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火车的那一天终于来临,劳拉反倒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之前无数个日日夜夜仿佛渺无尽头,而现在转眼之间她们就踏上了旅途。她所熟稔亲切的梅溪、木屋、山坡、田野都被留在了身后,也许她再也见不到它们了。最后的几天里,她们忙着洗洗涮涮、熨烫衣物、整理行装。临行前一刻更是匆匆忙忙地洗澡、更衣。现在这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在一个工作日的清晨,她们穿着浆洗过的洁净衣裙,一个挨着一个坐在候车室的长凳上,等待妈妈买火车票回来。
再过一个小时,她们就将坐上火车。
两个背包放在了候车室门外洒满阳光的站台上。劳拉按照妈妈的嘱咐,看着背包和格蕾丝。格蕾丝穿着洁白的亚麻布小裙子、戴着白色的太阳帽,安静地坐在长凳上,脚上小巧的新鞋从裙摆下探出来。售票窗口,妈妈小心翼翼地把钱从钱包里掏出来。
坐火车要花钱,以前她们坐马车赶路不用花钱。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早晨,坐在马车上沿新开辟的道路前行该有多惬意啊!这是九月里的一天,天空中飘荡着小块的云朵。姑娘们现在都在学校上课了,她们能看见呼啸而过的火车,也知道劳拉就坐在那列火车上。火车可比马跑得快,简直快得惊人,所以经常出事故。谁知道一旦坐上了火车会发生什么事呢。
妈妈把火车票放进珍珠钱包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扣上小钢扣。她穿了一件黑色细毛料裙子,领子和袖口镶着白色蕾丝,显得楚楚动人。她戴了一顶黑色卷边草帽,帽顶一侧插着一枝风铃草花枝。妈妈坐到长凳上,把格蕾丝抱在膝头。
除了等车,她们没什么要做的了。她们生怕误点,早到了一个小时。
劳拉捋了捋她的裙子。她穿了一条撒满了红色小花的棕色印花棉布裙子。两根褐色的长辫子挂在背后,辫尾扎着一根红色的发带。她的帽子上也镶着一条红色的缎带。
玛丽穿着一条蓝色花朵图案的灰底印花棉布裙,她的宽边草帽上镶了一条蓝色缎带。帽子底下,一条蓝色缎带扎在额头上,把她的一头短发束在耳朵后。她的一双动人的蓝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了,但她却说:“别乱动,卡莉,你会把裙子弄皱的。”
劳拉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坐在玛丽身旁的卡莉。卡莉又瘦又小,穿着粉色印花棉布裙,棕色的辫子和帽子上都系着粉色的缎带。她尴尬地涨红了脸,因为玛丽挑了她的毛病。劳拉对她说:“到我这里来,卡莉,爱怎么动就怎么动!”
这时玛丽开心地笑着说:“妈妈,劳拉也坐立不安呢!不用看就知道!”
“是的,玛丽。”妈妈说。然后玛丽又心满意足地笑了。
劳拉心里有些恼玛丽,又为有这样的念头感到惭愧,于是她闭嘴不说话,站起来一声不吭地从妈妈前面挤过去。妈妈不得不提醒她:“你应该说‘打扰了’,劳拉。”
“打扰了,妈妈。打扰了,玛丽。”劳拉彬彬有礼地说,然后坐到了卡莉身边。有劳拉和玛丽坐在两旁,卡莉安心了。她确实非常害怕坐火车,不过当然她是不愿意承认的,但是劳拉明白她的心思。
“妈妈,”卡莉胆怯地问,“爸爸一定会来接我们的,是吗?”
“他会来接我们的,”妈妈回答,“他会从营地驾车赶来,可能要花上一天时间。我们就在崔西镇上等他。”
“他能——能在天黑前赶到吗,妈妈?”卡莉问。
妈妈说希望如此。
谁知道火车上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和一家人坐马车出行可不一样。于是劳拉笃定地说:“也许爸爸已经找好了我们的宅地。你猜猜看那块地是什么样的,卡莉,你猜完我再猜。”
她们断断续续地聊天,因为要留心列车到来的信号。过了很久后,终于玛丽说她听见了火车的声音。然后劳拉听见从远处传来微弱的轰鸣声。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几乎忘了去听妈妈在说什么。
妈妈抱起格蕾丝,另一手紧紧拽住卡莉的手。她说:“劳拉,你和玛丽跟在我身后。从现在起,一定要小心!”
火车正疾驰而来,声音震耳欲聋。她们站在站台上的背包边,看火车进站。劳拉不知道她们要怎么把背包搬上火车。妈妈腾不出手来,她自己也要拉着玛丽。火车头上的圆玻璃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只巨大的眼睛。高耸的烟囱里翻滚出阵阵黑烟,突然一股白色蒸汽从黑烟中喷涌而出,随后尖锐的汽笛声嘶鸣。咆哮着的火车朝她们径直驶来,车身也越变越大,把周围的一切震得摇摇欲坠。
恐怖的一幕终于结束了。火车没有撞在她们身上,又粗又大的车轮载着火车从她们身边呼啸而过。货车厢和平板车厢哐啷哐啷朝前横冲直撞,最后砰地停住了。火车进站了,她们该上车了。
“劳拉!”妈妈大声说,“你和玛丽一定要小心!”
