在曼托瓦会议上承诺7万达克特的十字军资金,一任时日延宕,也不见运过阿尔卑斯山来的丝毫动静。
图4:穆罕默德二世
这两大强国君主的态度让庇护二世很失望。但德法两国的神职人员并不恭顺,对他来说则是更大的打击。他们不但拖延缴纳义务规定征收的什一税,对教皇让他们说服各自君主的命令也置若罔闻。长年的经验使他们懂得,与其紧跟远在罗马的教皇,不如紧跟近在眼前的君主,这样对他们更有利。
“正因为如此,也为了唤醒全欧洲的基督徒,我们需要十字军!”庇护二世在悲痛地呼喊。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勃艮第侯爵一个人,只有他写信向罗马表示了一贯的合作态度。
意大利各国都有各自的考量,对教皇提倡的圣战态度暧昧。威尼斯共和国分裂成和战两派,政策尚未统一,在静观事态的舆论背后,继续摸索与土耳其签订协定的路径。佛罗伦萨共和国反倒乐见自己商业上的敌国威尼斯败给土耳其。米兰公国在威尼斯全身心防御土耳其之时趁隙策划领有热那亚。那波利王国对出入地中海怀有野心,却常遭威尼斯的阻碍。它对威尼斯的国难高兴都来不及,遑论出手相助。其他中小国家也都同样德行。即便是庇护二世的出生地锡耶纳,现在也想躲避教皇的征税令,与昨日的欢迎态度有了天壤之别。曼托瓦会议聚首后还不到一年,欧洲各国便再度分崩离析。
在罗马,庇护二世迎回了空手而返的各路特使,跌入了绝望的渊底。尽管他被咳嗽折磨得痛苦万分,炽热的理想却在心中燃烧。没有一个君主站出来,资金也筹措无望。但如果自己就此止步,又会有谁来接着干呢?基督教世界又会走向何方呢?虽然处在绝望的谷底,强烈的使命感又一次给了他力量。庇护二世找到了一条路,去打开这四处碰壁的局面。
他要与敌人对话,给苏丹穆罕默德写信,先礼后兵。这样既可以避免人们的不幸又能达到目的。庇护二世想到这里,随即叫来了秘书。
苏丹阁下:
请你在读这封信前不要做出决定,请先读信,然后三思。
阁下所奉之伊斯兰教亦承认预言者基督的尊严。然而,阁下仍在用武力威胁着欧洲及位于其前沿的意大利。但我们不是逆来顺受的奴隶。现在,整个意大利都已武装起来,军马跃跃欲试,士兵枕戈待旦,准备着迫在眉睫的战斗。资金也准备充足。阁下若率军侵略意大利、匈牙利及其他欧洲之地,千万不要以为将会同女人打仗。在那里等待你们的将是披挂铠甲的战马和男人!要想战胜他们,需要最强的力量和最大的勇气,需要尽善尽美的准备。
阁下也千万不要指望基督教徒的内斗。为了捍卫自己的宗教,我们会存小隙而共同奋起。请阁下铭记这样的历史事实:对古罗马人来说,夺取意大利半岛难于征服全世界……
如果这还不足以使阁下抛弃征服基督教世界的想法,那也并不是难事。实现你的想法,既不需要武器资金,也不需要军队舰船,只要有一点点水就可以办到。只要阁下用这一点点水接受洗礼,举行基督教的祭典,信奉《圣经》就行。如果阁下做到了这些,大地上的任何君主将不能凌驾于阁下的荣誉和权势之上。我将册封你为希腊和东方的皇帝,把你现在非法所得的权力和领土正式授予阁下。我将把阁下作为粉碎侵害罗马教会权威者的重要力量。我会像我的前任斯德望 、阿德利安 和利奥 把丕平 和查理大帝召唤到身边那样,把希腊帝国委托给阁下,你就是他们的解放者。这样,在教会范围内我也对阁下的贡献给予了回报。
这和平是多么丰盛啊!宛如诗人们讴歌的罗马治下的和平再现。豹可与天使共存,牛可与狮子同住,剑被镰刀取代,铁被铸为犁锹。田园得以精耕,丰稔的果实使大地生辉。村落和城市得以再建,上帝曾经失落的乐园又将复苏。修道院得以重建,里面满是为神圣上帝奉献的僧侣。在伊斯兰教统治下无法成就的和平,在基督教的统治下将轻易实现。
阁下是苏丹,我是教皇。从历史上看,我们之间的对话也并非异想天开之事。正如让法兰克人改变了宗教信仰的克洛维 、向匈牙利人布教的斯德望、指引伦巴第人改变了宗教信仰的阿吉尔福斯、让罗马人悟到上帝的君士坦丁一样,穆罕默德二世也能够把土耳其人领向基督教。如果阁下同意我的意见,整个东方都将同时接受基督。
只要一个人有勇气和决心,全世界就能重现和平。这个人就是阁下!阁下应该充满勇气,下定决心。
向改信基督教的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大帝学习吧!我在此起誓,届时上帝将助我授予阁下我在此向阁下承诺的崇高荣誉!阿门!
