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c spe nec metu.”
(无望无惧。)
达·芬奇所绘素描,收藏于法国卢浮宫博物馆
伊莎贝拉·德·埃斯特家谱
传说的诞生,只需要一张素描和一个历史学家的评述。历史上的人物经常如此,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很多人物也不例外。伊莎贝拉·德·埃斯特就是一位因其部分传说而被广为人知的女性,这些传说已远远超出了她真实的全貌。
我们对伊莎贝拉·德·埃斯特的了解,始于收藏于卢浮宫博物馆内的达·芬奇为她绘制的素描,其次是雅各·布克哈特 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的描述。这些艺术作品和历史资料在500年后的今天,在人们描绘她的肖像时依旧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我们对夫人的判断,几乎全部依赖于在这位美丽的夫人庇护下而硕果累累的艺术家与著述者。另外,夫人自己的书信中则充分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不为任何事情所动摇,沉着冷静,总是以观看恶作剧的态度应对事务的和蔼可亲的女性形象。这个宫廷很小很软弱,其金库也经常空空如也,但是当时名噪一时的艺术家们,例如本博 、班戴洛 、阿廖斯托 、贝尔纳多·塔索 却都将他们的作品送入宫中。自古乌尔比诺 宫廷瓦解(1508年)以来,已经没有一个地方还能有如此高雅的社交集会了……伊莎贝拉夫人对艺术可以说独具慧眼。夫人虽然力量微薄,但看过她的集萃目录的艺术爱好者,无一不深受感动的。”
布克哈特不仅在日本,在欧洲也很有权威。1903年英国人朱莉娅·卡特赖特出版了专著《伊莎贝拉·德·埃斯特,曼托瓦公爵夫人》,这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部关于伊莎贝拉的比较全面的传记。著者非常忠实于布克哈特的观点,即认为伊莎贝拉是一个意大利爱国者、文艺复兴艺术的资助者。
另外,1968年9月迎来了第五届“伊莎贝拉·德·埃斯特奖”,对从全世界范围内挑选出来的在文化、政治、科学等各领域内做出重要贡献的女性一并颁发了奖章。这就是我们对伊莎贝拉的印象。
可是,根据现今依旧保存于曼托瓦的她与别人来往的大量信函、摩德纳 保存的费拉拉年代记、威尼斯保存的萨努多 日记、梵蒂冈古文书库中的史料,以及通过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担任曼托瓦古文书馆的馆长卢齐奥 所进行的精密的学术研究,一个不同于以往我们所知的伊莎贝拉形象浮现了出来。
伊莎贝拉·德·埃斯特并没有度过这样一种虚有其表的漂亮而完美的人生。如同文艺复兴时期所有贵族家庭的孩子们一样,她也是自出生以来便被卷入了政治旋涡之中。复杂的政略和大大小小权谋之术构成了这个旋涡,而在其中生存就是他们的命运。今天的女人们,从出生到去世大都和政治没有关联,这与伊莎贝拉那个时代的女人们是完全不同的。
幸或不幸,都是因为伊莎贝拉出生于一个中等贵族之家埃斯特家。后来,她嫁给了曼托瓦的一个同样是中等贵族的贡扎加家族,终了一生。她不像身为教皇女儿的卢克雷齐娅·波吉亚,从一开始就是在万众瞩目的环境中出生的。可是,伊莎贝拉的自尊心并不允许她作为一个平凡的中等贵族的女儿度过一生,她利用了包括政治斗争、艺术乃至她自己在内的一切,只是为了超越自己被分配到的环境。
从15世纪到16世纪,意大利的局势一直处于混乱中。据马基雅维利 称,15世纪的意大利有四大势力——米兰公国、威尼斯共和国、佛罗伦萨共和国、那不勒斯王国。以1492年洛伦佐·德·美第奇 之死为分界点,佛罗伦萨最先脱离了意大利。接着,同年,通过成为教皇的亚历山大六世而增强了势力的教会总部,罗马兴起。然后,仅仅在数年之中,以外国势力进攻意大利为导火索,米兰、那不勒斯相继脱离,只剩下威尼斯与罗马两大势力的意大利,开始无休止地受到德国、法国与西班牙的威胁。最后,终于在1527年爆发了罗马劫掠 ,为意大利文艺复兴画上了句号。两年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在意大利举行了加冕仪式,西班牙的黑白两色 涂盖了意大利原本丰富的色彩。
这就是伊莎贝拉生存的时代。母亲的娘家是那不勒斯的阿拉贡王国,妹妹贝亚特丽斯 嫁给了米兰公国,这两个王国在她的眼前相继崩塌。她要守护好自己的娘家埃斯特家族所统治的费拉拉,还要守护夫家贡扎加家族所统治的曼托瓦。这两个中等君主国最容易成为大国吞并的对象,为了坚守住这两个国家,只能凭借大胆而冷静的现实主义。与和她命运相同、置身于政治中的其他文艺复兴的女人们相比——卢克雷齐娅·波吉亚被卷入了政治争斗的旋涡;卡特丽娜·斯福尔扎尽管从正面进行了对抗,之后却落荒而逃;维多利亚·科隆纳 躲避于宗教之中——伊莎贝拉·德·埃斯特从来也没有忘记用冷静的双眼去观察现实。这就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精髓——透彻的合理主义。
伊莎贝拉·德·埃斯特是天生的政治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具有政治家不可或缺的东西——贯穿了她一生的激情大胆的气魄和立足于精准的现实主义之上的理性精神。当有了这些东西的支撑时,权谋术数也会变得非常美丽,有一种艺术之美。
通过对艺术家的保护,她一直想要成为美之友,而且也被公认如此。通过她的一生所体现出的朝气蓬勃的大胆气魄与精准的现实主义理性精神——这一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精神,与其说她是艺术的保护者,毋宁说她就是美之友。伊莎贝拉之所以能成为名副其实的文艺复兴时代之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她一生都没有超越那个时代,但是也没有被历史的洪流卷走,至今还能久久打动我们内心的也正是这个原因。
意大利的北部,波河 缓缓流经的这片艾米利亚平原,与佛罗伦萨附近的丘陵连绵起伏的风景完全不同,这里甚至连地平线都能够一览无余。四处矗立的白杨树在冬天落尽了树叶时,人们常常可以透过树干之间的间隙看到一个巨大的金黄色太阳正在缓缓下落。由南而来的道路在临近渡河的地方分了叉:蓝底白字的路标右边写着费拉拉,这是伊莎贝拉的出生地——埃斯特家族统治的城市;左边写的是曼托瓦,这是她的出嫁地——贡扎加家族管辖的城市。
我是在摩德纳的埃斯特家族图书馆里找到费拉拉年代记的。这座城市16世纪时曾经是费拉拉公国的领地之一,后来在正统埃斯特家绝迹之后,分家移居至摩德纳进行统治,所以埃斯特家族的史料几乎都保存于摩德纳。如今,这里成了意大利引以为自豪的赛车法拉利与玛莎拉蒂的城市。当我在距离试行跑道不远处的古老的石砌古文书馆里追溯着15世纪时用费拉拉方言撰写的年代记和已经变成墨色的信函时,那些准备参加蒙扎 、蒙特卡洛 与大奖赛 的赛车也在反复进行着试车。赛车的引擎发出如虎啸一般的轰鸣声,震得玻璃窗簌簌发抖。
根据那些佚名的笔者所写的费拉拉年代记,伊莎贝拉·德·埃斯特于1474年5月18日出生,是费拉拉公爵埃尔科莱·德·埃斯特 与阿拉贡国王的女儿埃莱奥诺拉 的长女。翌年,妹妹贝亚特丽斯出生,而后三个弟弟又相继出生。
父亲埃尔科莱公爵是一个很有才能的政治家,甚至得到了马基雅维利的认可。在当时的意大利诸国中,他以文艺复兴式的政治统治闻名。
虽然处于被大国包围的中等国家这样一种政治条件困难的环境中,但埃斯特家族一直保持着尊重文艺趣味的家风。宫殿中以皮萨内洛 、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 的壁画做装饰,在旧宫殿阳台的墙壁上是雅各布·贝利尼 绘制的示巴女王 访问所罗门王的场景。此外,费拉拉还有当时意大利最为完备的大学,那里的教授在整个意大利都很有名。他们常常是宫廷里会谈的中心。在宫廷偶尔举行的音乐会上,母亲弹奏竖琴,伯父莱奥内洛 弹奏吉他,弟弟阿方索演奏小提琴,伊莎贝拉与贝亚特丽斯弹奏鲁特琴 。伊莎贝拉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在母亲的关怀下成长起来的。这个可爱活泼的金发少女很早就显示出不凡的才华,一直是宫廷里的小明星。比她年幼一岁的贝亚特丽斯,一头黑发,还有一双散发着深邃目光的黑眼睛,总是胆怯地注视着她。据说在那不勒斯的母亲那一方的阿拉贡家族中混有阿拉伯血统,贝亚特丽斯的身上就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弗朗切斯科·贡扎加
1490年2月,16岁的伊莎贝拉与邻国曼托瓦国主弗朗切斯科·贡扎加 侯爵结婚。年轻的侯爵26岁,虽然在意大利贵族中属于长相不佳一类,但是他有着十足的男性魅力。他体格健壮,身材高大,脸上胡须浓密。他扁平的鼻子遗传了祖母的血统,是勃兰登堡公爵 家特有的。本质上,他是一名军人,马匹及马上的枪战才是他最钟爱的事情。在当时的意大利,他也是最优秀的骑士之一。另外,他也是一位翩翩君子。他有着活泼的北意大利性格,十分健谈,对待女人温柔殷勤,这也是贡扎加家族的传统——尽管还不至于说,因为是曼托瓦所以才有了威尔第的歌剧《弄臣》 的舞台。与歌剧里的侯爵相比,弗朗切斯科很爱妻子,像普通男人爱着年轻的妻子一样。
新婚的第一夜是如何度过的,谁与谁出席了婚礼,这在当时一般的贵族家里都会有所记载,但他们却违反了这个常规,没有留下记录。不过,据说伊莎贝拉对亲近的女官说过,作为丈夫的弗朗切斯科充分完成了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的职责;伊莎贝拉作为妻子,也回报了应有的态度。听说她是得意扬扬地讲述这些事情的。以应该有的态度回报,这在她的一生中从未改变过,因为伊莎贝拉不是那种因为男人就会改变自己本性的女人。
伊莎贝拉嫁到曼托瓦家的第二年,妹妹贝亚特丽斯也结婚了,对方是绰号为“伊鲁·摩洛”的卢多维科·斯福尔扎 。他虽然只是摄政,却完全无视身为正公爵的侄子,是真正君临米兰公国的统治者。伊鲁·摩洛在10年前曾经向伊莎贝拉求婚,但是因为一个月前伊莎贝拉与曼托瓦侯爵定下了婚约,所以由妹妹贝亚特丽斯顶替订婚。因为这是出于针对米兰的宿敌威尼斯共和国而与费拉拉结成友好关系的政治联姻,所以伊鲁·摩洛对这个替换并没有表示出特别的兴趣而答允了。
1491年的冬天,伊莎贝拉随同要结婚的妹妹前往米兰,她第一次见识到大都会的生活。当时,米兰这座城市号称有着欧洲最繁华的宫廷,因实际的统治者伊鲁·摩洛的婚礼而沸腾。庆祝和祭祀的监督由达·芬奇及布拉曼特 担任。在伊莎贝拉写给留在曼托瓦的丈夫的信件中,表现出她对当时景象的震惊。她说,米兰的整个城市是曼托瓦与费拉拉无法比拟的大都会。接连不断举行的舞会、华丽而优雅的宫廷人,如此巨大规模的豪华让人对伊鲁·摩洛的权力深信不疑。
作为主角的新娘是以往总是躲在姐姐的背后、存在感淡薄的贝亚特丽斯,今天终于被推到了舞台的正前方。她迷上了这座豪华宫廷的中心——比她年长20岁的丈夫。伊鲁·摩洛也在众人的面前展示了这个年轻新娘的可爱。贝亚特丽斯在那几天之间突然就蜕变了,虽然还不能说是变美丽,但她孩童般的面孔上已经充满了魅力,在黯淡之光中沉睡已久的黢黑眼瞳,现在因为收获满满的幸福而变得自信,开始焕发出光彩。此时的伊莎贝拉第一次感到,只因一个月之差,她与10年前的幸运失之交臂。
贝亚特丽斯·德·埃斯特
得到释放的贝亚特丽斯,看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伊鲁·摩洛也被这个热情奔放、自然随性的妻子深深吸引住了。
充满自信的贝亚特丽斯开始着手分开10年来待在丈夫身边的情妇——被称为米兰公国背后的女王,甚至连达·芬奇都给她画过肖像的美丽的切奇利娅·加莱拉尼 。首先,她至少成功地将其逐出公开场合的宴会。
贝亚特丽斯做的第二件事是向姐姐伊莎贝拉炫耀自己的幸运。80件最新款式、用黄金与珠宝镶饰的豪华礼裙,许多宝石都是一介小国曼托瓦侯爵夫人难以企及的东西。
