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薇终于坐在了“梦九中学”的教室里。
报到时的兴奋暂时消退了。桑薇默默地打量着周围的新同学。
教室里的脸都是陌生的。几乎是一色儿的男生,前后左右都是,好似一盘围棋。如果把男生比作黑子,女生比作白子的话,桑薇这个白子的周围都是黑子—— “一口气”都没有,早就该被“叫吃”了。算上她,整个棋盘上只有五个“白子”,“黑子”却有四十多个。在一个高智商的班里,“黑子”总是大大超过“白子”的数目,这不足为奇。
桑薇有些悲哀,又有几分庆幸,不论“白子”还是“黑子”,她终于是这个“黄金棋盘”上的一员了。
现在,另外那四个“白子”都横坐在临时的座位上,以便和四面八方的“黑子”交谈。只有桑薇默默地体味着陌生而又新奇的感觉。没有人找她说话,她也没有与别人交谈的意思。
一只很小的花背小虫沿着墙与天花板交界的棱线在爬。这可能就是生物课上讲的七星瓢虫吧。桑薇的视力很好,她甚至看见那小虫的翅膀在鼓动。果然,花背小虫飞起来了,悠悠地画出一条弧线,飞到敞开的窗前,稍稍在窗台上停顿了一下又飞了出去。它降落在一棵临窗杨树银白色的树干上,远远望去,就像树皮上的一个斑点。
梦九中学是一所很“安静”的学校。
就像真正富有的人穿着朴素,真正有学问的人虚怀若谷一样,梦九中学也拒绝张扬。各种媒体和网络上很少见到有关它的报道和消息,但这不妨碍它是这座城市最优秀的高中。学校从来不公布它每年考上重点大学的比例和人数,但大家都知道,在国内外众多名牌大学和许多重要的工作岗位上,都有来自梦九中学的学生。
梦九中学虽然不动声色,却有许许多多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因为,能成为这所精英学校的一员,是许多少男少女的梦想。
桑薇是个内向甚至有些胆小的女孩儿,但她那秀丽而不失朴实的外表和她从不主动与人说话的习惯,使她在男孩子心目中很神秘很高傲。桑薇心里明白,她一点也不神秘,只是害羞而已。别的女孩儿一害羞就脸红,手足无措,而桑薇只是默默地不说话,其实她心里慌得要命。
起风了,白杨树轻轻吟唱起来,桑薇心中掠过一丝惆怅。为什么?她说不清楚。
教室突然安静下来,敞开的教室门前出现了一位女教师。
女教师很好看也很年轻,齐耳的短发乍看上去是黑色的,那黑色中却有少许几缕是浅浅的棕黄。头发肯定是染过的,但很顺眼,衬得她那蚕丝一样白皙的面容更加生动。深蓝色的短款西装上衣配着齐膝的短裙,明快而合体,精明干练中透着几分随意。那随意不是装出来的,而是气质的自然流露。
桑薇有点喜欢这位新老师,可能是班主任吧!
“哇!魅力四射。”身后一个男生的声音。
女教师毫无反应,面无表情地向讲台走去。
桑薇前边座位的男生站起来。
桑薇以为他马上就要喊“起立”了,也许他是临时的班长。
桑薇不由得欠起身子。不料,那男生却离开座位,跨到两排座位中间,缓缓地伸开双臂。周围的同学开始注意他了,只见那男生做了一个“骑马蹲裆”的架势。
本来,桑薇以为这是一个调皮蛋,做个怪样子,达到哗众取宠的效果之后,马上就要回到座位上。没有想到,他的动作仅仅是一套拳路的起势。现在,他居然就一边往前移步,一边旁若无人地“操练”起来,酷似公园里晨练的老先生。他的动作认真娴熟,悠然自得,旁若无人。
全班同学都愣住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不是梦九中学的一种特别仪式啊?
只有女教师站在讲台前默默地看着他,与其说是看着他,不如说是耐心地等着他,脸上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和气愤。于是大家除了对“老先生”的行为感到惊讶之外,对女教师的态度也感到十分奇怪!