1460年7月1日
罗马教皇庇护二世
55岁的教皇满怀热情,忘却病痛,用优美的拉丁语写去了这封亲笔信。刚满30岁的年轻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对此信的反应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他懂拉丁语,他一定读了这封信。穆罕默德二世23岁就攻陷了号称东地中海最大都市的君士坦丁堡,导致拜占庭帝国(东罗马帝国)崩溃。他是一位战无不胜的大无畏征服者,但是,披露他内心活动的史料却不见一件传世。
但有一个确凿的事实,罗马教皇庇护二世从未收到过他的回信。
教皇不得不放弃使用语言十字军。他再下决心,一定要成功组建一支使用武器的十字军。可是,君主们一味逃避,为筹措资金而征收的特别税也无法收缴。人们纷纷议论道,在这样的现状中,庇护二世本人怕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理想受挫吧。然而,就在这议论声中,庇护二世的脑海里生出了一个新方法。
这一切都是因为缺乏宗教信仰,要把他们集合到十字军旗下,首先必须让人们领悟出已丧失的信仰之心。庇护二世坚信这一点。在第二年的1461年,他宣布将锡耶纳的卡特丽娜列为圣人。这位生活于14世纪的神秘思想家为把教廷从阿维尼翁召唤回罗马竭尽了全力,与阿西西的圣方济各一道,是当时意大利人气最高的人物。她属于多明我会派,与圣方济各派是仇敌,以前也常有人发起运动,要把她列为圣人,都因圣方济各派的反对而未能实现。庇护二世在提高人们信仰的背后还有一个目的,他想在发起自己理想中的十字军之前,对基督教世界两大势力之一的多明我会派采取怀柔政策。圣方济各派的创始人方济各已被列为圣人,现在多明我会派也将有自己的偶像被正式列为圣人。把这两位圣人奉为意大利的两大守护圣人,可以使两派均感满意。教皇几乎完全实现了这个愿望。圣方济各派与多明我会派的对立表面上暂时消失了,圣女卡特丽娜的册封受到了民众狂热的欢迎。
庇护二世从这次成功中获得了力量,第二年上演了更大规模的宗教剧。在这场宗教大戏中,他祭出了圣安德烈的头骨。拜占庭皇室成员托马斯·帕里奥洛加斯3年前流亡罗马时带来了这副头骨。当时,伯罗奔尼撒半岛上一个叫摩里亚的地方,那里的专制君主被土耳其推翻。这位专制君主认为,圣安德烈是十二使徒之一圣彼得的弟弟,他的头骨比任何宝石都能卖出好价钱,就把它包了来。他的算计没有错,庇护二世给他的年金是6000达克特。
1462年的复活节是4月11日。借用当时一位编年史作家的话说,那天的罗马“在我们这个充满了批判精神的时代,展现出了一派奇妙的景象”。
教皇事先派去了三位枢机主教,将安放在纳尔尼城的这件圣物运到罗马。教皇亲自带领全体枢机主教在台伯河的米尔维奥桥迎接圣物。为了这一天,朝觐者从全欧洲蜂拥而来,人群把台伯河两岸挤得水泄不通。在万人瞩目之下,贝萨里翁枢机主教双手恭敬地捧着安放在金色软垫上的圣物,将它交到了庇护二世的手上。庇护二世面向灰色的小头骨,用他那惯常使用的优美拉丁语开始了演讲。
啊,您终于来到了这里!恐怖的土耳其夺去了您神圣的安身之所,但您终于回到了使徒之长、您的哥哥圣彼得的身边。……您的兄长用他那神圣的鲜血使罗马成为圣城,罗马将会用对圣彼得同样的爱迎接您的到来。您回家了!……守护我们吧!我们即将奋起面对土耳其的野蛮。请您和兄长圣彼得一起守护我们吧!