对此,伊莎贝拉以独特的优雅穿着进行反击。清新素丽的装饰衬托出天鹅绒质地礼服的厚实感,这些与伊莎贝拉白皙而丰满的身材是非常匹配的。她一生穿戴都很时尚,后来,巴黎路易十二的宫廷女官们为了追赶伊莎贝拉兴起的流行风尚,甚至请求她寄来穿上相同款式礼裙的玩偶。伊莎贝拉并不是那种天生的丽人,但大家从来都认为她是美人。她选择礼裙的热情几乎就像在搞政治一般热心。
可是,最让伊莎贝拉接受不了的是贝亚特丽斯招揽了像达·芬奇与布拉曼特这样的大艺术家。慢慢地,对于妹妹的邀请,她开始寻找这样或那样的借口拒绝参加。与妹妹抗衡的方法只有一个。无论是财富还是权力,曼托瓦都完全不是米兰的对手,伊莎贝拉剩下的只有以自身为资本了。因极高修养而小有名气的她,需要加倍提高自己的名声,晚年时期在意大利乃至整个欧洲都极负盛名的“极高修养的曼托瓦侯爵夫人”就是从此时打下了基础。
婚后,伊莎贝拉重新捡起被中断了的学问。她将费拉拉大学的旧师格里诺 请到了曼托瓦,讨论希腊、拉丁等古典文学与历史,以及中世纪法国的浪漫主义。在她周围聚集的学者及文艺爱好者之间的谈话都使用特殊的语言,这种圈内的交流若不是她沙龙里的一员,是听不懂的。
与连续生了好几个女孩儿而沮丧不已的伊莎贝拉相比,两次都生了男孩儿的贝亚特丽斯似乎被允许做任何事情,但她也有不如意的地方,那就是她的丈夫伊鲁·摩洛。虽然是米兰的实际统治者,但正宗的米兰公爵却是侄子加莱亚佐·斯福尔扎 ,米兰公国的第一夫人是相当于贝亚特丽斯外甥女的阿拉贡国王的女儿、加莱亚佐·斯福尔扎的妻子。因此每当出席公众宴会时,她都不得不落后于外甥女一步,这对于贝亚特丽斯来说是无法忍受的。
卢多维科·斯福尔扎(伊鲁·摩洛)
贝亚特丽斯的心思与丈夫伊鲁·摩洛长年以来的野心完全一致,长年的摄政让伊鲁·摩洛慢慢地构建起篡夺公国的基础。米兰的民心也完全远离加莱亚佐·斯福尔扎公爵,这位公爵似乎综合了斯福尔扎家族与维斯孔蒂家族 性格上的缺陷,只对马匹、猎犬和女人感兴趣。而且,就连罗马教廷也在伊鲁·摩洛的掌控之中。1492年,在伊鲁·摩洛与其胞弟阿斯卡尼奥枢机主教的扶持下,罗德里戈·波吉亚以亚历山大六世的身份登上了教皇之位。
现在的障碍只有来自公爵夫人的娘家那不勒斯的阿拉贡王室的反对。必须将其摧毁,这成为伊鲁·摩洛的目标。对于贝亚特丽斯而言,那也是母亲的娘家,她也回忆起年幼的时候在那不勒斯宫廷里度过了8年的时光,但是这些事情对现在的她已经完全不成为束缚。
当时,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对那不勒斯王国索求上至古代的安茹家 的继承权。伊鲁·摩洛为了摧毁阿拉贡王族而利用了这一点。以允许法国军队顺利借道米兰公国领土为交换条件,这也正是后来长达几个世纪的意大利悲剧的根源、外国军队入侵的导火索。
1495年,那不勒斯被法国军队征服的同时,伊鲁·摩洛也正式成为米兰公爵。可是,对于被尊称为米兰公爵夫人的贝亚特丽斯来说,人生的巅峰却没延续多久就匆匆结束了。丈夫伊鲁·摩洛的新情妇的出现让她抓狂。一天夜里,城堡里同往常一样正在举行舞会,贝亚特丽斯自然是喧闹不休的舞会的中心。突然,她感到一阵剧痛,大家将她抬进了卧室。深夜,她产下一个死婴,而一小时之后,她也死了,在她的22岁生日即将来临前。
意大利诸国在法国军队的身上第一次见识到了大国的权威。外国军队入侵意大利,让他们立刻感到自己身处危险境地。尤其对于刚刚成为正统米兰公爵的伊鲁·摩洛来说,他明白自己一手造成的这个局面现在必须由自己去收拾,因为法国国王正通过与奥尔良公爵 结婚的瓦伦丁·维斯孔蒂 这层关系向米兰公国索取权利。
意大利迅速团结了起来。1495年3月,包括教皇、威尼斯、米兰、曼托瓦及其他城市在内,成立了反法同盟。伊莎贝拉的丈夫弗朗切斯科作为该同盟的总司令官从曼托瓦出发,他将公国的政务都托付给了妻子。
这对于伊莎贝拉来说,是自觉对政治产生兴趣的最初机会。与军人传统的贡扎拉家族不同,政治家埃斯特家族的血统在她的身体里苏醒。年轻的公爵夫人以缜密的心思和冷静的判断力处理着政务,在听取了丈夫的参谋们的一切意见后,曼托瓦的领地内没有一处不在夫人的掌控之中。每个市民无论何时都可以求见夫人,她也主动地去听取他们的意见。伊莎贝拉就这样慢慢地学习治国的所有事务。
另一方面,丈夫弗朗切斯科斩获了他人生中最高的也是唯一的荣誉。7月,在塔罗河战役 中,弗朗切斯科率军大胜法国军队,查理八世历尽千辛万苦逃回法国。整个意大利都因这个胜利的捷报而沸腾了。弗朗切斯科·贡扎加现在已经成了“意大利的自由”的英雄,曼托瓦也沉浸在无比喜悦与自豪之中。在为了纪念这一胜利而建造的维多利亚圣母堂里,宫廷画家安德烈亚·曼特尼亚 绘制了《胜利的圣母马利亚》 ,现收藏于卢浮宫。弗朗切斯科因此获赠2000达克特的特别奖励,而伊莎贝拉也获赠1000达克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红包”令伊莎贝拉大喜过望,钱尚未到手便向威尼斯订购了礼裙与首饰。
可是,因为这样一点儿成功便高兴万分的伊莎贝拉的面前出现了两个男人,几乎将这喜悦一扫而尽。他们都是意大利文艺复兴史上一流的人物,一个是妹夫伊鲁·摩洛,另一个是切萨雷·波吉亚。因为这两个人,伊莎贝拉明白了真正的政治世界。
被称为伊鲁·摩洛而不知其权势之衰退的卢多维科·斯福尔扎,似乎也以1497年妻子贝亚特丽斯之死为转折点,运势开始走低。这一次,法国推出路易十二来逼迫米兰。
尽管如此,伊莎贝拉依旧信任伊鲁·摩洛的力量。在她的头脑中,曾经豪奢的米兰宫廷与国主伊鲁·摩洛光彩夺目的满满自信仍记忆犹新。再加上她经常想到自己本可以成为婚礼的女主角,却因为一个月之差而失去了机会,被妹妹取而代之。妹妹死后,这两人的关系也变得特别亲密,往复的信函更加深了伊莎贝拉对伊鲁·摩洛的爱恋与信赖。对一度想先拱手让出米兰而后再收复米兰而绞尽脑汁的伊鲁·摩洛,伊莎贝拉曾去信说:“如果我是个男人就好了,那我将率领军队前去帮助你。”
可是,伊莎贝拉这种多情善感的预见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让儿子切萨雷·波吉亚与路易十二的外甥女结婚,已经不再是米兰的同盟。米兰的仇敌威尼斯自不必说,不仅假装不知道,还去帮助法国。那不勒斯在5年前为赶走伊鲁·摩洛也出了力。所以,伊鲁·摩洛完全是孤立的。1500年,他在法国的逼迫下交出了米兰,成为俘虏,晚年死于法国领地内的洛什城堡 。
伊鲁·摩洛的没落让伊莎贝拉抛弃了幼稚的想法。即便在前一年丈夫弗朗切斯科因为伊鲁·摩洛的阴谋而被解除担任多年的威尼斯共和国陆军总指挥官的职务时,她也没有动摇对伊鲁·摩洛的信赖。但是这一次让她明白,对于政治,任何信任和亲近的感情都是无济于事的。而且,在米兰没落后,曼托瓦受到来自北部的法国的威胁与来自南部的切萨雷·波吉亚的恫吓。虽然是中等程度的国家,但曼托瓦位于意大利半岛的要害之处。如果不穿过曼托瓦,那么无论从南边还是北边,都不能纵横半岛。出于这一点,它注定成为诸国必争之地。德国的神圣罗马帝国与威尼斯也都是不能掉以轻心的对手。
在米兰逐渐走向没落之际,伊鲁·摩洛的两个情妇——切奇利娅·加莱拉尼与卢克雷齐娅·克里韦利逃到了伊莎贝拉的身边。她亲切地迎接了这两位著名的“爱的技能者”。对于切奇利娅·加莱拉尼,她附上了自己写的推荐信,送往法国国王的宫廷。而卢克雷齐娅则带来了伊鲁·摩洛写的一封推荐信。这是用拉丁语书写的讲究排场的推荐信,直译为:“她爱的技能总让我十分欣喜。”卢克雷齐娅·克里韦利带着这张证明辗转而来。
米兰宫廷没落后,逃至曼托瓦的何止伊鲁·摩洛的情妇们,还有诗人尼科洛·达·柯勒乔 、镂金匠吉安·克里斯托福罗·罗马诺 。1499年年末,达·芬奇也在从米兰到威尼斯的途中经过曼托瓦。自从一年前切奇利娅·加莱拉尼给伊莎贝拉看了达·芬奇为自己绘制的肖像画之后,伊莎贝拉就羡慕不已。所以,得知达·芬奇来访,她欣喜若狂地迎接了他。
在滞留曼托瓦宫廷时,达·芬奇主动拿起了画笔。他绘制的是穿着日常服饰、披散了一头金发、没有佩带任何宝石等装饰品的伊莎贝拉的身形,这幅画现在保存于卢浮宫博物馆。伊莎贝拉希望达·芬奇画的并不是这种素描画,而是真正的肖像画,但是她的请求最终还是失败了。虽然伊莎贝拉给达·芬奇展示了她收集的众多艺术品,但他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对著名的“新婚的房间”(Sala degli sposi)中曼特尼亚绘制的著名壁画也毫不关心。达·芬奇对曼托瓦唯一感兴趣的是被称为意大利最好的曼托瓦产的马匹。
伊莎贝拉在那之后也数次写信给达·芬奇,请他绘制肖像画,甚至还调动曼托瓦驻佛罗伦萨大使出面请求,但最终也没有得到他的一次回复。1506年,伊莎贝拉首次也是最后一次出访佛罗伦萨的时候,虽然拉斐尔 去了乌尔比诺不在佛罗伦萨,但她见到了佩鲁吉诺 、洛伦佐·迪·克雷蒂 等艺术家。可是,达·芬奇因绘制壁画《安吉里之战》 失败而心情郁闷,正在菲耶索莱 专心研究水力学,所以根本就不愿见她。
新婚的房间
忽视伊莎贝拉的人不止达·芬奇一个。与此同时,她也请求乔凡尼·贝利尼 绘画,并且多次支付了订金,但威尼斯的乔凡尼没有传来一点儿消息。1504年,伊莎贝拉对这种持续了两年的情形大发雷霆,她写信给乔凡尼说:“如果不还钱或者不画画,那我就把一切情况告诉威尼斯总督 。”纵然是乔凡尼也只得回信了:“侯爵夫人,我收到了订金,但是我是那种做事非常迟缓的人,真的已经尽力了。画作我会尽快送去。”数月后,画作被送达曼托瓦。伊莎贝拉非常高兴并一直珍藏着,但可惜这幅画在1627年之后就流失了。
在历史上,伊莎贝拉·德·埃斯特是仅次于美第奇家族的洛伦佐·德·美第奇、卢多维科·伊鲁·摩洛的著名艺术资助者。但是,与前两名相比,伊莎贝拉持有的财力显得十分微薄。曼托瓦的国库经常亏空,一旦发生了什么事,她甚至不得不变卖自己的宝石。不过,她对于当时作为艺术资助者备受称赞的自己的修养与趣味显得过于自信,这使得她在最初的时候,连对待自己身边的来自费拉拉宫廷的诗人阿廖斯托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阿廖斯托是16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优秀的诗人,古典名诗《疯狂的奥兰多》的作者,但当时在伊莎贝拉的沙龙里,现在看来那些都是三流枢机主教诗人之间,他几乎被淹没和忽视了。阿廖斯托曾在诗中褒扬过伊莎贝拉,还将诗集献给了她,但这对于不得不依赖于费拉拉宫廷以获得生活资本的诗人来说,也只能说是情非得已。
不受伊莎贝拉重视的艺术家还有曼特尼亚。曼特尼亚虽然是意大利北部著名的一流画家,但当时他的地位是曼托瓦的宫廷画家。所以,就算他为伊莎贝拉绘制肖像画也不足为奇,可是奇怪的是,他现今却没有留存下一幅画作。这是因为伊莎贝拉不喜欢他那有些冷峻的写实主义画风。在现今留存下来的她写给亲戚乌尔比诺公爵夫人伊丽莎白 的信中写道,她不要曼特尼亚给她作肖像画,所以希望派一个乌尔比诺宫廷画家到曼托瓦。根据她的这一请求被派到曼托瓦的画家是乔凡尼·桑蒂 ,著名的拉斐尔的父亲。他是一个优秀的风景画画家,伊莎贝拉似乎对他很满意。
曼特尼亚画《哀悼基督》
其实在当时,以曼特尼亚的名声足以被邀请至罗马。伊莎贝拉也厚待了他,据说在他死的时候,伊莎贝拉个人替他偿还了生前的所有债务。伊莎贝拉只不过不想保留曼特尼亚用冷峻的写实主义之笔为自己绘制的肖像画。很多年后,消瘦而老丑的教皇尤利乌斯二世 在拉斐尔的画笔下展现出一副安然的姿态。这就是二者的区别。
对于伊莎贝拉·德·埃斯特来说,比培育艺术更为重要的是要世间都知道“曼托瓦侯爵夫人的艺术沙龙”。只有通过这个才能超越她作为一介小国的侯爵夫人的地位。只是,聚集于此处的多是一些需要贵族支持的艺术家,像达·芬奇那种受到很多人邀请的艺术家,对此根本不予理睬。她虽不遗余力地收集着艺术品,但那也只是为了装饰自己的书斋罢了,最终她也没能超越一个“小型收藏家”的格调。
1500年,对伊鲁·摩洛来说是毁灭之年,但对切萨雷·波吉亚来说,却是运势急速上升之年,对伊莎贝拉则是公私两方面都非常忙碌的一年。
