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巴斯钟表公司坐落在离市中心较远的一条偏僻的街道上。
在这个大雾弥漫的早晨,两三米以外就看不见东西了。康巴斯钟表公司用那霓虹灯管制成的巨大商标仍然在空中跳跃闪烁着。那红色的光线从飘荡的雾气中渗透过来,使所有过路的行人都看见了一面粉红色晶莹闪烁的红纱巾似的光墙。仅这一点,“康巴斯”在人们心里就占据了相当的地位。
太阳悄悄出来了,雾气也渐渐变得稀薄起来。
在公司大楼后面的林荫道上,一位老工人戴着黄色安全头盔,手里拿着一把很大的红色管钳正在路上急急地行走。
他是钟表公司附属工厂里的安全员。昨天夜里查看厂房的时候,他发现有一处锅炉的冷水管往外渗水。于是今天一早,他拿了工具想及时把水管修好。他一边走一边感叹,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不负责任了。他昨天去叫醒水暖工的时候,那几个小子就是不起床……
突然,伴着一声轻微的呼啸声,一个物体砸在他的头盔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老工人猛地抬起头,愤怒地环顾四周:“谁?谁扔的?”
周围静悄悄的。
老工人低下头四处寻觅。找了一会儿,他终于发现在三四米远的地方,一块外形与大小都和电子表机芯相同的集成块静静地待在那里,发着幽幽的蓝光……
老工人走上前弯腰拾起来,拿在手里看了看。最后他认定这就是目前正在流水线上被装配的电子表的机芯。于是他更加愤怒了,不由得大声嚷起来:“太不像话了!手表的机芯,随便扔着玩!”
没有人回答他。
“嘿!听见没有?败家子!你给我站出来!”
周围还是没有一点声音。
老工人强忍着心中的愤怒,转身往电子表装配车间走去。他知道现在全厂只有这个车间上夜班。这种事准是这个车间里哪一个坏小子干的。
进了更衣室,老工人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因为透过两道玻璃门,他看见几十个穿着雪白工作服的工人正在聚精会神地工作,屋里安静得就像没有人一样。刚才发生的事不大可能是这里的人干的。
老工人当然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是不能进入无尘无菌车间的。他看着手里的机芯,不得不重重地敲响了眼前的玻璃门。
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姑娘从里面跑出来,非常和气地说:“吴师傅,有事吗?”
老工人托着机芯交给姑娘,心疼地说:“这种东西随便扔着玩可是造孽呀……你可要跟大伙说说呀!”此刻,他的愤怒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种让人感动的真诚。
姑娘诚恳地点了点头,接过机芯走了进去,将它放到了正在缓缓移动的传送带上。的确,那机芯与它的左邻右舍相差无几,要说有点不同的话,只是它偶尔闪着幽幽的蓝光。
这个机芯经过两道工序的装配,成为了一块外观很普通的电子表,最后,一位工人给它装上了表带……
此刻,恰好是清晨七点钟。
雾气已经完全散去,人们又看见了明净而湛蓝的天空。这会儿,宽敞的大街上已是人群如潮,车流似水。
一队少年足球运动员锻炼归来。可能是教练员的有意安排,也可能是小运动员们故意向行人显示自己的水平,他们每个人都用膝盖颠着足球,一边颠一边前进。他们走在慢行道上,与上班的车流和人群同行。
一律是白色的运动鞋,一律是鲜红的缀着三条白道道的运动衣裤,加上那精湛的球技,尤其是那充满生命力的青春的脸庞和茁壮的身体,他们在初升太阳的映照下显得生气勃勃,引得路上的行人不由得停下脚步,嘴中啧啧叫好,有人甚至鼓起掌来……
这时,在人行道上围观的人群中发生了一阵骚动。一个身材像篮球运动员的“大个子”不断对身后说:“挤什么?瞎挤什么?”他一边说一边还有动作,一会儿用左腿挡一下,一会儿又用右腿挡一下。
一个小男孩不时地从他的屁股后边探出脑袋来。看样子他是想挤到“大个子”前边来,“大个子”也真是“童心”十足——就是不让他过来。那小男孩也真是的,非要从“大个子”身边挤过去。最后,“大个子”干脆把两腿分开,双手交叉叠在胸前,得意地看着前方。
“大个子”怎么也没想到,他这样一来,倒给小家伙创造了机会——他居然从“大个子”分开的双腿中间钻了出来。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这小东西!”“大个子”愤愤地说。
“小东西”只是眨眨眼睛,好像在说:不管怎么样,挤过来了!