群众在哭泣。尤其是其中从匈牙利远道而来的朝觐者,他们想起了拼死抗击土耳其的祖国而痛哭流涕。
天下起了雨。道路立刻变成了泥海。庇护二世坐在教皇专用的鎏金座轿里,双手恭敬地捧着头骨,将圣物送进圣彼得大教堂。
枢机主教们听从教皇之命,徒步紧随其后。他们个个身着华丽的枢机主教正装,泥浆无情地飞溅到他们身上。家家户户都用毛毡装饰了窗户,汇集在道路两边的人群撒着花瓣。枢机主教的后面跟着主教们的队列。他们的身后是罗德岛圣约翰骑士团 华丽的制服队列。在装扮成天使的孩子们的赞美诗歌声中,灰色的头骨被静静地送进了圣彼得大教堂。
群众挤满了宽阔的大教堂内廷。教皇庇护二世转过身来,背对圣物,向群众发表讲话。
土耳其是圣安德烈的敌人,也是我们的敌人。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比捍卫基督教不受土耳其人的威胁更为重要的事情了。如果基督教君主们响应他们的牧羊人教皇的这个呼声,整个基督教会将充满喜悦。圣安德烈正是因为向哥哥圣彼得求得了帮助,才得以来到圣彼得的所在地罗马。
激动的群众中爆发出参加十字军的宣誓声。声音撼动着教堂内庭,环绕着泪流满面、伫立不动的庇护二世经久不绝。
一个月以后奇迹发生了,至少对庇护二世是个奇迹。在意大利发现了明矾矿藏。明矾是毛纺染色不可缺少的原料,以前都依赖于从土耳其进口。
发现者很快被召来。此人自称以前一直长期居住在君士坦丁堡,做明矾采购生意,因土耳其军队入侵而回到了祖国意大利。他说,有一次他去托斯卡纳野外,发现一片岩石地带,石上生长的小草同他曾经在小亚细亚明矾矿脉上见到过的一样。他试着舔了一下那白色的石头,有咸味,再用火试,便知是明矾矿石无疑。他满怀信心向教皇报告了这个发现。
教皇狂喜。消息立即遍传整个基督教世界的君主们。“没有必要再花高价向敌人购买了,我们手里有明矾啦!销售明矾的收益,可以用作十字军的资金。”
威尼斯、佛罗伦萨、热那亚等各城市都被授予交易权,美第奇家族的科西莫负责经营此项事业。据说教廷通过明矾矿业获得的收益每年以10万达克特计算。
从那以后又过了一年多。1463年秋天,来自威尼斯的飞毛腿带来的报告震惊了罗马教廷:莱斯沃斯岛陷落了!