“老先生”的拳已经“打”到讲台上。快撞到黑板的时候,他猛一转身,面对女教师的脑袋举起一只手臂。大家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不料,女教师头也不转,眼睛都不眨一下。
“老先生”的手臂凌空劈了下去,不过是从女教师的身后劈下去的。大家分明看见女教师的头发被手臂带起的疾风策动,轻轻地飘舞了一下。
“老先生”又一个“白鹤亮翅”,侧身滑步,从女教师的身后走了过去。大家松了口气。
女教师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老先生”从原路返回了,依然是边走边打。
他戴着一副宽大的黑框眼镜,年龄很小,穿着却非常老气,一副小学究的模样,酷的因素一点也没有。
他回到座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立正站好,深深地向前鞠躬,然后稳稳地坐下了。
片刻沉寂之后,有人鼓起掌。桑薇回过头,看见一个方头大脸留着寸头的男生,脸上嬉皮笑脸的神色还没有退去。
女教师用手指关节轻轻敲着讲台。教室里安静下来。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段梦。从今天开始我将担任你们高一(2)班的班主任。”女教师平静地说,“大家对刚才那位打拳的同学一定非常好奇。这位同学的名字叫郭周。”
“一锅粥。”“方头大脸”说。
段梦继续说:“他是你们上一届的学生,因为身体不好,现在留在我们这一班学习,他习惯在两分钟预备的时候打一套拳。我希望大家不要见怪,也不要干涉他。他绝不会碰到别人。在这段时间,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段老师说完了,教室里一片唏嘘。
真是奇怪啊!不要说在梦九中学这样优秀的学校,即使在普通的学校也不允许有这样的特殊人物啊!学校难道没有纪律吗?他有什么病?除非是精神病。可精神病干吗还要上学呢?
“我们这时候也可以打拳吗?”又是“方头大脸”的声音。他已经有点让人讨厌了。
段梦从讲台上慢慢走下来:“郭周同学有特殊情况,他打拳是校长批准的。其他同学千万不要以为,你们也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要郑重地告诉你们,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说着,她若无其事地敲敲“方头大脸”的课桌,似乎是对他刚才表现的警告。
段梦拿着新生的名单开始点名,她希望叫到的同学说几句自我介绍的话。
段梦点到了一个叫黄楠的名字。
人还没有站起来,大家先笑了。黄楠与昆虫蝗蝻谐音,蝗蝻是蝗虫的幼虫!这恐怕就是大家发笑的原因。
前边的一个女生应声站起来。这女生个子矮小,却显得匀称,小鼻子小眼,小巧玲珑的,真有点 “幼虫”的感觉。大家不禁又笑。
“我叫黄楠,不是蝗虫的幼虫,我是人类的后代。黄字大家都不会猜错,金黄的黄;楠字是楠木的楠,就是生长速度很慢,但木质非常结实的那种树木。”
“方头大脸”又接话茬儿:“知道知道,就是金丝楠木呗!”