“嗯,妈妈,我们会小心的。”劳拉说。她扶着玛丽跟在妈妈身后,一步一步地穿过站台。妈妈停下脚步,劳拉就和玛丽也跟着停下。
她们走到了火车最后一节车厢旁,台阶一级级向上通到车厢里。一个穿黑色制服、戴黑色帽子的陌生人帮抱着格蕾丝的妈妈登上火车。
“飞喽!”他说着举起卡莉,把她放在妈妈身旁。接着他问:“那是你们的背包吗,夫人?”
“是的,谢谢。”妈妈说,“上来吧,劳拉、玛丽。”
“他是谁,妈妈?”劳拉扶玛丽上台阶时,卡莉问。她们挤在狭窄的过道里,那个人兴高采烈地拎着背包从她们面前挤过去,然后用肩膀推开了车厢的门。
她们跟着他走进去,两旁是两排红色丝绒座位,上面坐满了人。车厢两侧装满了窗户,车厢里和室外一样明亮。一大束阳光斜照在乘客和红色丝绒座位上。
妈妈在一个丝绒座位上坐下,把格蕾丝放在她的膝盖上,然后她让卡莉坐在她旁边,说:“劳拉,你和玛丽坐在我前面的座位上。”
劳拉扶着玛丽坐到座位上。丝绒椅子富有弹性,劳拉真想在上面蹦一蹦,不过她知道自己一定要守规矩。她悄悄地说:“玛丽,座位是红色丝绒的。”
“我知道了。”玛丽说,一边用指尖抚摸椅面。“我们前面有些什么?”
“是前排座位的靠背,也是红色丝绒的。”劳拉告诉她。
这时又突然响起了汽笛声,把她们俩都吓了一跳。火车马上就要开动了。劳拉跪在座位上探头看妈妈。妈妈看上去非常镇静,白色蕾丝领黑裙子和白色小花帽子衬得她格外漂亮。
“怎么啦,劳拉?”妈妈问。
劳拉问:“那个人是谁?”
“司闸员。”妈妈说,“快坐好——”
火车猛地一颠,把妈妈震得向后靠。劳拉的下巴重重地撞在了椅背上,帽子也滑了下来。接着火车又颠了一下,不过这次不像上次那么剧烈,然后它浑身一抖,站台随之动了起来。
“开车了!”卡莉大叫。
火车颤抖着越开越快,轰隆隆的声音也越来越响,站台飞快地向后退去,车底下的轮子开始飞转。咣当——咣当——咣当,车轮越转越快。
整个车厢合着车轮咣当咣当的节奏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黑色的浓烟飘散到空中。车窗外,电报线高低起伏。其实电报线本身并不是忽高忽低的,只是它被垂挂在了电线柱之间。电报线接口处的绿色玻璃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股黑烟飘过时又变得暗淡无光。电报线远处,草地、田地、四散的农舍和谷仓一一退去。
窗外的景物飞快地移动,劳拉还没有看清楚,它们就消失了。火车一小时能跑二十英里,差不多是马一天的行程。
这时,车厢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高个子男人。他穿着带铜纽扣的蓝色制服,还戴了一顶帽子,帽檐上有三个字——检票员。他走到每一位乘客身边,取过车票,然后用手里的一个小机器往车票上打洞。妈妈递给他三张车票。卡莉和格蕾丝还小,不用买火车票。
检票员继续往前面走,劳拉低声说:“哦,玛丽,他的制服上有许多亮晶晶的铜纽扣,帽子上还有‘检票员’三个字!”
“他个子很高,”玛丽说,“他的声音是从高处传下来的。”
劳拉想告诉玛丽窗外的电报线杆后退得有多快。她说:“电报线悬挂在电线杆之间,高低起伏。”然后她开始数电线杆,“一——过去了!二——又过去了!三!它们后退得多快啊!”