君士坦丁堡于1453年陷落。6年后,塞尔维亚于1459年陷落。第二年伯罗奔尼撒半岛和卡拉几亚陷落。又过了一年,锡诺普于1461年沦陷。特拉布松也于1462年沦陷。土耳其陆军力量几乎按一年一个国家的速度扩张领土。在几个月前刚刚陷落的波斯尼亚,土耳其即驻有15万大军,这证明了土耳其陆军力量的强大。奥斯曼土耳其 这个源自小亚细亚的帝国,在穆罕默德二世的指挥下,在10年的时间里就把从黑海到爱琴海的几乎所有土地收入囊中。
欧洲的君主们都承认土耳其陆军力量强大,成就了这些业绩。但他们一直认为拥有威尼斯和热那亚的欧洲海军力量仍然占有优势。可是这次莱斯沃斯岛陷落的消息,不能不让他们意识到土耳其终于要出没于海上了。欧洲现在还很放心,认为有匈牙利、奥地利这些国家挡住了土耳其的陆路。然而,一旦土耳其拥有投送大军能力的大舰队,欧洲就将永无宁日。莱斯沃斯陷落时的惨状也使教皇十分激愤。
土耳其舰队穿过赫勒斯滂海峡 南下,耀武扬威地从停泊在莱斯沃斯岛港外的威尼斯舰队鼻子底下通过,在莱斯沃斯岛上登陆。卡佩洛指挥的威尼斯舰队拥有29艘加莱船 ,但没有本国政府的命令不能行动。他只好一声不吭,眼睁睁地看着敌人的铁蹄在瞬间蹂躏了这个海岛,岛上驻守着以自己的同胞热那亚人为主的意大利人。遭受磔刑 的意大利人超过百人,行刑故意放在威尼斯舰队的眼前。受刑者排成一队,站在舰队对面的悬崖之上。他们流淌的鲜血在南国秋天的强烈日照下也无法干涸。船上的威尼斯人为流血的同胞哭泣,呼喊着要为他们报仇。海面上回荡着他们的喊声。未受磔刑的岛民都被卖为奴,十多个漂亮的意大利姑娘被带进了苏丹的后宫。据传穆罕默德二世对女性不太有兴趣,几乎所有的姑娘都在后宫终其一生,死时仍是处女。
这就是苏丹穆罕默德二世所给的极其严厉的答复。他非但无视教皇庇护二世那流利的拉丁语说教,而且毫不手软。他在征服了锡诺普、特拉布松、波斯尼亚以后,继而在庇护二世的同胞意大利人统治的莱斯沃斯岛制造了这出惨剧。这是苏丹对教皇明目张胆的挑战。庇护二世忘却了自己的病痛,他自己要做十字军的统帅。即便扶着别人的肩膀,他也要为十字军打先锋。以前已组建过八次十字军,可教皇没有一次身先士卒。庇护二世要做前任没有做过的事。他要像那些御驾亲征的古罗马皇帝那样,亲自统率十字军。这个念头在教皇庇护二世的心头燃烧。
威尼斯也终于挺身站了出来。稳健派的马利皮耶罗已经去世,元首已经换成了克里特岛总督、明了东地中海形势的克里斯托弗·莫罗。威尼斯共和国一贯秉持静观形势的态度,这次真正使它改变态度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威尼斯向来对自己的海军力量拥有绝对自信,但新兴国家土耳其的海上力量已经不容自己小觑。于是骤然间,使节开始频繁往返于罗马与威尼斯之间。
庇护二世一直主张威尼斯舰队对运送十字军兵力必不可缺,威尼斯的这个变化比什么都让他高兴。教皇将亲率十字军的消息震动了威尼斯舆论,促使元首同行的呼声也越来越高。目击了莱斯沃斯岛惨案的强硬派领袖、海军将领卡佩洛在议会上泪流满面地请求元首亲自出征。这一举动使得尘埃落定。威尼斯政府立即开征神职人员收入的1/10、犹太人收入的1/20、世俗人收入的1/30的十字军税,同时申请为十字军提供一支由40艘双层加莱船组成的舰队,配备8000名船员和5万名士兵。
庇护二世从这一举动中获得了力量,他召开了枢机主教会议。罗马教会遂下决断,决心采取行动,并向整个基督教世界正式宣布了这一决定。9月23日,距莱斯沃斯陷落还不到一个月,庇护二世向汇集而来的全体枢机主教,进而向在他们身后的全体基督教徒发表讲话。