先是5月份的时候,她生下了期盼已久的男孩儿,取名为费代里科 。而在选择洗礼的教父上清楚地反映出当时的政治形势,她首先选择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 。皇帝与弗朗切斯科有着多年的友情。为了不得罪皇帝的政敌法国路易十二,这个选择的理由被说成是为了庆祝稍早之前皇帝的孙子诞生之喜事,皇帝的孙子就是后来的查理 。伊莎贝拉当然想象不到,这个刚出生的皇帝的孙子后来对意大利,对她自己的儿子带来了多么重要的影响。第二个教父选的是枢机主教圣塞韦里诺。他虽与米兰的斯福尔扎家族关系密切,但尚有潜在的势力。最后一个教父是现任教皇的儿子,在当时以不可匹敌的势力与才华而最令人敬畏的切萨雷·波吉亚。切萨雷在接到这封充满了喜悦的信件的同时也答应了这个请求。但是,弗朗切斯科与伊莎贝拉都不是单纯到接到他的信就会得意忘形的人。曼托瓦非常清楚这个男人的危险性。那时,费拉拉驻罗马大使写给伊莎贝拉这么一封信:瓦伦蒂诺公爵(切萨雷)对教皇具有十分强大的影响力。而且,看起来,公爵也非常清楚自己对坚强的精神与名声的欲望。可是据我判断,他虽然很擅长征服,治理和固守的手段却少得可怜。前几日,教皇对我说:“公爵虽然是一个异常优秀的男人,但若受到侮辱,他是绝对不会忘记的。我经常对公爵说:‘罗马是一个自由的都市。’于是,公爵这么回答我:‘那对于罗马来说是件好事啊。可是我要教会他们:罗马市民还是不要使用那样的自由才更合算。’”马基雅维利口中的“寡言而经常行动的男人”,对于曼托瓦而言是一个极其毛骨悚然的存在。
1500年7月,切萨雷的野心逐步付诸实践。首先,他在梵蒂冈宫殿里杀害了妹妹卢克雷齐娅的第二任丈夫、那不勒斯的阿拉贡家的庶子阿方索。之后,那不勒斯马上被与波吉亚联手的法国征服,切萨雷控制了罗马涅地区。数周后,波吉亚家又提出了刚刚成为寡妇的卢克雷齐娅·波吉亚与在安娜·斯福尔扎死后一直独身的埃斯特家的继承者阿方索·德·埃斯特之间的婚事。但埃尔科莱公爵与阿方索对此都毫无兴趣。得知这一消息的切萨雷让妻子——法国贵族家的女儿夏洛特·德·阿尔布雷 的亲戚,也就是埃斯特家的保护者、法国的路易十二强迫他们答应。埃斯特家再也不能拖延答复了。1501年8月,婚事谈妥。
卢克雷齐娅的婚礼结束后不久,一封信函让整个曼托瓦都感到恐慌。那是来自切萨雷·波吉亚的信件,他提出了贡扎加的继承人、两岁的费代里科与他女儿的婚事。没有一个人不怀疑切萨雷的企图。曼托瓦非常慎重。根据以往的事例,显而易见,无论教皇的近亲现在有多么大的势力,也不能保证将来。可是切萨雷的势力实在是太强大了,而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尚十分健壮,更不知死期何时。伊莎贝拉与弗朗切斯科决定尽量拖延婚事,同时也要非常小心不能惹怒切萨雷。面对切萨雷接连不断的催促,曼托瓦侯爵提出了条件:将弟弟西吉斯蒙多 升级为枢机主教。这对拥有枢机主教任命权的教皇,也就是波吉亚来说,意味着最后一张王牌。罗马对此没有回复。
为了让曼托瓦调转这一要求的矛头,切萨雷这回提出的条件是在结婚的时候退还巨额的礼金。对此,伊莎贝拉回复如下:“现在曼托瓦的国库中可没这么大的一笔钱款,里面有的只是我的宝石。但是从年纪尚轻还很喜欢佩戴宝石的女子身上夺取宝石,就算15年后儿子结婚时再归还,到那时人都老了,早已过了喜欢宝石的年纪了。真正的绅士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就此,切萨雷再也没有提出这个要求。
在那期间,曼托瓦周边的公国也陆续被切萨雷征服。1503年6月,由达·芬奇担任技术总监的切萨雷大军征服了斯波莱托,侵入了乌尔比诺领地。乌尔比诺公爵与夫人伊丽莎白逃至曼托瓦。同月21日,切萨雷进入乌尔比诺城,将宫廷里的所有东西洗劫一空。接着佩鲁贾 、锡耶纳 、比萨、卢卡 也被切萨雷悉数收入囊中。
乌尔比诺公爵一家到曼托瓦避难的三天后,伊莎贝拉得知自己从前在公爵收藏品中见过的米开朗琪罗制作的维纳斯与丘比特的雕像都被切萨雷连同其他艺术品带去罗马了。那是她一直以羡慕的目光远眺的东西,所以特别想要得到它们。那个时候,她正在建造一间自己的藏品室。于是,在这个念头的催促下,她迫不及待地给罗马的弟弟枢机主教伊波利托·德·埃斯特写了一封信,希望他向切萨雷请求。数周后,切萨雷的家臣将雕像送至曼托瓦。喜出望外的伊莎贝拉为了表示致谢和庆祝战争的胜利,向切萨雷赠送了狂欢节上使用的100个面具,以及她满怀温柔女性情感所写的信函。此刻的她好像毫不在意被驱逐出国而寄身于曼托瓦的乌尔比诺公爵的痛苦心情。切萨雷立刻回了信,这也是一封充满深情的信件,信的结尾处没有署名罗马涅公爵,却代之以调侃的“来自你年轻的弟弟,切萨雷”。他比29岁的伊莎贝拉小一岁。
1503年8月,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在梵蒂冈宫殿里短期患病之后突然去世,切萨雷也几乎同时躺在了病床上。很多历史学家都认为他们是被下了毒,但实际是患了疟疾。在得知教皇的死讯后,整日因切萨雷担惊受怕的意大利诸国都欢欣雀跃起来。
切萨雷在父亲死后将罗马涅地区拱手献给了新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可是他在前往那不勒斯途中却仍难逃脱被捕的命运,之后被押送至西班牙。世态炎凉,法国与那不勒斯也纷纷转过头去对他不再理睬,就连罗马也在不到半年的时间中便忘记了他。
可是,仍有很多人没有忘记切萨雷·波吉亚,伊莎贝拉就是其中的一个。18岁时因为父亲即位教皇而成为政治权力的中心,28岁时又因父亲之死而没落,这个将整个意大利乃至欧洲都搅和了一通的个性鲜明的男人,曾是波吉亚支持者的马基雅维利自不必说,就连称得上是反波吉亚派的弗朗切斯科·奎恰迪尼 也不得不承认切萨雷的行动力及其人格魅力。尽管素未谋面,伊莎贝拉却对他印象深刻。
无论是不是现实主义者,不伦之恋的禁忌都是不可触犯的,更何况还是别人引起的爱情纠纷。在一个阴谋与亲属之间的争斗属于家常便饭的时代,不伦之恋必然会以悲剧的形式来结束,这就是它的宿命。
首先是卢克雷齐娅·波吉亚与伊莎贝拉的丈夫弗朗切斯科的不伦之恋。切萨雷·波吉亚在1507年死于西班牙之前,从心底里关心的只有妹妹卢克雷齐娅。当四处散发的苦苦请求帮助哥哥的信件全部落空时,安慰绝望中的卢克雷齐娅并与她亲切商量的是伊莎贝拉的丈夫弗朗切斯科。他们两个人都处于拥有相互稳固的协作关系的埃斯特家族兄弟姐妹的外围,并且两人都不太能理解沉浸于深厚修养氛围中的埃斯特家族。
以往,对于弗朗切斯科的女性交往经历,伊莎贝拉都假装不在意。10年前,一个女子生下了丈夫的孩子而公开了恋情。但是因为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儿,所以根据当时的风俗,她选择了无视,但这次的对手是她的弟弟阿方索的妻子。她非常爱这个弟弟,而且她也很清楚弟弟爱着妻子。当丈夫在波河河畔与卢克雷齐娅相会并将她带回曼托瓦城附近时,伊莎贝拉并没有感受到嫉妒或是愤怒,只有轻蔑。
弗朗切斯科与卢克雷齐娅的关系,究竟是单纯的亲密还是有更深的感情,当时没有留下任何记录。但是不久之后,两人不再通信,因为在他们之间传递信函的男人不知被谁谋杀了。阿方索派人杀害的嫌疑很快就被洗清了,也找不到伊莎贝拉指使的证据。
还有一个恋爱的悲剧,发生于1505年费拉拉的埃斯特家族。这场真实的悲剧在后来的半个世纪中,让埃斯特家族处于灰色的阴霾之中。
当时,卢克雷齐娅·波吉亚嫁到埃斯特家的时候带了一个女官安杰拉·波吉亚 。她与伊莎贝拉同父异母的弟弟、年轻俊美的朱利奥 相爱了。爱上美丽的安杰拉的不只有朱利奥,还有另一个弟弟、枢机主教伊波利托。可是,对于枢机主教的爱恋,安杰拉断然拒绝说:“你的一切都比不上朱利奥那双美丽的眼睛。”为此愤怒嫉妒得发狂的伊波利托在数日后的费拉拉城外,与几个家臣一同袭击了急匆匆地孤身一人回城的朱利奥,用手指抠掉了他的双眼。
受伤的朱利奥向哥哥阿方索诉说了这件事。可是,伊波利托是基督教枢机主教,所以就算是阿方索也无能为力。更让阿方索担心的是,在处置枢机主教的事情上,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会如何刁难费拉拉,因为费拉拉从不掩饰与法国的密切关系,而被尤利乌斯二世视为永远的眼中钉。费拉拉是教皇册封的公国,正如曼托瓦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册封的一样。阿方索命令朱利奥必须忍耐,并且恢复与枢机主教伊波利托的关系。
怀恨在心的朱利奥向另外一个哥哥费兰特吐露了心思,同情他的费兰特与朱利奥计划了一个谋杀阿方索的方案。但是他们始终没有实施的勇气,一拖再拖。就这样,计划被枢机主教伊波利托获悉,他紧急通报给当时正前往南意大利而不在费拉拉的阿方索。阿方索急忙返回费拉拉。费兰特跪在哥哥的面前请求原谅而被捕,朱利奥则逃到伊莎贝拉身边。伊莎贝拉为自己的弟弟们发生这起事件伤心不已。她虽然暂时让朱利奥避开了追捕者,但非常清楚这是没有用的,她能做的只有努力请求将死刑稍微减轻一点儿,至少减成终身监禁。只是,这么做的只有伊莎贝拉一个人。
处刑之日来临了。在费拉拉城前的广场上,费兰特与朱利奥两个埃斯特家的兄弟及其附和的家臣都被带了出来。在众人的目光下,先是家臣们被处以五马分尸之刑。最后轮到埃斯特家的兄弟时,国主阿方索公爵感念手足之亲,免除了二人的死刑,宣告终身监禁。人群中响起了如释重负的欢呼声。
费兰特与朱利奥两人分别被幽禁于城堡角落里一个白塔之中的上下两个房间,通往房间的入口被墙土牢固地封住,除了偶尔前来传达事务的人以外,禁止任何人会见。房间的上方只开了一个洞,餐饭由此传递。过了一阵,他们可以从面向费拉拉城外的窗户,眺望远方的人们往来的情形。又过了一段时间,上下两个房间被打通,变成一个可以互相联络、通风良好的大房间。26岁的费兰特在被幽禁了37年后病死于牢房之中,而25岁的朱利奥在费兰特死后还活了19年,他在这座塔中足足待了56年,直到他去世的两年前才被释放了出来,真正是半个世纪的执念啊。在这一期间,阿方索死了,埃尔科莱二世也死了,已经到了孙子阿方索二世的世代了。费拉拉的年代记中是这么结语的:“当这个老人从塔中走出时,他身上穿着的衣服正是半个世纪前最流行的款式。”
深受打击的伊莎贝拉在这场悲剧发生后的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到访费拉拉,可是出于对娘家的深厚感情,后来当阿方索与教皇等人相继发生对立时,她总是帮助弟弟,帮助埃斯特家。阿方索也从这个姐姐的身上感到了超越任何人的真挚情谊。
1509年夏天,伊莎贝拉·德·埃斯特35岁,正当韶光年华。可是这个夏天发生的一件事却改变了她的人生,这件事将她置于一生中最大的试验场,将她从以往平静的宫廷生活中扔进现实的政治斗争的热浪之中。但忍耐过这场考验后,她成了一个真正的人,并获得了在意大利文艺复兴史上应有的地位。
通过各种各样的史料将这漫长而错综复杂的一年架构起来后,事件的大致经过可以追溯如下:
在1508年10月,威尼斯共和国依靠强劲的势力背景,开始明目张胆地显露出对罗马涅地区与伦巴第 地区的野心,得知这一情况的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费拉拉的阿方索公爵、曼托瓦的弗朗切斯科侯爵等结成了同盟,对威尼斯宣战。此时,常年任职于威尼斯共和国军队的雇佣兵队长弗朗切斯科一反其以往的立场,第一次站到了反威尼斯的阵营中。
1509年4月,法国军队越过阿尔卑斯山;与此同时,教皇的军队在乌尔比诺公爵弗朗切斯科·马里亚·德拉·罗韦尔 的指挥下进军罗马涅。5月,威尼斯军队在各地的战役中遭受彻底的败北。威尼斯统治下的都市维罗纳 、维琴察 、帕多瓦 全部被同盟军占领。这个重创可称得上是“威尼斯在这800年间获得的东西全部失去了”(马基雅维利)。不过威尼斯的实力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被击垮的,7月,威尼斯军队反攻,首先夺回了帕多瓦。
事件发生在8月8日的夜间,指挥帕多瓦包围军队的伊莎贝拉的丈夫弗朗切斯科在大意的、毫无防御的睡梦中遭到了敌人的奇袭。根据历史学家奎恰迪尼的说法,“侯爵几乎是赤裸地从窗户逃跑,后来被假装帮助的百姓抓住。他向百姓请求愿意支付高额赎金,但是他们根本不理会,将他交给了威尼斯”。弗朗切斯科豪华的日常服饰与3000匹优良的曼托瓦马匹都落到了敌人的手中。
这一紧急通知在当天的半夜过后传达到了曼托瓦。伊莎贝拉简直要晕了过去,她立即派特使急速赶往当时受教皇之命在马切拉塔 担任枢机主教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西吉斯蒙多之处,让他马上回曼托瓦帮助遭遇如此不幸的自己与国家。这个消息几乎在同一时间也传到了罗马,本来就易怒的教皇尤利乌斯二世这下更是怒火中烧,他“将头上戴着的贝雷帽扔到地上后,一边用可怕和不敬的语言叱骂圣人,一边怒吼着——你这个圣彼得的混蛋!”