这是个瘦小文弱的孩子。他的五官有四官长得都挺好,只是鼻子稍稍小了点,也圆了点,好像沙滩上一粒鸽子蛋大小的小石子,多少显得有点滑稽。但如果你再仔细看他一会儿,就会发现在那轮廓分明的小脸上有一双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忧郁的眼睛。
“小东西”聚精会神地看着少年足球运动员们的英姿,傻乎乎地鼓着掌。他呀,是育民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大家都叫他小康。他的学名叫康博思,博士的博,思想的思。不用说,这个名字很有意义,显得很有学问,也很大气,不像什么果果、豆豆、小猫、小狗的。这,要归功于他那位很有修养的当内科医生的爸爸老康。
本来,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就这样叫下去,叫到青年,叫到老年也不会过时。有父母的遗传基因,借着这个名字的吉利,康博思没准真会成为博士或者思想家什么的。
不幸的是,就在小康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电视里播放了康巴斯石英钟的广告。这广告不但很有特色,而且天天播。不出一个星期,所有看电视的小朋友都会背了,而且背得是既有表情又有感情。
石英钟是出了名,康博思的名字却变了味。学校里没有一个人再叫他康博思,叫他“康巴斯”算是好听的了,还有叫他“石英钟”的。
有一次,一位新来的教常识的老先生指着康博思说:“来!请这位姓石的同学回答这个问题。”
“我不姓石!”康博思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
“咦,大家不都管你叫石英钟吗?”老先生振振有词地说。
全班哄堂大笑。
“我不叫‘康巴斯’,我叫康博思!”一开始,小康还顽强地为自己正名。可时间一长,他才发现他的抗议根本无济于事。对于那些好事的小家伙来说,不抗议还好,越抗议他们越来劲儿。他简直成了钟表公司的活广告。
对于大人来说,这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个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又很有自尊心的三年级小学生来讲,这可是件很痛苦的事。为了这名字,他经常受嘲弄,睡不好觉,还掉过眼泪。
康巴斯钟表公司要是有良心的话,真应该按月给小康送点广告费,以安慰这个忍辱负重为他们公司做出贡献的小学生。
“爸爸,给我改个名字吧!”小康说。
每当这个时候,爸爸就轻轻摸着小康的脑袋说:“孩子,对于别人叫你外号,我们应该有个正确的认识……”
小康觉得这会儿的爸爸很像个哲学家。尽管他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哲学家,但他觉得哲学家就应该是表情严肃,目光深邃,平静地说一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话。
爸爸略带几分忧郁地说:“人要学会自己安慰自己,否则我们就无法生活……你懂吗?”
为了不让爸爸难过,小康点点头。
“首先,‘康巴斯’这个外号并没有什么恶意,大不了说我们是石英钟。石英钟有什么不好?时间老人嘛。尽管让他们去说吧。
“第二,我们现在的生活非常枯燥,我想小学生也是如此。人人都想开心,可又没有什么大事情让他们开心。于是他们抓住了你的名字。这是可以理解的,就算我们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小小的节目好了。因此,你不用难过,这个玩笑不会损伤你一根头发。当然了,他们搞恶作剧,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那是不对的!可不对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
尽管小康不十分理解爸爸的话,但看到爸爸这样平静,他的心里多少也得到了一些安慰。
……
电报大楼的钟声响了起来。
小康一愣,他突然发现,他不知不觉地跟着小足球队朝着与学校相反的方向走了三站路,现在不得不掉转方向朝学校跑。
沉重的书包不停地拍打着他的屁股,小康的头发被风吹得像一头洋葱。
跑到一座交通岗亭的时候,他问一位过路的妇女:“阿姨,几点了?”
“七点半!”