黄楠接着说:“刚才老师叫我名字的时候,大家都笑了,我感到很亲切。顺便说一句,我在原来的学校是一百米短跑冠军。”
大家不由得“哟”了一声。
黄楠坐下。大家鼓起掌来。
黄楠这样开了头,大家也就不好只说一两句话,况且有些人真的是有话要说。
桑薇有些不安了。她发现介绍过的同学都有些可圈可点的事迹或者“名分”,不是原来的班长就是学生会的什么“官员”,要不就是数理化竞赛的金牌得主或者是像黄楠那样的“体育明星”。而她却是“一无所有”。
一个叫汪盈的女生把桑薇的紧张情绪提到了极点。汪盈的发言已经不光是介绍,几乎成了讲演。除了她是学生会的外联部长和她这几年的工作成绩之外,她还谈到了理想和未来。内容虽然有些空洞,语言却很精彩,声音也富有激情。这哪里还是自我介绍,简直是参加演讲大赛。
幸亏段老师居高临下,洞察一切。她指指手表说:“以上同学介绍得都很好,但由于时间有限,我们每个人站起来,向大家问个好就行了。”
接下来,就是“方头大脸”。看样子他本来也是准备了“发言稿”的,现在忽然不让说了,显得有些压抑,被“埋没”的情绪溢于言表:“我叫高伟,一个非常普通的学生。”然后很有情绪地坐下了。
下面二十多个人的介绍,几乎都是一带而过,没有给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一个男生站起来:“我叫宋毅,喜欢体育运动,喜欢开玩笑,我是O型血。”
桑薇心中一动,“O型血”这声音让她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另外一个人。
一年前的一天,桑薇骑着自行车路过梦九中学的门口,看见许多学生由家长陪着走进“梦九”的大门。那些人都是考取了“梦九”的幸运儿。
这些幸运儿的头已经不由自主地昂起来。男生个子都是高高的,脊背挺得很直,眉宇间似乎都闪烁着智慧之光,高傲的脸上露出故作谦虚的微笑。真可谓“少年得志” “玉树临风”。桑薇原来的学校也有类似的男生,不过没有这么集中。
再看那些女生,灿烂的微笑如同九月的天空,仿佛都是天生丽质,一个个活泼而不失高雅,一颦一笑都那样富有魅力。
那一刻,桑薇觉得自己就像只丑小鸡——连丑小鸭都不是。因为丑小鸭将来会变成白天鹅,可是在她就读的那所初中里,几乎没有人能考上梦九中学,要想成为白天鹅只能是梦想。
桑薇不由得停下车,双手扶着车把,一只脚刚刚够着地面。她没有“资格”在这里下车,下了车她干什么呢?这个地方不属于她。
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
一辆小轿车无声地从桑薇身边滑过,反光镜碰到了她的车把,力量虽然不大,但她正处于“不稳定平衡”的状态,猝不及防,连人带车向另一侧倒去。整个自行车压在桑薇的腿上,她感到右臂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汽车“毫无知觉”地缓缓朝学校里驶去。
那一刻,桑薇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无助。她下意识地举起手臂——手臂上渗出殷殷的血丝。
一个身影飞快地从她的身旁掠过,几乎是“飞”到了汽车的前方,伸出双臂,眼睛里露出愤怒的目光。
桑薇看清了,那是一个男孩儿。
汽车停下来,男孩儿把司机从车里“拉”出来,大声地和司机说着什么。
接下来,男孩儿又跑到桑薇的跟前,双手拎着车架把车子从桑薇身上移开:“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男孩儿的个子挺高,却一点不显单薄,宽宽的双肩将一件黑色的圆领衫撑得如同一个扇面;略显消瘦的脸上,一双明澈的眼睛友好地望着桑薇;眼睛里的愤怒荡然无存,像个和蔼的大哥哥,无措地征求妹妹的意见。
这一刻,桑薇的羞涩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的气愤。她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连连说着:“不要紧,不要紧。”
“你也是来报到的吧?我来帮你推车。”说着,男孩儿把自行车支好,走到车前,两腿夹着前轮,又瞄了瞄前后说:“车子没事,你摔着没有?”男孩儿的语言和行动变得拘谨起来。
桑薇急忙摇头。
“进去吧!”男孩儿把车子交给桑薇。
神差鬼使一般,桑薇默默地跟着男孩儿走进梦九中学的大门。直到“新生报到处”的牌子映入眼帘,桑薇才如梦初醒。她急忙停住脚步,坚定地攥着车把不肯再往前迈一步。
男孩儿愣了一下。
桑薇很想说,她根本不是报到的新生。可是,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如果换成别人,这句话说不出口,可以换一句别的,可桑薇不成!那句话就像堵在嗓子门口,不让这句话先出来,别的话谁也甭想过去。
男孩儿看看过往的学生和家长,忽然笑了,那笑容又像个淘气的弟弟。于是他很理解地说:“好吧,我先走!待会儿见,我们说不定还是一个班的呢。”
没走几步,男孩儿又回过头:“嗨!我叫陆羽。”说着话,男孩儿忽然眉头紧蹙,瞪大眼睛,“你的胳膊怎么了?”