伊莎贝拉再也没有闲工夫继续在宫廷中和女官们数落弟媳的长短,至于在教堂向神明祈祷或是依靠占卜术,那都是无用的。她日夜思索着能有效收拾这一不幸局面的办法,首先做了以下决定:1.守住曼托瓦,不让它落入敌人之手,更不能落入比敌人更为棘手的同伴的手中;2.营救丈夫弗朗切斯科,但是不能花费巨大的代价;3.通过势力或奸诈的计谋进行复仇。
曼托瓦本是一介小国,如今国主被擒,威尼斯势必乘此良机谋取曼托瓦,而同盟的马克西米利安皇帝、路易十二、教皇亦不可信。更直白地说,这些所谓的同伴甚至比敌人更可怕,更棘手。总之,谁也不能信。
曼托瓦的市民们通过伊莎贝拉迄今为止摄政的实绩,充分了解侯爵夫人的深思熟虑与坚定的行动意志,全体人员都同意追随她,追随在那个时代几乎没有一点儿胜出希望却依然直面巨大困难的她。她首先召集了曼托瓦全军,紧接着向全体市民下达了布告:“中止全国的一切活动,男女皆穿朴素服装,全国厉行节约,这些最先在宫廷内实施。农民也要准备拿起武器,全国都要奋进,让侯爵在归国之际看到和从前一样的曼托瓦。”税金的设定与以往一样,于是,在这不幸的一年中能够提高税金的就只是没有义务拿起武器的犹太人。
文艺复兴时期的北意大利
另一方面,伊莎贝拉继续写信,想借助外部势力来营救丈夫。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与王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波旁公爵 、萨沃亚公爵 、蒙费拉托 侯爵、佛罗伦萨长官、锡耶纳与卢卡等地方的统治者、巴伐利亚公爵、勃兰登堡公爵等人、美第奇枢机主教、阿拉贡与圣塞韦里诺枢机主教、匈牙利国王,此外还有土耳其的苏丹 。
当然,伊莎贝拉明白在这些人之中,向教皇求救是最好的方法。事发还不到一个月,她就派遣卢多维科·布洛涅罗为特别使节前往罗马,这一举动令教皇尤利乌斯二世非常满意。教皇向布洛涅罗转达了意思:“侯爵夫人依赖于我是非常明智的,因为我把夫人当作女儿一般对待。”但是他也没有隐瞒自己对其夫弗朗切斯科并无好感,这是因为他以前就很不喜欢弗朗切斯科亲近外国势力的策略。教皇真正的想法是将外国人驱逐出意大利,为此从一开始就没有摧毁意大利第一强国威尼斯的意图。在适当的场合,将威尼斯拉入自己的阵营才是重要的,在此之前,弗朗切斯科一个人的生命根本不值一提。
伊莎贝拉也非常清楚教皇打的如意算盘,正因为非常清楚,反而对教皇寄予了解救丈夫的希望。比起法国与德国皇帝只是瞄准曼托瓦的想法,教皇的考虑显得更为深远,不如乘此良机,也许能使丈夫的问题被纳入其考虑范围之内。
伊莎贝拉的判断是正确的,路易十二并不同情弗朗切斯科的不幸。他对费拉拉大使说:“可别想用我这里的威尼斯俘虏与弗朗切斯科交换,就算不是最重要的俘虏,我也不会拿去交换的。”而且,在事件发生之后,他立刻给伊莎贝拉送来这么一封信:“如果你听从了我的忠告,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了守卫曼托瓦,我决定派100个法国士兵过去。”
伊莎贝拉非常担心法国派来的军士将成为征服曼托瓦的开端,但是其实她更害怕这会让威尼斯找到进攻曼托瓦的借口,毕竟曼托瓦与威尼斯的国境接壤。
特快信使飞奔至巴黎。“陛下,我衷心感谢您的好意。只是,对于这个不幸的事件,现在国民与家臣们都在非常忠诚地帮助我。倘若我接受了陛下的好意,那么在宣誓效忠的国民看来,这就成了我对他们不信任的证明。曼托瓦,将由曼托瓦的国民来守卫。”在这种危急关头绝不能树敌,无论是谁。于是她同时也寄给了法国王后一封信,一封完全改变了语气的想要博取女性同情的信。“如果没有法国的帮助,恐怕我只有死路一条了。请王后体谅体谅维持这种没有丈夫的生活的辛酸,对于女性来说,这真是比死还要痛苦。”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在得知路易十二要求向曼托瓦派兵之后,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立即向伊莎贝拉转达了将要派遣德国军队驻扎曼托瓦的意思,而她也给皇帝送去了相同态度的信,拒绝了派兵。
另一方面,被威尼斯拘捕的弗朗切斯科在最初之时还高傲地忍耐其境遇。当他作为囚犯进入威尼斯的城市时,等得不耐烦的市民们用讥讽的语气向他打招呼:“欢迎曼托瓦侯爵。”对此,他这么回答道:“在这里的是弗朗切斯科·贡扎加,不是曼托瓦侯爵。曼托瓦侯爵是身在曼托瓦的我的儿子费代里科。”但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丝毫没有要释放他的迹象,弗朗切斯科开始焦躁起来。他开始写信给妻子,无助地说道:“请代我向神明祈祷。”
伊莎贝拉也非常担心丈夫的身体。她向威尼斯派去了照看丈夫的仆人与医生,还有给他排忧解闷的乐师与小丑,但都被威尼斯遣返了回来。为了能够让丈夫获得良好的待遇,在送衣服的时候,她甚至还谎称“我们夫妇以前就很尊重威尼斯,对威尼斯很有好感”,但威尼斯丝毫不予理会。受此冷遇的伊莎贝拉十分窝火,她给罗马大使写信说,这实在是太无礼了,请如实转告给教皇。
然而,雪上加霜的是曼托瓦国库日渐亏空,伊莎贝拉还必须按照威尼斯的要求,支付丈夫及家臣们作为俘虏的滞留费用。不仅如此,威尼斯就连看管俘虏们的威尼斯警卫的薪水也要她一同支付。更让她头疼的是,马克西米利安皇帝以与威尼斯开战为由向她索取军费。皇帝在这个方面是非常有名的,连教皇尤利乌斯二世都说:“那个百家恶魔生出来的家伙,让全世界都变得贫穷。”因皇帝的索求苦不堪言的伊莎贝拉向教皇请求:“请转告皇帝,曼托瓦已经没有可支付的金钱了。”可是,教皇却对曼托瓦大使回复道:“就算我转告也没有任何作用,反而会成为皇帝转向我索求军费的好借口。”无奈之下,伊莎贝拉变卖了自己的宝石,总好过提高税金。
然而,最令她悲伤的是,丈夫弗朗切斯科开始对她产生了怀疑。心力交瘁、身心俱疲、动不动就生病的弗朗切斯科怯弱了,甚至在前来会面的威尼斯总督面前哭泣着乞求释放自己。然后,他相信了传入威尼斯的流言,说伊莎贝拉与娘家埃斯特家结盟后完全依附于法国,所以根本不希望释放自己的丈夫。
得知这一消息的伊莎贝拉向教皇倾诉,请教皇向身处威尼斯的弗朗切斯科解释清楚。教皇因为认可以往伊莎贝拉对待德国皇帝及法国国王的态度,便向威尼斯派遣了使节,向弗朗切斯科阐明了伊莎贝拉的立场,但是弗朗切斯科依旧心存疑虑。
其间,在罗马也逐渐兴起了要求释放弗朗切斯科的运动。枢机主教们纷纷向教皇提出了请求书,并逮捕了威尼斯驻罗马大使以此作为交换弗朗切斯科的条件。可是,大使是有人身安全保障的,所以教皇理所当然地否决了。这个方案失败后,伊莎贝拉提出了方案:请皇帝、路易十二、教皇同时派遣使节到威尼斯,要求释放公爵。但路易十二回复说,这至少要等到占领帕多瓦之后再谈,所以这个方案也失败了。
最终,伊莎贝拉深切地感受到,能够依靠的只有罗马。战役之初,教皇开除了威尼斯的教籍,当她察觉到威尼斯希望教皇解除除籍的动向后,并没有忘记请求教皇以此作为释放丈夫的交换条件。与此同时,加快已经订了婚的女儿埃莱奥诺拉 与乌尔比诺公爵弗朗切斯科·马里亚·德拉·罗韦尔的婚事进程。乌尔比诺公爵没有子嗣,所以将外甥收为养子。弗朗切斯科·马里亚·德拉·罗韦尔是乌尔比诺公爵吉多贝多 的外甥,也是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外甥。伊莎贝拉想通过这样的姻亲而稍微增进一些与教皇的关系。
12月,沉浸在父亲不幸的悲伤中的埃莱奥诺拉嫁到了乌尔比诺。婚后,滞留于罗马的埃莱奥诺拉与乌尔比诺公爵一有机会便向教皇请求释放弗朗切斯科,但教皇每次都像炸了的炮仗一样,对着外甥乌尔比诺公爵怒吼道:“你小子是想学瓦伦蒂诺公爵(切萨雷)吗?”尤利乌斯二世对亚历山大六世受儿子切萨雷摆布的做法非常厌恶。
对这个总是因为弗朗切斯科一事受到反复烦扰,而且难以沟通的尤利乌斯二世,请求的时候可得需要小心翼翼。有的时候,教皇会出席罗马举行的赛马会。每每优秀的曼托瓦产的马匹获胜的时候,民众都会欢呼喝彩“曼托瓦!曼托瓦!”教皇也非常高兴。这时,伊丽莎白与埃莱奥诺拉心想千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就分别向教皇请求释放弗朗切斯科。教皇也因为心情好而答应下来,但只说不要着急。
1509年快要结束的时候,威尼斯军队集结了全军之力对扎营在波河河畔的费拉拉的阿方索公爵发起了总攻。得知这一消息的伊莎贝拉,立刻向路易十二派去信使,告知在自己提出请求之前,法国及其他任何国家都没有必要向曼托瓦派军。紧接着,曼托瓦发布了全国紧急动员令,农民和商人都拿起了武器。守卫城墙的全军还接到曼托瓦侯爵夫人伊莎贝拉下达的这个指令。“就算威尼斯军队将侯爵强行押至城墙之下,说如若不打开城门就杀了侯爵,也绝对不能开城。比起一个侯爵,哪怕是本国的国主,守住曼托瓦才是最重要的。”
威尼斯军队入侵曼托瓦的行动功败垂成。枢机主教伊波利托·德·埃斯特率领的费拉拉军队拥有阿方索擅长的近代兵器,一举击破了威尼斯军队,使其沉入了波河之底。
在罗马,教皇也终于有所行动。1510年2月,教皇与威尼斯之间开始交涉。教皇首先提议:任命弗朗切斯科为威尼斯共和国军队的总指挥官,然后予以释放。不言而喻,这一方案达成的基础是教皇与威尼斯一致默认要共同将法国赶出意大利。威尼斯同意了。可是这一次,伊莎贝拉却成了反对者。因为如果那样做的话,曼托瓦将会遭到德国与法国的肆意践踏。不能给任何一方找到侵略曼托瓦的借口,伊莎贝拉出于这样的担心,自然持反对意见。只是这样的话,她就不得不第一次站在教皇的对立面。
果然,她的担心很快就应验了。当马克西米利安皇帝得知教皇与威尼斯之间的动作——任命弗朗切斯科为威尼斯军队的总指挥官之时,他开始暗示曼托瓦将其继承者费代里科作为人质送到德国。身为母亲的伊莎贝拉心痛不已,10岁的费代里科是她最疼爱的儿子。而且,将费代里科送到德国当人质,在政治上也绝对不是最好的计策。伊莎贝拉立刻向曼托瓦驻德国大使送去了指令。“如果皇帝开了口,这一人质事件将会使得曼托瓦全体人民为此克服的困难与所做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所以请转告皇帝,我们绝对不会答应。而且要强调,这是最终回复,绝对不会改变。”
伊莎贝拉的难题源源不断。威尼斯虽然将弗朗切斯科变成总指挥官,但并不信任他。随时都可能被公爵背叛的威尼斯,要求伊莎贝拉将儿子费代里科作为人质。意思是,只有当费代里科被送到威尼斯时,弗朗切斯科才能成为威尼斯总指挥官,然后才能被释放。伊莎贝拉当然拒绝了这一屈辱的要求。于是,身处威尼斯的弗朗切斯科提出,让妻子代替费代里科作为人质。“无论将妻子带到威尼斯还是法国,或者是世界的尽头都没关系。”威尼斯没有理睬他,他们认为弗朗切斯科的这个提议一定是因为喜欢拈花惹草的他想要把糟糠之妻赶走。
5月,威尼斯出现了示威游行。圣马可广场 上聚集了市民,弗朗切斯科被一片高呼“威尼斯陆军总指挥官!共和国陆军总指挥官!”的民众簇拥其中。
这个消息马上传到了法国宫廷。路易十二立刻派特使加莱亚佐·维斯孔蒂到曼托瓦,要求将费代里科作为人质送到法国。伊莎贝拉先是找理由推托:“儿子尚幼,前往巴黎路途遥远,不堪重负。”得知推托不过后,她一改态度,强硬地回道:“费代里科现在不仅仅是我的儿子,对于曼托瓦国民来说,他还是当今的国主,肩上可是承担着凝聚整个曼托瓦团结的重任。我既然不答应皇帝的要求,自然也不会答应法国的同一要求。”法国特使维斯孔蒂出于个人对伊莎贝拉的尊敬之情,回避了强硬的话,将其所述进行了平淡的转告,没有触怒路易十二。
