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一天清晨,草地上沾满了白霜。霜很薄,太阳一出来,就全都散去了。劳拉朝外面看了看这个晴朗的早晨,那时候霜就已经不见了。不过,吃早饭的时候,爸爸说,这么早就结霜真是难得一见的事情。
“干草垛会受到影响吗?”劳拉问道。爸爸说:“这么薄的霜只会让割下来的干草干得更快。不过我最好还是加快速度,能晒干草的日子不多啦。”
那天下午,爸爸匆忙地干着活儿,甚至连劳拉送水壶过去的时候,他都几乎顾不得停下来喝上一口,只顾着割大泥沼那边的干草。
“把水壶盖上吧,小丫头。”他一边说一边把水壶递了回去,“我打算在太阳下山之前把这块地的干草都割下来。”他吆喝着催促山姆和大卫,它们又开始往前拉了,身后的割草机发出嗡嗡的声音。突然,割草机咔嚓一声巨响——“吁!”爸爸立即让马停下来。
劳拉飞快地跑过去,想看看怎么回事。爸爸望着切割条,只见那排闪亮的割刀中间出现了一个缺口,原来是割刀掉了一个。爸爸把掉下来的割刀捡了起来,可是怎么也安不上去了。
“没法修了,”爸爸说,“只能再买个新的割刀了。”
发生这样的事也没有办法。爸爸想了一会儿说道:“劳拉,你能不能到镇上去买个割刀回来?我不想浪费时间。你去的话,我还可以在这儿勉勉强强继续割草。不过你得快去快回。回家问你妈妈要五分钱,去福勒家的五金店买。”
“好的,爸爸。”劳拉说。她害怕到镇上去,因为镇上的人太多了。确切地说,她也并不是害怕,而是因为陌生人看她的眼光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她可以换上一件干净的印花棉布裙子,还可以穿上鞋子到镇上去。匆匆赶回家的路上,她想,妈妈也许会让她戴上礼拜日才戴的发带,或许还能戴上玛丽刚刚熨烫过的遮阳软帽呢。
“我得到镇上去一趟,妈妈。”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屋。
卡莉和玛丽听着她解释,甚至连格蕾丝也睁着大大的蓝眼睛看着她。
“我陪你一起去吧。”卡莉自告奋勇地说道。
“好呀!妈妈,行吗?”劳拉问道。
“看她能不能像你一样迅速准备好吧。”妈妈同意了。
她们迅速换上干净衣服,穿上袜子和鞋。不过妈妈说今天不是礼拜日,没有理由要戴那条发带,而且让劳拉最好戴自己的遮阳软帽过去。
“你要是爱惜一点,现在就不会这么旧了。”妈妈说。劳拉的遮阳软帽由于经常挂在后背上,已经变得皱巴巴的,连系带也变得松松垮垮的。不过这都是劳拉自己不爱惜的结果。
妈妈从爸爸钱包里掏出五分钱,劳拉就和卡莉一起匆匆往镇上赶了。
她们沿着爸爸四轮马车轧出的车辙往前走,经过水井,走过干旱的长满草的斜坡,来到了大泥沼,然后穿过泥沼地里高高的草丛,来到了斜坡的另一边。大草原上闪耀着太阳的光芒,看起来怪怪的,甚至连风吹过草地的声音都变得更狂野了。劳拉很喜欢这样的景象,她多么希望她们不需要到镇上去啊。镇上的建筑屋顶方方正正,上面都搭着装饰墙,是为了让商店看起来更大一些。
到了主街之后,两个人都一声不吭地走着。商店门廊里站着几个男人,拴马桩上拴着两队套着四轮马车的马。爸爸的店铺孤零零地立在主街另一边。这个店铺已经租出去了,两个男人在里面聊着天。
劳拉和卡莉来到五金店,里面有两个人坐在装钉子的桶上,还有一个坐在犁上。他们停止了谈话,望着劳拉和卡莉。柜台后面的墙上,挂着闪闪发光的锡锅、钉子和灯罩。
“爸爸让我们来买个割草机的割刀。”劳拉说。
“他弄断了一个是不是?”坐在犁上面的男人问道。
“是的,先生。”劳拉回答。
她看着他把一个闪闪发亮的锋利三角割刀包了起来。这个人一定是福勒先生吧。劳拉把五分钱给她,把包好的刀片接了过来,说了声谢谢,就和卡莉一起往回走了。
东西买好了。不过直到出了镇子,她们才开口讲话。
“你做得真棒,劳拉。”卡莉说。
“啊,就只是买点东西嘛。”劳拉回答。
“我知道,可是人们看着我的时候,我就很不自在……更确切地说,是有点害怕……”卡莉说。
“没什么好害怕的。”劳拉说,“我们也不应该害怕啊。”不过她又突然对卡莉说,“其实,我也有和你一样的感觉。”
