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天是瓦蓝瓦蓝的,草是碧绿的,树是苍翠的,空气也仿佛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绿色。人们心肺中的养料被重新换过,有一种回归大自然的感觉,忍不住想唱想跳,想飞上蓝天,想降落枝头——鸟儿一样的心绪。
然而,乔医生的心境却是阴霾笼罩,心事重重。他坐在烟雾弥漫的办公室里,眼前的烟灰缸里烟头已堆成小山。他年方四十,可年轻时那满头黑发已不复存在,过多过早地将它们献给了医学事业。他在妇产科工作二十年,为医院的声誉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勤奋和才华使他赢得了病人和同事们的尊敬,被誉为医院的金牌医生。
他的博士论文《接生术对儿童身心的重大影响》就要提交答辩委员会进行答辩了。同时还有一个全国各界名流组成的代表团将来医院访问,他也是重点被访问的对象。昨天夜里出生的那个婴儿是他接生的第一千个婴儿,他将被授予一千例婴儿接生无事故的奖章。
可是,就在昨天夜里,那个微不足道的剖腹产手术却使他陷入了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困境……问题就出在这第一千个上。
他为产妇的切口缝完最后一针后,将手术刀放在盘子里。“检查产妇各项指标!”他命令道。
“心脏正常!”
“呼吸正常!”
“报告乔医生,”那是一个护士惊恐的声音,“病人的脑电波没有了。”
“检查仪器!”
“仪器正常!”
他慌了!
“植物人”三个字弹片一样地炸入他的脑海。接踵而来的是孩子的异常情况,那小小婴儿的脑电波的曲线非常强烈,波峰和波谷都已超过荧光屏的边缘,而脉搏却微弱得几乎没有。响亮地哭了一声之后,婴儿就再没有了声息,像死了一般。
乔医生的鼻子上沁出了颗颗汗珠,衣服也冷冷地粘在了身上,他感到奇怪而惊恐。
为什么?他还不清楚。是不是发生了医疗事故?他觉得脑袋轰地一下,然后出现了一片空白。
这不但使他的名誉和前途遭受致命的打击,也使医院的名声蒙受损失,正因为如此,他会遭到那些视医院声誉为生命的同事的谴责和抱怨。
“仔细观察,先不要告诉家属。”他当时这样无力地嘱咐医生和护士。
他后悔接了这个手术,本来这个手术应该是另一个医生来做,可那位医生家里偏偏有事,厄运就这样神差鬼使般地降在了他的头上。
“可能是麻醉师出了问题。”他觉得眼前一亮,脑子又有点清晰了。当然,如果是这样,他的责任就可以小一些了。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了,刘长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
“医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长大声喊道。
“什么怎么回事?”乔医生一愣。
“我妻子怎么啦?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大人不让我见,孩子也不让我见,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快急疯了!”刘长捶着医生的桌子问。
乔医生明白了,他低头不敢看刘长的眼睛,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没、没什么,你爱人身体虚弱,现在还没有醒……”
“那么,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总应该告诉我吧!”
乔医生说:“男的女的还不是都一样!”
“当然一样!可我总得知道呀,总得让我看看吧!”
“孩子的身体也不太好,至于男的女的你去问护士,表格上有登记,我记不清了。”乔医生有气无力地说。
刘长飞身出来,正要去找护士,迎面碰上了自己的母亲。刘长的母亲和刘长截然相反,显得干练而胸有成竹。穿着医院的白大褂,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盒子,怀里抱着一个盛着鸡汤的砂锅。她虽年近花甲,但走路风风火火,一副临危不惧的样子。
“男孩还是女孩?”奶奶问。
“到现在还不知道!”刘长将生产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你可真笨呀!到现在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你拿着东西,我去问。”奶奶转身向护士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这个时间是医院最忙的时候——医生们结成一群踱着方步查房,护士们忙着给病人打针,吃药,量体温。
奶奶走到办公桌前,十分坦然地坐下来。可惜病历都被查房的医生带走了。于是她转身打开卡片柜最上面的一个抽屉——这里有婴儿出生的原始记录。奶奶在这所医院干了近三十年,她对这所医院的一切太熟悉了。熟悉使她镇静,熟悉使她无所畏惧。查阅医院档案一类的东西对她来讲就像在做她的本职工作。当然与其他护士不同,她此时的心情是焦急的,她希望在那许许多多的名字中看到自己儿媳的名字,然后像开彩一样地见到那名字的后面标明出生婴儿的性别……
偶尔有一两个护士走进办公室,来拿葡萄糖液和生理盐水,也毫不在意,奶奶身穿白大褂呀!