“我知道有多快,我能感觉到。”玛丽高兴地说。
在那个可怕的早晨,玛丽的眼前阳光明媚,她却什么也看不见。爸爸当时就说,劳拉从此要当玛丽的眼睛。他说:“你的大眼睛灵活,你的小嘴巴灵巧,如果你乐意的话,就让它们帮助玛丽吧。”劳拉答应了爸爸的请求,从那之后她成了玛丽的眼睛。玛丽很少需要主动问她:“劳拉,请告诉我你看见了些什么。”
“车厢两旁是窗户,一扇紧紧挨着另一扇。”劳拉告诉玛丽,“每一扇窗就是一大块玻璃,窗户间的木头被打磨得油光锃亮,像玻璃一样闪闪发光。”
“嗯,我看到了。”玛丽伸出手指头,抚过窗玻璃和闪闪发亮的木头窗框。
“大束阳光从南面的窗户斜照进来,照在红色丝绒座位上和乘客身上。阳光也洒在了地板上,不停地晃动。车厢两侧窗户上方的木板向上蜿蜒,形成拱顶。车顶中央有一处凸起的地方,里面装了一面长条状的小窗。透过小窗,看得见外面蔚蓝的天空。车厢两侧的大扇窗户外是乡村的景色。收割完的麦地是金黄色的,谷仓旁堆着干草垛,房舍周围长着一丛丛黄色、红色的小树丛。”
“现在我给你讲讲车上的乘客。”劳拉继续低声说,“坐在我们前面的乘客是一个秃顶、络腮胡。他在看报,连一眼都不往车窗外瞧。再前面是两个戴帽子的年轻人。他们捧着一张白色的大地图,边看边说话。我猜他们也是去寻找宅地的。他们的手很粗糙,长满了老茧,他们一定是吃苦耐劳的人。再往前坐着一位一头金发的女士。哦,玛丽!她戴着一顶亮红色丝绒帽,上面还插了粉色玫瑰花——”
这时,一个人从劳拉身边经过,她立刻抬头一瞧,继续说:“一个瘦个子从我身边经过,他长着浓密的眉毛、长长的胡须,还有一个大大的喉结。他没法站直了走路,因为火车跑得太快了。我不知道他——哦,玛丽!他在转动车厢尾墙边的一个小把手,水居然从里面流出来了!”
“水灌进了一个小锡杯里。瞧,他正在喝水,他的喉结上下跳动。他又把杯子灌满了。他只拧了一下把手,水就出来了。你猜是怎么回事——玛丽!他把杯子放回到一个小架子上了。现在他又往回走了。”
等那个男人走过去之后,劳拉有了主意。她问妈妈她能不能去喝杯水,妈妈说可以,于是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也没法站直了走路,摇晃的车厢让她脚下不稳,只能一路扶着座位往前走。最后她终于走到了车厢尾,盯着看亮闪闪的把手、水龙头和装着锡杯的小托架。她微微地拧了一下把手,水就从水龙头里流出来了。她把把手往回拧,水就停住了。杯子底下的托架上有一个小孔,从杯子里溢出来的水就沿着小孔流走。劳拉从没见过这样神奇的装置。它既干净又奇特,她真想一次次灌满杯子,但是这样会浪费水。于是她喝了一杯后,怕水溢出来就只灌了大半杯,然后小心翼翼地端给妈妈。
卡莉和格蕾丝喝了几口就不想喝了,妈妈和玛丽不渴,于是劳拉把杯子放回了原处。火车在飞驰,车厢摇摇晃晃,窗外的土地飞速向后退去,但是这一次,劳拉走回来时没有扶座位。她走得和检票员一样稳当,肯定没人怀疑她这是头一次坐火车。
接着一个男孩沿着过道走过来,手里挽着一只篮子。他停住脚,给乘客们看篮子里的东西。有些乘客从里面拿了几样东西,然后付钱给男孩。等他走到劳拉身旁时,劳拉看见篮子里装满了糖果盒和长条的白色口香糖。男孩把篮子端到妈妈面前,说:“要来点美味的糖果吗,夫人?还有口香糖。”
妈妈摇了摇头,男孩打开了一个糖果盒,露出了彩色的糖果。卡莉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叹。
男孩轻轻地摇了摇糖果盒,糖果窸窸窣窣响,但是没蹦出来。那都是些漂亮的圣诞节糖果,有红的、黄的,还有红白条纹的。男孩说:“只卖十美分,夫人,一角钱。”
劳拉和卡莉知道,她们不能花钱买糖果,只能看一看。可是妈妈突然打开钱包,数出一个五分硬币和五个一分钱,塞到了男孩手里。然后她拿起糖果盒,放到卡莉手里。
男孩走开后,妈妈说,请大家原谅她花了这么多钱,“不过无论如何,我们都该庆祝第一次坐火车。”
格蕾丝睡着了,妈妈说小宝宝不吃糖果。她自己挑了一小块,然后卡莉坐到劳拉和玛丽身边,三个人把剩余的糖果分了。每人分到两块糖。她们本来打算吃掉一块,第二块留到第二天吃,但是第一块吃完之后过了一小会儿,劳拉决定尝一尝第二块的味道。接着卡莉忍不住了,最后玛丽也投降了。她们一口一口舔着,美味的糖果慢慢地消失在舌尖上。
她们还在舔手指头的时候,嘹亮、冗长的汽笛声响了。然后火车放慢速度,车窗外的简陋棚屋也慢慢后退。所有乘客开始收拾行李,戴上帽子。接着一阵可怕的撞击颠簸,火车停了。中午时,她们抵达了崔西镇。
“我希望糖果没坏了你们吃午餐的胃口。”妈妈说。
“可是我们没带午餐啊,妈妈。”卡莉提醒妈妈。
妈妈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们要去旅馆里吃。走吧,劳拉。你和玛丽一定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