“真的吗?我真不知道呢,当时一点也看不出来,只要有你在身边,我总是感觉很安全。”卡莉说。
“只要我在,你肯定是安全的。”劳拉说,“我会照顾好你的,不管怎样,我都会尽我最大的努力。”
“我知道你会的。”卡莉说。
两个人继续一起往前走。这种感觉真好。为了不把鞋子弄脏,她们没有走到满是灰的车辙里面,而是走到中间更坚硬的小路上,上面的草都被马踩倒了。她们虽然没有手拉着手,但是彼此心里似乎感觉已经是手拉着手了。
自劳拉记事起,卡莉都一直是她亲爱的小妹妹。她从一个小小的婴儿慢慢长大,后来总是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劳拉身后,不停地问为什么。而转眼间,她已经十岁了,已经能够当她真正的妹妹了。她们现在能够离开父母两个人单独结伴出行了。现在任务已经完成了,可以把这事抛之脑后了。太阳依然炙烤着大地,风呼呼地吹着,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她们结伴前行,感觉那么自由、独立和舒适。
“沿着这条路走,到爸爸那边要很久呢。”卡莉说,“我们为什么不走那儿呢?”她指着泥沼的一个方向,从这儿可以看见爸爸和马的身影。
“走那边得穿过泥沼。”劳拉回答。
“现在泥沼也不是特别湿了,对吧?”卡莉问。
“好吧,咱们走那边。”劳拉回答,“爸爸也没说要我们沿着路走,只说要快去快回。”
于是,她们就不再沿着绕过泥沼地的路走,而是直直地走进泥沼上面高高的草丛里去了。
刚开始的时候,她们还觉得很有趣,仿佛走进了爸爸那本绿封皮书里的丛林。劳拉扒开密密的草秆,草秆发出瑟瑟的声音,然后又在卡莉身后合起来了。成千上万根粗糙的草秆和细细长长的叶子在彼此的阴影里呈现出金灿灿的绿色还有绿油油的金色。脚下的土地已经干裂了。不过青草热乎乎的气味里面还可以闻到一丝微弱的潮湿气味。劳拉的头顶上,草尖在风中沙沙摆动,而草根静止不动,拨开的空间只够劳拉和卡莉从中艰难地穿行。
“爸爸在哪儿呢?”卡莉突然问道。
劳拉看了看她。卡莉瘦削的小脸在草丛的阴影里显得如此苍白,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恐慌。
“呃……我们从这边看不到他。”劳拉说。她们现在只能看到密密的草叶在风中摇晃,还有头顶火辣辣的天空。“他就在前面,几分钟就到了。”
她虽然语气很肯定的样子,但是她又怎么知道爸爸在哪里呢?她甚至不是很确定她正在往哪个方向走,又将带着卡莉走向哪里。天气热得让人窒息,劳拉感到脖子和后背的汗水直往下滴,不过她的内心却感到非常寒冷。她突然想起布鲁金斯附近的两个孩子就是在大草原里面失踪了。这个泥沼比大草原还恐怖呢。妈妈一直担心格蕾丝会在大泥沼里面走丢。
她想要仔细听一听割草机的嗡嗡声,不过耳朵里充斥着草丛沙沙的声音。细长的叶子在她的眼睛上面来回摆动,从那些晃动的影子里根本没办法看到太阳在哪个方向。草丛来来回回地摇摆着,甚至连风向也无从得知。这些草丛也根本没法承受什么重量,旁边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爬上去从上面看一看,看一看她们到底走到了哪里。
“跟着我走吧,卡莉。”劳拉故作高兴地说。她可不能吓着卡莉。
卡莉信任地跟着她,不过劳拉也不知道她正在朝哪里走。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直直地往前走。前面总是被一丛丛草挡住路,她必须朝左或者朝右绕过去。即便她这次遇到一丛草是朝右走,下一次是朝左走,也不能说明她没有在绕圈子。很多迷路的人都是在来来回回绕着圈子,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这片泥沼地里这样随风摇曳的草丛差不多蔓延一英里,这些草太高了,根本没办法看到远处,也太软,根本没办法爬上去。这片草地那么广阔,劳拉除非一直在走直线,否则永远别想走出去了。
“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劳拉,”卡莉气喘吁吁地说,“怎么还没走到爸爸那里啊?”