小康心里踏实了,因为再穿过一条胡同就是学校所在的小街了。于是他放慢脚步,一会儿迈着太空步,学着电视里的霹雳舞,一会儿又迈起一字步,像是晚会上的服装模特儿。对于学校,他既不愿早去,但也不能迟到。他小声地唱起自己编的歌:
小雨小雨哗啦啦
蝌蚪变成大青蛙
不要着急
我们都会长大……
走到学校所在的那条街口时,他的嗓子好像忽然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两个六年级的男生站在小街的中间,亮亮的头发向两侧分着,显然是抹过发胶而且用吹风机吹过。这两个家伙不像其他同学那样背着书包,而是像大人一样提着上班用的公文包;看身材还是个小学生,看打扮却像个刚参加工作的饭店服务员。他们一会儿四下张望,一会儿又神秘地嘀咕着。
一位教师从他们跟前经过,两个家伙立刻满脸堆笑,装出十分虔诚的样子甜兮兮地喊:“刘老师好!”那油滑的样子出现在他们那尚且十分稚嫩的脸上,让人讨厌又令人心酸。
老师们不知道,可小康和那些弱小的孩子都知道,这两个家伙专门拦截小同学,向他们要钱要香烟。
今天,小康在这里看见他们,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回去躲一会儿是不可能的,眼看上课的铃声就要响了。
小康看见一个大人正好走进街口,于是灵机一动,低下头跟在大人的背后,眼睛瞅着墙,悄悄往前走。
“‘康巴斯’!想溜啊?”他们中的一个家伙不动声色地站到小康的眼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小康渴望前边的那个大人能够回转身来,可大人对身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已经走出十米开外了。
小康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只能木然地站在那里。
“装什么傻?烟带来没有?”
“我们家没人抽烟……”小康可怜巴巴地说。
“那就交点钱!”
“那……多少钱?”小康抽了一下鼻子。
对方伸出了五个手指头。
“五毛!”小康记得自己口袋里有几枚硬币。
“五毛?便宜死你,五块!”
小康怀疑自己听错了:“五——五块!我哪有那么多钱!”
“没钱?”另一个家伙走过来很熟练地揪住了小康的鼻子,然后使劲地捏。
小康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泪水直在眼睛里打转。
一辆小汽车响着喇叭从街口开了过来。那个家伙想揪着小康的鼻子往路边走,可他忘了,小康的鼻子圆圆的,又不大。那个家伙手一滑,小康的鼻子就逃脱了。小康赶紧跳到了汽车的另一侧。
汽车开过去了,小康已经跟着汽车跑到了学校门口。
那两个家伙在后面狠狠地威胁道:“‘康巴斯’,你等着!”
小康走进校门,发现许多同学还在操场上玩耍,他的心放下了——他没有迟到。他用手抹去眼角涌出的泪水,又使劲揉了揉被揪得发红的鼻子。幸好这不是第一次,小康已经被锻炼过了。
小康不愿意让同学们知道他又受了欺侮。他做了两下深呼吸,稳定了一下情绪,确定自己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之后才向教室走去。
小康走进教室,发现并没有人注意他的到来。大家聚在教室中间,正在听“麻雀”神侃。“麻雀”是个小姑娘,正经的名字叫麻金芳。她的嘴太能说了,一天到晚说个不停。据小康观察,这只“麻雀”不吃饭不喝水可以,可是要让她不说话那是万万不行的。她最大的乐趣就是让别人听她说话。她在班上几个最要好的朋友都是能耐心地听她说话,而且从不插嘴的;不但不插嘴,而且还聚精会神地与讲话人同呼吸共命运。
小康觉得真是不可理解,他觉得那几个家伙简直就是“傻子瓜子”——纯粹是为“麻雀”解闷的。
“麻雀”长得一点也不好看,小鼻子小眼儿,而且集中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小笼包子,可两条小辫子梳得光光溜溜的。
人家是班长,“列席”了昨天的家长会。
“麻雀”嗓子尖得扎人耳朵,她把手向前一挥说:“昨天家长会,你们的家长都让我看见了,倍儿神!乔乔,你妈妈长得跟你一样,倍儿逗!”
大家跟着傻笑起来。
“‘鸭子’!我原来以为你爸长得跟你一样,准是个大胖子。嘿!你们猜怎么着?他爸原来是个大瘦子,真逗!”
大家又笑起来。还有人去抓那个叫“鸭子”的男孩子的肚子。“鸭子”憨厚地傻笑着。
“‘老山羊’,你爸倍儿神,一说话一眨巴眼儿,还挺激动!”
同学们又笑起来,前仰后合,笑声高了八度。
“你妈长什么样?是不是也像只麻雀?”被称作“老山羊”的男孩子生气了,细长苍白的脸也涨红了。他要替爸爸雪耻。
“哈!我妈出国了……”“麻雀”轻松地说。
“鸭子”和“老山羊”都是小康最要好的朋友。他忍不住走上前打抱不平地说:“你还班长呢,尽拿别人的家长开玩笑,老师就不该让你参加家长会!”
“麻雀”小脸一绷,眉毛朝上一扬:“班长怎么啦?班长怎么了?就是比你强!”
小康说:“就会吹你妈!今天出差广州,明天出国日本!还有你爸——大经理!天天吹,烦不烦!”