桑薇低头看去,只见刚才渗血丝的地方布满殷红的血迹。伤口居然还滴下一滴血,落在灰白的水泥地面上,溅起一朵鲜红的血花。
桑薇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她不知道怎么会伤成这样!
陆羽跑过来,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乱摸,似乎是要找手帕或餐巾纸什么的,但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向一个家长模样的妇女跑去,着急地恳求着,人家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包餐巾纸递给他。
陆羽把纸巾捂在桑薇的伤口上,桑薇有了依靠,心里不那么慌了。
“你用左手托着,把车子给我!”陆羽说。
“干什么?”
“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我用水洗一下,上点药就行了。”
“不成!这样滴血,伤口一定很深,你已经流了那么多血!”陆羽不由分说,让桑薇坐在车后,蹬上自行车向校外奔去。
那一刻,桑薇觉得十分羞愧。人家是来报到的梦九中学的学生,而自己算什么呢?一只丑小鸡!无缘无故地给别人添那么多麻烦。
“我自己去,你快报到去吧!”桑薇恳求说。
陆羽不说话,车子骑得飞快。
“真的,我没那么娇气!”
“别着急,马上就到了,你坐好!再摔一跤可就麻烦了。”
到了医院,医生说伤口挺深,要缝两针。
桑薇吓了一跳:“我不缝针!”
陆羽举起胳膊:“不要紧,你看我这儿,缝过六针,打篮球摔的,现在什么事也没有。”
陆羽的鼓励看来没起作用,桑薇的脸色又白了:“大夫,不用输血吧?”
医生没有理她,认为她大惊小怪。
陆羽却说:“输血也不要紧,我是O型血,能给任何人输。”
教室里突然骚动起来,原来要按大小个儿站队排座位。
桑薇的同桌是汪盈,打拳的“老先生”郭周恰好坐在桑薇的身后。
桑薇此刻的心情非常愉快,让她感到惊喜的是,班上的同学个个都显得那样优秀,那样卓尔不群。在梦九中学的录取标准中,一定有一个关于外貌和气质的标准。桑薇暗暗想。
其他的同学都回宿舍收拾房间,桑薇却不由自主地上了楼。听说二年级的教室在教学楼的二楼。
二楼的楼道空空荡荡的,二年级的学生今天可能没有上课。只有一两扇门微微开着,几个学生静静地坐着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桑薇犹豫了一下,她不愿意就这样突然地闯进教室,问人家陆羽在不在。
楼梯拐角走上来一个男生,怀里抱着两个纸箱子,箱子顶着下巴,显得他的脖子格外长。这是个瘦小的男生。
桑薇迎上去:“要不要我帮你拿一个?”
“你是谁?”那个男生很提防的样子。
“我是一年级的,你是二年级的吗?”
“是又怎样?”那个男生歪着头,非常不友好,模样就像羽毛还没有长齐就非常好斗的小公鸡。
“请问你一下,有个叫陆羽的同学在几班?”桑薇和颜悦色地问。
“小公鸡”停住脚步,仔细地打量着桑薇,似乎要把她的相貌记录下来。等他观察完了,却说:“我不认识这个人!”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不认识就不认识吧,看我这么半天干什么?桑薇不禁愤愤地想。是不是自己把名字给记错了?要不就是二年级的班太多,同学们彼此不熟悉。
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她。
桑薇回过头,原来是班主任段老师。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不是让大家回宿舍去整理房间吗?”段梦的目光带着责备。
桑薇没有说话。
“告诉我,干什么来了?”段梦的目光紧紧盯着桑薇。
“找一个同学。”
“谁?”
“陆羽。”桑薇对段老师的追问毫无心理准备,只得老老实实地承认。
段梦眯起眼睛思索了一下:“是二年级的吗?”
“是。”
“你不用找了,二年级根本没有这个人!”
桑薇心中一沉。难道陆羽也像她去年一样,只是为了虚荣,假装来报到的吗?这怎么可能呢?还有让她不理解的是,段老师何至于就这样严厉呢?难道梦九中学的人是这样不近人情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