但是,同样的要求,这次由威尼斯的弗朗切斯科提出了。伊莎贝拉给丈夫送去了这么一封信:“我不想听你的要求。就算将费代里科送去威尼斯,你的自由又能得到多少保证呢?反而可能会被利用,因而被延迟释放。如果事情发展成那样,那么将会给法国军队侵入曼托瓦提供绝好借口。皇帝与法国国王都放弃了将费代里科作为人质,你却又提出来。法国特使进入曼托瓦城时,我谨慎到甚至让他卸掉武器。请耐心等待下。我和你的弟弟枢机主教西吉斯蒙多两个人会尽全力保卫曼托瓦与你的安全的。”这封信在弗朗切斯科此前的疑虑之上又点了一把火。他一边哭着一边喊道:“你这个淫妇!我弟弟什么也不知道。”然而,伊莎贝拉完全无视丈夫的怒火。
她考虑得非常清楚。首先,她反对丈夫通过成为威尼斯陆军总指挥官而获得自由,因为这将给所有敌人提供入侵的借口。其次,以最小的代价换取丈夫的自由。她的这个看起来像是打小算盘的想法,在教皇与威尼斯,现在又加上了曼托瓦的家臣中评价很差。伊莎贝拉完全是孤立的。教皇毫不顾忌地对她发了火。“那个淫荡的侯爵夫人,自己统治得有趣,根本不希望释放丈夫。”
可是,事态渐渐地向着有利于伊莎贝拉的方向发展。对于她的想法——如果不是无条件释放弗朗切斯科,那么任何交涉都是无用的,教皇尤利乌斯二世首先做了让步。他开始盘算,与其让弗朗切斯科成为威尼斯的总指挥官,不如成为教皇军队的总指挥官对自己更为有利。于是,他下命先将费代里科作为人质送到博洛尼亚的乌尔比诺公爵之处,然后等到弗朗切斯科被释放时再将其送去威尼斯。但是,伊莎贝拉又拒绝了。教皇又一次同以往一样大发雷霆,怒喝道:“等侯爵释放后,无论愤怒的他对妻子做什么,我都再也不会伸手帮助了。我以前还派使节去威尼斯帮她解释,真是赔本生意。”
可是,尤利乌斯二世很快就不得不压下他的怒火。因为皇帝给伊莎贝拉送去了这么一封信:如果将费代里科交给威尼斯,那么德国军队将立即南下。教皇再次让步了。他提出了条件:将费代里科送到罗马教皇的身边,并且只要威尼斯希望,就一直将他留在罗马。伊莎贝拉终于同意了。这个同意是建立在两个约定上的:一是绝对不会将费代里科交到威尼斯的手上,二是无条件释放弗朗切斯科。
伊莎贝拉赢了。这一年,虽然被教皇和丈夫唾骂,但没有引起曼托瓦的战事。德国与法国都没有找到能够作为入侵意大利的借口。曼托瓦的国境守住了,无论是对威尼斯还是对其他国家。儿子被送去罗马作人质,这一点只能忍耐。虽说是人质,但因为是自己的同盟方,所以还能接受。整个欧洲都对她寄予了赞美与认同,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也对她表示了认可。皇帝马克西米利安说:“我简直被她迷住了。”法国的路易十二也毫不吝惜地称赞她的勇气,甚至连威尼斯人都说:“没有比侯爵夫人那个方法更好的了。”
7月16日,弗朗切斯科从大约一年的囚禁生活中恢复了自由之身。他前往博洛尼亚与当时正在那里的教皇会面,途中到达里米尼 时,伊莎贝拉派来的使者正在那里等候着他。使者对他说明了这一年来伊莎贝拉的辛苦。等到全部听完后,弗朗切斯科将自己戴的镯子摘下交给使者,让他转告自己对妻子的感谢。
在曼托瓦,终于结束了一切而松口气的伊莎贝拉,现在作为一个母亲担心起儿子的安危。这是儿子第一次离开她的身边。10岁的费代里科并没有那么悲壮地离开前往罗马,而且他还见到了途经博洛尼亚的父亲。母亲每天都给罗马的儿子写信。
被送到罗马的费代里科从教皇那里获得了可以一览罗马郊外风景的美丽的贝维德雷别墅作为住所,受到了根本不像人质的厚待。他常常在阿莱蒂诺 的向导下去游览罗马的街道。彼得罗·阿莱蒂诺,这个后来成为威尼斯娼妇们的首领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自由言论人之一的男人,作为10岁少年的老师也许是有点儿危险的。尤利乌斯二世非常喜欢这个少年,让拉斐尔给少年创作肖像画,毫不吝啬地让他观赏梵蒂冈的艺术品。在费代里科天真无邪地写给母亲的信中,他说尤其觉得《拉奥孔与儿子们》 雕塑像很了不起。
伊莎贝拉·德·埃斯特现在已经完全融入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和谐之中。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和谐即精神与肉体、善与恶的明快而又感性的、性感的共存。
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还没有像新教徒那样的见解,即认为精神的东西与肉体的东西之间不存在纠葛。那充其量是不具有将二者区分开来分析的人文主义传统的北方新教徒式的看法,是萨伏那罗拉 对其夸大的评价,也是对当时教皇们的堕落一言以蔽之的理由之一。在意大利,这两种东西在人的身上得以调和共存。换言之,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真髓,不是封闭于狭隘的精神主义外壳之中的东西,而在于无可匹敌的大胆魄力与透彻的理性精神,并立足于此将情感与肉体调和统一。如果不能理解到这一点,那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情调将无从谈起。从30岁的后半到40多岁,伊莎贝拉·德·埃斯特也更加深刻地融入这样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情调之中。
在确保丈夫的自由与曼托瓦的安全之后,伊莎贝拉·德·埃斯特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改换了敌人,将威尼斯换成了法国。教皇首先瞄准的是与法国关系密切的费拉拉,也就是伊莎贝拉的弟弟阿方索·德·埃斯特统治的费拉拉。这一次,她千真万确地不得不应对这场亲属间的战斗。
1511年,教皇的军队从博洛尼亚向着费拉拉进军,军队由乌尔比诺公爵与弗朗切斯科·贡扎加率领。弗朗切斯科被释放后就被教皇任命为教皇军队的指挥官。如今,自己的丈夫与女婿去攻打自己的弟弟阿方索,这让伊莎贝拉痛苦不堪。教皇军队很轻松地拿下了费拉拉的领地摩德纳与米兰多拉 ,但阿方索拼死也想守住费拉拉。
伊莎贝拉又一次变卖自己的珠宝,贿赂了医生。她让医生写下了诊断书:作为教皇军队的指挥官而加入费拉拉进攻战役的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贡扎加,因为此前俘虏生活过度疲惫而患病,不能继续执行军务。伊莎贝拉的计划成功了,毫不知情的丈夫被撤离战线。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前来支援费拉拉的法国军队成功地将教皇的军队赶回了博洛尼亚。眼看时机成熟,伊莎贝拉提议休战,还提出需要英国、法国、德国、西班牙的大使们在曼托瓦就这一事件进行会谈。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野心未能得逞,被击溃的军队返回了罗马。
8月,在曼托瓦召开了由伊莎贝拉组织的会议,欧洲各国的大使们与意大利各国的代表汇聚一堂。已经37岁的伊莎贝拉依旧充满了魅力。她不仅具有闻名整个欧洲的修养和知性,而且,在中年时原本活泼而机敏的性格更获得了成熟与精炼,使得她浑身透出一种优雅的气质。代表西班牙的那不勒斯总督几乎被伊莎贝拉的魅力迷得神魂颠倒。她还有更深远的考虑。在会议的间隙或者晚上接连不断地举行舞会与音乐会,从曼托瓦宫廷里精挑细选出的美女们华丽地点缀其间。
会议按照伊莎贝拉的意图进行着。费拉拉正是因为没有可靠保障,才变成今日这个现状。再加上米兰自1499年以来,隔了11年之久才回到斯福尔扎家族的手上,回到贝亚特丽斯与伊鲁·摩洛的儿子马西米利亚诺的手上。米兰完全是意外的收获。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与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二者都希望将米兰公国送给孙子卡洛斯,但是遭到了教皇的坚决反对。威尼斯与其他意大利诸国也都赞同教皇的意见。利用了这一对立,马西米利亚诺才得以进入米兰城。当然,这也受到了伯母伊莎贝拉巧妙的帮助。
在罗马,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正处于垂死之际。1513年2月20日,这个因为自己的感情而实话实说,常常会因为过于愤怒而暴粗口的充满人性的教皇,这个将教会变得强大,努力保卫意大利不落入外国人之手的唯一的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去世了。教皇理解并赞同伊莎贝拉,认可了她,尽管他常常会怒喝其为淫妇。但伊莎贝拉却没有理解尤利乌斯二世崇高的志向,对她而言,统一意大利等与她完全没有关系,曼托瓦与费拉拉才是重要的。所以,与得知教皇死讯而欢喜的阿方索·德·埃斯特一样,她也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一来,儿子费代里科就能回到曼托瓦了。
那时,伊莎贝拉正住在米兰宫廷。为了帮助外甥马西米利亚诺即位米兰公爵,也为了直接从德国、西班牙等国获得保障以保卫费拉拉的平安,她重施故技,调动了美女女官。
成为米兰公爵的马西米利亚诺虽然年满19岁,但是长期以来瑞士的流亡生活在这个青年的身上落下了惨痛的阴影。他怎么也不会笑,只有对着侏儒和小丑时,他才会显示出好像一个孩童的兴趣,和他们在一起才会开心。至于统治米兰公国之类对他完全没有吸引力,他的一些古怪的举动不是让人们感到惊异,而是觉得可怕。伊莎贝拉对这个外甥也没抱任何期望,她考虑的是,既然可能近期就会失败,那就必须提前做好之后的准备。
可是,那个时候,让她困扰不堪的是自己的女官们与滞留于米兰的各国大使之间的绯闻。此前在曼托瓦成功的这个方法,现在在米兰却有点儿过头了。伊莎贝拉不得不解雇了一个女官,她与西班牙的那不勒斯总督之间的流言传得太厉害。这个女官被送到戈伊托 附近的一个修女院,在那里作为总督的情妇生活着。
听到这一传闻的弗朗切斯科大怒。他给伊莎贝拉去了一封信。“对这样一个什么都自以为是的妻子,我深感耻辱。”弗朗切斯科自从因妻子的计谋而被撤离战场起,就变得体弱多病而过着死气沉沉的生活。于是,他非常不痛快地盯着妻子浮夸的政治行动。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忘不了在自己被俘期间妻子的做法。作为一国国主姑且不论,即便从个人感情来说也是无法释怀的。于是,他的不满便在此时爆发了。伊莎贝拉立刻写了回信。“米兰发生的丑闻,确实可以说是我的责任。但是,这是我为了曼托瓦,为了费拉拉而做出的举动。比起一个丈夫娶了怎样的妻子来说,你更应该向我表示感谢。就算你爱我,敬重我,对迄今我所做的事情,你也不可能回报得了。”(1513年3月11日)在这封信中,她没有像以往那样署名“你的妻子伊莎贝拉”,而代之以“曼托瓦侯爵夫人”。