我作为教皇已经下定决心,亲自担任圣战的统帅。也许你们会问:这位病魔缠身的老人想干什么?僧侣上战场能有什么作用?枢机主教和神职人员在前线又能怎样?你们还会问,为什么不待在教堂里,把战争交给行家?但是,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激起了人们的愤慨。正像他们所谴责的那样,我们耽于快乐,热衷金钱,嗜好奢华。我们肥胖如猪,出行时骑着健马,华丽的披风迎风飘舞,头戴宽大帽檐的红帽,趾高气扬。我们豢养猎犬,说话像喜剧演员,却不做一件坚守信仰的事情。这就是我们高级神职人员在民众眼中的印象。当然,也有很多优秀的神职人员,但我们的生活过于奢侈。这就是我们惹起民众憎恨的原因,也是他们不愿意听我们认真诚实地说话的原因。
那么,你们知道如何恢复已经失去的信任吗?知道留住想要离去的人们的方法吗?我认为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抛弃一切,像祖先那样筚路蓝缕。……只有重新燃起对信仰的热情,蔑视死亡,找回寻求殉教之心。……只靠忏悔、向民众说教、否定快乐是不够的,我们必须回到为践行主基督遗言而殉教的使徒中间去。……
如今,异教徒土耳其人正在迫害东方的基督教徒。当此之际,我们所要做的事情不言自明,我们无须问主“去哪里”(quo vatis)。高喊“我去”要比命令别人“你去”诚实万分!我是基督教世界的首长,你们是高位神职人员,你们也要跟我一起从军。
即使是那些君主,当他们的导师和父亲、罗马主教、基督的代理人——我这个衰老的病人都将奋起率军,恐怕他们也会为留在家里感到耻辱吧。我知道上前线对我来说有多么残酷,也许死亡会早早地降临于我。但我已打算把一切交给上帝,只有上帝才能给这衰老的肉体注入力量。自然,拿起剑去厮杀,我们太弱,那不是神职人员的作用。向摩西 学习吧!以色列人民战斗的时候,他站在旁边高地上为之祈祷。不论是在船上,还是在山顶上,我都要为上帝的胜利和信仰的自由而祈祷!愿圣灵降临在我们身上!
庇护二世的演讲结束时,一位狂热的枢机主教高声呼喊道:“这就是圣灵的声音!我也去!教皇陛下,只要你一直对天呼唤!”
没有一个人公开表示反对。鲁昂枢机主教等法兰西派也缄默不语。罗马教廷同意了庇护二世的决心,正式决定服从。全体基督教徒把教皇当作自己的上帝在地上的代理人,庇护二世的决策就是他们的决策。
教皇庇护二世得到了威尼斯强有力的支持,现在又获得了枢机主教会议的认可。他很快便在罗马召集会议,实质性地讨论如何使十字军走上正轨。阿尔卑斯山以北仍然只有勃艮第侯爵的使节,但意大利各国都派来了代表。大家都认为这次会议的一切都会根据庇护二世的想法进行,不料半路上杀出了佛罗伦萨。教皇在自己的备忘录中这样写道:“佛罗伦萨人不可告人的想法是让威尼斯独家承担起抗击土耳其的十字军,从而让威尼斯人的血流干。”
佛罗伦萨共和国代表在会上坚持说本国政府的指示未到,根本不打算参加讨论。他们要求单独面见教皇。他们说:“威尼斯一直寻找机会,想要重新插手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摩里亚。抗击土耳其的十字军只会让威尼斯获利。一旦再度取得摩里亚及其周边的希腊,他们的下一个野心就是转而侵略意大利,威胁教会的独立。”
庇护二世回答道:“这是多么狭隘的政治啊!土耳其是基督教世界共同的敌人。我也知道威尼斯的本意。但是,土耳其人的残酷要比威尼斯人的商业心计更难忍受。”
会议一直持续到那年的年终,达成基本一致后散会。决定事项如下:
勃艮第侯爵应于明年5月1日前率兵1万前往乘船地点威尼斯。