奶奶突然觉得心中猛跳了一下,她看到了儿媳的名字:王淑英。同时一瞬间,她也看到了名字后边婴儿的性别。那里端端正正地写着一个“女”字。她觉得视线模糊了!她用手抹了一下眼角,凝神看了一下,那个“女”字清清楚楚地显示在她的眼前。
奶奶突然觉得心中的某样东西被抽走了,空空荡荡的。
不知为什么,她的潜意识一再告诉她,她得到的是个孙子,而不是一个孙女。刘长的家史是很玄妙的,刘长的父亲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刘长的爷爷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就是因为这样,刘长才这样悬悬乎乎地延续下来了,而如今要求“只生一个好”。而这一个却是女孩。顿时,奶奶陷入极端的失望之中。
尽管她平时嘴上也说生男生女都一样,而如今女的真的来了,她才惊异地发现,生男生女不一样——大不一样。
医院之所以没告诉儿子生男生女,原来如此。奶奶没有发现自己的思维逻辑发生了问题,却觉得医院没告诉他们,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奶奶迈着沉重的步子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没有见到儿子,她好像突然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只是一步步地向前走。
一扇大门挡住了她的去路,奶奶并不抬头——医院里没有哪扇门是护士不能走进去的。奶奶推开门,继续向前走,又进了一扇门,一片婴儿的哭声让她愣住了。
这里原来是婴儿室,一排排乳白色的小床上躺着那些紧闭双眼的小家伙。奶奶刚要退出去,忽然想到,干吗不看看自己的小孙女呢?
两个年轻的女护士正在给孩子们换尿布,再过一会儿,她们就要把孩子抱给母亲们喂奶了。看见奶奶进来,她们朝她点了点头,奶奶也朝她们点了点头,然后挨着小床一个个地看去。每个孩子右侧的胳膊上都有一根小细线,那上面拴着个小布条,小布条上庄严地写着他们母亲的名字。
奶奶挨排凝神盯着那些小家伙的胳膊,常常忍不住俯下身子。那些婴儿都像一个个小动物,说实在的,乍一瞧都挺难看。但奶奶有经验,她知道那皮肤特别红的长大了准挺白,那眉目清楚的,长大准漂亮。她估计自己的孙女在这里准是出类拔萃的。
奶奶的心收紧了,她看见了王淑英的名字!这个名字正随着一只粉红色的小胳膊来回摆动着。完了!这意味着那个闭着眼的、大脑门的、头发稀稀的小东西是自己的孙女,那孩子长得既不像她爸爸,也不像她妈妈。小脸儿就像一只花生壳。
奶奶又一次失望了!
此时,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感觉,甚至不愿再看那孩子一眼。孩子出世前给她带来的希冀此刻全都成了泡影,她只记得那女孩的眉间有颗小小的黑痣。
她正要转身离去,与她孙女邻床的一个孩子的哭声突然唤住了她,而那个孩子的面目又使她忍不住俯身去抚爱他,她发现他是一个男孩。那孩子的小脸上轮廓分明,肤色白里透红!长大了一定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一定是护士搞错了!这才是刘家的孩子呀!
善良的人有时也可能冒出一丝犯罪的念头,只是机会不允许罢了。一个大胆而令人吃惊的念头在奶奶头脑里萌生了,尤其是在她再看一眼那个孩子之后。
她抬头看了一眼那两位护士之后——那两位护士正低头忙着什么,奶奶神差鬼使般地迅速解下两个婴儿胳膊上的小牌儿,将它们换了过来,然后故作镇静地慢慢走出了婴儿室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