伊莎贝拉失去了丈夫的爱,在失去的同时,她自己也切断了对丈夫的爱。现在曼托瓦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丈夫弗朗切斯科正将自己疏远国政,而40岁的她对政治也感到一丝疲惫。她决定出去旅游,前往向往已久的罗马。
罗马是一个大都会,古老富饶而又十分繁华,这一切立刻俘获了伊莎贝拉。因为新教皇利奥十世 曾邀请过她,所以这一次整个梵蒂冈都对她相当热情。伊莎贝拉在罗马找到了她所有的旧友。以前出入曼托瓦宫廷的毕比印纳 成了枢机主教,诗人本博也在。在到达罗马之后的6个星期中,她一心埋头于游览古罗马的遗址与梵蒂冈。
以前从克里斯托弗·罗马诺及本博等人的口中,从儿子费代里科年轻感动的语言中幻想出的罗马,直到此时,伊莎贝拉才第一次亲眼看见。她也见到了《廷臣论》 的著者卡斯蒂利奥内 、毕比印纳称赞的米开朗琪罗的《创世纪》 、优雅完美的拉斐尔的壁画。本博、毕比印纳枢机主教、萨多莱托 、卡斯蒂利奥内为她做了向导。拉斐尔也很高兴为她向导了自己亲自担任发掘指挥的“提图斯浴场” 与尼禄的“黄金宫殿” 遗址。其间,他们夜以继日地为她举办舞会及音乐会。梵蒂冈以她为主宾上演了毕比印纳枢机主教创作的戏剧《卡兰德利亚》 ,教皇也出席了。
1515年的狂欢节临近了。可是,想要观看当时首屈一指的华丽的罗马狂欢节的伊莎贝拉,迫于丈夫的命令不得不回国。教皇希望她留在罗马的关怀也落空了,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罗马。在抵达曼托瓦的当夜,她立刻给毕比印纳枢机主教写了一封信。“为了履行对丈夫的义务,我现在回到了曼托瓦。但是,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的无聊生活更让我无法忘记在罗马的梵蒂冈那间大厅和那些无与伦比的日子。我的身体虽然回到这里,但心依然留在那里,留在了罗马。”
可是,伊莎贝拉并没有时间去无尽地感伤,因为洛伦佐·德·美第奇的次子利奥十世教皇开始扶植自己的美第奇家族。乌尔比诺的国主即前任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外甥弗朗切斯科·马里亚·德拉·罗韦尔突然被逐出乌尔比诺公国,乌尔比诺交到了教皇的弟弟朱利亚诺·德·美第奇 的手中。尚在病中疗养的朱利亚诺从前与乌尔比诺公爵一家及曼托瓦的贡扎加家族关系亲密,所以这不是他所希望的。两个月后,朱利亚诺死了,教皇立刻让其外甥洛伦佐·德·美第奇 继任乌尔比诺公爵。到了这个时候,教皇已经完全忘记了对伊莎贝拉的友情。他将前任乌尔比诺公爵夫人即伊莎贝拉的女儿驱逐出境,没有丝毫犹豫。
1519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去世。他的孙子查理五世(他也是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马上即位,全权统治德国、西班牙、荷兰及那不勒斯。法国进入了年轻的弗朗索瓦一世 的时代。
3月,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垂死躺在床上。29日的早上,他传唤了公证人。他将曼托瓦侯国的继承权交给了费代里科,另外两个儿子埃尔科莱与费兰特分别得到8000达克特的年薪。他给进入修女院的两个女儿以3000达克特的陪嫁金,给两个庶出的女儿每人400达克特。给妻子伊莎贝拉一份属于她个人的财产,保证每年能获益1.2万达克特。他向弟弟枢机主教西吉斯蒙多与乔凡尼·贡扎加托付了遗言执行的责任,请他们在费代里科年满33岁之前对国政给予协助。女儿埃莱奥诺拉嫁给了乌尔比诺公爵,对流亡的他们一家每年给予6000达克特的资助。吩咐完了之后,弗朗切斯科让人叫来妻子与孩子们,向站在床铺周围的他们辞行。他把自己的头发给了费代里科,对他说要好好治理国家。最后,他见了伊莎贝拉。他将孩子们托付于她,告诉她自己信任她的知性与才能,所以非常安心。然后,他在僧侣朗读《圣经》的声音中平静地死去。
伊莎贝拉悲伤不已。她人生的所有记忆,无论是好或坏,都是与弗朗切斯科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的。在最后的几年,虽然这对夫妇失去了男女之间的爱情,但是被互相牵挂的深刻亲情相连。她委托罗马的拉斐尔设计丈夫的墓,不过因为拉斐尔的突然离世未能实现。
整个欧洲都对伊莎贝拉寄予了同情与安慰。教皇利奥十世在送去一封充满了善意温柔的信函同时,还将伊莎贝拉的友人同时也是教皇的秘书官彼得罗·本博派去曼托瓦。来自各国的吊唁不断,其中费拉拉的卢克雷齐娅·波吉亚送来一封充满了乞求原谅的悲伤心情的信函。她自己也躺在病床上,就在弗朗切斯科去世的3个月后,卢克雷齐娅也死了。
伊莎贝拉现在完全掌握了实权。费代里科年纪尚轻,两个小叔子人品也很好,而且都支持伊莎贝拉。外国来的信息都由她的友人——教皇特使弗朗切斯科·吉艾利卡提送来。还有来自伦敦的亨利八世 的宫廷、来自西班牙的卡洛斯一世的宫廷的消息。这些消息准确地显示即将进入诸国兴起的新时代。尽管伊莎贝拉明白意大利外部的这种急速变化的情势,却没有做出相应的准备。现在她的愿望是希望儿子费代里科当上教皇军队的总司令官,她从未怀疑过教会势力的影响力。1521年,这个愿望在卡斯蒂利奥内的强劲后援下实现了,伊莎贝拉大喜过望。按照教皇的要求,她制作了费代里科署名的誓约书作为对教会的忠诚的证明,与梵蒂冈的重要文书一同收藏于保险箱。可是,在后来卡洛斯的大军逼近罗马的时候,伊莎贝拉又非常惊慌地想要取回这个文件。
在任命费代里科的同时,利奥十世给伊莎贝拉出了一道难题——将乌尔比诺侯爵一家驱逐出曼托瓦。伊莎贝拉断然拒绝驱逐她的女儿及伊丽莎白,侯爵无奈之下只能一个人辗转于威尼斯与维琴察。像是穷追猛打一般,教皇接着又明示了将费拉拉变成教会领地的意图。因为此前伊莎贝拉拜托罗马的卡斯蒂利奥内打听教皇的意图,所以秘密信函紧急送到了她身边,这让伊莎贝拉与阿方索坠入了绝望的深渊。
恶报接连不断,自己依赖的法国军队被赶出了米兰,而且还是费代里科指挥的教皇军队与皇帝一方的普罗斯佩罗·科隆纳 联合才战胜了法国军队的罗特莱克。这个消息让罗马的教皇高兴得忘乎所以,因为他想让美第奇枢机主教成为米兰公爵。而伊莎贝拉与此相反,她支持的是伊鲁·摩洛与贝亚特丽斯的次子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似乎所有的事情教皇都得偿所愿了,但是5天后,教皇在狩猎时感染风寒,当天傍晚就死了,时年45岁。谣传他是被人下了毒,但真相并不清楚。
利奥十世在身后留下了30万达克特的欠债。不仅如此,教会的宝石、金子、教皇的三层皇冠 、主教们的头冠、银制的餐具、用来装饰西斯廷教堂 的昂贵的挂毯等,全被抵押了。威尼斯大使写下:“没有一个教皇像他这样在坏名声中死去的。”曼托瓦大使给伊莎贝拉写了这么一封信:“利奥十世像一只狐狸一般紧紧地抓住了权力,像一头狮子一般治理,并像一条狗一般死去。”
费拉拉的阿方索如释重负,赶紧制作了纪念章,刻下了“Ex Ore Leonis”(虎口余生)。乌尔比诺公爵得知教皇的死讯后立即返回曼托瓦,向伊莎贝拉与阿方索借了金钱与军队前往乌尔比诺。没有受到任何阻挠,在市民们的欢呼声中,他重新回到了乌尔比诺。
1527年“罗马劫掠”的舞台静静地却没有停滞地逐渐被搭建完成,时代的风云人物一个又一个在此地汇聚。
那时,有一个年轻的法国贵族前来拜访曼托瓦。他是基娅拉·贡扎加(Chiara Gonzaga)与吉尔伯特·德·蒙潘西尔(Gilbert de Mompensier)的儿子,伊莎贝拉的外甥查理·德·波旁(Charles de Bourbon)。这个后来给意大利带来深重灾难的英俊贵公子,他那朝气蓬勃的高贵精神与优雅举止给伊莎贝拉留下了非常良好的印象。虽然他与查理八世的侄女结婚而获得了波旁姓氏,可是在妻子死后,他被王太后路易斯·德·萨瓦 算计并挤出了宫廷。卡洛斯将他迎接到自己的身边,让他负责西班牙——德国联合军的指挥。就这样,查理·德·波旁怀着对自己著名的伯母的深深敬爱之情离开了曼托瓦。
费代里科·贡扎加
意大利暂时享受了一段和平时期。教皇克莱芒七世 自1523年即位之际起,继承了伯父利奥十世的政治方针,他一方面与卡洛斯的政治手腕进行着较量,另一方面推进与弗朗索瓦一世的交涉。克莱芒七世在维持西班牙与法国两大势力均衡的基础之上,谋求自身教会势力的壮大,卡斯蒂利奥内作为教皇的特使被派至西班牙宫廷。这些举动,让伊莎贝拉不得不重视卡洛斯的存在。于是她将年满17岁的第三个儿子费兰特送到了西班牙宫廷,与以前将长子费代里科送到巴黎弗朗索瓦一世的宫廷一样,是出于相同的想法。
伊莎贝拉·德·埃斯特一共有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但她只关心儿子们,女儿们根本得不到母亲的重视,尽管父亲视她们为掌上明珠。长女埃莱奥诺拉因为从前的婚约而嫁给了乌尔比诺公爵,但对另外的两个女儿,她为了节省陪嫁金而送她们进了修女院。当时,父亲弗朗切斯科哭了,母亲伊莎贝拉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三个儿子在伊莎贝拉的关心下得到了最高等的教育,茁壮成长的儿子们在大君主的宫廷里也被认可了才能而受到重用。
当弗朗索瓦一世最终翻越阿尔卑斯山时,在伊莎贝拉的身边发生了一件令她悲伤不已的事情。她最疼爱的长子费代里科表现出对母亲的违抗。大约20岁的时候,他恋上了一个名叫伊莎贝拉·博斯凯蒂(Isabella Boschetti)的已婚女性。在这个情人为他生育了三个孩子之后,费代里科决定与她正式结婚。可是,他17岁的时候已经订婚了,对方是东罗马帝国皇帝的后裔蒙费拉托侯爵的女儿玛丽亚,这个婚约才是伊莎贝拉所希望的。可是,如今费代里科为了情人,在城外不远处建造了一座美丽的宫殿,让她居住在那里。这座由朱利奥·罗马诺 设计的美丽宫殿被称为“茶之宫”(Palazzo de l Tè)。此外,他还向教皇请求与玛丽亚的婚约无效。整个曼托瓦宫廷开始围绕伊莎贝拉·博斯凯蒂这个中心运转起来。城堡中的伊莎贝拉常常通过房间的窗户看到华丽的年轻人们围着伊莎贝拉·博斯凯蒂,乘坐着马车熙熙攘攘地通过,自己身边却只剩下几个老年人。儿子常常只是为了听取意见而来,不想母亲再插手国政之事。孤独的浪潮一下子向自己扑打过来,伊莎贝拉第一次感到自己老了,那时她51岁。
不过,她可是被人文主义学者称为“罕见的不死鸟”的伊莎贝拉·德·埃斯特。她一点儿也没有就此老去的想法。在人生的大海之中,她决定再一次起航。为了次子埃尔科莱能晋升为枢机主教,她再赴罗马。1525年春,她出发前往罗马,旅途中还在打听着弗朗索瓦一世与皇帝军队的战况。
罗马的老朋友们几乎都已经不在了。枢机主教毕比印纳、朱利亚诺·德·美第奇、拉斐尔都死了,卡斯蒂利奥内去了西班牙。不过,教皇的秘书官萨德莱托、保罗·焦维奥 、吉埃里卡提还在。在政治情势紧张的局势中,教皇克莱芒七世也不能将曼托瓦弃之不顾。教皇虽然答应任命埃尔科莱枢机主教一职,可一谈到具体日期,教皇却只是顾左言右。伊莎贝拉打算在埃尔科莱戴上红帽子之前决不离开罗马。她每天都和朋友们一起度过,在她的沙龙里进行文艺知性的交谈之余,还常常乘坐马车游览阳光普照下的古迹。