威尼斯共和国提供40艘军用加莱船、8000名船员和5万名士兵。此外,教皇庇护二世提供10艘加莱船;每位枢机主教各提供1艘加莱船;费拉拉公爵、曼托瓦侯爵、美第奇家族、博洛尼亚市、锡耶纳共和国和卢卡市有义务各提供2艘加莱船;热那亚共和国有义务准备8艘大型帆船。
教皇非常认可米兰公爵作为统帅的才能,他也是教皇最为依赖的武将。可是,他却以下次组建十字军时一定率军参加为由,巧妙地逃避了教皇让他参加十字军的请求,只承诺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带3000士兵参加十字军。
这样,大势初定。会议还决定,各路人马于明年8月15日圣母马利亚升天节那天在乘船地点威尼斯和安科纳集合,从那里一路奔赴前线,杀向君士坦丁堡。教廷宣布所有参加者完全免罪,同时开始在全欧洲招募十字军志愿者。
这次会议之后不过数月,1464年春有消息传到欧洲,说希腊人在摩里亚发动叛乱,被8万土耳其军队彻底剿灭。这使一贯与庇护二世颇有共鸣的勃艮第侯爵改变了想法。侯爵来信说希望延期两个月出发。他还在第二封信中写道,自己由于高龄不能从军,将派庶子一人领兵300前来。庇护二世闻讯大惊,一封接一封地写信拼命让侯爵回心转意,但只是徒劳。勃艮第侯爵这次变心不仅仅是因为他胆小,背后还有法国国王路易十一世在动作。人称“好人”(le Bon)的勃艮第侯爵就此趴了下来。
坏消息接踵而至。正当威尼斯举全国之力抗击土耳其时,米兰却乘机夺取了热那亚。这个消息使教皇对米兰公国的利己行为感到愤怒,同时也使他感到失望,不能再指望本该由热那亚提供的那8艘大船了。
饱受高烧和痛风困扰的庇护二世有着坚定的决心。医生说这简直就是自杀行为,竭力予以阻止,但却未能改变教皇要在安科纳港等待威尼斯舰队的决心。出发的日子定在了6月18日。他任命侄子皮科罗米尼 为教皇代理,在教皇不在期间代行教皇工作。有消息说,听说庇护二世率十字军远征的消息后,来自欧洲各地的志愿者络绎不绝地奔向威尼斯和安科纳。勃艮第侯爵的改变和德法两国君主不参战虽已成为事实,但过去也有过先例,第一次十字军在没有一个君主参加的情况下成功征服了耶路撒冷。庇护二世没有绝望。只要元首率领威尼斯大舰队行动,与威尼斯交往亲密的费拉拉、曼托瓦、卢卡、博洛尼亚的军队也会行动,米兰公爵之子率领的士兵也会到来。东地中海的克里特岛、罗德岛、塞浦路斯各岛也会奋起响应。众多的志愿者正陆续聚集而来,这是庇护二世最大的希望所在。
1464年6月18日,出发的那一天终于来到。教皇在圣彼得大教堂做了庄严的弥撒之后出发。他首先乘船,接着乘轿横跨意大利半岛,向俯瞰亚得里亚海的港口城市安科纳进发。庇护二世换乘等在台伯河上的船只之后,根本不想立刻坐下。他一直伫立在那里,眺望着渐渐从眼前远逝的罗马城。他的嘴里流出了如歌的话语:
“再见啦,罗马!我不会活着再见到你了!”
但是,庇护二世并不知晓。
庇护二世不知道,为了开始同威尼斯进行媾和谈判,土耳其苏丹派出的特使正在沿亚得里亚海北上!
“是罗德里格在那儿吗?”
波吉亚枢机主教刚从街上回来,正在房间门口同教皇的医生说话,听到床幔后面传来的声音,赶紧向病床走去。床幔从床架四面重重地垂下,遮住了光线,床上幽暗。庇护二世躺在床上。他朝过来的罗德里格伸出了无力的手。罗德里格跪在地上,亲吻了教皇手上的戒指。没等罗德里格站起身来,庇护二世便问道:“没有吗?威尼斯方面还没有什么消息吗?”
“是的,陛下。已经派去三拨儿使节了,但还没有收到威尼斯舰队起航的报告。”
听了回答,教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接着问道:“勃艮第侯爵那边也没有什么说法吗?米兰的军队呢?”