“一定就在这附近。”劳拉回答。她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回到原来那条路上了。地面被太阳烤得那么硬,她们走过去根本没有留下什么脚印。而无边无际的草丛随风摇摆着,每一棵草下面的叶子都干枯地耷拉在那里,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
卡莉微微张着嘴巴。她瞪着大眼睛看着劳拉,那双眼睛似乎在说:“我知道,我们迷路了。”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要是迷路了,就真的是迷路了,也没什么好说了。
“我们最好还是继续走吧。”劳拉说。
“我觉得也是,只要我们还走得动。”卡莉表示同意。
于是她们继续向前走去。她们一定已经走过了爸爸割草的地方。可是劳拉现在没办法确认任何事情。也许如果现在掉头往回走的话,她们就真的走到更远的地方了。她们现在只有继续朝前走,时不时还要停下来擦一擦脸上的汗水。她们都感觉很渴,可是根本没有水喝。她们甚至累得连拨开前面草丛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并不是因为拨开草丛有多难,而是继续往前走比她做的那些踩干草的活儿要难多了。卡莉瘦削的脸白得像纸一样,她已经累坏了。
然后劳拉感觉前面的草丛变得稀薄了,影子也没有那么多了,伸向天空的草尖看起来也少了。突然她看见黑暗的草秆上面金灿灿的阳光。或许那边有个池塘呢。啊!或许,或许那边正是爸爸割草的地方,或许爸爸就站在草茬上等着她们呢。
她在阳光中看到了草茬,看到了地面上几个干草垛。可是她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个洪亮而浑厚的男声:“快点,阿曼佐,我们把这一车装好。天快要黑了。”
接着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缓慢地说:“喔……罗伊尔!”
再走得近一些,劳拉和卡莉透过草丛的边缘看了过去。这片干草场不是爸爸的。那边是一架陌生的马车,后面的干草架子里装着满满的干草。在那些堆得高高的干草上面,刺眼的阳光下,一个男孩趴在那里,手托着下巴,双脚伸向天空。
那个陌生的男人举起一大叉子干草朝着男孩身上扔去。男孩被埋在了干草里,他赶紧爬了起来,一边大笑一边把头上和肩膀上的干草甩下来。他有着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脸和手臂都被太阳晒得黝黑。
他站在干草上面,看到了劳拉。“你好啊!”他招呼道。现在两个人都看到了劳拉和卡莉。她俩从高高的草丛里钻了出来——像是两只兔子一样,劳拉心想。她真的很想转身跑到草丛里面躲起来。
“我以为爸爸在这边呢。”劳拉说。小小的卡莉还怯怯地躲在她身后。
“我没有在附近看见什么人啊,你爸爸是谁?”那个男人说道。“是英格斯先生吧。是吗?”男孩告诉他,并问劳拉。他依然站在干草上面看着她。
“是的。”劳拉说,她看着马车上面套着的两匹马。她以前见过这两匹漂亮的棕马,它们的臀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平滑的脖子上黑色的马鬃泛出好看的光泽。这两匹马应该是怀德家的吧。那么这男人和男孩应该是怀德家的兄弟两个。
“我站在这儿可以看见他。就在那儿。”男孩说道。劳拉抬头看见他指着远方。他朝她眨着蓝色的眼睛,就好像已经认识她很久了一样。
“谢谢!”劳拉拘谨地说道。她和卡莉就沿着棕色摩根马拉着马车从草丛中轧出来的路朝着他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哎!”爸爸看到她们回来了。“哎!”他拿掉帽子,并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劳拉把割刀交给爸爸,跟卡莉一起看着爸爸打开工具箱,取下切割条,把碎掉的割刀敲出来,装上新割刀,把铆钉敲下去固定好。“搞定了!”他说,“回家跟妈妈说我晚点回去吃晚饭,我要把这块地割完。”
劳拉和卡莉朝着小棚屋往回走的时候,割草机又嗡嗡地响了起来。
“你刚才害怕吗?”卡莉问道。
“有一点,不过幸好没出什么事。”劳拉说。
“都是我的错,是我要从那边走的。”卡莉说。
“是我的错,我比你大。”劳拉说,“不过这也是一次教训,我们下次最好还是从路上走吧。”
“你会告诉爸爸妈妈吗?”卡莉怯怯地问。
“如果他们问起来,肯定要告诉他们的。”劳拉说。