1526年1月,皇帝军队在帕维亚战役 中大败,连弗朗索瓦一世自己都沦为俘虏,他在答应放弃对那不勒斯的法国继承权后被予以释放。5月,对已经强大起来的卡洛斯势力感到恐惧的教皇发起号召,威尼斯、佛罗伦萨、米兰和法国结成了反卡洛斯同盟。但是,曼托瓦根据伊莎贝拉从罗马发来的指示,并没有参加同盟。曼托瓦侯爵费代里科是教皇军队的总司令官,所以教皇理所当然地认为曼托瓦会加入,可是费代里科并没有动静。教皇想要拿出从前的誓约书,不料已经被伊莎贝拉千方百计地从梵蒂冈的金库里盗取了。这件事获得了整个意大利的好评。因为,比起批评伊莎贝拉的道德(偷盗,而且是以金钱收买人员)与人性(让儿子背负背叛者的污名)来说,这可是出于更为重要的政治目的的行动。
曼托瓦的费代里科也秘密地与卡洛斯交换着信息,达成了秘密协议。双方约定,由曼托瓦向皇帝军队提供军队及大量的军需品,并允许皇帝军队借道曼托瓦的领地。伊莎贝拉母子背叛了意大利。
当得知曼托瓦侯爵永远都不会行动之后,教皇暴跳如雷。可是,事到如今,想要进攻曼托瓦已经是预料外的紧急事态,只能放任不管了。
9月,罗马遭到了皇帝一方的枢机主教蓬佩奥·科隆纳的袭击。其情形被到达罗马以来一直住在科隆纳宫殿的伊莎贝拉看得一清二楚,因为科隆纳军队就是在这个宫殿的前面集合的。教皇逃往圣天使堡 ,他许诺撤销同盟。可是,当科隆纳的军队撤回后,教皇便召来了教皇军队,将科隆纳的军队驱散一清。
11月,德国——西班牙联合军与1.2万名德国雇佣兵一同,在弗伦茨贝格 的指挥下越过了阿尔卑斯山脉。之后不久,弗伦茨贝格患病,改由查理·德·波旁指挥。曼托瓦的费代里科接连不断地给伊莎贝拉送去信函,请她火速回国,至少要离开罗马。他非常担心身在罗马的母亲的安危。可是,伊莎贝拉待在罗马没动,因为皇帝军队的指挥是外甥波旁公爵,而且三子费兰特也被卡洛斯委任负责皇帝的一支队伍,再加上埃尔科莱的红帽子还没有到手。伊莎贝拉与其他所有人一样完全没有预想到半年后会发生令罗马毁灭的恐怖事件。
1527年5月,波旁公爵到达维泰博的消息传到了梵蒂冈。教皇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了危机。很多察觉到危险的市民们开始将贵重物品运送至圣天使堡,或者埋到地下。得知市民们开始向罗马城外避难,教皇下令将逃出城外者处以死刑,却没有收到明显的效果。罗马所有的城门都被封锁了。只有伦佐·迪切里(Renzo di Ceri)率领的少量兵士守卫城墙。“这天早上——法国大使杜贝莱写道——我与教皇一同度过。很难用语言来形容他心中的恐惧。教皇请伦佐再集结1000名士兵。但是,这在经济上来说,对于现在的他是不可能的了。”
教皇想通过任命新任枢机主教来摆脱这一经济困境。以每人支付4万达克特的方式,5位枢机主教获得了任命,其中也有埃尔科莱·贡扎加。周围的人都反对,举出费代里科的背叛、波旁公爵与费兰特的事例,但是对于教皇来说,就算不能换来4万达克特,他心中还藏有一个秘密。那就是为最坏的事态来临时做的准备:一旦发生什么事,埃尔科莱枢机主教不会做出什么坏事来吧。
5月5日,波旁公爵率领的德国——西班牙联合军抵达罗马城墙之下,差不多在同一时候,红帽子也到了科隆纳宫殿里的伊莎贝拉手中。伊莎贝拉的愿望至此终于实现,但她也没有料到此时已无法从罗马脱身。她秘密地派使者至波旁与费兰特的阵营,向他们转达自己的希望:请他们在占领罗马之后也能保障她所在的宫殿的安全。波旁公爵向她送来了安全保障的约定。于是,伊莎贝拉立刻下令在宫殿外修建防御栅栏。在修建期间,人们也察觉到伊莎贝拉身边很安全,就都跑来向她乞求保护。伊莎贝拉没有拒绝。不过,那并非出于同情心,而是因为“身为一个公爵的女儿,就得像一个公爵的女儿一样生活”的认识,也就是出于上级对属下具有保护义务的责任感。于是,罗马的上流市民与贵族们陆陆续续来到科隆纳宫殿的伊莎贝拉身边避难,加上此前已有的人,合计达到了3000人。所有的准备都完成了。伊莎贝拉静静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1527年5月5日夜间,皇帝军队通过了马里奥山脉 ,在罗马城墙的正下方布下阵营。午夜,号角吹响,袭击开始了。攻击点在梵蒂冈的山丘上、门塔与圣灵大教堂之间,低矮的城墙部分成为瞄准的目标。皇帝军队的士兵们虽然躲避于台伯河上白色的烟霭之后,但是从城墙上方防守的伦佐的军队与从圣天使堡发射出来的大炮的强大火力,将他们蜂拥而至的队伍击散开来。
波旁公爵身穿银色的甲胄护卫住身体,英姿飒爽地骑在马上指挥着城墙上的军队,夺走靠在坎波桑托(Camposanto)附近城墙上的梯子,叱咤着激励跟随他的将士们,自己还亲自站到城墙上。全军看到他的样子,都欢呼胜利。就在那时,一颗炮弹击中了他。旁边的人听到了波旁公爵的叫喊:“啊,圣母马利亚,我要死了!”他从城墙上滚落下来,奥朗热(Orange)公爵为他盖上自己的披风,让士兵们将他送到附近的教堂。在死前的半小时,查理·德·波旁一直在说着这样的胡话“向着罗马!向着罗马!”然后就咽气了。
查理·德·波旁之死(16世纪版画)
皇帝军队在得知敌军司令官的死讯后,斗志激昂,士气重新高涨,终于攻破了圣灵大教堂的城墙,军队一拥而入。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教皇正在梵蒂冈中,伏在圣彼得像的膝盖上。他看见梵蒂冈的瑞士卫兵们与入侵军队的对抗,然后他听到罗马街上响彻的叫声:“西班牙帝国!西班牙帝国!”侍从们引导教皇从秘密通道去往圣天使堡,13个枢机主教跟随着教皇。保罗·焦维奥将自己的大红色披风给教皇披上,自己则以白色上衣吸引敌人的注意,并拉起了圣天使堡的吊桥。迟到的老枢机主教阿尔梅利尼在门阀降落之后才匆匆赶到,被人用吊篮给拉了上去。还有一个迟到的枢机主教普奇(Pucci),因为恐惧与疲惫几乎是半死的状态,是从窗户给人拽上去的。英法的大使拒绝使用这样的方法,后来被伦佐救助。但是,那些负责梵蒂冈警卫任务、护卫教皇而奋战的瑞士雇佣兵,在这天的战役中全部阵亡。时至今日,去梵蒂冈游览的人还能在那里见到身穿鲜艳制服、担任警卫工作的瑞士雇佣兵们。他们有一年一度特定的悼念日,那就是纪念500年前,与占有绝对优势的德国——西班牙联合军进行抗争,为了守卫梵蒂冈而全军覆没的他们的朋友们的忌日。
早上五点半,战斗越过了关口。德国军队集结于百花广场,西班牙军队则在纳沃纳广场扎营。费兰特·贡扎加看守着通往圣天使堡的桥梁。无秩序的、现在已经变成强盗一族的德国雇佣兵与粗暴的西班牙士兵们袭击了没有防御能力的市民,甚至连妇女与孩子也不放过。掠夺与破坏持续进行着,教堂与祭坛也受到洗劫。来不及逃跑的枢机主教们,被卡住脖子拉着到处转。
奥朗热公爵将住所移至梵蒂冈,这至少能够抢救出教廷珍贵的古文书与贵重物品。可是,法兰德斯产的挂毯与拉斐尔的画稿都被偷了,雇佣兵们将拉斐尔的湿壁画房间变成了马棚。大型金质的康斯坦丁 十字架,从圣彼得的门口不知被运到了什么地方,尤利乌斯二世的坟墓遭到了盗窃。对于这个完全失去了秩序的军队,连西班牙自己都被震惊了。卡洛斯的“办务官”加提那雷向皇帝送去了这么一封信:“整个罗马都被毁坏了。圣彼得教堂与教皇的宫殿现在也都变成了马棚。我们的队长奥朗热公爵虽然想要努力挽回士兵们的秩序,但已经变成了强盗的雇佣兵们不再听从指挥。德国的雇佣兵们更是如此,所谓对教会没有一点儿尊敬的路德教徒就是这样一种人,和我们所认为的野蛮人一模一样。所有的贵重物品与艺术品都被大肆破坏,都被偷走了。”
伊莎贝拉从科隆纳宫殿俯视着这一切,听到了垂死之人发出的呻吟、女人们的悲鸣。从圣天使堡传来接连不断的枪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所有的人都恐惧不已,不知自己是生是死。她所寄予希望的波旁也没有发来任何消息,没有一个人前来救援。
当宫殿前的广场将要沉浸于暮霭中时,在黄昏隐约的微亮中,只见一个身穿黑、红、白皇帝军队颜色服装、戴着头盔的骑士从广场斜穿奔来。大家都凝神屏息。骑士来到了宫殿的门前。就在那时,伊莎贝拉的女官,也是她的亲戚卡米拉·贡扎加惊喜地欢呼起来,说是哥哥亚历山大来了。她立即放下绳索,将他从窗口拽拉上来。伊莎贝拉看到这个男性亲戚后松了一口气。亚历山大向伊莎贝拉报告说,波旁公爵在翻越城墙的时候死了,现在他的遗体被安置于圣天使堡,教皇与枢机主教们都逃到了圣天使堡。他的话音未落,西班牙骑士唐·阿方索·德·科尔多纳便到了。他对伊莎贝拉说,昨天晚上阵亡的波旁公爵命令他守卫她的宫殿,但是因为战事混乱一直来不了。伊莎贝拉与其他人听了这些之后,稍微缓解了点儿担忧。而后,等到晚上10点的时候,费兰特本人也到达了。在那之前,他无法离开他的岗位。自从三年前儿子赴西班牙之后,伊莎贝拉就没有见过他,看到他已经长成一个健壮的青年,伊莎贝拉满心喜悦地迎接了他。
之后的7天,罗马全市遭到了无情的掠夺与毁坏。枢机主教们的家自不必说,就连卡洛斯的外甥、葡萄牙大使的家也未能幸免。费兰特在宫殿的前面重新修建了防御栅栏。
因为这场“罗马劫掠”,文艺复兴最盛期的一大中心地罗马化为了废墟。每年的狂欢节上,华丽的假面游行队伍热闹非凡,平日里也熙熙攘攘的科尔索大街现在连人影都看不见一个。有时候,喝醉了的变成强盗的德国雇佣兵们会高声喊叫,时不时迸发出枪声,将躲藏在倒塌的墙角里的人们吓得半死。尽管如此,大白天有太阳的时候还算好的。夜晚,当夜色的黑暗将一切都笼罩起来的时候,人们的恐惧达到了顶点。谁也不敢说出“夜”这个字,因为他们听到的不是“夜”而好像是“死” 。
从科尔索大街进去一点点的地方就是科隆纳宫殿,对于在那里避难的人们来说,“夜”与“死”听起来就是同义词,加上饥饿的痛苦更是如此。为了填饱3000人的肚子,伊莎贝拉搜集来的粮食已经差不多见底了。衣衫褴褛的乞丐伸出干瘦的胳膊乞讨一丁点儿的食物,场面十分悲惨。可是,那些裸露着丰满的白花花的肉体,穿着豪华的衣服,戴着宝石,将头发时髦地盘起来的贵妇人,平日里脸上一副好似布施了很大的恩惠一般,习惯于只让信徒亲吻他们的戒指的位高权重的圣职者们,态度傲慢的宫廷人等,连他们也都扑向那一点点面包的场景,更如同人间地狱。
周围的人们从这凄惨的地狱中看到,唯有伊莎贝拉一人似乎很安然的样子。但其实她并不是不害怕,而是因为皇帝派的科隆纳公爵将他自己的宫殿提供为住所;皇帝军队总司令官波旁公爵是她的外甥,虽然阵亡了;儿子费兰特是皇帝军队的队长,因为这一切,她的安全获得了充分的保障。
可是,宫殿外的形势不容乐观。对于这帮失控的军队,对于“罗马”这个词语只意味着财富与财宝聚集地的从北部而来的德国雇佣兵来说,科隆纳与波旁的名字都毫无意义,更不要说只是一个队长贡扎加的名字,又能对他们产生什么样的威胁呢?要说有什么好的期待,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伊莎贝拉非常明白这个情况。她也知道,那般优雅而美丽建造起来的罗马宫殿,如果遭到疯狂的袭击,将会片瓦不留。这让她还是有一些恐惧的心理吧。再加上通过儿子费兰特,她想必也听说了那些出生于欧洲北部的新教徒是如何破坏罗马市街与罗马艺术品的劣迹的。
罗马,没有几个词语能够像这个词语一般让人感到性感而丰富。耶路撒冷,每当人们说起这个名字时,感受到的是一种悠长的感觉;罗马与它不同,在2000年中一直给人们以另外一种感觉。