罗德里格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庇护二世因愤怒和绝望而发抖,但声音却很微弱。“再次派人去基督教世界的所有君主那里,让他们速速赶来安科纳,告诉他们,不服从教皇命令者开除教籍。”
接着,教皇声音柔和地说:“辛苦你了!你负责管理已经汇集到这座城里来的十字军志愿者吧。他们多是法兰西人和西班牙人。已经不能指望法兰西枢机主教的配合了。罗德里格,你是西班牙出身,只能靠你去统率他们了。”
罗德里格点点头,走了出去。教皇庇护二世目送着他的背影,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自从皮科罗米尼、贡扎加两位枢机主教上任之后,罗德里格·波吉亚就不再是最年轻的枢机主教了。但他仍像年轻人一样自由奔放,在曼托瓦会议期间同有夫之妇谈情说爱,闹得庇护二世不得不亲自出面劝诫。不过,这个年轻人在现在这种时候却比其他人都冷静。他忠实地帮助着庇护二世,庇护二世心里感到很舒服。在正式场合之外,教皇经常只叫他的名字罗德里格。
波吉亚枢机主教回到办公室。他并没有打算立即开始工作,而是伫立在窗边思考着什么。他的眼下是亚得里亚海那反射着盛夏阳光的蓝色波浪。他站在那里并没有眺望大海。他一脸严肃,仿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同那个搞恋爱、喜狩猎、爱奢华的波吉亚枢机主教判若两人。
考虑到病魔缠身,庇护二世在和枢机主教们离开罗马后,一路行进缓慢,直到一个多月后的7月19日,他们才越过亚平宁山脉,进入安科纳城。盼望参加十字军的群众从欧洲各地聚集于此,他们用狂热的欢呼迎接教皇一行。而安科纳市民却好像觉得即将大祸临头,沉默着以冷眼相迎。教皇及其一行住进了这座城市的主教公邸,那里定为他们的住处。公邸位于海岬的尽头,离城中心稍有距离。那里是意大利唯一一处可以看见海上日出和日落的地方。太阳每天早晨从希腊方向的海上冉冉升起,傍晚又在威尼斯方向的海平面上缓缓落下。这座城市让人感受到东地中海的空气,在古罗马时代即以去往东方的港口而闻名。
庇护二世决定把这座城市作为十字军远征的集结地,他在这里等着君主们和各共和国代表按照与他的约定,率领各自的士兵和战船前来会合。出发远征的日子定在圣母升天日的8月15日,与350年前第一次十字军出征是同一个日子。然而,教皇来到这里已经过去10多天了,他既没有看到部队扬起尘土由陆路而来,也没有见到应由海路而来的舰队的影子出现在海平面上。
面对这样的情形,枢机主教们开始动摇,人人抱怨。庇护二世却制止他们道:“我在曼托瓦等待他们,在罗马等待他们,最终他们还是来了。我准备在安科纳再等下去。”
可是,威尼斯打从开始就是只考虑本国的经济利益才行动的,眼下就要与土耳其进行媾和谈判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完全没有兴趣加入庇护二世的十字军,甚至也没有一个基督教国家愿意加入。他们认为,只要与土耳其媾和即可。即使媾和不成功,同教皇联手也只会束缚自己的行动,羁绊自己的手脚。教皇不谙东方的形势,空有一腔宗教热情。甚至有人在威尼斯议会上公然叫嚣:“如果教皇待在家里,多少也会有一点值得我们去爱他的地方。”
阿尔卑斯山以北各国都学着勃艮第侯爵背叛了教皇。同样,意大利各国也都与根本不打算践约的威尼斯为伍了。米兰、费拉拉、曼托瓦,甚至庇护二世的出生地锡耶纳都没有派来一兵一船。更有甚者,在教皇卫队通过佛罗伦萨时,握有佛罗伦萨主权的美第奇家族的科西莫竟然找碴儿想阻止他们通行。
响应庇护二世的净是些无名的下层民众。教皇到达以前,这些民众就纷纷奔赴安科纳集合,他们几乎挤满了整个城市。可是,他们大部分都只是些一无所有的流浪者和无赖,既无头领,又没有钱,更没有武器。这里面甚至还有厌倦了乡里贫困生活,带着全家赶来的农民。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这是去参加圣战。我们需要什么,上帝就会奇迹般地赐予我们。耶稣会为我们带来面包和鱼。”
这群肮脏不堪的人满大街晃荡,好似城市就是他们的。安科纳市民向他们投去憎恶的目光。双方的对立日益恶化,到处打斗,盗窃不断。这些十字军志愿者中还有妇女儿童,生孩子的事也不鲜见。住处不足,饮水和食物也开始告急。连日来,市民和外来者都拥到罗德里格这里诉苦、提要求。遵照教皇之命,上边为确保住所和食物拨下了钱,但市民们直接就揣进了腰包。越来越多的外来者拿到钱后也纷纷出城,把志愿参加十字军的事忘到了脑后。