“麻雀”毫不示弱地说:“经理怎么啦?经理怎么啦?就是比你爸挣得多!你爸可不像你,一句话也不说,光是一个劲地点头,倍儿谦虚……”
“麻雀”说完,自己又咯咯大笑起来。
小康回头看看“四大金刚”。那是班上四个最淘气的孩子,但在班上的地位非常高。他们中间只要有一个站出来说话,那形势就会立刻发生变化。可“四大金刚”一点也不主持正义,不但不主持正义,还跟着起哄。
小康孤身作战:“靠家长算什么本事!我长大了一分钱也不跟家里要,还要养活我爸爸妈妈……”
“哟!真伟大哟!‘康巴斯石英钟’,虽然身材矮小,但计时准确,分秒必争!”“麻雀”故意瞪大眼睛看着小康,饱含感情朗诵一样地说,“看见‘康巴斯’先生那吃不饱的样子,我心中就十分难过。我仿佛看到了旧社会……我仿佛看到了非洲的灾民。但他还要养活他的爸爸妈妈,这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呀!”
小康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多想找一句狠劲儿的话顶上去呀!可是他没有,他只有愤怒。
同学们哄堂大笑,“麻雀”凌厉的进攻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四大金刚”笑得直拍桌子。
“麻雀”是个得理不让人的小姑娘,尽管是个歪理。她又笑着说:“你不要伤心,你还是有优点的,比如说,唱歌还可以,再比如说用胳膊肘在桌上敲鼓点也算是一绝。希望你谦虚一点,取得更大的成绩!”
小康几乎要哭出来,觉得十分悲哀——他不但身体瘦小,而且嘴巴也是如此的笨拙。但他不后悔刚才向“麻雀”发起反击,他决心好好锻炼身体,锻炼口才。总有一天,他要战胜这个不可一世的小丫头和校门口的那两个坏小子。
想到这些的时候,他两眼发直,呆呆地站在那里。同学们说什么,笑什么,他几乎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了。直到上课的铃声响起来,小康发现班主任张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时,这才急忙回到自己的座位。
张老师把手里的一摞作文本放在讲台上,刚要说话,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几天来她一直在发烧。本来她应该早到医院去的,可她对这个班总放心不下。这个班是全校最“乱”的一个班。一、二年级的时候还好,一上三年级就现了“原形”。你别小看这一帮乳臭未干的小东西,三年级没上完就先后气走了两个老师,张老师是第三个。
这个班就像是被魔鬼附了体,闹得邪门,好像全班集体得了多动症,整天乱哄哄的不爱上课,就爱想尽办法找个乐子笑一笑。用张老师的话来说,这帮小东西太聪明了,就像是一群精灵。她到这个班两个月了,纪律才稍稍有点起色。如果她现在去住院,后果不堪设想。况且,在学校里至今没有一位老师愿意接这个班。
你看,就在她咳嗽的时候,居然有好几个小家伙也跟着咳嗽起来,好像不跟着咳嗽一下,就会吃亏似的。
张老师止住咳嗽,抬起头,没有说话,只是用镇定而略带几分威严的目光在教室里缓缓地从左到右全方位地扫了一遍。用这种办法组织教学,十个班会有十个班奏效的。张老师万万没有想到,咳嗽是没有了,但她发现有三四个男孩突然瞪大眼睛,梗着脖子,就像是睡觉落了枕,表情极为严肃地转动着脑袋,像雷达的天线那样机械,从左到右——他们在学张老师。
孩子们的表情严肃认真,张老师愤怒不起来了,心里还极想笑,简直像小猫在抓自己的胳肢窝。
张老师毕竟是有三十年教学经验的老教师了。她微微地会心一笑。她知道,不笑,这几个孩子搞笑的心情得不到满足,他们还会想出其他鬼点子来。如果大笑,那几个孩子就会得意忘形……
这种淡化的处理果然取得了良好的效果,那几个孩子也微笑起来。张老师理解他们,他们只是想开开心,并没有恶意。
张老师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作文本说:“这节我们上作文的讲评课,我先念一个同学的作文,好还是不好,等我念完了由大家来说。”
张老师清清嗓子:“我的愿望——我的愿望是赶快长成大人。长大了就可以不做功课,也不用考试,再也不用拿着成绩册在妈妈面前心慌。长大了,我身上会长满肌肉,再也不怕大孩子来欺侮我了。我想当个足球运动员,可是我太瘦了,怕不能达到目的。但我长大了,我要靠自己的本事生活,帮助爸爸和妈妈……他们太辛苦了……我想长大,可我不希望我的爸爸妈妈变老;不但不老,还应该更年轻,尤其是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