更不要说,对于伊莎贝拉来说,罗马是她一生中憧憬的都市。每当她决定要打开局面、寻找方策时,总是将腿迈向罗马。只有罗马,才是能够引起她造访兴趣的唯一都市。就是这样的罗马,现在正遭受着不懂美的价值的德国雇佣兵泥腿的践踏。连教皇也不得不逃出罗马,亡命于奥尔维耶托 。处于“罗马劫掠”这一象征意大利文艺复兴终结的巨大事件之中的伊莎贝拉,无论对这场悲剧留下怎样哀伤的悼词,都会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吧。于是,作为具有高度修养的艺术的理解者与保护者,她的名字因此坚定不移;布克哈特也一定无法拒绝诱惑,一定会将她说过的话放在那部名著中进行介绍。
可是,在这恐怖的一个星期内,伊莎贝拉只给我们留下了一封信。那是写给曼托瓦的费代里科的。她只是平淡地记述了她所听到的罗马城里与梵蒂冈内发生的事情、科隆纳宫殿修建防御栅栏的事情、从宫殿里听到了外面传来的枪声与女人的悲鸣之类。只是,在信的最后一行,她诙谐地加上:“今天的餐饭好像也只有涂了大蒜的面包。”从中看不见恐惧,也看不见担忧,只有站在彻底的现实主义之上的合理精神与大胆无畏的微笑。不过,另一个文艺复兴人物、伊拉斯谟 留下了这样的话:“罗马并不是一个只有基督教徒的城市,而是贵族的高贵精神与缪斯 居住的,好似我们全体人员的母亲一样的地方。此次,我以深深的哀悼之心收到这个悲伤的消息。”(写给萨努多的信)
迈过50岁门槛的伊莎贝拉·德·埃斯特开始投掷她人生中决定最后胜负的骰子。都说“曼托瓦侯爵的价值很少”,在过于著名的母亲之下,玩世不恭的儿子费代里科只是在情人伊莎贝拉·博斯凯蒂的怀中寻求慰藉,并不值得一提。伊莎贝拉的决战对手是“罗马劫掠”之后几乎贯穿了意大利历史的西班牙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卡洛斯。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取决于他的意志。她冷静地计算着卡洛斯的实力,在不让对方察觉的情况下利用他的实力来为自己做必要的准备。
“罗马劫掠”事件使得天主教帝国的皇帝卡洛斯受到了舆论的谴责。皇帝明白不能总将教皇放置于如此屈辱的状态之中,必须求得和解。现在,问题转移到了卡洛斯这边。
不过,挫败了法国的野心并将那不勒斯与米兰都收入囊中,可以说卡洛斯获得了完美的胜利。1529年8月12日,他第一次将脚踏进意大利的国土——热那亚,为了实现他长年的期望——在罗马,让教皇用双手为他戴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皇冠。可是,意大利人并没有忘记两年前的“罗马那桩恐怖事件”。出于这一考虑,教皇与卡洛斯会见的地点选择了罗马与热那亚中间的博洛尼亚。意大利各地的贵族们陆陆续续前往博洛尼亚。伊莎贝拉没有理由错过这一机会,11月,她也带领着那些美丽的女官前往博洛尼亚。
伊莎贝拉此行的目的有三个。首先,将曼托瓦的侯爵地位升级至公爵;其次,如果顺利的话,以当今米兰公国的国主、外甥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的病体为由,将米兰与曼托瓦合并;最后,因为弟弟阿方索·德·埃斯特的费拉拉公国与历代教皇之间关系不和,所以希望借卡洛斯的力量进行消解。为此,阿方索与伊莎贝拉之间经常信函来往,商量计策。
1529年11月,在16位枢机主教的陪伴下,教皇克莱芒七世与另一位也是威风凛凛的、在盛大队伍陪伴下驾着马的卡洛斯,先后进入博洛尼亚城。从这个时候起,西班牙风格的黑白色服饰取代了迄今色彩鲜艳的文艺复兴风格。这似乎也象征着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崩溃。
翌年2月22日,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皇冠经教皇之手,光辉灿烂地戴到了卡洛斯的头上。每天晚上,贺宴舞会不断。在那之间,伊莎贝拉的愿望基本也都一一实现了。公爵晋升一事已经获得了卡洛斯皇帝的许诺。不过,关于米兰公国合并一事,因为皇帝对米兰公爵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的亲爱,而没有希望实现。费拉拉与教会之间的和解也完全达成了。卡洛斯在加冕仪式之后,不顾教皇的反对,立即将阿方索·德·埃斯特叫到罗马。阿方索是卡洛斯在意大利贵族之中唯一认可的具有统治能力的男人。3月初,急忙赶到罗马的阿方索与教皇和解了。
但是,这一次,伊莎贝拉的女官们又发生了绯闻。西班牙与意大利的骑士们为了她们而争斗,结果一个晚上死了14个人。伊莎贝拉不得不火速带领女官们离开博洛尼亚。尽管如此,年轻的卡洛斯皇帝依然对伊莎贝拉从心底里怀着善意与近乎尊敬之情。他夸赞了她的儿子们,据说在西班牙的宫廷里,卡斯蒂利奥内一直向他讲述伊莎贝拉的事情,于是他答应在归途中顺便去一下曼托瓦。
3月25日,顺路经过曼托瓦的卡洛斯将费代里科晋升为公爵。长子获得了公爵的头衔,次子埃尔科莱升为枢机主教,三子费兰特已经被送至卡洛斯的宫廷,这时伊莎贝拉的身边传来了消息:代替奥朗热公爵指挥皇帝军队的费兰特攻陷佛罗伦萨。被视为文艺复兴发祥地的佛罗伦萨共和国,在这一年瓦解了。
皇帝在离开曼托瓦之前,为费代里科订下了婚约。曼托瓦公爵已经30岁了,17岁的时候与当时8岁的玛丽亚订了婚,但是他为了情人伊莎贝拉·博斯凯蒂,向教皇请求婚姻无效,并获得了许可。无效的理由据说是玛丽亚的母亲蒙费拉托侯爵夫人指使伊莎贝拉·博斯凯蒂的丈夫预谋毒杀费代里科与伊莎贝拉·博斯凯蒂,伊莎贝拉·博斯凯蒂的丈夫也因这莫须有的罪名被杀害。如今,曼托瓦现任国主费代里科的婚姻是政治婚姻,费代里科与伊莎贝拉·博斯凯蒂都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彻底放弃了自己成为公爵夫人的念想。
那时,皇帝传来了话,选定的新娘是朱莉娅公主 。她是阿拉贡家族中唯一生存的王室女儿,相当于费代里科的表姐。朱莉娅长得很难看,而且已经40岁了。费代里科就连假装接受也不愿意,但伊莎贝拉·博斯凯蒂却建议他结婚。她打的算盘是,朱莉娅是一个又丑又老的女人,所以不可能给费代里科生下孩子,而且他也不会爱上她。这样一来,自己的孩子就能成为继承者。伊莎贝拉默不作声地看着伊莎贝拉·博斯凯蒂的这一举动,没有采取行动,她在等待着时机。
可是,这个时机却来得意外的早。年幼的蒙费拉托侯爵从马上摔下来,突然去世了。于是,继承权就转到了女儿玛丽亚的身上。感到一切都提早了的是费代里科,他赶紧向教皇与皇帝寄去信函,请求说他有不能与朱莉娅结婚的理由。因为之前与未婚妻玛丽亚的婚姻无效的手续还没有办好,所以与朱莉娅的订婚是无效的。皇帝与教皇都大为震惊,不过还是将决定延期了。接着玛丽亚也去世了,而继承者这次变成了她的妹妹玛尔格利塔。
到了这个时候,伊莎贝拉终于开始有所行动。年轻的继承者玛尔格利塔的身边,来自各地的求婚蜂拥而至。母亲蒙费拉托侯爵夫人希望女儿与米兰公爵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结婚,米兰公爵也是如此希望的。伊莎贝拉首先去说服母亲侯爵夫人。在伊莎贝拉出色的外交面前,侯爵夫人根本不是对手。伊莎贝拉甚至说,“只要女儿同意的话”,立刻将费代里科派到玛尔格利塔的身边。在费代里科巧妙的求爱下,玛尔格利塔被俘获了。她说:“如果不能与费代里科结婚,那我就去当个修女。”伊莎贝拉同时还向教皇和皇帝采取了行动,贿赂了听取费代里科忏悔的牧师,让他在复杂宗教的教义之上编写戏剧。其理由是:因为之前婚约无效时的忏悔不合教理,所以婚约无效不成立。对此,教皇与皇帝都不得不同意。而且,订了婚的姐姐死后由妹妹替代,这样例子也不是很少见。1531年7月,费代里科·贡扎加与玛尔格利塔的婚事对外宣布。11月,年轻的新娘到达曼托瓦。三年后,蒙费拉托侯国与曼托瓦公国合并。
伊莎贝拉·博斯凯蒂的一切希望都落空了。10年的情人费代里科为了这桩婚姻抛弃了她,虽然不至于被流放,但她留下了孩子们后离开了曼托瓦。伊莎贝拉也许胜利了,但她在这10年来的敌人伊莎贝拉·博斯凯蒂的身上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特征。
对于伊莎贝拉·德·埃斯特来说,儿子费代里科的婚事是她生命中最后的政治行为。年近60岁的她,在去世前的9年中,很多时候都在自己的书斋里静静地度过。宫殿中有两个被称为“洞穴”(GROTTA)与“书斋”(STUDIOLO)的房间,里面用收集而来的众多艺术品点缀着,虽然小却有一个面向中庭的大窗户,充足的阳光就从那里照射进来。
1534年,弟弟阿方索去世。接着,米兰公爵、乌尔比诺公爵以及与她同时代的人,几乎都不在了。世代变更,但伊莎贝拉深以为豪的精神独立并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衰弱的迹象。虽然女儿埃莱奥诺拉、儿子埃尔科莱等人已经成为维多利亚·科隆纳 的沙龙中热心的一员,但是,伊莎贝拉与维多利亚·科隆纳的“宗教般清洁的精神结合”完全无关。
正如书斋的入口处挂着的她的座右铭“无望无惧”所显示的一般,对于伊莎贝拉来说的人生,就是那里,眼前就是人生。即便那并不是纯洁的、美丽的。她虽然对维多利亚·科隆纳彬彬有礼,但那并非尊重她的“高贵的精神”,而是因为维多利亚的外甥是当时最有势力的阿方索·德·阿瓦洛斯(Alfonso d’ Avalos)。如同伊莎贝拉期望的那样,这个西班牙贵族后来与伊莎贝拉的孙女结婚了。
伊莎贝拉的“书斋”
最后的几年,伊莎贝拉将热情都倾注于一个名叫索拉罗洛(Solarolo)的小地方的统治上。她如其所愿地对这个位于罗马涅地区的小城市进行管理,进行清晰的行政区划,征收合理的税款。现在从博洛尼亚往里米尼去的路上,稍微偏离一点儿的地方有一个小镇,镇上的中心广场被称作贡扎加广场。
她的这一统治受到了高度评价,人们都称赞道:“这是一位应该生为女王的女士。”可是,这其实也是伊莎贝拉被儿子费代里科从曼托瓦国政中隔离出来后对寂寞的逃避。但是,她没有抱怨,也从未想过取代儿子,因为她觉得已经为曼托瓦做了她应该做的一切。即使到了这个年纪,她依旧是一个快活的,而且非常时髦的女人。
1537年6月,伊莎贝拉仅有的几个同世代的朋友中的一位、老友枢机主教彼得罗·本博到曼托瓦来拜访她。在他滞留的5天中,参观了她那个现在被称为“天国”的艺术品书斋。曼特尼亚、柯勒乔、贝里尼、提香 的绘画,米开朗琪罗的雕刻,希腊的大理石像及古罗马诸多的雕刻上都印满了她的回忆。本博与依旧拥有年轻而生气勃勃的精神的伊莎贝拉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日子。带着这个深刻的印象,他离开了曼托瓦。数日后,伊莎贝拉的儿子埃尔科莱收到了来自本博的一封信。“您有一个非常优秀的母亲。伊莎贝拉·德·埃斯特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贤明和幸福的女士。”
两年后,1539年2月13日,伊莎贝拉去世,时年6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