这对病魔缠身的教皇不啻为致命打击。庇护二世的病情急剧恶化。现在,他已衰弱至极,上床躺下也已很不容易了。肉体和精神两方面的痛苦折磨着59岁的庇护二世,他日夜高烧不退。
进入8月以后,庇护二世的病情看上去有所好转。尽管仍有高烧,但他偶尔可以在床上坐起来了。听到威尼斯舰队已经出发的消息后,他的病情才略见好转。贝萨里翁枢机主教作为教皇特使前往威尼斯,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威尼斯元首莫罗勉强答应前往安科纳。然而,威尼斯原本承诺派40艘三层加莱船参战,后来减为5艘,最后只派出一支12艘普通的单层加莱船队。不管怎么说,枢机主教的热情还是成功地迫使威尼斯元首履行了他与教皇先前的约定。米兰公爵曾经预言道:“元首是出发了,但他一定会很快掉转船头。”他虽然没有言中,但莫罗元首率领的舰队却在爱沙尼亚无端停靠,空耗了很长时间,并不曾想要直接前往安科纳。
8月12日,终于有消息说威尼斯舰队靠近了安科纳。庇护二世掩饰不住喜悦,当即给五位枢机主教派了船,让他们前去迎接威尼斯元首。然后,他让人把自己挪到窗前,好尽早亲眼看见舰队进港。
但是第二天,庇护二世的病情突然恶化,脉搏微弱,时而说着胡话。他想从床上起来时会粗暴地推开医生。年轻的罗德里格·波吉亚枢机主教有时也得帮着医生让教皇躺下。
威尼斯舰队当天下午抵达安科纳。但只有前去迎接的枢机主教乘坐的船停靠在港口栈桥旁,舰队在港外抛了锚,元首和其他威尼斯人也根本没有打算上岸。
尽管如此,威尼斯舰队到达的消息还是传到了病床上的庇护二世耳中。不过,无人知晓他是否听明白了。第二天,庇护二世在床上躺了一整天,高烧不退,精疲力竭。
第三天就是圣母升天祭日的前一天。庇护二世笃信圣母马利亚,这才把十字军出征的日子定在了圣母马利亚的升天祭日。明天就是出征的日子了,可教皇的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
这天夜已过半,只有罗德里格一人留在教皇的病房里。刚才,其他的枢机主教也还都挤在这里。医生说,教皇的病情稍有稳定,今晚大概过得去了。于是枢机主教们便权且各自回自己住处去了。众人散去后,除了罗德里格枢机主教外,病房里只有一位医生守候在角落里。教皇看上去睡得很安详,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
突然,罗德里格好像听见教皇说了些什么,他快步驱前。教皇紧紧抓住罗德里格的手,双目圆睁望着半空中,大声喊道:“开窗!把窗户打开!”
“夜风会吹到御体的。”罗德里格慌忙答道。
然而庇护二世不断喊叫着同样的话,似乎已经认不出罗德里格了。
罗德里格只好放下教皇,不得已打开了窗户。夜风突然吹进来,蜡烛熄灭了。月光照进房内,房间里一片白色的幽光。
开好窗户,罗德里格转过身来,吃惊地看到庇护二世已经坐在床上。他的目光越过窗口望着海上。
这时,叫声从庇护二世的嘴里迸出。
“看啊!那边,海上,大舰队已经来啦!主的十字架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四周是旗帜的海洋!那是红色镶金的威尼斯旗!成百上千的加莱船的大军团啊!我看见了老鹰图案,那是德皇啊!那里还有百合图案,法国国王也来啦!大家都来啦!我看见了战马!米兰公爵就在那里!大舰队啊!大舰队终于来啦!教皇得去迎接他们!我是他们的统帅!我要站起来!……”
听到庇护二世的话,罗德里格也不由得朝海上望去。可是,海面上洒满月光,仿佛铺上了一张银色的丝绢,一片寂静。那里波澜不惊,看不见一艘船。
罗德里格伫立在那里,身体由于悲伤而微微颤抖。庇护二世仰天倒在了他的眼前。
翌日,威尼斯元首莫罗得知教皇的死讯后上了岸。他同枢机主教们协商,没花多少时间便达成一致。会谈之后,元首立即登船,率领加莱船队回威尼斯去了。枢机主教们也各自分头回罗马去了,他们要参加新教皇的选举会议。庇护二世的遗体定于第二天运往罗马。
最后一位相信圣战的教皇去世了,最后的十字军也随之化作一场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